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余生可能要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作为同事，我真难过。”兰迪·詹姆斯说。

“你才不难过。”乔纳森·陈说，“不然你不会这么冷酷。”

“我实在是不想你毁了我的后半身。”

乔纳森被詹姆斯拉到了大门前。

“代码666完成，怪物击毙，房主在我们到来之前已死亡。另外，有警官……”

詹姆斯伸手去按门柄，但门柄没有动。他赶紧又往下按了一下，门柄还是没有动。大门仿佛被人从外面反锁住了。

“怎么回事？”詹姆斯一愣。

“A15，有警官怎么了？”电台里传来客服的询问声。

詹姆斯赶紧双手抓住门柄，使劲往下按。门柄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突发异情，我们被反锁在房间里了，请求支援……”詹姆斯喊道。

乔纳森也慌起来，但一想到“这是梦”，便镇定下来。他走到窗前，见警车还停在门前，目之所及，没有可疑的人影。蒙蒙的天色里，街道，房屋，树木，停在其中的车辆，一切看上去就像二十世纪初期被上了色的黑白照，古朴，而又有时间凝聚的模糊的颗粒感。

詹姆斯这时去拉窗户，发现窗户也锁住了。他赶紧拔出甩棍，正准用甩棍去击打玻璃时，突然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他的动作顿时停在了空中，转过头去，寻找声源。

乔纳森已经辨出声音是从走廊里传出来的，听起来就像一头淌着涎液的喘息的野兽。尽管明知身置梦境，但他还是不可抑制的恐惧起来。就像任何一场刺激的，结束后不会带来任何伤害的游戏一样，会令人心跳加快，瞳孔变大，肌肉紧缩，血液奔流，身体颤栗。

“兰迪，快解开我。”他低声地喊起来，迅速转过身去，把背对着詹姆斯。

他眼睛看着走廊。

一蹲黑色的身影，地狱之犬的身影骇然出现。三张似人的面孔，六双赤焰的红瞳，三口交错的尖牙里津液奔涌。

声声低沉的嘶叫在空气里回荡，犹如无数恶魔在耳边嚎叫。

怪狗每迈一步，淌在地上的津液，在锋利如刃的爪趾周边化作黏稠的污渍。

砰——

詹姆斯当机立断，开枪了。

怪狗瞬间化作了四散开去的黑烟，但转即黑烟聚集，变成了两头一模一样大的怪狗。两头怪狗同时嚎叫，六张似人的面孔，十二张赤焰的红瞳，六张交错的尖牙里津液横流。它们所至之处，地板上一片黏稠的污渍。

“快放我！”乔纳森声嘶力竭地喊着，身子已经缩到了窗边。

因为恐惧，詹姆斯又扣动扳机，持续地扣动板机，伴随着砰砰声响，屋子里一片黑烟笼罩。当弹匣清空，黑烟又迅速聚集，勾勒出一头头狗的轮廓。

“他妈的，你别开枪了！”乔纳森吼道，他想抬起脚来踹詹姆斯。但由于身体颤栗，一时拔不起来。

詹姆斯转身用枪托击碎了玻璃。

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脸，也飞溅到乔纳森的脸上。乔纳森见詹姆斯要跨过窗户跑出去，忙喊道：“你不能丢下我！你这个混蛋！”

“我会叫人来救你的。”詹姆斯喊道，“你要坚持住！”

乔纳森一回头，见无数个狗头，张着百张巨嘴朝他扑过来。他还未来得及尖叫，就被一张张嘴扯住了。

这是梦！梦！

他紧紧闭上眼睛，大喊着。

詹姆斯这时翻出了窗户，他回过头去，见满屋子一片血污，吓得往后一踉，差点摔在地上。稳住身体后，他奔向警车。

“A15，有警官怎么了？”电台又响起来。

“有警官999了！呼叫特警队！”

詹姆斯一头钻进警车里，猛踩油门，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即使这会毁了他下半辈子。“不”他嚎叫起来，泪水纵横。他一边狂踩着油门，一边使劲地拍打方向盘。

忽然，他感到后脑一阵发麻，接着听到喘息声，感到一股黏呼呼的东西滴在头顶上。一瞬间，如坠入恐惧之渊，他抬起头来见后视镜里一双充血的眼睛仇恨地瞪着他。

他顿时认出那是乔纳森·陈的眼睛。

“不，陈，我不是有意的！”他喊着。

啊——

兰迪·詹姆斯惊得坐了起来，发现是一场梦。心还在跳动，呼吸紊乱，脑子里化身成“地狱之犬”的乔纳森·陈突然从后座里跳出来撕扯自己身体的画面还未褪去。

血流如注，从警车里涌出来……

兰迪·詹姆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卫生间，双手按在盥洗盆边沿，看着镜子里自己被噩梦吓得惨白的脸。

过了一会，他摸着额头上的虚汗，吐了一口长气。

又是一场可怕的梦啊。

但这场梦，是他此前做过的所有梦里最可怕的。一定是因为……詹姆斯突然停止了思考，伸手拉开上方的悬柜。悬柜边沿摆着一个橘黄色的处方药瓶。

他倒出药瓶里的最后一片药，犹豫了一下，用漱口杯接了自来水，把药片丢进嘴里，就着自来水喝了进去。

他把空药瓶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一只手撑着盥洗台，筋疲力竭地刷牙，脑子里不由得思考起来，思绪就像水缓缓流淌，带着记忆的画面，带着时光的浮影。

忽然，他停止了刷牙，身子一阵觳觫，后脑皮仿佛被蛇的信子舔了一口似的收缩得酥麻。呆立了十几秒后，他突然冲回卧室，抓起手机，拨通了乔纳森·陈的电话。

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乔纳森·陈现在还在梦里？

“当梵天醒的时候，整个宇宙都会化作虚无。”这句话在他耳畔响着。这是乔纳森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话铃响着，他思绪如碎片纷飞，愕然地发现记忆出现了空白，与其说那是一个空白，不如说是一个黑洞，仿佛真实被一股神秘之力吞噬了。

铃声突然停止了，手机里传来乔纳森·陈还未睡醒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他隐隐感觉陈在喘气，仿佛刚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詹姆斯，你……你有什么事？”

乔纳森的声音听起来很茫然。

“你还好吗？”

“好啊。”乔纳森的声音听起来更茫然了。

“你好像做了一个噩梦？”詹姆斯试探地问。

“嗯。是好像。但……我不记得了。你也做噩梦了？”

詹姆斯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陈。想了一会，决定作罢。他为什么要跟陈说他的梦呢？他可没把陈当作朋友。他和陈仅仅是工作时的搭档，而且还不是他自己选的，是警局塞给他的。再多一点，就是他曾奉命做过陈的见习教官。他跟他聊过的最私密的话，也仅仅是控诉他的父亲的堕落。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回应陈的父亲遭遇枪杀的事实。便只好告诉他他的父亲也死了。

“你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等会警局见。”

“嗯，好的。那我挂了。”

乔纳森挂了电话。从刚才詹姆斯意味不明的口吻里，他感觉詹姆斯想问他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来，詹姆斯认为他跟他做了同样的“梦”。

在梦境的最后，他被怪狗的口水淹没，身体陷入黑色泥潭，一张张尖牙毕现的巨嘴密密麻麻地涌来，像海浪一般涌过来……

直到一阵尖锐的声音响彻梦境，他惊得睁开眼睛，发现是手机响了。看着手机上詹姆斯的来电，他头脑有十来秒一片空白。

乔纳森掀开被子，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橙色的斜阳，不安，困惑和彷徨在心里翻腾。

又是一个即将降临的夜。

然而，他还在梦中。

梦境时间和现实时间是不一致的。这应该没错，回忆以往的梦境，有时候一场梦里会经历很多事，常常七零八碎，各个情境间无法拼出一条连贯的逻辑。很可能是因为梦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加上梦境的时间是一种飞逝的微观状态。但处在这种状态中的人是无法感知的，人所感知的仍然是一秒钟是一秒钟，一分钟是一分钟。于是，当处于现实中的“本我”醒来的时候，回忆梦境，梦就变成了毫无逻辑的荒诞，一个个场景和事件的碎片，有时候常常无法回忆，只剩下一些模糊乱晃的影子。

若，现实里的一秒钟等于梦境里的一天呢？

乔纳森迅速地以一小时为单位在脑海里计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吓了他一跳。

一个小时3600秒，亦梦境的3600天。

这个天数再除以一年的天数，就是十年！

若他在现实的酒吧里睡个四五个小时，那就是四五十年。也意味着他在这里当一辈子的警察，然后老去。

但随即他否认了这个推测。

以往的梦里，他从未梦到自己的衰老。

而且，谁会梦到自己寿终正寝后才醒来呢？

人们要么是因为天快亮了，自然醒来，要么是被噩梦给惊醒，但绝大多数时间里，人们被噩梦惊醒时天已然放亮，或者已经到了该醒的时候。

也就是说，

人们通常不是被噩梦惊醒，而是因为天亮，或者因为生物钟而被唤醒，只是那时候恰好处在噩境之中。这也意味着在长达数小时的梦境里，人们可能会经历无数场噩境，但只有最后一场噩境可能会在大脑海里留下痕迹，就如人们在美梦中醒来，会心怀遗憾，而那美梦啊，其实是最后一场梦境，也许还有更美的梦境，只是在醒来之时，梦啊，如枯叶一样抖落了，如落花一样飘逝了。

忽然，乔纳森哽咽起来。

悲伤，和着孤独的苦涩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