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雪景与眼前的鹅毛大雪重叠在一起。

白商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垂下眸子看着眼前的茶水，手指不自觉的在茶杯口一圈又一圈的摩挲着。

“公主在想何事？”素萍问。

“不喜欢。”

素萍愣了愣，原以为方才的话题已经过去。却见此时白商紧握着茶杯，执拗的回答。

或许……并非是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问心。不知她沉默的这须臾之间，是又想到了哪些往事，哪些故人。

“这会子，探子该去通报了”素萍将桌上那杯冷茶倒掉，又添上热茶，边动作边言语，“公主今日在延福宫的事，胭儿都跟我说了。日后在人前万不可意气用事了。”

白商嗤笑自己：“素娘说的是，今天多少是我不稳重了。”

“公主今年未到十八，年轻气盛是正常的，只是奴婢担忧，与钰妃娘娘抗衡如蚍蜉撼大树，得不偿失。”

素萍比白商年老许多，在宫中时间长，从前是太后宫里的人，见过太多是是非非，看得格外透彻，虽为身份地位所拘，可在日常为人处事上，她却算得上是白商的师父。

白商不再言语，径自去打开了窗子，一股雪风似利剑迎面扑来，刮得人脸面生疼，然后又悻悻的关上了窗。

素萍瞧着她一副泄了气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却又忍不住说道：“殿下此刻万不能慌乱，不多时钰妃娘娘的手谕或许就该到了。”

到了晚上，窗外雪已渐停，月亮探出乌云，明晃晃的悬在天边，照得天边发青，死人眼眶一样，看得人心里发颤。

手谕仍是未到，素萍将暖阁的窗子打开，散散屋里的热气。

却见屋顶上那人一袭束手黑衣在月光照耀下发着微光，他踩着瓦片快速向前，瓦片稳稳不动，微风随意扬起了他的发丝和披风，英气十足，直奔暖阁而来。

素萍还没来得及关窗，他就已经侧身进入了房中。

稳稳地落在白商面前：“属下拜见公主。”

白商抬头，看见来人全身素黑，便知是暗卫。

“何事？”

“属下奉钰妃娘娘之命前来送信。”

那人声音清冷，好像不带一丝感情。

白商接过密匣，偶然瞥见他的手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往日里来送信的暗卫，手上不说娇嫩，却比他的情况要好的多。一时间竟不知他是高阶还是低阶。

打开密匣，纸上仅短短几句，是钰妃娘娘的手笔“吾儿甚乖，母妃自会向陛下请旨，择良辰，选吉日，为吾儿立下婚约。”

她心中突然多了几分烦躁，将信纸捏作一团，扔进炉中，转眼却看向那个暗卫。他规矩的站在远处，低着头。

“你可知，擅闯公主闺阁，是死罪。”

暗卫抬头，目光落到她身上：“属下不知此处是公主闺阁，望公主恕罪。”

她拿出一封书信，放入密匣之中，交给他：“替本宫将这封书信交给韵王，就算是将功补过。”

暗卫没有犹豫，接过信封穿窗而过，如鬼魅般消失在屋顶，不留一点痕迹。

素萍站在一旁，看着她紧闭双目，似是十分忧虑，心中不忍却又怕她期望过高，终是说道：“殿下此举未必有效。”

是了，再好的计谋比不上母妃想利用她的那颗狠心。

如今卑劣的炎国攻打定州，哥哥在定州守城，朝堂上丞相独揽大权，此等内忧外患夹击，母妃竟仍让她嫁与丞相之子。

父皇年迈，再管不了后宫之事，如今只能期盼哥哥凯旋。

这个冬日格外寒冷，雪下得连绵不绝，城外庄稼被压倒一大片，冻死了很多。

白商听闻，更有甚的，是人半夜出去上茅房，硬生生冻死在茅房里，依然保持着蹲状。灾情严重，于是她请命，去城外施粥赈灾。

如今看来，这次请命，尚且可以为自己躲个几天。

第二日，外头的雪下得更大，北风卷地，白草易折。

素萍简单收拾了行囊，白商戴起大氅上的帽子，便要出宫。

一踏出暖阁，雪风呼呼的吹进她的口鼻，连呼吸都难，只得屏息静气，双手拢着帽子走进马车之中。

马儿也披了厚厚的皮绒，不然这样寒冷的冬日想来也是捱不住的。

出了皇宫，出了上京城，便在城门口停下，素萍递给她一方厚厚的绸缎，示意她戴在脸上。

“殿下玉体金贵，带上它，一来可少引人耳目，二来可以御寒，奴婢家乡那边冬天苦寒，冻烂脸是常有的事，留下疤痕很是难看。”

白商望向她的脸，白白净净，只些许皱纹而已，并没有她说的什么疤痕，但还是听话地带上了。

下了车，这里已经横列了一个摊子，大大小小的粥缸数十个。

白商自认出来的算早，但现在这些摊子面前，每一个缸面前，都已排成了长队。

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全是补丁，好些的脚下穿着布鞋，还有的甚至赤脚而来。有几个人眼看着就要排到粥缸面前，最终全身冰冻，硬邦邦地倒下了，发出一声脆响。

白商一边施粥，一边落泪，泪水打湿了面前的绸缎，竟也冻得梆硬。

一天下来，白商站都站不稳了，手也冻得红肿。

她未曾想到这些难民竟真如传闻中一样……不由得心生怜悯。

第二天仍要继续施粥，晚上的时候白商便住在城中的客栈里，客栈里的炭火烧的很足，整个房间都是暖和的。

白商望着外面，不知道现下那些衣不蔽体的难民又会在何处度过？

“素娘，那些难民是从何处来的？”她问。

“回殿下……”

素萍一说话，白商才听见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好像是哭过了。

“大多是从北方逃来的，也有许多是上京原本的乞丐。”

“素娘老家是北方的？”

“正是。”

白商垂眸，那便是了，想必看见自己家乡亲人如此这般，心中难受。

她进宫早了，几十年没有回过家，听见那些北地人熟悉的乡音，必定也想家了。

夜深了，白商和衣睡在床上，素萍打了地铺，外头重兵把守，十分安全。两个人逐渐入睡。

第二日继续赈灾，人数却比前一日又更多。

第三日又是如此。

第四日，白商依旧施粥，面前的长队好似没有尽头，眼前的老婆婆端了一碗粥离开，后头跟上来的，是个中年男子，面容潦草，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

他似乎连碗都没有，白商盛了一碗，双手端给他，那个男子双手黢黑来端，然而却不老实，用自己的脏手在她手上来回的摩挲。

白商一瞬间愣住了，然后立马抽出手，那粥洒在地上，碗摔了个当啷响。

那男子心满意足正想抽身离开，却不想被人扼住了手腕，一双手在他手腕上狠狠一扭，只听见骨头错位的咯嘣声，紧接着就是那男人鬼哭狼嚎的叫喊。

白商望过去，是素萍！

她眼神坚毅地扼住那个男子：“无耻小人，胆敢对公主殿下无礼！”

那男子疼得动弹不得，周围侍卫前来，将他押入大狱。

素萍掏出帕子细细为她擦拭双手，将上面的乌黑全部擦净：“殿下被吓懵了？”

“是有些。”

素萍微微笑着：“这些难民之中，其实不乏一些无礼之徒，他们沦为难民，完全是因为自己游手好闲。”

白商心神甫定，又继续施粥：“可还有很多难民，是真的受难而来的，雪情恶劣，这种情况下，好人和坏人很难分清，便只能一视同仁，若是仔细察辨，万一……”

“万一那些真正受难的人得不到帮助，便是我的罪过。”

素萍愣了愣，仔细复述了一遍：“真正受难的人得不到帮助，便是罪过……”

“素娘，我身为公主，天下万姓，皆是我的子民。”

后头的人似乎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来领粥的时候便都小心翼翼的。

白商依旧勤快的给他们盛粥，素萍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其实方才她并没有纠结。

而是被她所说的话吓了一跳。

如此连续施了半月的粥，过了冬尾，逐渐回了暖，灾民才勉强少了些。

想来若不是今年冬季这样严寒漫长，他们也不会沦落至此了。

等到来讨粥的人都走尽了，白商猛然松了一口气，眼前暮色已近，需得赶紧回宫复命。

正打算离去，却听见摊子面前有一道声音响起：“姐姐，还有我呢……”

那声音一团稚气，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白商抬眼望去——摊子外头却不见人影，又倾着身子往外看，摊子下头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那人慢慢从摊子底下爬出来。

是一个小毛头，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但是面容枯瘦，身形瘦小，看起来也不过八岁，发黄的头发上全是污泥和草屑，凌乱打结的胡乱散着，脸上也灰扑扑一片，一双眸子漆黑，滴溜圆，含了水一样的看着白商。

看得她心生垂怜。

缸里还剩了很多粥，白商让素萍拿水壶灌了，全给了那孩子，那孩子眼含热泪连声道谢，带着水壶蹦蹦跳跳的走了。

累了一天，白商头上渗出了些许汗珠，素萍掏出帕子递给她，她一只手擦汗，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抚弄腰间的流苏穗子，这是她养成的习惯。

却摸了个空，白商惊诧地在腰间摸了一圈未能找到，又在摊子周围找了一圈，依然没有。

“殿下。”素萍道，冷着眸子摇摇头：“可能被那孩子摸去了。”

“他往哪里去了？”

“殿下，追不上了，奴婢看见他拿着水壶跟着几个男子一同走远了。”

白商皱着眉，捏着拳，声音蕴着怒气，对着一旁站着的几个侍卫喊道：“你们几个，跟本宫走。”

素萍跟在她身后，见她直往方才男孩离开的方向走去。

早已不见了人影，只是地上洒了一滩粥……糟蹋了东西。

她往前望去，似乎不止这一块有，再往前仍然有，那粥零零散散的洒了一路。

绕过昏暗的小巷，那粥的痕迹停在了一座四方院子的门前。

一个侍卫从腰间拔出配剑，推门进去，四处张望，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白商跟在后面，素萍挡在她前面，仔细的观察着四周。

暮色已然四合，几乎辨不清人脸，房子里也不点灯，当真怪异。一群人立在院子里，不敢再动，周围静得能听见树叶掉落的声音。

下一瞬间烟雾四起，迷了众人的眼睛，分不清方位，只听见周围脚步声碎乱如马蹄。

剑刃在地上刮起的金属之声刺耳，白商闭着眼睛侧耳。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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