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把大魔尊拽进了心魔池，自己则闪身进了祖师爷空间。

虽说心魔池他泡也泡过，池水沾也沾过，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可大魔尊显出法相把他往开了地图的心魔池里推，他总觉得有些不妥当——开了地图的心魔池，万能把他困住呢？

事急仓促，又心神不定。谢青鹤全无把握之下，还是钻回祖师爷空间里安全些。

长生草闻声啪嗒啪嗒跑出来“大师兄你这回来得好快！大师兄，你给我带的好吃的呢？”

谢青鹤才恍惚间想起，他离开空间的时候，承诺过给长生草带吃的。

对长生草来说，谢青鹤只不过离开了短短几日。谢青鹤经历过李钱与卢渊两次入魔，在他的岁月里已经度过了四十多年。当然，就算他记得四十多年前的承诺，这会儿仓促逃命，哪里还顾得上给长生草带吃食？

他将浑身上下都找了遍，试图找点零嘴哄哄小孩儿，莫名觉得怀里沉甸甸的，摸出来看——

竟然是大魔尊手里的那根魔锥！

谢青鹤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有这根魔锥？

难道……拉扯间，身为魔锥主人的大魔尊，反而先脱手了？

他照着最后的记忆慢慢往回推，试图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只是瞬息之前的事，回忆起来却甚是艰难。他想起跌入心魔池时仿佛狠狠砸在水面的破碎感，时间，也分不清破碎的是水面，还是自己的身体……

疑则生魔。

谢青鹤心凛，即刻坚固道心，迅速确认自己的身体状态。

身体完好无损，精神上则是神完气足。往内巡视，真元绕着玄池紫府转了圈，皆无异样。

谢青鹤放下心大石。就在此时，他随意地将神识游离，将专门放置魔魂的虚无处扫了遍。就类似于鬼使神差的无心动作，求个无意义的心安。

然而，这扫把他震住了！

火石电光之间，他想起了刚才发生的切！

他拽住了大魔尊的魔锥，把大魔尊起带进了心魔池。

坠入心魔池地图世界的同时，他的皮囊破碎过次，又奇怪地重新拼合完整。

谢青鹤对此毫无预备，肉身破碎自然失去切控制，早有预谋的大魔尊则是抓住这个机会，趁势将魔锤砸向了魔锥，两件魔器合力，声势滔天。

眼看魔锥的尖锐就要刺谢青鹤心口——

谢青鹤喉发出敕令“摄！”

嚣张无匹、威仪堂皇的大魔尊，就这么飞进了谢青鹤的体内。

大魔尊停留在原本应该等待谢青鹤入魔解怨的虚无处。

重重锁链缠绕在大魔尊巨大的法相之上，大魔尊双目紧闭，陷入了沉睡。

然而，与谢青鹤清理过的李钱、麻吕亚等人不同，大魔尊被束缚之后，谢青鹤的意识不过稍微在此停留，就有即刻入魔的后患。谢青鹤立刻封闭了神识，从那片虚无钻了出来。

这切发生得太快。

谢青鹤必须镇定心神，彻底隔绝大魔尊带给他的影响，只得暂时摒弃了这部分记忆。

直到现在心神初定，理智回笼，谢青鹤重新将身体内视检查，才将略去的这段前因后果全部想了起来。

他左手拿着魔锥，右手掏了掏袖子，居然又把大魔尊的魔锤掏了出来……

看着这两样魔器，谢青鹤也很茫然。

他体内还锁着只体积庞大、不大好应付的大魔尊呢。局势怎么就泄如注了呢？

还有。

师父。师弟。

谢青鹤目光老辣，他很清楚不久前发生的惨剧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束寒云拍向上官时宜的那掌，太过狠毒，也太切要害。谢青鹤知道师父的脊柱断了，玄池也必然受了震荡。若上官时宜年轻三十岁，如此重伤之下或许还能撑下来。可是，他已经活过了三个甲子，他已经进入了应该登真的衰朽期……

除非谢青鹤就在现场。

除非束寒云没有死且幡然醒悟、对恩师竭力援救，否则，上官时宜绝对不可能活下来。

谢青鹤很难面对师父的死亡。

也害怕看见师弟的尸体。

但，谢青鹤最害怕的，是师父死了，师弟还没有死……

上官时宜反击束寒云时，已然身受重伤。谢青鹤看得很清楚，恩师重伤下反击的那掌，声势力道都不如全盛时恐怖，束寒云有个很明显的卸力举动。

——他若被死死摁在上官时宜身边，这掌就能劈死他。可是，他飞了出去。

所以，束寒云很可能还没有死。

完全不知内情的长生草还眼巴巴地看着谢青鹤，指望大师兄能从身上摸点“好吃的”出来。谢青鹤身上连个糖丸都没有，倒是把刚到手的魔锥魔锤递出去，欺负小孩子“吃不？”

长生草悻悻嘀咕句，见谢青鹤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口，猜到他是逃进来的，默默去洗了个桃子，说“大师兄，你吃个桃子歇会儿吧。我炊上水了，待会儿给你煮茶饭。”

谢青鹤拿着桃儿啃了口，点点头“嗯。好。”

他还知道吃桃，长生草稍微放下心，又高高兴兴地站起来“那我去做饭啦！”

待捧着装着茶饭托盘的长生草回来时，门口坐着的谢青鹤已经不见了。他进门找了圈，左右都没看见人，藏库里也没有。长生草跺脚“哎呀！怎么又走啦！”

谢青鹤离开祖师爷空间，感觉非常奇异。

不管从哪个层面空间来说，他这会儿要么在正常的放生池，要么在魔类的心魔池，要么在心魔池地图世界里所窥视过的盘谷山庄，谢青鹤都能够理解。

然而，他离开空间之后，发现自己在片荒郊。翻了两座山，谢青鹤才找到官道。

有官道的地方必然有城池。

谢青鹤沿着官道直走，附近的山势颇为熟悉，走到城门之下就更迷惑了。

他居然到了武兴城。

守门卒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任凭他手持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进城之后，往来人群众多，谢青鹤常因翩翩风度引人瞩目，武兴城的路人也都似看不见他，从他身边随意走过。

谢青鹤试着到城门附近的茶摊坐下，这时候不是出入城的高峰期，茶摊的小贩并不怎么繁忙，却也自顾自地坐在炉边张望，并不招呼谢青鹤。谢青鹤试着自己倒茶，还当着小贩的面，从蒸屉里拿了个包子，小贩与前来吃茶的客人也都仿佛没看见他所做的切。

谢青鹤边喝茶，边啃着包子。

茶，香。

包子，油。

除了所有人都对他视若无睹，他所接触的切都很真实。

然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谢青鹤有入魔的经历，曾以李钱和卢渊的身份活了几十年，日常吃吃喝喝各种物质都无比真实。身在其，根本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

目前这情况让谢青鹤头雾水。

吃完包子之后，谢青鹤摘下手腕上的却魔珠，放在茶桌上，问道“旧怨魔尊？即刻现身。”

他对沟通也不抱什么希望。旧怨魔尊飞入却魔珠时他就试探过，封得严严实实，内外不通。真元都无法探入沟通，何况声音？

唤了遍，又等了五息。

五息刚过，谢青鹤即刻抽剑，朝着封存着旧怨魔尊的念珠上斩去。

吓得旧怨魔尊连忙出声“我在我在，我马上出来！别砍！”

谢青鹤有些错愕“你听得见？”

此时旧怨魔尊幽幽地飘了出来，看着谢青鹤的眼神很哀怨“我钻进却魔珠本是为了逃生。唉，哪晓得……如今意外知道了你的秘密，想来你是越发不会放过我了。”

谢青鹤也挺佩服他。旧怨魔尊在酒楼时就装过回傻白甜，满口胡诌意图诓骗谢青鹤，被戳穿之后才破罐破摔恢复了高冷，对谢青鹤丝毫不假辞色。

现在可好，这货又演上了。

“我无意杀你。”

谢青鹤才目睹了师门惨剧，已努力稳固心志，情绪上也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

他说不想杀旧怨魔尊，并非妥协，是原本就不想杀。经历过李钱与卢渊的人生，虽说也有个不可理喻的麻吕亚，可谢青鹤在旧怨魔尊身上没感觉到与麻吕亚相似的冷酷悍杀之气。

既然有李钱与卢渊的经历在前，谢青鹤对旧怨魔尊倒也有丝“同病相怜”。

若能以入魔的形式，将旧怨魔尊也变成玄池里的“砖”使之恢复正常，谢青鹤觉得也无不可。

但是。

若旧怨魔尊又和初见时样，对谢青鹤装疯卖傻、信口胡诌，故意拖延算计……

杀与不杀之间，差的无非是把剑。

“你先告诉我，这是何处？”谢青鹤问。

“我纵然告诉你了，你也不信。问我又有何益？”旧怨魔尊反问道。

——不谈好条件，旧怨魔尊就不肯与谢青鹤合作。

谢青鹤考虑片刻，照实说了自己的打算“我不杀你，也不能随意放了你。”

“那……”旧怨魔尊愕然抬头，有几丝惊讶还有几丝荒谬，“你要渡我？”

“我乃修士，又非释家。如何渡你？”谢青鹤明知道旧怨魔尊或许不满，却也没打算撒谎哄骗，“你有旧怨，我无非是代你重新活次。你若想开了，自去澄澈魂魄潇洒度日，若是想不开……”

“我知道，你是不讲道理的。我若想不开，你就让我和麻吕亚样，烧成灰烬。”旧怨魔尊说。

说到这里，旧怨魔尊陷入沉思。

“大魔尊将你推进了魔穴与人界的混沌。这里是人魔时间的交界。”

“人在其七情炽烈，六欲汹汹，最易入魔。又因身周环境都与真实世界相同——”旧怨魔尊指着街上来往的路人，铺面里叫卖的商贩，“这里本来就是真实世界。所以，人察觉不到自己入魔。”

“做人囿于规矩律法人情世故，难得自由快活。入魔就不样了。随心所欲，心无恐惧。”

“你在这里可以看见自己喜欢又得不到的姑娘，遵循心之所慕，直接把那姑娘抢了，无人能够阻止，凭你为所欲为。你看见自己平日里绝对不敢得罪的衙内公子，随心所欲把他刀砍死，照旧无人能为难你拿你入罪……总之，所有平时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旦入了魔，都可以去做。”

“人旦堕了魔，享受到了入魔的快乐，就再也不会去做人了。”

“大魔尊让你掉进此处，是想让你入魔。”旧怨魔尊说。

他突然之间就变得知无不言，谢青鹤总觉得有些奇异。不过，旧怨魔尊说“循心之所慕”，又说“随心所欲”，让谢青鹤忍不住问道“此地入魔，仍能从本心行事？”

旧怨魔尊不禁失笑“你以为魔是什么呢？将手招，人便堕入迷蒙之，随意听从差遣召唤？——赤子之心岂有魔念？无辜婴孩如何入魔？既然入魔，必是心有嫌隙，方才堕入魔道。”

必是心有嫌隙，方才堕入魔道。

谢青鹤耳边轰隆隆地响着这句话，想起束寒云拍向恩师腰间的那掌。

“如何才能离开此地？”谢青鹤又问。

旧怨魔尊就不肯继续说下去了。他又重新开始谈条件。

谢青鹤站在茶摊前，旧怨魔尊先去倒了碗茶，捧在手里缓缓走近，说“旁人的人生，终究无甚轻重。随随便便活回，还是认认真真拼尽全力去活回，结局想来也完全不样。”

他将那碗茶捧给谢青鹤，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你若答应我，好好地替我活次，替我解去那些无法排遣遗忘的旧怨……我能不化灰烬，便认你为主，永为鬼使，任凭差遣。”

谢青鹤没有接这盏茶。各人想法不同，什么才能算是认认真真拼尽全力地活回？

旧怨魔尊将姿态放得很低，挨在谢青鹤身边双膝微曲，捧着茶碗的手自然举了起来，略带阴森苍白的脸也谦卑地仰起，无比小意温顺又渴盼地望着谢青鹤“我不是麻吕亚那样的人。只求你好好地替我活次，走条我没见过的路。你也不必马上就替我做这件事。”

旧怨魔尊给出了最重要的代价“我可以先帮你离开此地。”

这个条件打动了谢青鹤。考虑片刻之后，谢青鹤道“我只会做谢青鹤。”

旧怨魔尊顺势将茶碗放进他手里，代表认同了谢青鹤的还价，达成了此次交易。

——他不介意用谢青鹤的方式去重活自己的人生，只要求谢青鹤对他的过去认真些，虔诚些，尊重些。

既是旧怨魔尊，生命最紧要的件事，自然是解偿旧怨。

其他的……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都得退避三舍。

“想要离开心魔池，只有个办法，那就是入魔。”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并不满意“这世上不存在仅有的办法。”

“我既然说过替您想办法离开，必然使您满意。”

旧怨魔尊已经开始对谢青鹤使用敬语，提前进入了角色。

“活人尚且会被叶障目，心魔池这样的死物自然也可以被蒙蔽。心魔池与真实世界互为表里，时常浸润。这个世界里时时刻刻都有人堕魔，您只需要将堕魔之人拉入心魔池，与他对换身份，就能骗过心魔池，顺利离开。”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