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儿的瞳孔骤然睁大,平日尚活泼的妮子,竟是一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娇小的身躯是丝毫不敢动弹。
杨焕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眼前突兀出现的身影,捂住鸢儿嘴的手也有些僵硬了起来。
那身影伫立在当铺窗前,莫约一丈距离。侧着身子,绣花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可看到半张狰狞的脸。
看着让人有些发憷。
她虽裙幅褶褶,如水藻铺散于地,挽迤一尺有余。
但那衣裳却是破旧的,如残夜般深邃的黑,使得仪态愈加诡异。三千青丝散开,发丝上浸染血迹斑斑,夹杂着风干的血肉残沫。
周身散发着阵阵腐臭气息,浓密的黑烟如雾般萦绕。
右边眸子,却也是黑寂如墨,腐烂的半边面颊,不断地流淌着脓血水,在这眸子的衬托下越发的惊悚可怖。
她貌似在眺望着街道的尽头。
郡成的中街,一如既往地长,简直和酒楼里说书先生说的冗长故事一般长。
杨焕能清晰地感受到,有股子寒意窜进心头,以往他只远远地见过这鬼物,又何时离得这般近过?
以往听私塾的秀才师傅说,那深山里有着鬼怪妖魔,遇人而食。
那年秀才进京城赶考,他说即使是同行的尺高的壮硕汉子,当时也是吓得失魂落魄扭头就逃。若非不是他遁走得快,如今教杨焕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杨焕不信,他自幼读圣贤书,书中说鬼怪皆是人心丑恶,心想哪有劳什子鬼怪。
直到郡城里出了大妖,他方才信了,原来这世间真有邪妄之物害人性命。
而不只是他信了,城里人都信了,心想酒楼的说书人也并非整日胡说打诨、满嘴胡诌。
但那妖物以往只残害游荡在外的人,从未靠近过房庭楼宇。也只在郡城上方化作妖风盘旋肆虐,更未曾显现原身。
加上也无人能飞天遁地,或是在那妖物害人之时靠近她哪怕一丈的距离。
因此这妖物究竟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中的哪一类,城里人说得笼统,众说纷纭,有时还争论得面红耳赤。
如今他心里通晓了,这成是个鬼,还是个女鬼。
也不知是何时触得霉头,这鬼物平日里行踪飘忽,今日却怎寻到当铺门前……
黎伯前脚刚进屋没半晌,这鬼物便现了身。万一黎伯进屋迟了片刻,岂不是…….
杨焕越想越胆寒、越想越心悸。
此时,他们离这女鬼仅仅隔着堵墙,至于那女鬼的原身杨焕几人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死气漫溢。
那死气触到肌肤,如骨髓置入冰窟,或是寒冬腊月赤身融于积雪。
离鬼这么近,着实惊心动魄。
杨焕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拽着有些浑身僵硬的鸢儿向后挪了挪。
郡城里有人尽皆知、却让他毛骨悚然的一件事———
见过这妖物真容的人,无一都有着极为凄惨的死相。
譬如上月被害的那人,貌似是城里郡守大人的侄儿,街坊们茶余饭后还聊着呢,他这一身死,家里几房太太皆只能活活守着寡,甚是可怜。
想到这里,他余光看到身旁吓得心神失守的鸢儿。随即扭过头,目光撇向身后的黎老头。
黎老头依旧端着那碗井水,浑浊的老眼有些惊慌地望着窗外的鬼物,背依旧佝偻着。
杨焕能看见他的手在颤抖着,碗中的水少许泼洒在了地上。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老头子那一直未能根治的颤症。
在他思索之际,鸢儿碰了碰杨焕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着。
“杨焕哥…….她…….”
杨焕立即转过身来,视线重归窗外。
他看到一张腐烂的脸颊,突兀又完整地出现在视线中。
再也不是半张侧着的脸,而是整张腐烂而淌着血水的脸。那双眸子均是漆黑如墨,没有眼珠,没有眼白。没有视线聚焦的瞳孔变化,但他能笃定的是——
这双眸子正凝视着他。
看我做甚?
小杨焕顿时吓得不轻,但极度惊恐中他只感到浑身紧绷,随即下意识地将鸢儿护在身后,有些艰难地往前迈出一步。
他和鸢儿一般高,小身板挺得笔直,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强撑着。
他心里琢磨,私塾先生平日教导要行善积德,不然夜里鬼怪缠身。
他今年方才十二,还是弱冠未满、舞勺之年,又能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鬼物怎就寻到这来了,实在是诡异。
这鬼怪真要残害人,也是挑皮肉嫩些的罢?那自己和鸢儿岂不是…
正当他思绪混乱之余,那鬼物缓缓伸出了一只手,但出乎杨焕意外的是——
那只手洁白如玉,与那周身蔓延的黑风和狰狞的面容完全不同。
她手腕处戴着一只镯子,镯子是翡翠制品,上面镶了些细银点缀。鬼物张了张嘴,欲是开口说些什么,但那满嘴獠牙看的杨焕有些发憷。
这鬼物莫非会言语?
杨焕思索着,转瞬间他觉得那镯子有些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缘由。
这镯子…
而就在此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喝,犹如白昼惊雷,打断了杨焕的思绪:
“孽障!”
——伴随着斥声的,还有一道轰鸣雷光,在这漆黑的郡城上方格外耀目、且震耳欲聋。
是谁?
这雷霆莫非是人力所为?
杨焕呆滞。
呵斥声方落下,那鬼物顿时大惊,随即狰狞的面容上浮现出嗔怒之色。
她不再凝视着杨焕,而是转过身来,漆黑的眸子泛起血色,望向呵斥声的源头。
杨焕的视线也转而看向天穹上,他随即看到了令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十二岁的少年,头一次看到了些世间的光怪陆离。
那郡城上空,竟凭空悬停着一个丈长暗红色的酒葫芦,葫芦口中隐约有电蛇舞动。
葫芦上站立着一男子,衣衫猎猎。
他身着一身白衣,莫约三十未满的年纪,容貌虽说不上是丰神俊逸,但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倒是显得坚毅中带着些仙风道骨。
一双眸子中,却蕴含着深深的怒意,长发随风飘舞。
那女鬼看清了来人,刹那间面露狰色,微微俯下身子嘶吼着,这嘶吼声宛如万鬼啼哭、还伴随着些哀嚎恸哭。小杨焕听了感到极度的压抑不适。
她凝视着上方的男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也在忌惮着些什么。
修真者?
随即她手作爪状,原身竟崩散成一团血雾,浓厚的腥臭气息让上空的男人皱了皱眉。只见那血雾中还夹杂着冤魂若干,化作骷髅的模样,甚是可怖。
俩孩子皆捂住了鼻子,这腥气太重,要更甚南市张屠夫的宰杀铺子。
“孽障,竟还敢施妖术?”
男子见那鬼物化作血雾,眉头微皱,他拇指与无名指一触,中食二指呈剑指状,往那鬼物处一指,手心顿时迸发出阵阵雷霆,极速朝着血雾劈下。
那雷霆中还夹杂着些青气,与之交相辉映。
鬼秽之法皆惧怕雷霆,鬼物大惊,血雾中传来些嘶吼声,随即与雷光相交,那雾刹那间被劈散,在夜幕中崩散开来。
雷光消弭无踪,只见那崩散的血雾颤了颤,又随即凝结成原身,还是女子的身躯、腐烂的面容,漂浮于郡城上方和那男子对峙了起来。
二者皆是立于夜幕之下。
见到此幕,杨焕那紧绷着的小身板顿时放松了些。
甫一交手,那女鬼貌似便吃了亏。
虽依旧是惊惶未定,但那仙人如神明般的英姿,让他在劫后余生之余,心里不免泛起些涟漪。
鸢儿也自然是看得清楚,虽也未彻底从惊惶中走出,但原本吓得僵硬的身子也有了些好转,她望着天穹上的男子喃喃道:
“杨焕哥…….那是神仙…….吗?”
“他不怕鬼,还会飞、会打雷。”杨焕短暂思索后,笃定地说道:“这肯定是神仙。”
他侧了侧身子、余光望向身后,发现黎老头端着水的手也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青檀街上空,那伫立于酒葫芦上的白衣男子打量着那女鬼,随即眉头一皱,沉声道:“竟是个怨念化形的鬼尸,倒也稀奇,看来你果真是在此逞凶已久。”
鬼尸听罢,极为诡异地咧开嘴,露出那满嘴獠牙血渍,声音有些沙哑:
“修…真者...”
男子听罢,怒喝道:
“你这鬼物,竟可在白日以怨气笼罩一城,伪造夜幕的假象,道行也算了得。”随即他话锋一转,似是胸有成竹:
“不过…你这孽障竟知吾为修真者,汝还不束手伏诛?”
鬼尸听罢大怒,腐烂的面容透着浓厚的怨气,咧开嘴嘶吼道:
“修真者…便可不问青红皂白,妄自杀生?”
她语速缓慢,声音沙哑中透着尖锐,如锈铁摩擦般让人不适。
男子嘲讽:
“莫要狡辩,本座降伏你一鬼物,何谈【杀生】?”
随即右臂一挥,道法显现,喃喃道:
“七曜者,在天北斗也。”
“天罡,心也。以心运诸炁,此为雷法本意。”
真气散溢,雷霆凝聚。
不顾鬼尸狰狞的神色,他再次踏前一步,声音并不洪亮,但字字蕴藏神威:
“飞符破庙搜邪鬼,急捉速缚妖魔精,去!”
话音刚落,那雷霆骤变,竟在瞬息间化作一条雷霆虬龙!
那虬龙长月三丈有余、额上有角,威武不凡,周身雷电宛若浩荡天威,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渺小的鬼尸。
鬼尸大惊,脸色愈发狰狞,她预感这道法了得,方才只是试探罢了。
随即她獠牙露出,心念一动,身躯崩裂开来,又化做黑雾融入周身黑暗,不知遁逃向何方。
她竟不敢与这雷龙争锋!
白衣男子见这鬼物遁走,心道方才与她交手,得知这鬼物怨气虽重,但神通却也并不算难缠,又岂能轻易逃过他的法眼?
遂冷笑一声,神态举止依旧是泰然自若,徐徐念道:
“上霄有云,四曰寻魔。”
话音刚落,他双眼瞳孔顿时黯淡,眼珠不再乌黑,而是与眼白融为一色,周身真气凝入百会穴。
神通施展后,他环顾四周,并未凝视向某处,但心中便已了然:
“墨儿,在你身前东南约十丈处。”
“是,师叔。”
少年声清朗紧劲,绝而不茹,崇雅黜浮,却气益雄浑。
鬼尸闻声大惊,现出原身。
还有第二人?
她只道这男子信口胡诌欲诈她现身,但谁知这上霄决竟如此神异。刚想逃离,但听见身后是一少年声音,心中惧意霎那间消了大半。
“孽障。”少年喝道。
鬼尸望向身后。
那少年莫约十五六,着黑衣,身长七尺寸,颊上稚色未脱,器轩昂,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左手握着一雷珠,鬼尸原神显现后,便极其璀璨。
右手拖着一卦盘,被雷光掩盖,平平无奇。
“哪里逃?”
少年沉声,心中一念,雷珠迸发出滚滚雷霆,聚为一线,杀伐而来。卦盘转动,雷光朦胧。
鬼尸离奇的一滞,嘶吼一声,那雷光劈中她左肩。
她惧意油然而生。
这卦盘,竟有神异!
她怨气深厚,那男子雷法她尚能勉力化解,遇到雷龙方知不可敌,可这少年道行浅薄,却手持法宝,重创于他。
那朦胧雷光,如梦似幻,似假实真,她竟避之不开。
“等等!”她嘶吼道。
白衣男子踏空而来,雷霆虬龙紧随其后、讪笑:
“如今摇尾乞怜,迟了,鬼物作祟,吾等不可饶你。”
“我并未嗜杀,我来此城,只为寻仇。”
鬼尸辩解道,眸子里流露出些哀求之色。
“寻仇?”黑衣少年踏前一步,讥笑道:
“阳间事阳间了,阴物在阳间作祟便是有违天理自然,况且,区区鬼物之话如何能信?”
随即他手中雷珠颤动,雷霆聚于一点,如离弦之箭蠢蠢欲动。
鬼尸大惊,这少年神态如翩翩君子,这般年纪却如此果决,若是如此,便…
正在此时,一声娇呵传来:
“禹师兄,且慢!”
少女音色如娟娟泉水,鸢啼凤鸣,清脆却又婉转柔和,带着些急切,却增了些别样的柔美。
鬼尸惊惧,还有一人?
墨师兄听罢,叹了口气,但并未侧目望向她,丹凤眼依旧死死盯着鬼尸。手中雷珠却黯淡了些,想必是依少女之言,暂时收了法术。
杨焕离几人不远,方才二人一鬼斗法让他惊心动魄了许久,神色稍缓了些。随即他看见了乘鹤而来的少女,目光不由得一滞。
自是佳人,翩若惊鸿。
他想起了前月在书铺里瞧见的一本诗集。
上头有首词,他始终不明其意,如今算是明白了———
胪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
他抬头望着那少女。
与他一般的年纪,十二三岁罢了。同样的稚气,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双眸明净清澈,灿若繁星,却有些害怕的望着那狰狞可怖的鬼物。
柔荑般的小手捂着脸,微微露出一条缝,依稀看见大眼睛扑闪了下,随即闭上眼睛,身子畏惧的往后缩了缩。
她座下仙鹤体态飘逸雅致,与小主人不同的是,这畜牲鹤首昂着,显得颇为高傲,无视眼前丑陋的鬼物。
白衣男子望向少女,叹了口气,随即面露严厉神色:
“瑶儿,师叔方才如何告诫你的?”
雷霆虬龙依旧死死凝视着鬼尸。
“瑶儿知错啦…瑶儿只是…”
少女乘着鹤,朝白衣男子委屈的低下头,眼中隐约噙泪。
白衣男子又叹,心道真拿你这妮子没办法,遂摆摆手,严厉之色尽褪,目光柔和道:
“好了好了,你爹爹临行前交代我护好你周全,若你被这鬼物擒了,我又如何像你爹爹交代?”
少女听罢,霎时间喜笑颜开,神态转变极快,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眨巴着大眼睛道:
“师叔,我有白哩儿呢,它会保护我的,对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抚着仙鹤高昂的头。
仙鹤听罢,一声脆鸣,深得小主人信任和依赖让它极为受用。
随即头昂的愈发高了。
“况且,师叔修为高深,禹师兄手中法宝神异…”
“你这妮子,南赡部洲卧虎藏龙,师叔也无法保证次次护你周全,还是需谨慎些。”
白衣男子也不忍再训斥,只得缓缓说道:
“你若平时刻苦些,倒也罢了,遇到些魑魅魍魉的小鬼倒能让你历练历练,可你这烬墟二境的道行,危险的紧呐。”
少女吐了吐舌头。
“师妹,你为何不让我降了这鬼物?”
见师叔“训斥”完了,禹师兄有些急切的问道。
但目光中皆是柔和,轻声细语,与方才呵斥女鬼之时截然不同。
“师兄,她说她只是报仇,不如我们问问他有何冤屈…”少女道。
“师妹,这是只鬼。”
禹师兄轻叹,心道师妹实在太过良善,修真者岂能听信鬼物之言?
“但是…”
少女说罢,有些害怕的望向狰狞的女鬼:
“你…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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