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尚未铺满天,地上已呈昏暗。又须臾,明堂炎热的晴午如骤然入夜。
此刻,这国南方的山岭间,唯有那株爆仗红,翠幽葱茏,枝叶拥簇。株头傲立着那串精巧冶艳的小花,倒是这阴郁里,生命激情顽抗的唯一象征。
叶战铅云,花零宿。
“咕隆”一声闷雷,如云中奏响战鼓。紧接着,便如应了这号令,万千屡疾风倾泻而下,或撩或拽或撕扯,肆虐着整座山林。
雨星担任了先锋军,夹乘风势,戳击着这云下的万物。
一个身影驰过,划开了雨星,划开了疾风。而雨星,尤勇不甘,划分两路,左右打了个旋儿,便追向身影离开的方向。只这刚追两步距离,又一身影从后超上,彻底冲溃了它们。
地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疾驰,让上头那已遮天蔽日的铅云受了轻蔑。“咔嚓”一声巨响,似打破了永恒的法则,这声震怒的雷鸣,竟像自亘古以来头一遭,抢先了那道霹雳。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滴滴哒哒”,稀稀疏疏。指头大的雨点坠下,渐而密集,变得“哗哗啦啦”。
风更急,云更怒。
似喝斥、似问罪,暴雷一个接一个。狂风卷夹雨水如鞭,狠命地向山林与那两道身影抽甩。
前头的身影猝然一顿,回身,出手。后头那位迎击。
“轰!轰!轰!”三声闷沉的低鸣,一时掩没了轰雷。
两个身影一触即分,又已隔开数丈,对视而立。
其间的雨,瞬间炸开三个空泡,旋即又被自上而下的雨水冲刷,掩没了适才发生的一切。
前头那人,是一男子,赤着上身与双足,身上满是细细短短、泛白的伤口。他身上更显眼的,倒是腰间别着的一皮囊。
他张嘴仰天,豪饮着暴雨。
片刻,才满足地哈出一口气:“啊哈……我可是三日未眠未食了。”他没看对方,自顾自低头,随手摩挲着腰间那皮囊。
后头那人,一身蓝色锦服早已被雨水浸透,糊裹在肌肤上。上下华丽精致的锦绣细节,已荡然无存。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却没接话。
“呵!东风,往日的你,话可最多……”见眼前的老相熟今日一改常态的沉默,赤膊男子陡然一哂,旋又严肃了面容,问道:“莫笑卿狂今日优柔话多……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这男子,名是【玄卿狂】,数日前刚被这个国度下了格杀令的狂人。
而追击他的这人,名叫【又东风】,被公认为这天下知道事情最多之人,也是这个世界最强的武者之一。
又东风迟疑一息,悠悠答道:“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终结你。”
“与谁的承诺?”
“你!”
话音一落,不待对方追问,又东风,又抬掌发起抢攻。
答案惊又惑,抢攻急且绝。玄卿狂却无半分迟疑,凝爪迎上。
招拆,招来,招又往。掌爪相接,腿脚相向,二人战况胶着,谁也无法压制对方。
忽然,又东风觅着一隙,双掌接下玄卿狂一爪,反手一送,一捋,一扣,便死死拿住了对方整只右臂。
这便是他的成名绝学,【大是大非大擒拿手】。
可这人人皆是俩腿俩手,他此时双手掣一臂,固然稳!但,对方便余出了一手!便多了一击!
果不期然,几乎在右臂被拿住的同时,
玄卿狂左爪化拳蓄力,右臂一拽,借力拉近彼此。再近,他的左拳便要轰在对方肋间。
只见又东风身形一歪,右肘一弯一压,便以臂肘抵了这拳。只是,他整个人也被这一拳的劲力冲震,双脚踮离了地。同时,右肘斥来一阵酸麻胀痛。
可又东风此时嘴角竟是一挑。
玄卿狂顿觉不妙。
忽地,三片疾影从林间飞闪而出,直袭玄卿狂脑勺。
战况胶着,变生肘腋,一臂受制,常人怕是难躲这袭。
可这受制受袭的,不是常人!而是狂人!只见玄卿狂身子微微前倾,抬腿,在身后划出半轮月弧,将那三片疾影尽数扫弹开去。
又东风则逮住对方这一息分神,右手一松,旋而凝起食中二指,直刺其太阳穴。
玄卿狂此时,尤单腿独立,略失重心,却未慌乱。他头一歪一顶,便以头壳硬迎了上去。
指与头一拼,又东风的手指被弹回。他神情虽仍自若,两指筋骨却实已挫伤,竟是难忍地甩了两甩。
玄卿狂也没落着好,头壳虽硬于指骨,可他也是被戳得一阵头昏脑胀,闭着眼,眉头紧蹙。好在这一拼,取了时间,那扫腿已重新着地。他也不睁眼看,仍被擒着的右臂反手一扣,便是一拽,抬膝。一记膝顶,轰撞在了又东风肋间。
又东风肋间受击,气门一窒,
忙挣开手,脚下一点,退开身去。
玄卿狂猛地睁眼,脚底一蹬,地上炸开一团泥石,人如离弦箭,却非追击,而是直射那林间。
又东风一惊,跃身便追。
可相近的速度,他终还是慢了一分。
“哼!”玄卿狂已提捏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立在那头林边。少年则挥舞双手,抠抓捶打着玄卿狂扼着自己的大爪。
又东风急停,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东风!咱们一对一,的确难分胜负,难决生死。但带你这娃来做帮手,也起不了作用啊!”玄卿狂一边狰狞地讥着,手上一边运起劲儿,被扼着的少年干呕着挣扎,翻起白眼。
此时,林间深处耀起一抹红光。
“你今天的话,确实多了!”一道声,音不高,却携鸿威,由红光处传来。紧接着,一道红色惊雷,疾掠而出,映彤了暴雨一隅。
玄卿狂嘴角一扬,一甩手,将手中少年掷向来人。奔来的红光与少年一触,竟是退了。退了数丈才停住。
那片雨中,微微腾起蒸汽。片刻,红光渐黯,氤氲消散,只见一人拄着柄刀,半跪于地。他起身,拔起刀。那刀柄长,刀身更长,且宽,通体玄黑。刀上嵌着两道红异,一道是镌镂的刀槽,一道是锐利的刃锋。
这持刀人怀间,接住了那少年,后者已是昏厥。若不是适才他果断后退,缓了劲道,少年怕是要被两股冲力撞成重伤。
“无耻!”持刀人睨着哼道。
“小六,你藏得住你的气息,却藏不住你那刀的锋芒。”玄卿狂睥了睥那人那刀,昂然道。
“还有你!胖子!”他又猛地抬头吼道:“你那满肚子的油膏,喘得这雨里都是荤腥臭!”
“哈哈哈哈……”一阵朗朗笑声,从天而降:“要嘛说你是狗呢!鼻子贼鸡儿灵!”来人轻着落地,双手提着裤头,也赤裸着上身,是个壮汉,浑身的筋肉块儿绷出雕塑般的线条。结合刚那“从天而降”的轻功……哪里就是胖子了?
玄卿狂没有接话,嘴角带笑,眉眼却已微蹙,徐徐环视着三人。
持刀的那人,将那少年安置在旁。握举长刀,站到了玄卿狂右面。
被称作胖子的那人,将裤头的腰带重新打了个结实的花结,举拳,双脚不丁不八地迈开,立于玄卿狂左面。
侧后,又东风踏前一步,手中则多了一把三尺大刀。除了锋刃花白泛光,刀身其余全呈翠绿,刀背还嵌着一排诡异的绿鳞。
这刀,名为【惊翠幕】。料峭东风惊翠慕。
风雨仍大作,整座山林都在瑟瑟发抖。
三人注视着玄卿狂,无人言语,无人出手。
玄卿狂则自顾自地解下了腰间那皮囊,甩手一扔。皮囊飞卡进一旁石壁缝隙。他继而转身望了又东风一眼。对方则微微点了点头,全然明白他的意思。
随后,玄卿狂再没和任一人对视,闭上了眼。
“咳咳……”一阵干呛,带着稚音,那少年醒了。
就在这声这时,又东风发起了进攻,举起绿刀,砍了过去。
持黑刀红刃那人,双手紧握长柄,横着刃,冲了过去。
被称作胖子那人,抡起双拳,轰了过去。
少年醒过神来,霍地起身,从背后抽出两枚铁铸的篾片,略一掂量,看准时机,也投了过去。
……
……
良久,画面,那刻,定格。
绿刀,已插在远处林间。在它与战场的直线上,倒着一列粗壮的残干断桩。
红刃,已没进了远处的石壁,只那长柄露在外头。
持刀人,双手紧箍着玄卿狂的左臂,一脚别着玄卿狂左腿。
那“胖子”,双手合十胸前,钳着玄卿狂的右爪。那爪上的五指,插在“胖子”胸膛,已陷入半指肚深,却仍未见血。
又东风则飞身挺指,悬停在玄卿狂正面。他指如利剑,已戳进对方眉心。
玄卿狂双眼中满是愤怒、惊恐、不甘,在定格中慢慢转为涣散。
“天……外……天”他最后不甘地吐出了三个字。
一道惊雷正在那处炸开。从少年的位置角度看去,雷光包裹着四人,连接着铅云与大地,出神如幻。
这雷究竟是云上落下?还是腾地轰天?只见其声势浩大,光耀万丈,竟似要让这天下都可瞧见。
……
这国,皇城。
新皇登基。
新皇坐在宝座上,接受着群臣叩首大礼。
群臣嵩呼万岁!
这应是一个人能享受到的,能感受到的,最高权力带来快感的时刻。
可这人生巅峰之刻,他却瞥了一眼手旁摆着的一块暗紫色物件。
……
东北,一国。
一门派
内堂。
一武师,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思。
他霍地睁开双目,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摆放着的一块物件。这块物件,也是暗紫色,与那国皇城中新皇的那块,几近一样。
……
北边,一峰。
由此,再北望,是无尽的雪原,满目黑白。
黑的天,白的地,以及天地间那永不愿休止的风雪,斑驳着,让分明上下的天地黑白有了渐变过渡。
一位黑衫白须的老者,傲立山巅,盯着那再北的天下。他手持一剑,剑身泛着黑白交缠的铁质纹理,如浪,如云,如接天的沧海,似万物淹没其中。
他那袭黑衫,无论材质、厚薄,都不足以抵御此时此地的严寒。
可他却面色红润。
他身下不远,一座依山壁而建的小楼里,有一炉柴火。火上一壶水,水温在沸腾与将沸之间徘徊。
炉与壶旁,有一张不大的矮几。
几上放着,也是那似一样的暗紫色物件。
……
西边,一城。
城外,风飞黄沙。
城内,有头白发。
白发者,于青楼,花丛中坐。对酒当歌,谈笑风生。
一行首唤来贴身小婢,拿下去一酒杯,吩咐换了。
那酒杯侧,有两个平齐的圆孔贯穿,约莫人的拇指与食指大小。
只有那行首见着,是那白发者适才掐穿。
……
西南,一寨。
寨墙上。
一青衣老者,望着寨外的山道与大江,开口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身旁,立着一桃李年华的黄衫女子。女子微微笑着,眼中微泛粼光。
“还得等等……等王爷回来。”
风从千百条山道间涌出,在江上汇聚壮大,掠过江面,拨起浪花。
最终,大风撞上寨墙。后者纹丝不动。
风不会受挫,抵着寨墙继续吹上,从垛口灌入。
这风也吹不动这女子,却拨弄起她衫上压襟的缀饰,弹擦出轻柔细碎的悦耳声响。
风又吹裹了她那袭黄衫,更贴身了一些。
风裹婀娜,伊人玉丽。
只是,那婀娜,有些怪……多了处微微的隆起。
……
西北,一山洞中。
两个耄耋老者,闭目对坐,略显疲态。
不多时,其中一老者睁开眼,欲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止。
另一老者,也缓缓睁眼,起身走到一旁,拿起个大酒葫芦,揭开,咕嘟咕嘟闷了好几口。
酒葫芦的盖子上,系垂着根雕花簪子,与老者、与那酒葫芦,都显得格外不搭。
“啊哈……”老者满足地哈出一口气,旋即又打了个酒嗝。嗝中带出温热,微湿了他那酒糟鼻,显得更红了些。
“整口?”他把酒葫芦递了递。
那仍坐着的老者摇了摇头。
于是,他俩没再说一句话。
酒糟鼻,背起酒葫芦离开。
坐着的老者,叹了声,惋惜地望向左侧的石壁。
石壁上悬着许多道锋利的光。
……
南边,名岳,一院。
院落不算大,却也分四室。每间都有不少习文论道的学子。
居中的一室,最小,门旁却有两根都柱,赫然挂着两列大字:
“天下书院,楚为盛。
楚之书院,衡为盛。”
衡,即这名岳。
这最小的室中,十数位学子围坐,簇着中间一名二十出头的男子。
“山长,何为侠?”一学生就近日的大事发问。
那男子看着并不比这些学生大多少,有的学生甚至年长于他。但听这“山长”的尊称,显然他便是这一院的主讲了。
“侠,义者,勇也。“他遥望山门之外,开口答道。
学生听着这简要的五字,瞪起眼,有的激动地攥拳,有的相视着颔首,有的舔顺了开叉的毛峰记下这句。
“那……侠为何成狗?”学生又问。
那山长凝了数息,吁了口气,才收回视线,正容看着面前人们,再道:
“狗,弃义者也。”
……
大战后的山林。
“孩子,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又东风从石壁缝隙中,抠出了那皮囊。皮囊平整,不厚,像是装了块板子,或是……书册?
“是!父亲!”少年搀扶着虚弱的又东风,回答得很坚定,没有忧伤与慌张。
他们都离开了,持长刀的男子、精壮却被称胖的汉子、一父一子。回到了各自该回去的地方。
而这
山林间,一个深长的洞穴中,有一方石台,上头躺了道身影。
……
这个大陆的这天,三个强者与一个刚及舞勺的少年,合击了这个大陆现今最难对付的人。
很少人知道发生了这件大事。
更少人觉得这不是大事。对整个大陆来说,这影响不了什么。
只有这对父子,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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