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讲台上的老师抛出了这样的问题：“爱丽丝梦游仙境那天，是什么天气？”

虽然故事里没有明确提及，但是小学生嘛，想象力总是丰富的，何况这是课外课。于是大家也好似开始梦游一样畅所欲言，回答什么的都有。

有说是晴天、阴天和雨天的，还有说是台风天或者下大雪的。

在这些小朋友之中，坐在窗边的小男孩托着脸，一脸觉得他们好吵的模样与周围格格不入。

——小国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他懒得举手回答。

故事的最后提到“夏日回忆”，所以首先排除下雪这种季节不对的天气。当然，这个答案早在一开始就被他排除了，因为故事开头是“爱丽丝和姐姐坐在河岸边，姐姐在看书”。谁会在很差的天气做这种事啊？换做是他，肯定连门都不想出。

可偏偏老师点了他：“国见同学，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啊……好麻烦，可能是以为他没听讲。

小国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回答：“晴天。”

算是他喜欢的好天气吧。

同学们问他为什么，他先说了上面的理由，又说故事的结尾其实有提到姐姐看着西下的夕阳。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引得其他人纷纷翻书验证，一时间教室里都是翻书的声音。

老师笑眯眯地说他回答正确，让他坐下，小国见没说话，他兴致缺缺。

虽然国见英从小到大的想象力都不差，但他对没有逻辑的、随心所欲又跳脱的童话实在是欣赏不来。如果他真经历了这种梦，也不会像爱丽丝那样兴奋地对别人讲故事，他只会觉得非常疲惫……毕竟要应付上学就已经很累了。

事实上，他同样不理解为什么爱丽丝不假思索地就跳进了兔子洞，这太冲动、太鲁莽。倘若他是爱丽丝，肯定会深思熟虑，认为那绝对是个陷阱，从而和这种故事无缘。

直到几年后的某天，国见英后知后觉地恍然。

或许在爱丽丝跳进去时“根本没想过怎么出来”的原因中，还有一层是他未曾想到的。

——是来不及。

第11话「事件11：爱丽丝」

三年前的四月，国见英升入了北川第一中学。

刚开学没几日，樱花还没有完全凋落。他依稀记得那是个金曜日，因为第二天大部分人都可以不用来上学，在家好好休息，除了某些社团的学生——比如他所在的排球部。

一想到这件事，还没有开始当天的练习，国见英就已经提前感觉到了疲惫。

虽然他不用追逐拿着怀表的兔子，但北一的教练颇为严厉，不想被对方以来迟了的理由批评，在做完值日后，少年以最快的速度朝着体育馆走去。

之前上课的时候下过雨，现在雨过天晴，云朵一层叠着一层，看起来很厚重。国见英瞄了一眼，觉得那云层看起来像是通往异世界的大门，而他像是个追逐云彩的人。

就这么一走神的工夫，他在楼下的转角处撞到了一件急匆匆移动着的纸箱。

对，不是人。

因为在意识到即将发生碰撞的那一瞬间，国见英看到的是一个很大的纸箱，它被人抱着，面容被完全挡住了。以至于直到纸箱摔到地上，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时，少年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撞上的不是什么奇怪的纸箱怪物。

这时候不好细究到底是谁没看路，又或者是两个人都没看路。到底是他把人家的东西给撞掉了，国见英自知理亏，第一反应是帮她捡箱子。

“我来。”他急忙说道，然后弯腰把箱子捡了起来。

彼时他的思考能力尚在，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碰撞而出现宕机的情况，所以在看到里面装着的手工材料时，国见英还下意识地想，她大约是某个手工社团的成员。

捡完东西，自然要和道歉……于是他抬头看过去，却在说出“对不起”的瞬间就此怔住。

倘若国见英还能继续正常思考，他应该能判断出她怀里抱着的那几支没放进箱子的、白色中透露出些许蓝色的花朵都是纸花，毕竟学校附近没有这种模样的花草，而她属于手工社团。但是这一刻，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

国见英只是想，糟糕，原来他追逐的并非云彩……只是她所拥有的不是怀表，而是宝石。

是黑色的宝石，是她的眼睛。

还未到夕阳西下的时刻，阳光仍是金色的，太阳投射在厚厚的云层上，光是散射的，宝石的主人身后一片明亮。少年的理智缓缓回归，他恍惚地想，哦，这好像是那个丁达尔效应……但知道这一点又能如何呢？

再美好的色彩与光泽也只是她的背景板，国见英只看得到少女脸上那好奇多于无措的表情，也只看得见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弯了眉眼，对他露出一个笑。

“太好了！谢谢你。” 她说，声音像牛奶糖。

——扑通。

他立刻掉进了兔子洞。

那并非一下子就坠落到底的声音，因为兔子洞实在太深了。

少年掉啊，掉啊，突然间恍然。

或许爱丽丝“根本没想过怎么出来”的原因里还有一条：人在心跳加速的时候，来不及深思熟虑。

国见英听到的是自己的心声。

谁是爱丽丝？他是。

童话一般的仙境里有什么？有她。

然而，一见钟情等于见色起意，是所有感情里最肤浅不过的一种。

国见英认为，人和人不能在不知道对方的性格和思想的情况下就产生好感，这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因此，他当时的心跳太不合常理了！

嗯，那绝对是纯粹的“距离产生美”，因为离她太近，眼睛放大了她所有的优点，当时她笼罩着的梦幻的光，她的笑，她宝石一样的眼睛，还有她的可爱……只要脱离了当时的环境和氛围，他很快就会冷静下来，连同好感也会随之消散。

……她的可爱。

令他仍在梦中。

但是，他绝不是一个如此浅薄的人！！

在心底竭力否决了自己那一瞬间的“疑似心动”后，国见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变得心安理得。虽然这么做很刻意，但他确实有在忽略她的信息，他从没有主动去打听过那个女孩的名字，即使他们后来在走廊上偶遇过，即使他发现她的班级就在他隔壁的隔壁。

很不幸的是，就算国见英对如此严防死守，可他们毕竟在同一个年级，而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注意到她的闪耀。所以在不久之后，他还是被迫知道了她的身份。

是的，纯属被迫。

因为记不清名字的同学A说：“我说，三组那个青井长得也太可爱了吧。”

学校每年都分一次班，除了班委和同社团的同学，国见英不怎么去记其他人的长相和名字。也不是脸盲，他主要是觉得麻烦，人的大脑所能储存的信息是有限的，他只需要记得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就好。

反正他也不喜欢和别人打招呼，因此自觉只需要记得谁负责收作业就已经足够，因此在午休时间留在班里的几个聊天的男生，被他分别赋予了字母代号。

不重要的同学B：“哪个？”

A：“刚才走过去的——”

B：“哦，是她啊，确实很可爱。我听人说她是折纸社的。”

早在他们说话之前，国见英就已经注意到了从他们教室门口走过去的女孩，她还是如那天一样，鲜活又明亮。

一看就跟他很合不来。

不过，折纸社吗……他倒是猜对了，她属于某个手工社团。

以及——青井（Ai）。

读起来很可爱的发音。

……也很耳熟。

“我知道，她家开杂货屋！”没什么印象的同学C补充道，“我以前去她家买过东西，和青井说过话，她的性格也很好……”

国见英恍然，难怪会觉得耳熟，原来是附近的学生都知道的那家人气杂货屋。

先前的B问道：“她的全名是什么啊？我只知道她姓青井。”

“柚香。”C同学说道，“青井柚香。”

“好可爱！”男生们说道。

国见英在心底点头，确实，她名字的发音和姓氏一样可爱。

然而不久之后，男生们的议论逐渐变成了起哄，B和C撺掇着A去表白，因为试试也不吃亏。存在感不高的D同学也加入其中，说要不明天放学的时候就去表白吧？长得很可爱的女孩的性格也应该很单纯，说不定立刻就答应了。

“她肯定是初恋。”

“哇，赚大了——”

“……”

国见英失去了吃饭的胃口，他收起便当，看向嬉皮笑脸的同学们。

青井对他们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女孩，他们一开始的议论还算是正常聊天，后面这些话就是完全不尊重她了。

和这种人是同学，好烦。

“我劝你们不要想着打她的主意。”他说，“青井的哥哥在空手道大赛拿过奖，目前就在我们楼上读二年级。”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好像是有这回事。”去过杂货屋的C同学说道，“我和她之前都在平山小学，没见过有人敢欺负青井……你们是不知道，她人缘可好了，连我们学校的大姐头都会护着她。”

“其实我们只是在开玩笑。”先前还在大放厥词的A说道。

国见英平静地说道：“如果她哥哥恰好路过听到了，会认为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呃，别太较真嘛。”A同学伸手去揽他，“国见，你和青井很熟吗？能不能讲讲，让我看看怎么在她哥哥不知道的情况下追她？”

国见英避开了他的手。

“不熟，只是听你们提到才记起来这件事……我去买东西，走了。”他说。

便当是吃不下去了，去随便买瓶饮料吧。至于这几个人，以后就在他的记忆里打上马赛克好了，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你小子——”

少年已经走掉了。

离开教室后，国见英想，他这是在自找麻烦。

但就算他不认识青井，他也听不下去这种话。可如果他不认识她，他应该会直接离开教室，最多是用比较轻松的、开玩笑的方式岔开话题，避免节外生枝——总之不会像刚才那样，表现出很明显的冷淡。

更不会搬出青井的兄长。

在确认她就是自己听说过的杂货屋的“青井”之前，国见英对柚香的印象只有那天做梦一样的初遇。但在知道她就是青井之后，他就连带着她的哥哥是练空手道的还拿过奖的事，也一并想了起来。

自动贩卖机近在眼前，但国见英想了想，向学校的商店走了过去。

他买了笔记本和笔。

然后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少年将一张纸条塞进了青井飒太的柜子。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青井家的兄妹从“部活结束时间不一致时各自回家”变成了“互相等待对方总之一起回家”，青井飒太甚至还会经常来妹妹所在的这层楼巡视。

“国见，你心情好像不错？”金田一问道。

“在哼歌。”影山阐述事实。

“因为我做了件好事。”国见英说道。

深藏功与名。

这一年截止到春假，国见英都没有再和青井柚香产生任何交集，尽管他还是会在她出现的时候下意识地望过去，但这也绝非出自什么喜欢或者好感。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当然，青井对他肯定也没什么印象，毕竟她的人缘很好，身边总有他叫不出名字的朋友，社团的前辈也都很喜欢她，她就是个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他们已经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偶尔会因为作业、值日之类的日常说上两句话，也只会是对方心底那种“记不清对方名字”的非常不熟的普通同学。

虽然他看她的次数比去年更多，对她的了解也变得更多，还发现她比他想象中还要可爱，但一见钟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绝对不。

**

讲台上的老师抛出了这样的问题：“爱丽丝梦游仙境那天，是什么天气？”

不同的小学，同样的问题，同样的众说纷纭，区别在于柚香并没有被点起来回答问题，虽然她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三年前的四月，柚香升入了北川第一中学。

即使儿子就和女儿同校，达也和爱美也都很担心柚香会不会在新学校感到不习惯，所以每天都会问她“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然后得到一些诸如“老师夸我啦”“学姐人很好”这样的令人放心的答案。

某日放学回来，柚香说道：“今天我遇到了一个好人！他帮我捡了好大的纸箱，还问我要不要帮我送过去，不过我没好意思麻烦他。”

达也：“那你有好好感谢人家吗？”

柚香：“嗯！我有道谢。”但好像感谢程度不太够？

“说起来，今天天气蛮好的，虽然下了雨但天晴之后的天空很好看。”爱美说道，“感觉好天气总是会有好事发生呢。”

柚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觉得也不是这样。”她说。

虽然她喜欢晴天，也在晴天遇到了好人，但关于爱丽丝梦游仙境那天的天气，她准备的回答却是——“爱丽丝最想要的天气。”

如果爱丽丝喜欢晴天，那就一定会在晴天掉进兔子洞。

“这是什么，命运论吗？”爱美开玩笑道。

“嗯……我是想说，即使那天的阳光没有那么完美，甚至可能是阴天，但是爱丽丝回想起来，也只会觉得那是晴天。”柚香比划道，“因为掉进兔子洞这件事就是一件好事，好到让一切都变得一样好。”

“哦哦，借口吗？”达也恍然。

“环境本身是不重要的，人或者事更重要？”爱美思索道。

这些名词有些复杂，不属于柚香的CPU能够立刻处理的内容，话题就此结束。但这是国见英需要研究的论文，因为他是个谨慎又认真的人，在某些方面甚至有些较真。

是的，或许那天的丁达尔效应没有那么漂亮，又或者青井的眼睛比起宝石还是输上一筹，她未必人见人爱，换了其他人不一定会在那一刻感到怦然心动……

但他一定会。

他的公主殿下出现的瞬间，就是完美的，就是让他反复否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极其莫名的一见钟情。

原则？科学？

国见英想，那些东西在柚香面前……都不值一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