上千人再度聚集在四擂之下，佩戴兵器的却寥寥无几，手上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管弦乐器，除了笛箫琴筝之外，还有一些样式古朴，流传下来的翁击之器。

人族虽然文乐一道凋敝，但专门用以涤乐、振奋人心之物还是有的。

每年开春第一日，远猎人踏雪入山，身后便是九道震彻天际的鼓声。

已是秋末最后光阴，长老们仿佛有意将武比之后的乐比放在这一日。

中庭修炼者们，不少都心生一个念头，便是此举，是为了让斩蛇人的弟子，有功夫演练从她师傅那里学来的乐谱唱腔。

可实际上，推迟这两日，是为了山上众人考虑，让他们有时间在武比之后，身子骨能恢复平常，不至于在乐比中一个不小心气短手抖，发出些锯腔烂调。

就是山上这两日不绝于耳的漏风绷木声，实在是让离着山下白石山道，最近的那些人家耳根子遭了大罪。

擂台不远处，一栋小楼二层，窗户只开了一道小小缝隙，有人从中向外查看的话，极为隐蔽。

梦藏生带着金兰，就在此处与去而复返的儒雅男子，打算一同“欣赏”中庭修炼者的演奏。

抿了一口酒水，梦藏生打量了对方一眼。

黑白间错长衫的男子，手上书籍，正是梦藏生为弟子苏云川编写的话本集《胡梦》。

书页翻动，白纸黑字，并非是当下人族沿用数千年的文字。

放下酒杯，梦藏生伸手过去，指尖却从书本中穿过，眼前的男子连同手中书本，只是一道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虚影。

收回手，梦藏生迎上对方不解视线，岔开话题：“前辈能看懂？”

男子低头继续看书，笑道：“《字典》一书，中庭已经开始刊印，阁下写的这本《胡梦》也很有意思，奇鸟身披彩衣，喙如勾，知人言，语人言，记年阁中，从未记载过相似的鸟兽，若是有幸亲眼见一次就好了。”

简单解释一句，为何他能看懂“新语”，又以书中内容来佐证所言非虚。

梦藏生所写的，除了各种山精志怪，豪侠行世之外，还有各种虫兽记写，甚至书中还有精美线笔画卷，对应当下内容，颇有一种《山海经》的感觉在其中。

不过比起人间事，天上事要少得多，毕竟此地人族，对神仙一类存在，并不是那么喜欢，还隐隐有厌恶之情。

若真有神灵，何故看人间苍生困顿，却不曾怜悯？

男子突然反问一句：“阁下《字典》中写到君子六艺，礼、乐、御、射、书、数，前五事在下大致明白，不过这最后‘数’是什么？”

也正是因为梦藏生写了“乐”，才让长老们觉得平关乐声，必定有深意，乐比也是因此而来。

梦藏生被这突然一问搞得有些反应不过来。约摸两千年前的圣人言，自己哪能完全明白？

他一直在想，孔圣人说的“君子远庖厨”，后世看来算不上正确，会不会是因为老人家不擅厨艺，又拉不下脸承认，所以说了这话给自己找台阶下。又或者是三千弟子，陪在身边的，有那种又菜又爱玩的，做饭难吃还非要下厨，所以圣人才以此调侃。甚至有可能，当时有个人叫庖厨，孔圣人与对方不和，直言不讳。

事情一旦过得太久，谁能真的说清真相呢。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六艺想来应该没有前辈所想的这么浅显，所谓的‘数’，应该并非单指算术，而是以人之心神，对外界一切变化，前推后演。例如商铺买卖，本钱、售钱、盈利，看似是一种最简单的算数，可中间涉及的人情来往，光阴消耗，彼此之间如何折算才最恰当，都可以看作‘数’。又或者我记在《字典》里面，两国交战的那些史事，也不是两军人马往场中一摆，加减一番就能分出胜负，而是看两军将领如何排兵布阵，在阵前阵后的战场中取得先手，后发制人等，这种运筹之法，也是‘数’，当然，这些都是我自己一知半解，前辈无需全盘接受。”

男子合书而笑，分明虚幻的书籍，却有阵阵纸簇之声。

“阁下说着并不清楚，却早有见解，这份谦逊，当真难得。”

梦藏生尴尬一笑。这算是拿话揶揄自己？

男子倒是真心如此觉得，一番话里面，除去了解六艺其一，他还另有所获。

《字典》里面的那些震撼人心，动辄数万人，数十万人的战役，看来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所谓“阵法”，原来是由此而来。

窗外有喧哗声传来，再次给梦藏生喘息之机。

“前辈，大长老他们已经到了看台，乐比马上就会开始，不如我们还是听听曲吧。”

男子颔首，“那就听阁下的。”

两人从相识至今，彼此都是敬称，并且没有丝毫要更改的意思。

恢复男儿身的金兰，不时会偷看一眼梦藏生。从地火下出来之后，她总觉得梦藏生有些难以言说的变化。

窗外四擂，被人群拥堵，长老们现身的一刹那，人声鼎沸。

在这喧闹之中，却有一小片地方，出奇地寂静。

以一袭淡粉衣衫为中心，两男两女围绕在她身边，怀抱稍后要用的乐器。

眼神灰暗的封博南，视线越过擂台，看向那几位身穿白衫的老人，突然就想学前几日苗山山的举动，直接弃个权。

他猛地握着笛子，重重挠头，看得一旁的罗熬桂吃吃笑起来，而郎夏却很理解好兄弟的心情，来到此地之后，都生不出拿下长萧的心气。

苗山山好似是看出了封博南在想什么，开口无所谓道：“那就找个借口，说无法参与乐比不就好了？”

封博南乱发垂落，神色惨淡，“可长老们说过，乐比不可敷衍了事。”

苗山山极为男子气地耸肩，“你今日受伤气短，便不用参加乐比了。”

封博南一怔，真的开始思索此事是否可行，打算让苗山山给自己来一拳，苗山山则是无奈摇头，看着低头打量着手上翠色长笛的苏云川。

今日清晨，他们四人下山去听嘈客栈找苏云川，封博南一时兴起，求着苏云川先吹奏一段曲子，看看斩蛇人从“古人”那里传承的乐道如何，苏云川也没有推脱，就随意从梦藏生唱过的曲子中选了一段吹奏，听师傅说过，名为《蝴蝶泉边》。

当清亮笛声从客栈中传开，再落向花铺长街，行人座客皆心幽。

从笛声意境中清醒过来的听嘈客栈掌柜，甚至动了改名之心，就叫...泠泉。泠泠叮咚，清泉绝响。

半曲毕，封博南才知道，苏云川说的不拿个乐比魁首，无颜面对师傅一语，半点没有夸大其词。

他此刻完全不想上台，除了丢人现眼还能干嘛？

还顺便连带着又在心里嘲讽，或者说是同情了一番周遭那些摩拳擦掌，想要在乐比中压苏云川一头的人。

而苏云川，虽然面无表情，却是心里微暖。

手上笛子，是梦藏生专门为她做的，与平关城主师姐妹一人一支。都有铭文，为清露、疏桐，出自一首她从未听过的古诗，颇为大气。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不过她本该拿到手的是疏桐，却觉得清露更好听些，就撒娇求着平关城主与她换了。

被周遭杂声牵扰心神，苏云川抬头看向长老们的方向，与九长老视线交汇后，拱手行礼，心里却还是有别念。

也不知道师傅心心念念的唢呐是什么，怎么能够在这种场合一鸣惊人，一鸣震人。

大长老笑着与九长老传音打趣，这面子，一人都快顶六人了，九长老便拌嘴回了一句，这张老脸盘子，倒也没这么大。

老人们一一落座，大长老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乐比。

小楼之上，暗中观察的梦藏生，也是真的感兴趣，到底中庭这些人，奏唱好不好听。

在武比中第一个登上擂台的苏云川，并未有动作，就见两人被传名之后，同时上台，依旧是打擂形式，先后演奏。

梦藏生失笑，还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做法，看来想象中老人们拿个牌子打分的场面，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长老们，是想让三徒弟收场，技压全场？还真是做事便做得绝了，也不知道中庭这些人受不受得住。

他好奇问道：“前辈，学习乐理不会耽误他们修炼吗？”

对坐男子摇头，“倒是不会耽误，就是......”

欲言又止，让梦藏生有了些不好的感觉。

只见擂台上两人，其中那名女子，安放好古筝，行礼过后，施施然坐下，一颦一笑颇有风范，抬手按弦，场下也随之安静，上千人静待其弄弦。

梦藏生定睛细看，女子指尖连拨子都一应俱全，不由走神。平关城发生的事，这中庭还真是了如指掌。

女子小臂微抬，拨子轻轻勾动琴弦，揭开乐比第一曲。

“嘣......”

犹如蒙在被子里打铁的古怪声响，从操场上断续传入小楼二层，让梦藏生眼角一抽。

什么动静！？

可放眼众人神情，长老们并无异样，台下千人并无异样，甚至拨弦女子自己，还沉浸其中，颇为自得。

梦藏生忍不住抬手扶额。什么歪瓜裂枣，滥竽充数！？

与他一般傻眼的，还有一人。

台下苏云川，差点没拿住“清露”，令其掉落在地，呆住半晌之后，才极力憋笑。

这还是她自出了落角平原之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喜形于色。

只是周边有不满目光投来，让苏云川神色很快又恢复正常，就是偶尔听见台上敲瓜怪调，嘴角会难以控制勾紧。

很快擂台上的女子便奏曲完毕，起身行礼时，眼神带着挑衅意味看向台下某处，淡粉衣衫的女子则低头视而不见。

公然嘲笑他人，确实不好。

梦藏生将视线落在同时上台那个男子身上，期待对方吹笛子能够稍稍悦耳些。

“呼...呼...呜......”

有气无力，三断一续漏风笛声，再次让梦藏生大开眼界，微微张嘴，“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他对坐的男子，面色也有些不自然，确实有些难以入耳。

之后一连十几人轮番走上擂台，就没一个奏曲功底在梦藏生看来合格的人。

他虽然已经与九长老说过一次，但还是忍不住再重复一遍。

“前辈，其实这些乐器，都是我无聊之际做出来取乐松神的，对修炼并无益处，不如还是撤了乐比吧？”

男子答复，与九长老当时所说的话，略有不同，不过意思相近。

“数千年前，有人心存善意，豢养兽类，当时被人视作壮敌、不求正道的举动，在多年之后，却是人族训御城兽走马的根基，眼下乐道虽与修炼关系不大，可再过无数年，谁又能说得清。人族所知越多，不知便越少。再者...君子六艺？”

梦藏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那就期待人族未来惊世之才，可以从乐理中参悟大道。”

很多闻名遐迩的事物，都是从无到有，从粗浅到繁杂，自己又如何能断定在一个修炼界，乐道就不会是大道之一？真是太着相了。

男子透过缝隙看向窗外，笑道：“不过眼下，确实是需要一剂猛药，让这些小家伙们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曲。”

不多时，苗山山四人都上台演奏过，让梦藏生眼前一亮的是，农家出身的苗山山技艺很出彩，竟然让他有一种四时变幻的感受。

感情这姑娘，将抚琴当作了种田耕地，悉心对待？真是有意思。

越到后面，梦藏生也大致看出来了，都是对曲乐有天赋的修炼者。

封博南每次看见那些引得一阵喝彩的家伙，洋洋得意看向苏云川，就忍不住要将手上竹笛砸到对方脸上的冲动。

等下别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梦藏生看向所剩无几尚未演奏的人，问道：“前辈们将我那弟子放在最后，真就这么相信她可以在修为之外，再给中庭修炼者压力一次？”

男子摇头道：“阁下弟子，只是压轴。”

梦藏生微怔，“那最后上场的是？”

男子双眼满含笑意，直直看着梦藏生，不言而喻。

“是我？”

“阁下既然已经到了中庭，总不能是匆匆而过。”

梦藏生腹诽不已，自己在中庭“交代”了这么多的事，还许诺留下十件螺丝壳，这还叫匆匆而过？真就雁过拔毛，恨不得拔秃了是吧。

“听闻平关城乐声，向来不是独奏，人和乐和，阁下其实并不用露面，就在离开前，为中庭留一曲如何？”

梦藏生双肩一耷拉，又被人猜到了心中所想。

他本就打算去过地火一趟，就暂时离开薪山。

随后坐直身子，既然要为中庭留一曲，那就得好好想一想，脑中那些并非古传，而是今人所作却依旧深入人心的曲子，哪一首合适。

冥冥之中，梦藏生心里有一首歌，愈发清晰，让他不由得指尖轻轻敲在桌上酒杯边缘，几个错落音阶跃然在身边两人耳中，都是双瞳熠熠。

空杯鸣响，其声如铃，金兰不由想起在地火下，梦藏生吞食青色灵气的动静。

有人吃东西，也能吃得这么“雅致”？

男子会心一笑，看来是有耳福了。

终于到苏云川上场，长老们有意安排之下，只剩她一人尚未乐比。

女子淡然行礼过后，在无数视线中拿起笛子，回想起无息河上，初次听梦藏生的骇人笛声，浅浅一笑，风姿盛放。

可下一刻，女子又放下“清露”长笛。

场下顿时骚动，胡轩皱眉，他身后已经有人开口，讥讽苏云川装模做样，他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罗熬桂不解问道：“苏姐姐怎么了？”

苗山山摇头，视线飘向擂台之外，不知何处，郎夏猜测道：“或许苏姑娘在背谱，以求万无一失。”

封博南的笛子已经收入袖中，打算之后就换个东西学，反正是不能与苏云川同学一器。

“苏姐姐的笛声，随便吹奏一番，中庭哪个比得过。”

一旁有人不屑出声，“跟班当久了，真是会长他人志气。”

出人意料，这一次封博南并未开口反唇相讥，只是眼神怜悯看着开口之人，反而让那人狐疑起来。

苗山山眼神从某处扫过，稍稍闪动，随即笑了起来。

小楼二层，已经人去楼空。

台上的苏云川，无视所有窃窃私语，静静站了很久，忽然抬臂时，便只有风吹花落之声还拂过耳畔。

一阵悠远金鸣之声，从深宫四面而来，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张望，眼神惊异。

九长老抚须而笑，还真是会给人惊喜。

金鸣之后，激昂鼓点，震动人心乍响，苏云川的笛声，此时才一并刺破天际，回荡薪山花海长街，飘涌山外青苍原野。

山上山下，无数人驻足聆听，心神激荡。

深宫某处，以刀兵之声代替编钟过后，梦藏生神色肃穆，双手擂鼓不停，轻重缓急，好似拉开了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

非是神不怜世人，只是人间已无神。

人间岁月变幻，只愿人族来日，万神迭出，大庇天下。

擂台上苏云川指尖翻飞，心神已经沉寂其中，她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

《万神纪》！

当回荡山间的合奏曲乐停下，女子放下横笛，气息如潮起伏。

长老们皆已起身，看向女子背影，又好似在看另一人。

台下上千修炼者同仰首，捂住心口，眼神震撼，看着台上从山下而来的女子，好一曲荡气回肠大世之卷。

苏云川一曲抒胸怀，满足而笑，心中已有“神”。

是一袭淡蓝身影，不算高大伟岸，却见之心安。

为其弟子者，自当紧随其后。

女子在余鼓未绝之时，微微抬起下巴，启唇傲言。

“我叫苏云川......混世魔王苏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