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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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有芝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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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琢在澄园安定下来,令身边的阿楼回府里去报了个平安信,便只带了个阿亭出门游逛。

他身边的侍人都以建筑为名,按照亭台楼筑、廊桥苑宇的顺序这么往下排,能放到他身边得一个名字的大多是出身清白、世代侍奉谢家的家生子,便是有什么特殊缘故不能在他身边侍奉了,也照样会有人顶上这个名字。

阿亭和阿台熟悉他的生活习惯,大多贴身侍奉,阿楼则管着他的车马出行,阿廊是几个仆从中最年长的,跟着他的时间也最久,阿亭和阿台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谢琢不放心弟弟身边没有得用的人,索性将阿廊暂时调到了弟弟身边。

他带着阿亭沿着湖岸走了没多远,湖对面那头又是一阵喧闹,碧湖大小适中,隔着岸也能轻易地看见对面的人,那道依傍着山崖而建的回曲朱廊下,一行人正被仆从带着从澄园入口处进来。

谢琢看见了他们,他们自然也隔着没有阻拦的碧湖看见了谢琢。

一片湖面翠如青翡,镜面无波,对岸的晚梅还没有凋谢,立在岸边梅树下的少年潇潇肃肃,浑如缑山之鹤、华顶之云,实在让人很难忽略他。

“饮玉!”

当即有人认出了树下的人是谁,提高了声音向谢琢打招呼。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也不同我们一道!”

碧湖虽然不大,但也确实不小,那位年轻郎君毫不顾忌礼仪风范,扯着嗓子对谢琢喊话,他身边的郎君们也一句接一句地喊起来,虽然有些不成体统,但少年郎正是无拘无束的时候,就算不循规蹈矩,也自有潇洒恣睢的风采,让旁人只能感受到他们纯然自由的快乐。

谢琢卷起袖袍,深吸一口气,将声音提到最大,往对面喊:“我也是方才刚到!”

湖那边不信:“你都已经在闲逛了!可见是早就安置好了!”

谢琢喊了那么一句就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当即闭上嘴,朝对面摆摆手,快快地从梅林里溜走了。

他这厢识时务为俊杰,那头的郎君们见他走了,纷纷发出遗憾的叹息声。

“饮玉越来越古板了。”

“正是,亏我听说他在澄园,还给他带了一道八宝酿鸭,这可是我阿母身边婢女的拿手好菜,我瞧他上次来我家赴宴多吃了几口,特意记着给他新做的,他见了我竟然连一句世兄都不喊了,世风日下啊,连饮玉都变了。”

“是啊是啊,我也给他带了一瓮新糟好的十香瓜茄,味极鲜美。”

“十香瓜茄?这季节用的什么瓜?”

“自然是暖房里出的胡瓜,上个月就下了这么一筐,统统糟成这一瓮十香瓜茄了。”

“……啊,春天的胡瓜最为鲜嫩,我也想尝尝……”

几位郎君们的话题很快偏离到了奇怪的地方,他们都出身于世代与王谢交好的家族,一群年纪相仿的郎君,自小便随着长辈拜访各家,在家大人有意无意的促使中成了友人。

但他们大多心高气傲,如果单纯是出于家庭责任,也不过是年节拜访问好的面子情,能在正宴前被邀来相聚在澄园,就说明彼此都是志趣相投、关系亲昵的真正友人。

因此谢琢不合礼仪地堂皇遁走,也没有引来他们的不悦,反而成了他们调侃玩笑的趣事。

在夜色初昏时,澄园四处的仆人便在各处点上了灯,将园子照得通明,这是为防哪位郎君忽然夜发游兴而备的,千百盏灯火亮堂起来,悬在林中、湖畔、山上,将澄园妆点成星河蜿蜒的模样。

谢琢等人正在半山腰的亭台里小宴。

这一处亭台修筑在松林间,亭台悬挑在山崖上,脚下便是山涧,倚栏能俯瞰云海星穹,恍恍然便令人有了肋生双翼、遨游天际的阔达吞天之心。

内亭用上好的松木铺地,垒成平台,四周垂下竹帘纱幔,遮蔽夜间寒冷的山风,角落摆着火盆和香炉,想要赏夜景的自去外亭便可,那里也已经铺设好了一应竹席软塌、琴台棋坪,笔墨、六博棋、箭壶等各类游戏器具一应俱全。

梁从善早早就喊了两个年轻郎君去玩投壶了,几人都是这一道的高手,连珠、鱼跃、跳回等玩法早就滚瓜烂熟,玩了半天也没有分出高下,索性挪远了箭壶,嫌室内不够宽敞,顶着冷风跑侧廊上去了。

谢琢倚在靠近侧廊的栏杆上,隔着一角纱帘看他们你追我赶,时不时在梁从善落于下风的时候不冷不热地促狭两句,惹得梁郎君大冷天硬是出了一身汗,最终愤愤地扔下箭杆,朝内室喊:“有没有人管管他了?凤子!给他嘴里塞点吃的!我刚才那支箭本来能进的!”

室内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肩头上斜披着一件海棠红大衫的年轻郎君笑嘻嘻地凑过来,手里端着一盘酥油泡螺儿,打发好的鲜白奶浆滴落在雨过天青的盘子底部,别有一种水滴滴的美感。

“遵梁四郎君命!”

他装模作样地拉长嗓门应了一声,回头对谢琢露出刻意谄媚的笑脸:“谢三郎君,可要尝尝小的手里这味新进的酥油泡螺儿?”

他长了一张不显年纪的娃娃脸,脸颊还有点婴儿肥,尤其笑起来一侧便露出酒窝,衬着那件本就鲜亮的海棠红大衫,更有雌雄莫辨的娇俏感,哪怕是故意做出伏低做小的模样,也因为那双明亮的眼睛而别有少年人活泼的气质。

尤尚在家里行十六,上个月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是今天在场的所有郎君中最为年幼的,大家看他都跟看自家小弟一样,谢琢也不例外,见他怪模怪样地凑过来,配合地手背抵住他的额头:“哪来的小厮,好没规矩!”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王瑗之摇了摇空掉的酒壶,将它随意掷在席上,脸上泛着淡红,不知是热的还是醉的。

王瑗之性情疏冷,极少七情上脸,这幅呆呆的模样倒是少见,一众郎君们互相推搡着去看,被王凤子一个比刀子还冷的眼神都瞪回来了。

“……倒是比没醉的时候更凶了。”最爱看热闹的尤十六郎溜得也最快,悻悻地咕哝。

谢琢正放下手里被咬了一口的酥油泡螺儿,闻言困惑地抬头:“什么?”

他完全没注意那边发生了什么,尤尚一低头,就看见刚才盘子里完完整整的六个酥油泡螺儿还是原模原样待在盘子里,只是每一个的顶上都缺了一角。

整个酥油泡螺儿就顶上那一块浇了薄薄一层蜜,冷了之后咬进嘴里,有一股松脆酥甜的香气。

尤尚:“……”

他倒是第一次见这种吃法。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世家公子钟鸣鼎食,每餐不知多少玉馔珍馐,怎么可能尽数被他们吃完,大多就是进上来摆一摆,然后原封不动地撤掉,尤尚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爱吃上面的蜜浇头?那让厨房再去做几盘酥油泡螺儿。”

谢琢听了却摇摇头:“腻了。”

他用丝帕擦了擦手,早有等候在一旁的侍女悄无声息地上来,端着温度恰好的水让他洗手。

谢琢擦干手,走到琴台边,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古朴低沉的琴声便如一缕风吹散了室内绵软的热气。

“音如古泉,有君子气,必是饮玉操琴。”

靠在望台边的年轻郎君笑道,回头一看,琴台边的不是谢琢又是谁。

“这局不算,押注都在同一边。”

他身边的友人不服气地摇头。

谢琢信手抚琴,弹的不是什么时下著名的曲子,不过是见此情此景有感而发,尤十六郎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卷起袖子四下张望一番,很快找到一柄洞箫,清越泠然的萧音便加入了这场独奏,像自由的山风里多了一只轻快愉悦的飞鸟。

“好!”

立即有郎君击掌相和,陶埙、芦笙的声音也加了进来,它们和谐一致地跟随着琴声的步调,投壶的几人从侧廊回来,梁从善手里不知何时抱上了一把阮咸,潇洒地席地而坐,将阮咸抱在怀里,铮铮的弦声顿时盖过了悠扬的陶埙,惹来众人一片笑骂。

梁从善被群起而攻之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继续捣乱,谢琢手下翻飞,那阵徐徐滑过群山的舒缓晚风顿时成了酝酿云雨的风暴,与阮咸交织而起。

曲调的骤变没有难倒这些多才多艺的年轻郎君们,他们纷纷改变音律,跟随那阵狂风呼啸而起,从暖热的江南奔向风雪漫天的塞北,燕山张弓、迢关裂月的豪情一泄而出,奔流的大江浩荡东去,满江银月浑如碎帛,等着天穹上这些仙人挽风成樽,斟一盏寒水泼向九州八方。

山河是壮美的山河,这些少年郎正处在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命运生来就对他们倾注了过多的偏爱,他们不需要为了生计而庸碌奔忙,而他们比谁都更清楚自己获得的优待,因此天然有着敢向青天问日月的豪情和勇气,渴望建功立业,渴望青史留名。

于是他们的音乐里塞北是风鸣马啸的逐胡地,弯弓盘马可追先祖伟业,一切都自由张狂得令人向往。

没有加入演奏的郎君执筷作槌,以碗盘作钟鼓,信手敲击,口中吟唱着从武朝流传至今的古歌谣,佶屈聱牙的古音仿佛上古鬼神的语言,奇异而神秘地融入了乐曲之中。

宴席的主人击节喝彩,一双冷淡的眼睛里酝酿了宝石般的火彩,兴之所至,他从桌案后站起来,几步走下踏垛,在当中的空地翩然起舞。

氏族男女都以歌舞为美,女子之舞可以健劲蓬勃,男子之舞亦可柔美婉约,王瑗之乘乐而舞,大袖舒展如白鹤垂落之翼,扬臂时又如凤凰逐风而起,他脚蹬木屐,合着音调以足踏地,木屐与地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折腰旋踵,浑然潇洒。

坐在一旁的郎君们纷纷喝彩,王瑗之身形修长,递出双手旋舞时的姿态既庄重又轻灵,那种独属于男子的大开大合和少年气十足的曼妙杂糅在一起,白衣大袖舒腾如云,让他真的像是一只从云端飘然而下的白鹤,清高矜贵地在人间落下了脚。

这一场宴饮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几个懒得动的人索性睡在了望台上,王瑗之留了仆从给他们看火盆,剩下的人则说说笑笑地往山下的住处走。

由于气氛太好,谢琢也被起哄着喝了好些酒,新酿的桂花酒并不怎么醉人,品的就是那一股陶然香气,王瑗之走在他身边,随手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他身上,在谢琢看过来时,眼睛明亮地说:“我太热了。”

的确,他踏歌而舞的运动量可不小,到现在脸颊还泛着红,呼吸里透出蓬勃的热意,一痕珍珠带束住劲瘦的腰,衣领因为舞蹈的动作而被扯开,锁骨上都有薄薄的汗。

谢琢按住那件衣服,瞅了他一眼:“山上风大,等你走下去,就要着凉了。”

王瑗之心浮气躁地摆摆手:“我现在太热了。”

说着,他加快了脚步,迎着微寒的风往下走,松散了的黑发在背后摇摇晃晃,四周执灯的仆人吓了一跳,也赶忙跟上自家郎君的脚步。

谢琢还想说什么,王瑗之就已经走过一道弯看不见了,尤尚从后面凑过来,海棠红的衣摆在谢琢的衣摆上撞出一个小小的花,他觑着谢琢的脸色:“凤子怎么跑得这么快?你们吵架啦?”

谢琢哭笑不得:“瞎说。”

尤尚于是放下心:“我说呢,你们两个怎么吵得起来。”

谢琢这会儿才有功夫想起别的事:“你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尤世叔不是要去樊城赴任了吗?他不打算带你?”

尤尚回答:“带的,阿父阿母这几天正在收拾行囊,顺便让我也和友人道别,阿父去樊城任期不定,我下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凤子邀我来澄园,大概也有这样的意思。”

身旁仆从手里的灯在风中摇晃,连带着橙黄的灯光都朦胧起来,树影在光晕中明灭,他们两人落在最后,只能隐约听见前面的喧闹笑声,似乎前面的人又开始闹起来了。

“樊城虽然距汶水不远,但四周驻扎重兵,也算是安全,北方又有定州镇守——”

提到定州,谢琢忽然想起下午王瑗之和他说起的迢关一事,不由得心下微沉,但对着尤尚,他还是语调平和:“官员每岁需要进京述职,便是太守也要三年一入京,至多三年,你也能跟着世叔回来,再说樊城四周学风鼎盛,你也可以四处游学,别忘了写信给我们。”

“自然不会忘的。”尤尚认真许诺,“兄长们待我至善,尤胜亲人,我怎么敢将兄长们抛诸脑后。”

谢琢笑起来:“那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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