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佐佐木家的工程师们已经有些慌神了。他们被冠以佐佐木的姓氏，这家工厂就是他们的家产，而在他们的理解之中，这些工人们都是他们的家奴。现在家奴胆敢反驳主子，那不是要翻了天。

“警卫，叫警卫过来！”“工资，把他们的工资都扣光！”“可恶，我们平时对待这些工人是不是太仁慈了，真是奴大欺主，奴大欺主啊！”

几个佐佐木家的工程师嘴里大喊着，眼睛里却看向了陈烨。他们只是工程师，不应该对技术之外的事情指手画脚。而现在家主和管家似乎都有要是要忙，他们不敢打扰。不过荣昌伯的三子在这里，他才是此处地位最高的人，也是这件事情的核心人物，最后还得参考一下这位陈公子的意思。只是陈公子似乎沉迷于机器之中，对这些纷争不感兴趣。

佐佐木家的工程师们正在疾呼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一道黑影将他们笼罩其中。几个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双铜铃一般的大眼睛正俯视着他们，一时之间吓得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

“太郎！不得无礼！”

“芳子姐姐，我没有做什么，谁知道这几个家伙叫的声音这么大，胆子却这么小。”

冯唐一看，原来是之前在酒肆之中见过的巨汉太郎和芳子。芳子依旧是那副露出度为零，头罩黑色纱巾的打扮；太郎倒是套上了一件特大号的工人工作服，手里还拿着一把扳手。那扳手在他蒲扇大笑的手掌之中就像是一把钥匙一般小。

“妈呀，这胳膊，这拳头，一拳下去我大概头都要被锤到胸腔里去吧！”“这是哪里来的凶神？”“是女宿教的人……”“可恶……怎么把他们引来了……”“这里是凌定市，这里没有女宿教的人哪里有？”

佐佐木家的工程师面露不满的神色，但是却也没有发作。凌定市是庆达商会的地盘，在这里庆达商会就是龙头老大，而女宿教明显和庆达商会沆瀣一气。佐佐木家或许可以驱逐浮富会的那些黑帮老大，却没有理由阻止女宿教在这里传教。

事实上，在工厂工作的都是劳苦大众，女宿教宣扬的相互帮助的教义很有市场，工人们也多加入了女宿教。再者说女宿教走妇女路线，祭祀都是女人，佐佐木家平时也没多在意。现在却陡然发现，随着芳子的出现，工人们的愤懑都平息了一下，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芳子主持公道。

芳子招来那个犯错的女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芳子小姐……我……”

女工战战兢兢地小声将事情叙述了一边。她神情未定，心中慌乱异常，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只是芳子却显得很有耐心，她并不出言打断女人的叙述，只是在听完一段之后，复述一遍，确认意思传达无误。

芳子听到了冯唐仗义执言挺身而出的时候，眼睛扫了过来，在冯唐和胜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一笑。胜叹了一口气，上一次遇到芳子，他掩面而走，没想到这次还是遇到了。而这次芳子大概已经认出了自己，这下倒也不用再躲躲藏藏。

芳子听完之后，有向周围人确认了细节，还找过冯唐来询问了一番，这才点了点头。

“如果你们认为是工人违规操作导致了机器损坏，那么你们就要拿出证据。”芳子对着佐佐木家的工程师说道，“如果拿不出证据，那么你们就不应该随意扣工人工资，或者是开除他们。”

“凭什么要我们拿出证据，为什么不是工人自证清白？”一个中年工程师站出来不满地说道。

“只因为工人很难自证清白，但是你们找到证据却很容易。”芳子说道，“工厂之中有摄像头吗？”

这个世界之中军用科技发展的很快，虽然民用电脑还未普及，但是电子监控系统已经不算罕见。

“之前说要安，但是因为需要的成本太高，所以就一直拖着了。”一个中年工程师站出来说道。

“你们自己不按监控摄像头，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总之你们要找到证据。”芳子淡然说道，“如果你们不需要证据就可以随意开除工人，那么还有谁会愿意在这里继续干下去呢？”

“抛开证据不谈，工人自己就没有百分之一的错误吗？”工程师不满地说道，“凭什么这么多工人，我们就找她一个人的麻烦，她不该好好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吗？”

“抛开工人不谈，为什么就这台机器经常出问题？她过去也在工厂之中干了很久了，为什么她之前没有导致机器经常损坏？不应该好好反思一下是不是你们的机器或者是设计图纸出了问题了吗？”芳子反问道。

佐佐木家的工程师们一下子脸色煞白。芳子这是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陈烨陈公子，这让他们心中惶恐不安，大气也不敢出。

似乎是注意到了此事突然而来的安静，陈烨终于从机器和图纸上挪回了视线。他的神情之中带着些许的困惑。

“可恶，虽然不敢相信，但是感觉上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不确定是机床的哪个部分出了问题……”陈烨用手撕扯着自己的乱发，“这种事情只有让流水线真的跑起来才能简单地看出来，但是……”

但是，流水线现在已经坏掉了。

冯唐大概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在面对复杂问题的时候，任何探测的手段都没有人类的直觉来得有效。很多时候工程师的第一直觉都是对的，长时间的工作经验可以让他们凭借着感觉就能找到的问题的原因。

冯唐前世的职业虽然不是机械工程师，但是他也是软件工程师。在市面上有如此多debug工具的情况下，老练的程序员也更倾向于自己猜测问题的原因，而不是死板地直接采用工具。

只是在抽象领域，人类会丧失这种直觉。人类可以很好地理解二维物体，想象的维度到了三维已经是极限，这时人们必须设置虚拟的“摄像机”在脑中假设自己在从不同角度“看”三维物体，来进行理解。这是因为人类的视觉就是二维，这是人类躯体所造成的限制。

人类很难想象出四维物体，于是在高维空间之中人脑从现实经验之中建立起的几何直觉就几乎失去了作用。编程也是一样，代码以语法树的形式存储，是不同于三维空间的怪异空间，人类看到代码的时候没有办法在脑中直接构建出代码运行时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陈烨也遇到了同样的困难。他看到了机床和图纸——但是机床是实体物体，他不是冯唐，没有办法看到被遮挡住的部分；而图纸则是将三维物体投射在二维平面并且加以标注的压缩，他需要不断地在脑中计算才能大概掌握零件在某个视角下的样子。

在这种情况下，陈烨最基本的几何直觉基本上被破坏殆尽。

当然，他可以通过精密的计算来确信机床的某个部分真的有问题。这就像是你在乐高或者是拼图这样的拼接玩具的时候，不去相信自己的几何直觉，看到两个明显能够拼在一起的部分时先要拿出纸笔来用解析几何列算式计算一番之后才确信他们真的能拼在一起。（实际上乐高等玩具有一个功能就是培养幼儿的空间几何直觉）

反之，三维视觉似乎拓展了冯唐大脑的理解能力。现在的冯唐已经具备了理解三维物体的感性，在他的几何直觉之中感觉直白的东西，陈烨却需要不断地验证和理解。这就像是对于数量掌握抽象思维的人来说，x+y=y+x这样的加法交换律可以通过抽象证明加以理解。但是对于数学初学者来说，他们会不断地尝试去验证1+2是不是等于2+1，在多次验证之后，他们才会将信将疑地确信加法交换律。

这也是陈烨表示需要流水线必须要跑起来他才能了解具体情况的原因。他被复杂三维空间破坏过的直觉相信了冯唐的说法，但是并不相信自己那支离破碎的直觉。他想要像是玩乐高一样，试着将两个模块拼在一起来验证自己的直觉，可是流水线已经坏了，他没有办法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