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呜呜”

闪烁黄铜光泽的蒸汽飞艇从低空掠过。

机械的轰鸣声震颤耳膜，唤醒了沉眠中的亚当。

他舔舐下湿冷发紫的嘴唇，保持着侧卧姿势，缓缓展开因过度绻缩而陷入僵硬的身体。

感到被压整夜的左边肩膀有些麻木，于是亚当用右手撑住地面。

伴随着青草沙沙作响，他毫不敏捷的翻了个身。

露水簌簌而下，本就潮湿的过耳黑发被彻底打湿，粘腻的沾在亚当灰扑扑的脸颊与脖颈上。

肮脏板结、勉强能被称为衬衣和短裤的褴褛布条堪堪遮住他瘦小且畸形的身体。

他的确可以被称作是畸形的。

明明骨瘦如柴，肢体全无肉感与活力，枯槁的像是从老坟地里爬出来的骷髅，唯独上腹部却高高鼓起来，像是要把靠下的几根肋骨撑破似的，现在平躺在地面上，活脱脱一只龟壳长反的长腿乌龟。

亚当自然能感受到腹中迁延已久的鼓胀感，但现在更加困扰他的，是右手连续不断传入中枢神经的剧烈刺痛。

彻夜的休息非但没能缓解症状，痛感反而尤胜昨夜，即便是毫无医学知识的亚当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花费力气把沾染泥土的脏污手背抬至眼前。

身上沾满泥土会很难受，除了患上皮肤病的野狗，恐怕谁都不会喜欢，但亚当现在却无比希望全身都能糊满泥土，这样就能构成一副结实的盔甲，彻底避开蚊子恶毒的叮咬，以及更坏的家伙——人肤蝇的幼虫。

没有沾染泥污的手背部位已经红肿发黑，隐约能看到纤薄皮肤下有东西在翻涌攒动，欢愉的啃食他手背仅剩的血肉。

真倒霉！

寄生在右手里、突然活跃起来的蛆虫们无疑给亚当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令他倍感欣慰的是，他的左手倒是没这种顾虑，现在感觉上要好得多。

他根本没有左手。

从根源处解决了左手可能被寄生的问题。

【这可真是太棒了！】他不禁想。

褴褛衣袖下，能看到亚当左边的手臂从手肘关节下方五厘米左右的部位断掉了，伤口很平整，而且已经愈合，但皮肉还很粉嫩，应当是几个月内的新伤。

断口附近能看出残留着参差不齐的齿痕，让人不禁好奇什么样的野兽才能造成这种程度的伤害——整齐的咬断坚硬的骨头，却不扯断脆弱的手肘关节。

停滞两秒，亚当顺应重力，把手搭落在胸口上，像是一颗死树被风吹断了树枝。

他饿极了，也虚弱极了，要同时完成‘抬手’以及‘思考手’这两件事实在太累。

同一时间最多只能完成一件。

亚当十分干脆的把两件事都放弃掉，选择躺的更加平整。

没办法，为了走完最后一段路，他需要尽量积蓄些能量。

又一次在路边的杂草地里安然度过一夜，从寒冷、饥饿以及野兽的手中逃出升天，亚当自觉幸运极了！

更幸运的是，昨晚就是挨饿受冻的最后一夜！

因为只要沿着离他身边不到两米远的那条宽敞主路继续向北，再往前就是克里斯洛王国的城市！

流亡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过，克里斯洛王国是文明的国度、是蒸汽科技发达的国度，更是富裕繁荣的国度！

不像他那贫穷崩坏、已经在无声中彻底宣告破灭的祖国，在吃穿不愁、民风淳朴的王国里，居民人人都很和善，即便是身无分文的流民也能得到妥善安置。

不但能得到充分的医疗照顾，获得住所，睡上柔软干净的床铺，甚至像他这样才刚十岁出头的流民孩子还能获得上学的机会。

如果顺利，也许还能在上学后找到工作，乃至娶妻哩！

想想就让人兴奋不已！

但这些都不重要。

比起获得住所、床铺，以及上学、工作这些遥远的事儿，亚当现在更想吃东西。

香甜可口的全麦面包、甘美温热的新鲜牛奶，甚至用炭火炙烤，加了各种香料，被烤到焦香四溢冒出油水的烤猪肉……

就是为了这些！就是为了能吃到父亲描述过的这些从没吃过的东西，亚当才能一路坚持到现在！

涎水因幻想而开始分泌，梦想总能从干瘪的身体里激发出新的力量。

亚当觉得时候到了，他用右手撑住地面坐起，把手放在骨节明显突出的膝盖上，颤巍巍的站起来。

右手的疼痛因动作加剧，鼓胀的肚子也难受起来，但好在亚当早就习惯了疼痛、也习惯了不适感，所以很轻松就能屏蔽掉它们。

“嘘！头儿……”

“你tmd！怎么说话像土匪似的！说了别叫我头儿，要叫队长！里根队长！”

“不是，头……里根队长，那边有人！”

亚当的眼睛大张开，他佝偻着腰，循声慢慢转过身，下一秒，他再次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有人！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就站在主路上，面对这边，离他甚至还不到十米远！

一定是热情好客的克里斯洛王国人！

他们穿着样式完全相同的衣服——头戴高筒盔、上身穿红色高领束腰外衣、下身则是蓝色绑腿长裤搭配高筒靴。

两人背上各自背着长管的步枪，区别是高个的腰间还有一把刀柄镶银的精致短刀。

唯一稍显突兀的地方，是矮个身上的衣裤比高个的还长，而高个的衣裤却像是被锯短了一截，看起来像是两个人互相穿错。

不过亚当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在他眼里，眼前两个人的衣服实在是太规整太整洁太合身啦！

光是看着就有种暖和起来的感觉。

亚当眼里的羡慕溢满而出！

再想到过不了多久自己也许也能穿上这样整洁的衣服，亚当真庆幸自己能在合适的时间站起来，没有一直躺下去。

虽然向两个男人身后望去已经能隐约看到城市的轮廓，可靠他这副残破虚弱的身体，要一步步挨过去可不容易呀！

生与死的天平终于开始向好的一边倾倒了！

亚当无比确信，伴随命运出现在眼前的两人，一定就是即将迎接他走向新生的救星……不，不对，简直就是迎接他走向天堂的天使！是神之使徒啊！

看到亚当，高个的‘天使’里根下意识抓住了枪的背带，随后迈开步子，带着矮男人向这边走过来。

梦想主动来到身前，亚当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的喉头莫名哽住，眼眶中渗出浑浊的泪滴，肩膀因过度激动而颤抖不止。

里根和矮男人居高临下，围着亚当转了一整圈。

向矮个挑了挑眉，里根松开了枪的背带，在亚当身前蹲下来。

他把宽大的手放在亚当肩膀上。

“喂，小子，刚刚有听到我们说话？”里根笑着问，眉眼和善。

亚当茫然的摇摇头。

但感受到肩上大手传来的温热感，又看到天使豁然上扬的嘴角，他忽然间有了求助的勇气。

“咕”

亚当咽下唾液。

“请……请帮帮——”

“啪！”

沉闷的重击声中断了亚当的求救。

肚子突兀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但因为肩膀被大手结结实实捏住，所以孱弱的身体没能向后倾倒。

亚当愕然低下头，看到了里根缓缓收回的巨大拳头。

【被揍了……为什么？】

亚当无法理解，本该热情好客的王国人为什么会对他动手？

“啪！”又是一声闷响。

这次肩膀上的手撤回去，亚当直接跪倒在地。

里根站起来，退出几步，搓了搓自己的拳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早就想这么做啦！就像是在打孕妇的肚子，手感真棒极啦！”

巨大的石块滚入静水池塘。

里根的狂笑打破了亚当最后的希冀，由全麦面包、热牛奶和焦香烤肉构成的梦想彻底破碎了。

父亲所说的话都是假的……

梦中的王国并不存在……

直到这时，亚当那瘦弱麻木的身体才发出疼痛的警报，胀痛的胃开始痉挛，亚当下意识用右手捂住肚子，背越发佝偻起来。

“哇！”

他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