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寺是龙城方圆百里内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皇家后妃公主常常前来礼佛，越发使民众深信此地香火灵验，每到安国寺对外接纳信众香客的日子，整个素心坊都人流暴增，车水马龙。

谢青鹤从酒楼离开之后，寻到安国寺前，才知道自己在酒楼竟然度过了整整四天。

他初来龙城的时候安国寺尚在封庙期间，四日之后的今天，已经轮到了普通香客进殿拜谒烧香的日子。整条街上到处都是赶着上香吃斋的民众，倒也方便了谢青鹤随意进出。

看着提着香篮素油络绎不绝的人群，再想想寒江剑派小猫两三只的冷清，谢青鹤也叹了口气。

信众香客膜拜释家是有道理的。唤声阿弥陀佛，可往极乐世界。屠夫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岂不比自己辛辛苦苦修炼、多半还修不成仙的修家方便多了？

空着手上门也不像样，谢青鹤在街边提了篮香烛素油，还想采买鲜花时，临街的商贩很奇怪“客官不是有盆花了么？”探头将他抱着的时颜魔花瞅了眼，更奇怪了，“这花也不似睡莲，怎么开在水里？”

“是种单用来供奉的莲花，底下不长藕的。”谢青鹤随口瞎扯。

“我这儿可没有模样的给你呀？”商贩认为他想弄齐两盆供于佛前，也是挺苦恼。

“予我两束时兴的佛花就行了。我这花，”谢青鹤笑了笑，“不是供佛的。”

时颜魔花是供魔所用。

那商贩熟练地将两把鲜花放在同个篮子里，方便谢青鹤拿取“承惠十个钱。”

谢青鹤这样不爱打包袱的人，身上哪有多少余钱，放下角银子，那商贩自是千恩万谢。

又是花篮又是花盆，还得背着自己的“狭长包袱”，谢青鹤倒也拿得平稳，他顺着浩浩荡荡的人流往安国寺行去，走近门前，发现居然还有僧人给信众发牌子，波波往里放人。

管理得挺好么。络绎不绝的人群让谢青鹤心里更酸了。瞧瞧人家这阵势，天能收多少香火？

他没有去领牌子。

站在安国寺面前，谢青鹤发现了另外条路。

就在他发现那条路的同时，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很自然地将他视而不见，连带着发放号牌的僧人也再也见不到他。他低头看怀里的时颜魔花，怒放于此，娇艳无比。封着旧怨魔尊的却魔珠手串也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这是条通往封魔谷的路。

谢青鹤直认为魔穴位于宫那片新挖的太液池附近，从未想过寺庙之，竟然有条魔道。

他与前来礼佛烧香的善信走的是同条路，却分在截然不同的两个空间，彼此不干涉。他能看得见正常世界里的香客，摩肩擦踵的香客根本看不见他。

他顺着安国寺的大门往里走，跨入大门之后，寺内的布置就完全不同了。

正常释家庙宇之内，山门第道护法即是韦陀像。谢青鹤踏进安国寺大门之后，非但看不见尊偶像，连香客的人影都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影影绰绰的魔影。

这些魔多半七魄俱全，有地魂加持，极其强势。如同正常人样说话做事，手里也提着篮子。

谢青鹤这人走哪里都如鹤立鸡群，刚进来就有魔想跟他搭话“你也是来参拜大魔尊……”句话没说完，发现谢青鹤三魂七魄俱全，顿时吓得哆嗦，“魔修怎么也来了？！”

“你怕魔修？”在谢青鹤的认知里，魔修是比封魔谷魔念低级些的。

那前来搭话的魔居然嗔了他眼“普通魔修当然不怕。你都能在降魔日来拜谒大魔尊了，那是普通魔修吗？”说着有些迟疑地看着谢青鹤，“你第次来？知道规矩吧？在这里不能随意吞噬魔念——就是我。”

谢青鹤觉得他有些好玩儿，这魔居然把自己认错了么？魔穴之，居然也有社会和秩序？

“我是第次来。”谢青鹤看着那魔手里也提着篮子，哑然失笑，“你也来供魔？”

“我只有些黄粱草和忘忧草。比不得你这盆魔花。”那魔围着谢青鹤手里的时颜魔花啧啧称奇，“生得真好啊。供奉大魔尊也是拿得出手的。你在魔修里肯定很有势力吧？我怎么没见过你？”

“这不是就认识了么？我第次来也不怎么熟悉……”谢青鹤暗示了下。

这魔原本就想勾搭谢青鹤，闻言马上接茬“这也简单。我也是要去朝见大魔尊，你跟着我起去吧。”领着谢青鹤往乳白色的浓雾走了段，又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条件，“我才堕进来不久，过心魔池的时候，只怕被那老龟咬住……爷您捎带我段儿？”

谢青鹤把他凝练的魂七魄打量遍，说“倒也简单。”

魔不魔的，不也就是三魂七魄少了两魂么？魂魄这玩意儿他拾掇起来是熟练工，总能包圆了。

“我今日来朝拜大魔尊，流难还说临行前占了卦，说我诸事不宜，若来朝拜必有灭顶之灾。呵呵，那正道修士玩的什么卦啊，易经啊，都是哄人玩儿的，能做什么准？我这不是出门遇贵人了么？哪里就有灭顶之灾了。”魔欢欢喜喜地给谢青鹤领路，拍了个抱怨式的马屁。

谢青鹤微微笑。

路上直有零零散散的魔同行，四面方似是在往同个方向走去。

这地方依然是安国寺的格局，不过是没有神佛的殿宇，也没有竖起的偶像罢了。走到放生池的位置，池子里也有碧波荡漾，里边躺着只宛如茶几大小的老龟，正懒洋洋地晒背。

谢青鹤离得还远时，那老龟就突然掉过头来，挥动着笨拙的小胳膊小腿儿，攀着池子，看向谢青鹤的方向。定睛看清楚谢青鹤的身形之后，这老龟怒吼声“谁把修士放进来了？！”

这吼不得了，四面方的魔都进入了警惕状态，从身边到远处开始排查。

跟着谢青鹤的魔也缩着脖子到处看。

谢青鹤的姿态太过轻松适意，身边又跟着只警惕万分的魔，四面方的魔都把他略了过去。

只有老龟气得团团转，大吼“谁跟大魔尊在起？快让大魔尊回来！”

放生池里哗哗有声，仿佛无比嘈杂“大魔尊与不平魔尊在处，可没那么快回来。”这话说得略有些暧昧，放生池里传出无数默契的笑声，就像是个巨大的酒楼，是供人交流的地方。

这就是魔穴？

谢青鹤越走越近。

老龟突然喊了句“那是上官好的徒弟！快想办法把他赶出去！”

放生池里有了时的平静。

突然有个苍凉的声音耻笑道“咱们杀了上官好几个徒弟？”

“哪里是你杀的？是上官好杀的。我先说，我迷惑了他两个徒弟，啊哈哈哈哈……”

“我迷惑了个。抢手哩，好刚烈的男人。”

拉拉杂杂似小声又似大声的嘈杂之后，有个很冷静的声音说“我就是上官好的徒弟。”

放生池也冷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大笑声。

每道魔念都能保持自己独立的意识，可是，所有的魔都在寻找与自己相同相似的同道，抱团生存。因为魔就是靠着不断诱惑正常修士武夫或凡人堕落，才得以扩张与壮大。没有更新鲜的魔念补充进来，魔穴终究会枯竭。

就如同被旧怨魔尊附身过的李钱、麻吕亚和卢渊，他们都会在旧怨魔尊的蛊惑下步步滑入魔道，倘若没有谢青鹤横插脚，他们迟早也会成为放生池里仅剩下意识的道养料。

届时，旧怨魔尊为主识，李钱、麻吕亚、卢渊皆为附庸，都可以称为旧怨魔尊。他们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控制着他们、主宰切的仅有旧怨魔尊，也可以将他们理解为同个人。

上官时宜前代嫡传弟子尽数折在了封魔谷，他们化作魔念的部分，并不奇怪。

所以，才会有魔念说，他就是上官好的徒弟。

这笑声太过刺耳。

也太过猖狂。

谢青鹤背着的狭长包袱并未解开，道剑气就从包袱里飞了出来。

放生池里飞溅起簇水花。

下秒，那道自承“上官好徒弟”的魔念就被斩杀。

——不管他入魔之前是否是上官时宜的徒弟，谢青鹤对认亲这事毫无兴趣。既然敢拿恩师心最痛开玩笑，谢青鹤替师父找场子也从来不手软。敢戳上官师父心窝子，谁都得死。

放生池彻底冷了下来。

刚刚还在切切错错谈笑风生的魔念们，全都想要远遁而去。

谢青鹤抱着花盆提着香火篮子不紧不慢地走近，看见那只正在努力往另边爬墙逃生的老龟，回头问直跟在他身边的魔“你是怕它咬？”

那魔咽了咽根本不存在的口水，说“啊。对。你……到底是……？”

“我本是来见和尚的。”谢青鹤倚着放生池边砌起的白玉栏杆，低头看那片沉如深夜的池水，“见不到和尚，见见你们大魔尊也行——这就是魔穴？”

那魔两股战战“这是……魔眼。能通往魔穴。真正的魔穴在宫里。”

话音刚落，谢青鹤把抓住他，扔进了放生池里。

那魔掉进去就像是迷失了方向，好像根本看不见放生池的四面墙，只会在池水里扑腾“我在哪儿？流难快来救我……”

老龟背着他沉重的龟甲，已经从西边爬了半的墙，奈何墙实在太陡，老龟哗啦掉进了水里。

谢青鹤还在看扑腾的魔，老龟却已吓得够呛“快赶走他！”

四面方的魔这才反应过来，听了招呼要围攻谢青鹤。

谢青鹤这感觉就像是进了乱葬岗，四面方都是想找自己不痛快的鬼魂，多半还是厉鬼。然而，再厉害的鬼，它也是鬼。想用鬼来对付谢青鹤，纯粹肉包子打狗。

“阿弥陀佛。”突然有声佛号传来，乌沉沉的天空瞬间消失。

谢青鹤发现身边所有与“魔”相关的切都不见了。没有魔念，没有老龟，也没有阴沉沉的魔道。他现在就站在安国寺的放生池旁边，到处都是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正在疯狂往放生池里扔铜钱——人来人往，气候又很异常，太阳出现就热得让人出汗。

香客的汗水，点燃的香火，还有池水淡淡的腥气，几种味道糅杂在起，酸爽异常。

谢青鹤有点不乐意了。

这也太臭了。

“还请谢施主来贫僧禅房之，饮盏茶。”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说。

谢青鹤看了他眼，这会儿四面方都是香客，便默默跟着这和尚走向僻静处，进了间占地颇大的禅房。和尚才关上门，谢青鹤已经放下香火篮子，舒舒服服地躺在和尚的禅床上，说“茶倒不着急，快给我打盆水来，我要洗脸！”

和尚幽幽地看了他眼，将手串捋回腕上，抱出柜子里的薄被放在床上，默默出门。

没多会儿，这和尚还真的端了盆水进来“四分的热水。”

谢青鹤跃而起，投手帕洗了脸，这才舒服地叹了口气，转头问道“僧，就变和尚了？”

和尚盘膝坐下，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