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月(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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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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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031

阮青黛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地捂住心口,感受着里面擂如战鼓的心跳,脑子里一团乱麻。

晏闻昭不过一介寒门书生,怎么可能成为梦里那个折辱自己的九五至尊?且他素来温和有礼、谦谦如玉,跟之前那个性情阴鸷、手段残忍的帝王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摘下面具的那一幕在眼前不断重现,晏闻昭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忽然,阮青黛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从前的那些梦里,那个折辱她的帝王曾摘下过面具,她隐约见到过面具下的大片疤痕。可这一次,晏闻昭的侧脸却完好无损,没有丝毫伤痕??

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今日之梦不过是她的臆测之梦,与从前那些梦并不一样。

稍大的马车内,相对而坐的一男一女已经换下了宫装朝服,作普通富商的装扮。

女子身着竹青色绣花半袖,月白中衣,下面配了一袭艾绿湘水裙,长发挽作最普通的妇人发髻,只簪了一支步摇,素净雅致。面上虽未施脂粉,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却让整张脸透着清绝的容光。

而男子则是一身青色直缀缎丝袍,披着大氅,玉冠束发,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庞在阳关下映衬的越发磊落。

阮青黛羡慕的看着对面晏闻昭身上的暖和大氅,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们如今出行是乔装成了普通富商,而自己今日为了进宫,只留了一件最贵重的茜红色长袄,其余衣物都已被豆蔻通通打点好装进了箱子里。不像晏闻昭的大氅那么低调,她的长袄却是明晃晃的展示着“有钱”,若是披上身,或许会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在他们如今的“保镖”——慕容斐的横眉冷对下,阮青黛只好忍痛将那长袄脱了下来。

慕容斐是京城神机营的一员大将,是皇上派来护送他们前往并州的。这位慕容将军面相很凶,性子也躁,除了对晏闻昭稍稍尊重些,对着其他人通通都是不屑一顾的模样,对于赶路的行程也是半分不上心。

……不过想想也是,一个被厌弃的废太子,还能指望晋帝派来什么尽职尽责的护卫不成?

一阵冷风突然自车帘外窜了进来,阮青黛浑身一颤,止不住的四肢发凉起来,不由咬紧牙关,悄悄往角落里缩了缩。

“冷?”一直沉默的太子殿下突然开了口。

阮青黛的小动作僵了僵,“恩,有一点……噫?”

话还未说完,怀中却是骤然一暖。

阮青黛诧异的垂眼,只见自己觊觎了一路的墨色大氅竟是终于落进了自己怀里,带着某位殿下的体温,让人不自觉的便能安心下来。

“殿下……”虽然非常舍不得怀里的大氅,但想着对面坐着的晏闻昭毕竟和自己不太熟,阮青黛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大氅捧了回去,推辞道,“这大氅您还是自己披着吧……妾身只要等到下一个歇脚处,从箱子里另拿一件便好了。”

晏闻昭蹙眉,又看了阮青黛几眼,便二话不说接回了自己的大氅。

“……”阮青黛嘴角微微抽搐,她不过推辞一小下,不是真的让他拿走啊喂QAQ

她果然是冷的脑子都不清醒了,和晏闻昭这个耿直boy客套些什么啊!!他压根不吃这一套嗷!

就在阮青黛追悔莫及、得到深刻教训后,素来耿直的太子殿下却是冷着脸抖开了手中的大氅,朝她的方向欠了欠身,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扬起手。

阮青黛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身上便蓦地被披上了墨色大氅,暖意登时沁入肌肤,将寒风的凛冽通通隔绝在外……

“你身子娇弱,若是受了风寒,会更加耽搁行程。”嗓音低沉而郑重。

“……”

……如此残酷的原因其实可以不用讲,他再这么直白会很容易失去她的QAQ

见阮青黛的唇角微微向下撇,似乎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晏闻昭轻飘飘的瞥了她一眼,“若是不耽搁行程,到了并州后,你也可早日离开与意中人相聚。”

“……”又是意中人。

阮青黛被噎的欲哭无泪,别开眼透过被风掀起一角的车帘朝外看去,无奈的点头,“殿下说的是。”

拿不到玉戒她才不走!怎么撵也不走!!

“殿下?”晏闻昭挑眉,抿唇重复。

阮青黛顿了顿,这才想起出发前慕容斐的嘱咐,说是既已乔装成民间的富贵人家,就不便以“王爷”“王妃”称呼,要通通改成“主子”“夫人”。那么……

“夫,夫君?”全当这是在过家家,阮青黛心一横,十分别扭的叫了一声。

“若觉得不妥,便叫子显,”晏闻昭的视线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上停留了片刻,移开了目光,“我的字。”

“子显……”好像比夫君要正常多了。

马车内又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静。

阮青黛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将脸埋进了领口那一圈柔软的紫狐毛,舒服的轻轻叹了口气,鼻端却是萦绕着大氅主人陌生而冷冽的气息。

——“你同阮青黛狼狈为奸,做的那些龌龊勾当难道还少么?”

耳畔回响起晏闻昭在宫门外质问渊王的话。

狼狈为奸……

龌龊勾当……

阮青黛眼皮微跳。

果然不出她所料,面前这位太子殿下对她好像真的是深恶痛绝啊。

想来她也的确不“愧对”龌龊这个贬义词……

晋帝寿诞那次,是她派危楼的人在东宫寿礼上动手脚。黄河水患那次,也是她出的主意,钦天监正史又是渊王的人,这才给东宫挂上了个“不祥”的名头。至于微服私巡中的种种,也是她精心布置。途中偶遇的那位与故皇后极为相像的冯萋萋,也是危楼中人。再之后的“杖杀宫人”“重伤禁卫军”也都是她的杰……作……

想起从前种种,再想起此刻自己对面坐着的是谁,阮青黛的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脑袋都恨不得缩进大氅内。

……从前怎么没觉得自己作了这么多孽呢_(:3ゝ∠)_

“棠珩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正当她想着怎么做鸵鸟时,一直面无表情旁观的太子殿下却是冷不丁开口了。

阮青黛缩脖子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对她说的,连忙抬起了头,有些不解的眨了眨眼,“什……么?”

晏闻昭眉宇微凝,双眸幽如深潭,但说出口的话却不似嗓音那般凛冽,“我从未对你的出身有何偏见。”

“……”

闻言,阮青黛怔了怔,下一刻却是想起了自己在宫门外与渊王的对话。

——“之前我还听说四哥对四嫂庶女的出身多有不满,今日一看……竟都是些不实的传言,四哥四嫂分明是伉俪情深,天生一对。”

——“渊王说笑了,太子殿下乃故皇后所出,是陛下的嫡长子,而妾身不过是侯府庶女,如何能与殿下相配?”

晏闻昭以为,渊王是在嘲笑她的庶出身份?

刚刚还有些抑郁的阮青黛登时乐了。

敢情这位太子殿下压根没听出渊王针对的是他啊,还害得她巴巴的冲在前面为他出头……

不过她也早该想到了,晏闻昭这么一个直肠子的人,要想懂她和渊王那厮话里的弯弯绕,也真是难为他了。

唇角微微翘起,阮青黛忍不住笑道,“我知道,子显襟怀磊落,和其他人自然不一样。”

见晏闻昭也不再自称本王,她便也将那麻烦的妾身二字给去了。

女子展颜,玉白的面颊衬在深色裘领之上,眼角眉梢染上了一抹潋滟的笑意,越发显得容姿殊丽。

晏闻昭眸色微微滞了滞,面上有一抹异色掠过,然而下一刻,他便淡淡的别开了眼,不再说话。

“主子。”顾平的声音自帘外传来,干净而清亮的。

“何事?”晏闻昭偏过头,扬手掀开了车窗上的布帘一角,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凉薄的落日余晖下英气逼人。

“管家说,再过半个时辰便能到江夏郡,问今夜能否在江夏郡歇一宿,明日再赶路。”

顾平垂头问道,不得不说,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下属。这位年轻的中郎将怎么看,那周身气度都和晏闻昭是一脉相承的。

晏闻昭点了点头,“一切都由他做主。”

“是。”

管家便是那不怎么靠谱还凶巴巴的神机营大将慕容斐。

一切……都由他做主?

阮青黛心下觉着不妥,便犹豫着问出了口,“子显……我看那个慕容斐有些古怪,若是将所有行程都交由他做主,万一……”

“你多虑了。”出乎意料的,晏闻昭竟是想都没想便否定了她的猜疑,“慕容斐虽看上去豪放不羁,但从前领兵打仗也是神机营中数一数二的厉害角色。”

“……”阮青黛悻悻的撇了撇嘴,摸着自己身上的的大氅垂下头。

若是真有那么厉害又怎么会被打发来,护送废太子去封地呢?

“吱嘎——”

就在阮青黛暗自在心里嘀咕的时候,马车却突然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

因为惯性的缘故,她一个没坐稳朝旁边栽去,幸好晏闻昭伸手捞了一把,这才避免了她栽下车的悲剧。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像是前方有什么人挡住了去路。

晏闻昭蹙眉,将怀里的阮青黛扶稳后,才转身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嗓音低沉,在寒风的呼啸声中威仪半分未减,“出了什么事?”

顾平翻身下马,疾步走到了车边,“主子,好像是遇到了这一带山林的……草寇。”

“草寇?”

草寇?

阮青黛眼皮跳了跳,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此山是我开……”远远的,那草寇头子便扯着嗓子叫了起来,然而却不过是虚张声势,虽然嗓门大但声音却轻飘飘的,直让后几句散在了寒风里。

晏闻昭和顾平都是从小在皇城长大的人,就算是有见识,见识的也是沙场上的大场面,这种寒碜而小家子气的土匪喊话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顾平挠了挠脑袋,面上满是好奇,“他在叫什么?”

阮青黛也凑到了晏闻昭身边,朝掀开的车帘外看去,忍不住小声回答,“他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

“……”

察觉到一丢丢冷场的尴尬,阮青黛轻咳了几声,牵出一抹笑,迎上身边主仆两人的审视,“怎么了?”

顾平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连忙应声道,“夫人好耳力!!”

“……”晏闻昭冷冷的瞪了顾平一眼,“你去前面看一眼。”

“是!”

待顾平离开后,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才转向阮青黛,“这寇匪间的黑话,你是如何得知的?”

连他都未听清的话,阮青黛又怎么可能是因为耳力好听的清清楚楚?

阮青黛笑容僵了僵。

这……所有电视剧都这样演啊QAQ

“也,也是听旁人说的。”

闻言,素来习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太子殿下依旧没放过她,“什么人?”

荣国侯府怎么会有人对这等江湖规矩了如指掌?

阮青黛的眉心隐隐作痛,对太子殿下这种耿直的性子简直是又爱又恨,干脆胡乱把自己子虚乌有的意中人又拎了出来,“是,是我的意中人。他,他是江湖中人,对这些草寇的套路略知一二,这黑话也算是趣闻之一。”

混迹江湖的意中人?

晏闻昭眉宇微凝,刚想继续问些什么的时候,顾平却是已经从前面跑了回来,禀告道,“主子,前面不过是一帮不入流的草寇。人虽然多,但看着也都只会些三脚猫工夫。管家准备拿些银子打发他们,若是还不肯罢休……”

“若是还不肯罢休要怎样?”阮青黛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

顾平垂下头,微微憋着笑学慕容斐说话,“若是还不肯罢休,那就……胖揍一顿!扒了衣裳捆作堆等官府来收拾!”

胖揍一顿,扒了衣裳……

阮青黛噎了噎,眼前又浮现出慕容斐那张遍布皱纹却凶巴巴的脸,开始为那些运气不怎么好的草寇肉疼起来。

听了顾平的话,晏闻昭便知道前面那群草寇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且慕容斐完全可以应付。

松开手中的车帘,他挥了挥手,缓缓靠回了车壁,扫了一眼还想探身出去一看究竟的阮青黛。

被那凛冽的眼神不轻不重的瞥了瞥,阮青黛垂下头,不由乖乖的坐直了身子,一颗心却是已经飞到了车外……

他们已经如此低调谨慎,竟然还会被草寇盯上?

更何况,这里还是官道。在官道上拦截过路的车队,究竟是这里的草寇太过猖狂,还是有人暗中指使、想要……斩草除根?

但瞧着领头的那人,又的确是个草包。

官道上来来往往有不少行人,偏偏他们这一支队伍被拦下的时候,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如此好的时机,竟只是些跳梁小丑冲下来叫几声“此山是我开”。

可能是这三年做的坏事多了、阴险惯了,阮青黛此刻竟有些可惜的想,若是她想在这里借用草寇的势力……

那便在草寇中提前安插生门之人,诱使草寇拦截队伍。而其余的死门杀手便埋伏在山林中,只待场面一混乱,便趁势刺杀马车中的晏闻昭。

有这样一个如假包换的真草寇在前面打头阵,既能隐藏实力也能让慕容斐等人掉以轻心,最后不仅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能干净而不留痕迹的收尾。

多完美的行动。

若是她想对晏闻昭下手……

像是想到了什么,阮青黛眸色一惊,蓦地抬起头,一把拉住了晏闻昭的衣袖,“有诈!”

话音刚落,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隐隐还夹杂着刀剑相撞时的锵锵声。

晏闻昭眸光急缩,眼底闪过一丝凌厉。

最前方的慕容斐正准备扬刀好好教训这帮不识好歹的贼匪,却见又是一拨同样身着草寇衣裳的人自坡上俯冲而下,身形步法竟比自己面前的小喽啰要高出上百倍,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不好!!竟是轻敌了!

慕容斐神色一慌,忙扬声让手下的人去拦那一拨杀手。然而真正的贼匪虽不堪一击但却仗着人多势众,团团围住了他们,让他们不能即刻拦住那些真正危险的杀手……

顾平也被几个草寇缠住,刀光剑影间,他眼睁睁看着四个武功上乘的“草寇”直直朝晏闻昭的马车扑了过去,登时目眦欲裂。

“殿下小心!!”

从杀手出现,到冲向马车,一切发生的太快太快,不过都在眨眼间的工夫。

又是眨眼间,四名杀手在距离马车几尺处骤然抬手,齐刷刷的射出几枚暗器,“嗖嗖嗖”几声,猛地刺进车帘内……

尽管在阮青黛的提醒下,晏闻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鉴于马车的狭小空间,再加上还要顾忌阮青黛,他的动作也不得不放缓了许多。

暗器自帘外“嗖”的射了进来,晏闻昭眸色一厉,扬手将阮青黛拉进怀里,猛地跃出马车,躲开了齐齐连发的十数枚暗器。

耳畔传来暗器擦过的破空之声,阮青黛还未来得及反应什么,浑身一凉,那披在身上的大氅已经被刮下,钉在了车壁之上。

下一刻,脚下突然着了地,却是晏闻昭已经带着她落在了马车之外。

“殿下!”

顾平咬牙,在几个草寇的包围间将长剑扔向晏闻昭,自己赤手空拳对付起了草寇。

“刷——”

明晃晃的刀光迎面而来,晏闻昭一手搂着阮青黛,一手接过顾平扔来的长剑,扬手就迎上了四人的围攻。

“小姐!”见阮青黛有危险,始终在观望的无暇也赶紧下了车,在晏闻昭被围攻的不远处,有些担忧的唤了一声。

旁人听来,不过是一个丫鬟忧主心切。但阮青黛却知道,那是无暇在请示……

又是一锋利的刀尖自眼前划过,径直袭向晏闻昭的心口,被他撤剑后跃躲过。

阮青黛看得心惊肉跳,攥着的手微微收紧,垂眼咬牙。

无暇究竟……要不要出手?

若是无暇出手,自然能化解晏闻昭此刻的险境。但如果真出了手……又该如何解释自己身边的丫鬟身怀绝技、武艺高强?若是暴露了她们在危楼的身份……

不过是一瞬间的犹豫,混战的局面便有了些新变化。

晏闻昭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冲自己而来,为了不拖累阮青黛,他一个纵身将她带到了尚处于安全位置的无暇身边,面色凝重,冷峻的眉眼间带了些肃杀之气,“待着,别动。”

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那磁性的嗓音依旧沉稳无比,让人无法不安心。

而就在他将后背暴露在敌人视野中时,又有几枚暗器乘风而来,直直瞄准了他的心口,那四个杀手也紧跟在暗器之后举刀来袭。

尽管阮青黛并不懂什么招式,但却从那凛凛的冷光中看出了些暗色,暗器和刀刃上都隐隐泛黑……

有毒!

阮青黛面色一变,再顾不上什么危楼什么阮青黛,也顾不上晏闻昭是否能躲开这些沾着毒液的锋刃,只是凭着近乎本能的反应,用尽全身力气将晏闻昭推向一边。

眼见着暗器和刀锋都纷纷避无可避的对上了阮青黛,无暇双眼微眯,身形一动,下一刻,便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带着人躲过了最为危险的一波攻击,退回了马车边。

被用力推开的太子殿下愣了愣,最初是诧异,而后表情变得极为复杂起来,隐隐有一丝异样转瞬即逝,剩下的便是疑惑。

“啊!”

有几枚暗器落了空,而剩下的却是伤到了后方几名正要冲上来的护卫,中了暗器的护卫双唇立刻变成了可怖的紫色,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死死捂着脖颈,尽皆倒了下去。

被无暇护着退到一边、却还惊魂未定的阮青黛一眼便瞥见了那几个护卫的死状,眸底掠过一丝震惊。

千丝绕?!

而另一边,四个杀手似乎还在对无暇的速度有些难以置信,招式中难得的出现了破绽。

而被阮青黛大力推向一边的太子殿下却知道此刻不宜思考太多,眸底闪过一丝寒光,他蓦地逼近,长剑挥出,压上了其中一招式略有滞塞的刀刃,横削向执刀之人……

洁白的雪地上骤然落下一片血色,污秽而刺眼。

由于不知无暇的底细,剩下三名杀手的进攻便变得极为保守,而晏闻昭没了阮青黛这个“累赘”,越发找回了主动权,将他们逼得节节败退。

“殿下!”“太子殿下!”

顾平和慕容斐也终于解决了那些草寇,一起赶到了晏闻昭身边……

留下了最后一个活口,晏闻昭沉着脸,将剑横在了他的脖颈间,冷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眼见着那人没有说话,颊边却是动了动。

阮青黛正被无暇扶着缓缓走了回来,见状,不由眉心一蹙,嗓音中带了些清冽,“他想服毒。”

顾平一愣,连忙伸手去掐那人的下颚,但却已经晚了。唇边突然溢出了几丝黑血,下一刻,那唯一留下的活口便双眼一番,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服毒自尽。

白茫茫的雪地里,已是死伤一片,满目狼藉。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吹得衣摆发出瑟瑟声响。

危险警报已然解除,阮青黛掌心被冷汗浸湿,鬓发也微微凌乱,发间的步摇摇摇晃晃的快要坠下,一双桃花眼生生褪了艳色,双颊略显苍白。

想起方才那齐发的暗器和刀锋已经逼至了眼前,她额上又沁出了些冷汗,腿软了软,幸好还有无暇撑着。

“小姐……”

无暇手下突然传来一片黏黏的濡湿感,她心口一紧,连忙低下头,却见阮青黛的皓腕上竟是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血痕。

“小姐你的手!”她低呼了一声。

“?”阮青黛不明所以的垂头,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腕上的伤痕,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影突然出现在了身前,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晏闻昭紧紧蹙着眉,往日疏朗的眼角眉梢竟是带了些怒意,盯着那血痕的眸子也晦暗不明,却是迟迟未说话。

被太子殿下那冷到可怖的脸色吓到了,阮青黛艰难的缩回手,小声道,“这,这不是暗器划伤的……是刚刚,不小心在马车边蹭到的……”

她原本也惊了惊,后来看了看伤口并未呈紫黑色,这才想起方才无暇带着她退至马车边时,她似乎用手撑了一下车轮,腕上的伤口约莫就是在那时不小心划伤的吧……

晏闻昭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翻来覆去的检查着那并不严重的伤口。

慕容斐狠狠的将刀往地上一插,有些暴躁的在原地转了转,“竟是轻敌了!!”

他好歹也是神机营的大将,征战无数,今日竟是在一群贼寇上栽了跟头!万万没想到,这些山林间的草莽强盗背后竟有人动了手脚,想要置太子于死地。

“小姐!”不远处,豆蔻着急忙慌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直奔阮青黛而来,而一见到面色不善的晏闻昭,却是连忙改了口,“夫,夫人你没事吧?!”

晏闻昭眉眼间的怒意渐凉,像是终于恢复了过来,骤然放开阮青黛的手,后退几步给豆蔻腾出了位置。

“殿下,”慕容斐走上前来,“我们还要在入夜前赶到江夏郡,此地不宜久留。”

晏闻昭眸色沉沉,又看了一眼四周,微微颔首。

“夫人……你手腕怎么受伤了?有没有事啊?赶紧上车奴婢帮您包扎一下……”

豆蔻还在一旁捧着阮青黛的手,絮絮叨叨的念着,而阮青黛却是抬眼看向了晏闻昭转身的背影,不由又想起了那暗器上的毒……

千丝绕。

= = =

夜色已经深了,天寒地冻,大街小巷少有人走动,客栈内也显得颇为冷清。

晏闻昭一行人住下时,空房绰绰有余。新婚燕尔,太子殿下本应与王妃住同一间。但刚正不阿的太子殿下却特意嘱咐顾平,单独为王妃准备一间与他相邻的客房。

顾平也不敢多问,只照着吩咐做事,心里却是暗暗嘀咕。

难道王爷王妃不睦?可今日遇上草寇时王妃不过是手上划破了一道小口子,王爷的模样分明是紧张的很啊?

跟了晏闻昭这么多年,顾平头一次有些摸不清自家主子的想法。

阮青黛倒是很清楚晏闻昭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一边欣然的带着豆蔻无暇进了屋,一边打量起了屋内的摆设。

屋内,右边临窗靠着两把椅子,配着黑漆高几,左边的妆台上摆着一古朴的铜镜,镜框上雕着并不精致的荷叶纹理。不远处还竖着一架绢绣的百蝶图屏风,隔断了内外两间,整个房间布置的十分简朴。

“小姐,太子殿下竟然不与您住一间啊?”豆蔻拎着行李进了屋,有些狐疑的小声问出了口,“您这是……不受宠的表现吗?”

“……闭嘴。”阮青黛噎了噎,扬起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腕,想要敲豆蔻的脑袋,“强扭的瓜不甜……太子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你懂什么!”

豆蔻连忙捂住脑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然而脑袋里盘旋了好一会儿“强扭的瓜不甜”“君子成人之美”,豆蔻才突然在无暇冷冷扫来的一个眼神下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将阮青黛扬起的手拉下,“……小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阮青黛眨了眨眼。

“您不是要真的要嫁给太子,咱们是来拿回玉戒的啊!!”豆蔻欲哭无泪,“太子殿下这么耿直不近女色,您怎么接近他找到玉戒啊??”

“……”——

“殿下,若属下没有看错。那被暗器所害的几位兄弟中的毒……便是千丝绕。”

微微摇曳的烛火,顾平扶着腰间所佩的剑,面色有些难看的向晏闻昭禀告。

“千丝绕……”

窗边,晏闻昭负手而立,身姿颀长,束发的玉冠已然摘下,墨黑长发在袖口的回字符上飘摇开来,潋滟的烛光扑撒在磊落的五官之上,虽然眉宇间依旧冷峻,但却透着些旷野之气。

顾平俊朗的面容微微有些阴沉,忍不住咬牙道,“殿下!他们竟还是不肯放过您,想要斩草除根!!”

晏闻昭负在身后的双手渐渐攥紧,眸底掠过一丝异色。

千丝绕,中毒者只会感到有千根银丝死死缠住脖颈,最终窒息而死,而死前还能感受到脖颈被缓慢勒断的痛苦。

如此狠绝而残忍的奇毒,传闻中只有一处拥有。

“笃笃笃——”

敲门声突然响起。

顾平走上前打开了门,看清来人时微微一怔,面上的阴沉之色滞了滞,“……夫人?”

屋外,阮青黛小心的端着碗,一身淡雅的青色,发髻已然放了下来,散在身后的长发只用一根白缎松松的束着,和那素净的妆容相称,格外显得气韵婉约。

一见到顾平,她也同样愣了愣,随即却反应了过来,“你们在说正事?那……我过会儿再来。”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进来。”晏闻昭的声音依旧冷。

阮青黛脚下一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转过身,硬着头皮屋内走去。

若不是豆蔻和无暇提醒,她差点都糊涂了……

她不是为了做太子妃而来啊,是为了玉戒啊玉戒!

晏闻昭不碰她固然是好,但若是连让她近身的机会都不给,她还哪有机会找到玉戒?

于是在豆蔻的怂恿下,她便把自己收拾好来“色|诱”某位殿下了_(:3ゝ∠)_

顾平这个时候倒是非常机灵,比他家主子要稍微圆融些,一见阮青黛进门,便赶紧转身向晏闻昭拱手,“殿下,末将就先告退了。”

说着,便后退一步出去了,还细致贴心的伸手将门紧紧关上。

阮青黛将手里捧着的碗在桌上放下,尽量放柔了声音,“子显,今日赶路辛苦,你要不要吃一些夜宵再休息?”

晏闻昭转头看她,下颚硬朗的弧线被烛光中和,沾染了些温和的光华,眉宇间也没有白日里那么冷冽。

淡淡的扫了一眼桌上的瓷碗,他只顿了片刻,便走至桌边坐下,“你已经端上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

都已经端上来了,还问他要不要吃?

虚伪,叉出去。

当然,最后一句是阮青黛自己脑补的。

能不要这么耿直吗殿下?

“手怎么样了?”晏闻昭一边舀了勺汤圆,一边瞥了眼阮青黛的手腕。神情是惯常的冷漠,但却又带着些不一样的东西。

阮青黛正有些“放肆”的盯着晏闻昭从头到脚看,希望能从他身上找到可以藏玉戒的地方……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声,晏闻昭不解的抬眼,却见女子眸色灼灼,一直有些异样的盯着他,“咳。”

轻咳了一声,耿直的太子殿下微微蹙眉,面上掠过一丝不虞。

分明已经有意中人,竟还用……还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被太子殿下面上那明晃晃的嫌弃闪了眼,阮青黛连忙转了转手腕应声道,“没事……只是一点小擦伤,不碍事。”

晏闻昭没有说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那碗汤圆,从袖口拿出了一小巧剔透的玉钵,“坐下。”

坐下?

阮青黛不解的拉开圆凳,愣愣的坐下。

晏闻昭低头,拉起她垂在身侧的手,面无表情的开始拆那垂在她腕上的纱布。

“这是要……做什么?”眼见着自己腕上的纱布已经被尽皆解开,那浅浅的一道伤口露了出来,阮青黛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一边的玉钵上。

太子殿下……不是要为她上药吧?

晏闻昭打开玉钵,正准备从里面挖一些药膏为阮青黛的伤口抹上,却是突然停了手。

……他似乎还是下意识的觉得面前这女人是他的王妃,但却忘了他的王妃早已心有所属,他也已经答应放她离开。

所以……男女授受不亲。

正当阮青黛有些受宠若惊时,冷漠的太子殿下却又满脸“嫌弃”的将那玉钵推向了她,“抹在伤处,有利于伤口愈合。”

“……哦。”

撇了撇嘴,阮青黛果断将注意力转向了那精致小巧的玉钵上,好奇的从里面挖了些乳白色药膏,轻轻抹在了自己的伤处,只感到一阵清凉,润润的却没有什么腻感。而下一刻,那一抹白色便沁入了伤口处,原本浅浅的一道痕迹渐渐隐去,最终竟是消失了,仿佛从未受过伤似的。

促进愈合的效果竟然如此强?

眸色微亮,阮青黛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以后有机会也让莫云祁给她弄些备在身边,她虽然不易受伤,但无暇身上却是新伤旧伤积了不少。女孩子身上留些疤总归不好,若是这药膏能祛除些痕迹……

晏闻昭将那玉钵收回了袖中,抬眼看了一眼似乎心怀觊觎的阮青黛,“皇室秘药玉肌膏,抹了不会留下疤痕。”

皇家秘药……就收在衣袖里?

阮青黛嘴角抽了抽,脑子里却突然有一抹灵光闪过。

她的玉戒,会不会也被在那衣袖里?

“我可以躲开那些暗器,下次不必这样做。”

就在她想的出神时,太子殿下却是突然开口将她的心神拉了回来。

“……”阮青黛愣了愣。

似乎察觉出自己的口吻有些冷硬、甚至是不近人情,某位不善言辞的殿下有些拙劣的想缓和一下氛围,“那暗器上浸着剧毒,只要沾上半分便是必死无疑。”

见他似乎十分笃定,阮青黛更是怔住,一双桃花眼心虚的眯了起来,试探性的问道,“子显识得那毒?那么……可知道是谁想要置我们于死地了?”

闻言,晏闻昭的面色稍沉,眼前又浮现出那几名护卫捂着脖颈惨死的一幕,嗓音冰凉,“那是传说中的千丝绕,世间仅有一处有这奇毒。”

阮青黛心头一紧,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唇,声音都不由自主的放低了些,“什么……地方?”

晏闻昭的面上覆了一层寒霜。

“危楼。”——

渊王府。

一身着白色蟒纹锦袍的男人微微抬眼,面若冠玉,眉宇俊美温润,然而此刻脸色却是透着些铁青,“让他侥幸逃过了?”

书桌前,一黑衣人单膝跪着,垂头拱手,“是。”

“就连千丝绕都没能取他性命?!”

白衣男子正是渊王棠珩。

“殿下……太子武艺高强,属下派出去的杀手根本没有伤到他。更何况……他手下还藏龙卧虎,就连一个普通侍女实力也是莫测的很……”

“噼里啪啦——”

渊王骤然扬手,将桌上的茶盏猛地扫了下来,眸底透着些阴戾,“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殿下息怒。”

“你可知道千丝绕有多难得?!千丝绕这种奇毒只有危楼有,本王费尽心机才讨得那一星半点,如今竟是全废在了你们的手里!”渊王负着手从书桌后绕了出来,温润的面上阴云密布。

阮青黛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曾有一次命人用了这种奇毒,但后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许他再提及这千丝绕,也不曾再用过。

他手里仅有的那些千丝绕还是从当年中此毒身亡的尸体中提炼而来……

“若是危楼还肯助本王……哪里还用的着你们这群废物!”

渊王攥紧手砸向了桌面,眸底掠过一丝阴鸷。

晏闻昭被废后,他又去了一次往日约见阮青黛的别院,而那别院却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一张言简意赅的字条。

——大事已成,无须危楼。

“殿下,那接下来……”

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渊王难看的脸色,黑衣人小声开口。

“自然是继续!”

难不成没有危楼,就除不掉晏闻昭了吗?!没有危楼……他也一定可以做到。

晏闻昭从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会是他的,不仅仅是储君之位,还有……

似是想到了什么,渊王眉眼间的阴鸷渐渐散去,竟是恢复了一抹温和之色。

沉默半晌,他微微侧头,睨了一眼仍跪在那里的黑衣人,“上元节那天的花灯宴可都准备妥当了?”

“……是,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准备好了。”

“那就好。”顿了顿,渊王负手朝书房外走去,皎月清辉在面上扑朔开来,却是未沾上丝毫光华,眸色烁烁,“上元节之事……只要不出纰漏,荣国侯府便将会是本王继位的最大助力。”

而颜妩……

他也势在必得。

客栈。

一听到从晏闻昭口中吐出的“危楼”二字,阮青黛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下一刻就开始不由自主的加快。

悄悄别开了视线,她一边做足了戏,一边却有些心虚的垂眼,“……危楼?传说中的那个危楼?可危楼……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

唔,这语调里恰到好处的“惊讶”,她要给自己一个满分_(:3ゝ∠)_

晏闻昭眉宇微凝,下颚的弧线又一次微微绷紧,“危楼已成了棠珩的爪牙。”

“……”

为什么要用“爪牙”这种词来形容她的危楼QAQ

虽然危楼的确有点……变态,但她们也是独立自主有个性的变态,不是什么爪牙啊喂!

阮青黛复杂莫测的表情,自然不是向来直来直去的太子殿下可以参透的。

于是,耿直的太子殿下坚持用自己那个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你在不满?”

——猜不透就问。

“没,没有……”阮青黛连忙收敛了一下面上的哀怨,扯了扯嘴角悻悻的解释道,“我只是在想……这危楼若真如传闻中那样手可摘星辰,又怎么会……沦为渊王的爪牙?”

晏闻昭冷冷的开口,“那阮青黛与棠珩原本就是沆瀣一气,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也不足为奇。”

沆瀣一气……

阮青黛心口仿佛又中了一箭,僵硬着嘴角,她强颜欢笑,“阮青黛……这便是那危楼楼主的名姓?无悠,无忧,还挺好听的……定是个女子吧?真是没想到,那神秘的危楼楼主竟是个女子?”

当世界都厌弃你,你还可以亲口夸夸自己。恩,有点心酸又有点寒碜,(┳_┳)

天色已暗,两人虽离开了山阳村,却没离开望县,于是就在县上的客栈住了下来,打算过一夜再赶路回京。

谁料天还没亮,就连鸡还未打鸣的时候,晏闻昭的房门竟是被轰地一声踹开。

睡在外间的陆啸一惊,蓦地拿起了挂在一旁的刀。

下一刻,一群官兵竟是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晏闻昭何在?!”

为首的捕头展开一份印着官府印信的缉拿令,沉声道,“他弑母行凶,我等奉命,前来将他缉拿归案。”

陆啸呆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弑,弑母?”

捕头面无表情,“妇人晏许氏,昨夜被人勒死在院中。”

屏风后,晏闻昭拢衣起身,眸光晦暗。

第 32 章 032

停云苑,偃月阁。

又是一个看不见日头的阴沉天气,阮青黛坐在窗边,不知为何,分明没有起风,她却忽然觉得有些凉,下意识环住肩,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可寒意似乎是从心头而起,阮青黛想起离京的晏闻昭和阮皇后,开始隐隐觉得不安。

“姑娘又在看这些花笺了。”

碧萝进来时,就看见阮青黛望着妆匣里那叠花笺发愣,忍不住调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姑娘可是思念姑爷了?”

阮青黛合上妆匣,难得没有恼羞成怒地反驳,反倒点了点头。

碧萝愣住。

阮青黛看向她,笑了起来,“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自然没有!”

碧萝很快就反应过来,“姑娘,你想通了?”

阮青黛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其实从晏闻昭临走前的那一晚,她就知道,有些假戏已经真做了。

听出了阮青黛口吻里莫名的夸奖,晏闻昭忍不住蹙起眉,沉声开始了“太子殿下小课堂”,“危楼的存在便像是一颗毒瘤。生门可搅得京城人心惶惶,死门更是罔顾法纪。且阮青黛虽是个女子,但却心狠手辣、阴险狡诈,深谙朝堂污秽、钻营阴诡之术……”

一颗毒瘤……

心狠手辣……

阴险狡诈……

深谙朝堂污秽,钻营阴诡之术……

阮青黛的一颗玻璃心被这番“点名批评”轰得尸骨无存,几近落泪。

虽然知道太子殿下对她一定是仇视的,但……能不能别当着她面说出来啊TAT。

太直接了啊……

阮青黛恹恹的撇了撇嘴,“倒是没想到子显对一个女子有如此多的微词……”

噫?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眸色亮了亮,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竟难得的透着些风流轻佻,话锋骤然一转,“子显莫不是……对危楼的这位陆楼主有些旁的心思?”

毕竟,能被凛然一身正气的太子殿下如此不留情面的评判,这世间的女子,除了她阮青黛,怕是也没有旁人了吧。

恨得如此深沉,要知道,爱恨可是向来就没有界限呐。

晏闻昭紧蹙的眉心添了些讶异,“你竟会这样想?我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没有怒意,没有躁意,依旧是坦荡磊落、一眼便可望到底的表情。

蛇蝎心肠……

阮青黛再次默默咽了一口老血。

老实说,她现在觉着,比起看不透男人的表情,能一眼看穿才是更可怕的事情。

因为此时此刻,只要那么轻轻瞥一眼,她就能确认了,太子殿下对阮青黛的确没有因恨生爱。她如此调戏他,很明显是自作孽_(:3ゝ∠)_

玻璃心又一次碎了嘤。

“……可能是我的角度立场和殿下您不一样吧。”

生气,不想叫子显了╭(╯^╰)╮

晏闻昭沉吟片刻,还是不解,“你们女子的心思我果然是不明白。”

说着,他却是想起了傍晚遇刺时阮青黛将他推开的一幕,这才记起还有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你的贴身侍婢似乎有些来历。”

当阮青黛将他推开后,他看得明明白白,那侍女的速度和轻功甚至比他还要更敏捷些。阮青黛不过一个侯府庶女,身边怎么会有这等高手?

侍女?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也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大bug没有提前编好。

无暇的身份,无暇的身份……

无暇是死门门主,武功高强,走的却是略有些阴诡的偏门,若说是一般江湖帮派的人,晏闻昭怕是也不会相信。

又想了想,她终于支吾着开了口,“无暇的身份……我若是说了,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晏闻昭点头,“你先说说看。”

“不知殿下可知道……花眠宫?”

“略知一二,江湖中人所谓的魔教。”晏闻昭挑了挑眉,“她是花眠宫的人?”

“是。只是……无暇早已离开了花眠宫,其中原委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三年前初遇时,她满身伤痕奄奄一息,我一时心软将她带回了荣国侯府,从那以后,她便成了我的贴身丫鬟。”

说完,阮青黛悄悄瞥了太子殿下一眼,想看看他是否相信了这套说辞。

晏闻昭半信半疑,“果真如此?”

阮青黛抿唇,诚恳的点头,“恩,果真如此。”

从前看的那些小说里都这么写。

回想起无暇那一瞬间的诡异步法,晏闻昭还是选择了相信阮青黛。毕竟,江湖上除了花眠宫,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帮派会走这种邪肆的偏门了。

“殿下……你不会因为无暇曾是花眠宫的人,就要逐她离开吧?”阮青黛有些忐忑,花眠宫虽然能掩饰无暇的真正身份,但名声在江湖中却是一直不好听。

淡淡的看了一眼阮青黛,晏闻昭启唇,“江湖与朝堂素来互不干涉,交集甚少。更何况,她既然已经离开花眠宫,那便是有心改变,如今她只是你的侍女,我自然不会逐她离开。”

闻言,阮青黛松了口气。

不然怎么说,她对太子殿下的耿直是又爱又恨呢?

尽管总是被他不委婉的一句话打趴下,但他……比较好骗啊。

“夜色已深,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该回房休息了。”

一吃完汤圆,太子殿下就开始了不委婉的逐“妻”行为。

“……”回房休息?

阮青黛眼角微挑。

不不不,她光顾着唠嗑,正事还没做呢!

微微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几缕长发,她绽开了一个温婉的笑容,“殿下,你是要歇息了吗?我……伺候您更衣?”

虽然说出口还是有点羞耻,但是她要拿回玉戒啊啊啊TAT

正起身走向屏风后的晏闻昭顿住步子,转头看向跟上来的阮青黛,眼神有些复杂,“不必,男女授受不亲。”

“……”阮青黛的笑僵在唇边。授受不亲还怎么拿玉戒!“殿下,我只是帮你更衣,而。已。”

她缓缓走上前,特意咬牙强调了更衣两个字。只是更衣,不是暖床啊殿下,“毕竟,我也担着太子妃的名号。此次前去并州,殿下身边没有什么人伺候,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不必。”晏闻昭依旧面无表情的拒绝,“我说过,你既已有意中人,到了并州后我便会放你离开。所以,你大可不必履行王妃的义务。”

“……”

阮青黛噎住,看来豆蔻说得也没错,自己好像确实沦为失宠状态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嫌弃,她预估,若是在这位洁身自好的太子殿下身边继续待下去,她的玻璃心即将会蜕变为金刚石。

“我并不习惯有人贴身服侍,你早些回房去。”晏闻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径直自阮青黛身边擦过,伸手拉开了房门,冷冷的看着她。

阮青黛依依不舍的盯着晏闻昭的衣袖又看了一眼,苦着脸朝门外走去。

“殿……”刚一走出门,她转身正要说话,门却是砰的一声在面前关上了,毫不留情——

阮青黛回到自己房内时,无暇正在一旁擦拭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匕首,而豆蔻坐在桌边打着盹儿。

一见她推门而入,两人皆起身迎了过来。

“小姐,得手了没?有没有找到玉戒?”

豆蔻有些急切的问道。

阮青黛的桃花眼耷拉下来。“没有,晏闻昭不让我近身,说不习惯有人贴身服侍。”

无暇微微蹙眉,“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子,不习惯有人贴身服侍?”

“恩,”阮青黛点头,郑重其事的诋毁报复,“他可能有病。”

豆蔻有些崩溃,“那可怎么办??这不能近身,还怎么拿回玉戒?!”

阮青黛本来也还有些心焦,被豆蔻这么一哀嚎,反倒平和了些。眯着眼看向豆蔻,她挑了挑眉,“急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出京吗?现在咱们不是就在京城之外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豆蔻噎了噎,随即便是欲哭无泪,“可是,若不早些拿到玉戒,难道我们还真的跟着太子去并州吗?今日的事奴婢可不想经历第二回了……”

阮青黛抿唇,有些好笑的瞥了豆蔻一眼,又扬手指了指无暇,“有无暇在,难道会让你受伤不成?”

说着,她转向无暇,“我已和太子澄清了你的身份,只说你从前是花眠宫的人,所以接下来若是再有什么危险,你就不必再隐藏实力了。”

花眠宫?

无暇愣了愣,点头应声,“是。对了,还有一事……”

阮青黛在桌边坐下,支着头转起了手中的瓷杯,桃花眸里尽是了然,“千丝绕。”

“是。”无暇冰冷的面上掠过一丝狐疑,“危楼的千丝绕……怎么会出现在那群草寇的手里……”

豆蔻也拍了拍脑袋,一下想起了那几个护卫中毒身亡的场景,“原来是千丝绕!奴婢就说……怎么觉着那毒发的模样有些熟悉……可是,可是他们怎么会有千丝绕?小姐你不是早就命令禁止危楼中人再用千丝绕了么?”

千丝绕,毒如其名,如同万千银丝缠绕在脖颈之上,一点点嵌入肌肤,直至窒息,有断颈之痛。

当年阮青黛刚到大晋时,并不知道千丝绕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毒,只知道这毒是危楼独有。因此当年曾用这毒为渊王除过几个人,却不曾想毒发时竟是那等惨状。

知道这毒为何名叫“千丝绕”后,阮青黛便严禁危楼中人再用这奇毒了……

她虽然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也觉得这千丝绕太过阴狠。更何况,她若是想除掉什么人,还有其他很多种方式,也没必要一定用毒。

所以,这三年里她也仅仅只用了一次。

“难道是危楼中有人生了异心?将此毒传了出去?”

无暇蹙眉,眸色冰凉。

阮青黛摇了摇头,“自那次之后,我已将千丝绕交由莫云祁收着,就算底下有什么人生了异心,也很难从他那里盗出来。至于莫云祁……”

“他绝不会背叛楼主。”这一次,无暇倒是回答的极快。

阮青黛挑了挑眉,唇畔浮起些笑意,“我知道。”

“那这千丝绕究竟是什么情况?”豆蔻有些摸不着头脑。

想到白日里遇刺的一幕幕,阮青黛的笑容渐渐凉了下来,“让莫云祁去查一查,尤其是渊王那里。这群草寇十有八、九是他动的手脚。那千丝绕,也只有他见过。”

豆蔻收起了面上的茫然,“是,奴婢这就和京中联系。”

“还有……”阮青黛顿了顿,再次转向无暇,“死门带了多少人出京?”

“二十四人。”

“暗中布置一下。这刺杀行动既然有了第一次,便不会善罢甘休。宫中怕是传不回消息,单凭一个不靠谱的慕容斐,太子能不能活到并州都是一个未知数。”

顿了顿,阮青黛放下了手中的瓷杯,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摇曳的烛火上,“传令下去,若是能提前发现异样,便赶在他们之前出手。 ”

正月十五,上元节。

襄陵城。

襄陵城地处汉水中游,四面环山。比起京城的冰天雪地,正月里的襄陵城便温和的如初春一般。

没有白雪皑皑,没有刺骨的寒风,只有钟声自山林间的寺庙悠悠传来,隐隐回荡在城中,久久不绝。

尽管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朱红色的墙被郁郁葱葱的树林掩映其中,但却也难掩庄严肃穆。

不过,山间的巍峨庙宇却也并未影响山脚下的俗世繁华。

大街小巷的店铺已然热闹开张,因着上元节的缘故,长街上都已挂好了各色各样的花灯,偶尔一阵风吹过,将那缀在灯尾的流苏撩起,在空中飘摇。

让人眼花缭乱的花灯下,是行街游走的各类小摊。不少闺阁女子也难得的结伴出门赏花灯,新奇的在小摊前驻足停留。

晏闻昭一行人到襄陵城时天色还未暗,但见这襄陵城热闹繁华,今日又是正月十五,慕容斐头一次没有催促着赶路,早早的便找了家客栈安顿了下来,但却叮嘱所有人,晚间不可离开客栈。说是因为正月十五城中的人既多又杂,为保太子与太子妃安全,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为好。

尽管慕容斐说的客气,但那张冷酷无情的凶脸却是明晃晃的写着“谁要出去我就废了谁”。晏闻昭本就对这等事不甚在意,自然是令众人要遵从慕容将军的嘱咐。

如此一来,阮青黛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顿时就被浇灭了。

不过连着起早摸黑赶了几日的路,她也的确累的不行,一住下便在床上倒头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夜色微阑。

“小姐~”豆蔻一边谄媚的笑,一边凑到了床边,“您醒了?”

阮青黛眯着一双刚睡醒的桃花眼,揉了揉散在脑后的长发,唇角微勾,“想出去玩?”

豆蔻忙不迭的点头,期盼的看向阮青黛,“恩恩恩。”

阮青黛挑了挑眉,起身下床,散着发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吱呀——”

窗外,街巷中交错着挂满了无数盏宫灯、走马灯、花卉灯,灯光在一阵柔风中摇曳,煞是好看。

“小姐,这些花灯是不是很好看?”豆蔻忙不迭的凑了过来。

阮青黛细细的看了几眼,点头,“还可以,只是不如京城的花灯精巧。”

这里的花灯怎么能和京城比?豆蔻的笑容一僵,果断随手指向街上的行人,转移话题,“小姐你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怎么都带着面具?!”

阮青黛一愣,也透过半掩着的窗朝热闹的街上看去。

果然,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所有人竟都带着不同的面具,而路边也有不少叫卖面具的摊贩。

这倒有些新奇了……

阮青黛的眸色亮了亮。她从前倒是在书中看过,说上元节曾有这么个习俗,“正月望夜,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后来不知为何,这习俗渐渐消失了,才有了后来的猜灯谜和射花灯。

来大晋三年在京城没见过,没想到今日在这襄陵城竟是瞧见了。

见阮青黛动了心,豆蔻面色一喜,趁热打铁的怂恿道,“小姐~咱们也出去买个面具吧!您和无暇一个射花灯,一个猜灯谜,从前都能赢一大堆好看的花灯呐。”

无暇冷冷的扫了豆蔻一眼,看向阮青黛,“属下觉得,与其出去观灯不如想一想玉戒究竟在哪里。”

玉戒……

一提到玉戒,阮青黛的太阳穴就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这几日她想尽办法,对着晏闻昭各种动手动脚,也没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玉戒,反倒是被用一种极为“鄙夷”而“复杂”的目光伤害了一次又一次。

“哎呀!玉戒明天还能再找,上元节一年可就一次!”豆蔻着急了,跺了跺脚昂着脖子和无暇杠上,结果被冷眼一扫,就默默的缩了回去。

算了,死门的怪物都惹不起……

阮青黛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拍了拍手边的窗棱,咬牙将脑子里的玉戒和慕容斐的凶脸强行忘了,“梳妆!”

= = =

夜色阑珊,长街上的一盏盏花灯全都亮了起来,将整个襄陵城笼罩在暖色光晕中,与月辉交相辉映,映得一片光彩离合。

交错的花灯下,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嬉笑声、歌舞声交织在一起,空中时不时还有烟火绽开,无比热闹。

舞龙的队伍在长街中央辟出了一条路,戴着面具的百姓们都纷纷散到了街道两边,喜气洋洋的边看边议论着。

街边,阮青黛带着无暇豆蔻站在人群中,朝越来越近的舞龙看去,每人都戴着一个刚刚从摊贩那儿买来的面具。

阮青黛穿着一袭藕荷色云雁锦衣,月白长裙。半垂着流苏的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露出一双微挑的桃花眼,眸光潋滟。三千青丝未绾,只别了几朵珠花,作未出阁的少女妆扮。衬着那五光十色的花灯,温婉中便更透着些妩媚娇艳。

扬手顺了顺垂至胸前的长发,阮青黛莫名有些心虚。

照理说,她已经嫁为人妇,出门在外就应该绾着发髻,更何况这上元佳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节一直都是男女定情幽会的最好时机,她竟在这个时候“披头散发”的就出来了……总有种不守妇道的感觉啊。

“小姐!你别担心了。”见阮青黛又苦着脸摸头发,豆蔻走上前小声安抚道,“这上元节您要是绾着发髻,没有太子殿下在身边反而不妥。再说这戴着面具别人又认不出来,您怕什么?”

阮青黛垂头想了想,觉得豆蔻说得倒也有道理,便也就不再多想了。

“小姐~咱们去那里看花灯吧!”豆蔻一眼瞧见了长街那头空悬着的一片花灯,兴冲冲拉了拉阮青黛的衣袖。

“恩。”

主仆三人刚离开,卖面具的摊贩边就缓缓走来了两个男人。

其中身姿更为颀长的那个穿着一袭玄色锦缎长袍,腰间束着祥云宽边锦带,玉冠束发。虽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穿着,但那俊朗疏阔的眉眼和周身凛冽的气势却依旧让他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出挑。而后面跟着的男子也是英俊清朗,但比之玄衣男子却差了不少气度。

“主子……这里的人都带着面具,要怎么找夫人?”顾平看了看周围擦身而过戴着面具的人,头有点疼。

慕容将军都再三强调了不要出门,夫人竟还敢悄悄溜出来……

晏闻昭沉默不语,垂下眼,修长的手指在那一排排面具上抚过,最终落在一薄薄的黑色繁复面具上。

“主子?”顾平有些诧异的挑眉,“您也要戴面具?”

晏闻昭抿唇,也扔了一个给顾平,冷冷的开口,“入乡随俗。”

两人也都戴上了面具,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长街那遍空的花灯走去。

顾平从小在东宫长大,一直跟着晏闻昭,也从没在宫外见识过民间的上元节,见着那蜂拥在花灯下的一群人倒也觉得新奇,“主子,那些人也在……猜灯谜?”

宫中虽每年正月十五也有花灯宴,但无论是赏花灯还是射花灯,氛围却从未有过其乐融融,都透着些说不出的诡异。

“这里的花灯倒是简陋的很。”晏闻昭遥遥的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那片灯海,声音在嘈杂声中低沉却清晰。

顾平嘴角抽了抽。

这不是废话吗?这个小山城的花灯哪里能和宫中每年的比……要知道,宫中每年摆出来的花灯可都是名工巧匠精心做出来,各州州牧挑最好的进贡上来,才能入宫中那些娘娘们的眼。

正当顾平腹诽时,晏闻昭却淡淡的接了下一句,“虽简陋,但不知为何却看着很干净。”

顾平愣了愣。

干净?

果然没错。宫中的花灯宴总掺着嫔妃皇子们的争宠,还有京中贵女的争风吃醋,表面上虽是以和为贵,内里却总是风波暗涌。

他跟着殿下这么久了,其实秉性也随了殿下。对于宫中那些盘根节错的门道,他们都不甚了解,也不屑了解。只知其污秽不堪,却不知究竟是如何污秽如何不堪,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还是被那些最厌恶的人、最厌恶的权术逼到了如今的境地。

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顾平又看向那些花灯,“主子要是喜欢,便也去赢一盏花灯如何?”

晏闻昭绷着的下颚微松,正要说什么时,却是突然被人前的一阵喧哗声打断了。

“好!”

“好好!”

叫好声和鼓掌声从人前传来,让晏闻昭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那花灯下的圆台上,眉宇却是蓦地凝住了。

见晏闻昭蹙起了眉,顾平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提议,连忙补充道,“主子也可赢一盏花灯给夫人,夫人一定会很高兴。”

“看来是不必了。”

晏闻昭冰着脸,启唇说道。

顾平顺着晏闻昭的目光看了过去。

方才在远处看不太清楚,这一走近才发现前面的人都围着一并不十分高的圆台。圆台上空悬挂着一排排不一样的花灯,比长街上的要精致玲珑些,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纱绢上的谜语。

而错落的花灯下,站着三个戴着面具的女子。

有两个梳着双丫髻,作侍女的打扮,一个戴着深紫色的面具,唇角微抿,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些英气。另一个戴着粉色面具的,则是没心没肺的扬着唇,颊边还有两个小酒窝。

而站在正中间的女子,一袭藕荷色云雁锦衣,潋滟的灯光在那月白色长裙上铺散开来。脸上的妃色面具在颊边半垂下两缕流苏,尤衬得肤白如玉。长发未绾,只别了几朵珠花。

一眼看上去,便是位高门大户的闺阁千金,只是……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怎么越看越熟悉??

“嗖——”

那戴着深紫色面具的侍女手执做工粗糙的小弓箭,轻轻松松便射下了第一排最右边的白雀灯。

底下接灯的中年男子立刻将白雀灯捧了过来,扬声道,“姑娘已成功射下这白雀灯,现在只需猜中灯上的谜语,这灯便归姑娘了。”

手执弓箭的侍女向后退了退, 那戴着妃色面具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接过白雀灯,看向那灯上的谜语,轻轻念出了声。

“话到嘴边又咽下……打一食物。”

女子的声音温婉悦耳,听着便很让人舒服,而人群后的顾平却是一下瞪大了眼,诧异的转向晏闻昭,“那,那是夫人?”

晏闻昭略薄的唇瓣微微抿着,面具下的一双眸子幽邃烁亮,“恩。”

对于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来说,女子换了件衣裳可能都是极难发现的事,然而这一次,他却是瞧出了阮青黛的变化。

……散开了发髻。

不是说有意中人么?那又何必特意在这上元佳节散开发髻“招蜂引蝶”?

太子殿下微微蹙眉。

当阮青黛垂眼将那灯上的谜语念出后,圆台下围着的人群都窃窃私语起来。

而阮青黛只是顿了顿,便眯起了那双桃花眼,唇角勾起,扬声回答,“云吞。”

“啊,是云吞。”

“对对对,就是云吞。”

有几个也猜中谜底的人在圆台下叫出了声。

那接灯的男子笑着点头,“的确是云吞,这白雀灯便归姑娘了……”顿了顿,他又抬头看向半空中的花灯,“姑娘可还要继续?”

这里的赏灯规则便是如此。

先射花灯,再猜灯谜,猜中便可拿走花灯,还可继续射下一盏,直到没射中或是没猜出谜底,才须下台换旁人。

阮青黛还未出声,豆蔻便已经拉着她的衣袖叫了起来,“小姐!继续继续!您一定可以将这里的所有花灯都赢回去!”

见她如此相信自己,阮青黛哭笑不得,想着这猜灯谜也是一年一次,便侧头看向无暇,微微颔首,“继续。”

“嗖——”

无暇往前迈了一步,只随意的一扬手,便轻轻松松的射下了另一只花灯。

阮青黛将已经赢得的白雀灯递给了豆蔻,伸手接过那兔子灯,看了看灯谜,仍是念了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打一花名。”

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一道灯谜明显比上一道要难些,圆台下的交谈声少了不少。

阮青黛也思忖了片刻,这才转向接灯人,“水仙。”

人群后的顾平仍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转向晏闻昭,小声问道,“主子,为何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谜底是……水仙?”

晏闻昭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嗓音沉稳,“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顾平细细一想,还在手里比划了一下,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不由惊喜的感慨,“还真是!人在山水之间,即为水仙……夫人好厉害!”

高冷的太子殿下不动声色,视线又落回了阮青黛身上,话却是对顾平说的,“让你平日多读些书,也不知读到哪里去了,如今竟成了个文墨不通的武夫。”

“……”顾平委屈的闭上了嘴。他不过就是反应慢了些,怎么就文墨不通了??

眼睁睁看着许氏将孩子调包,看着皇帝疼爱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孩子,看着魏国公府倾尽全族之力拥护一个冒牌货,这或许已经是阮昭芸复仇的第一步了吧?

晏闻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只觉得一切豁然开朗,可紧接着,更强烈的荒谬感便铺天盖地的罩了下来。

他从前一直觉得,是许氏的贪恋才害得他被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可没想到,他既是被调包,却也是被遗弃的??

这样便能说得通了。

前世,阮昭芸之所以会愿意认他,恰恰是因为他被断手黥面,一则他与魏国公府结了死仇,二则,一个有如此经历的太子,更容易被拿捏控制??

晏闻昭唇角的弧度逐渐扩大,只是神情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双眸也变得愈发黑沉,犹如一团蕴积着雷霆的阴云。

他的亲生母亲阮昭芸,竟是这样一个人啊??

第 33 章 033

太子大婚的前一日,太子婚典所需要的一切器具便流水一般地送进了停云苑,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嫁衣。

婚典早已开始筹备,嫁衣也是按照前头那位“太子妃”的尺码做的。姜屿说三日后如期大婚,宫里的绣娘自然来不及重做一套,于是只能将这件送了过来。

阮青黛试穿时本以为会不合身,谁料那身华贵精致、镶金缀玉的嫁衣竟像是为她量身打造似的。

“这真是奇了??”

兰苕绕着阮青黛打了个转,嘀咕道,“难道那崔湄儿和姑娘的身材一模一样不成?怎会这么巧?”

阮青黛垂眸,望着那繁复层叠的裙摆,和上头织金刺绣的锦簇花团,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

难道崔湄儿从头到尾都是姜屿的幌子?是让姑母和自己放松警惕的圈套?

这一会儿的工夫,台上的阮青黛已经又得了一圆灯笼型花灯,台下又是一片唏嘘声。

阮青黛越发得了趣,在豆蔻的怂恿下,便让无暇继续。

无暇的功夫自是不必说,只是随便扬了扬手,那一盏盏花灯便落了下来。

而阮青黛也连着答对了所有花灯上的谜题,豆蔻手中已经提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脚边也堆了不少。

人群后,顾平已是目瞪口呆,仿佛只是一眨眼,半空中那些花灯便已全部落下,只留下交错的几根细线。

“夫人……”憋了半天,他也还是只憋出了最苍白的夸赞,“真厉害。”

晏闻昭静静的看着台上唇畔笑意浅浅的阮青黛,冰着的脸依旧冰着,没有说话。

眼见着阮青黛又拿走一盏花灯后,半空中只剩下最高处的一盏莲花灯,顾平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主子,原来夫人压根不用您送花灯呐!她只差一个就能把所有花灯赢回去了!”

“……”晏闻昭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正色开口了,面具下看不清表情,但一双黑眸却是烁烁,“这上元佳节猜灯谜原本就是助兴,独乐不如众乐。她将这所有的灯谜全解了,这襄陵城的其他百姓还有何乐趣?”

顿了顿,耿直的太子殿下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不懂事。”

“……”顾平被这番正气凛然的说辞噎得几乎说不出话,不由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殿下不愧是殿下,就连个射花灯猜灯谜,都心系百姓……

于是他转头,正准备诚恳的反省,却见太子殿下竟是不由自主的勾了勾唇角,尽管下一刻唇角的弧度就蓦地平了下来,但这微不可察的一个小表情仍旧被他捕捉到了!??

这笑容……是在为夫人骄傲自豪吧?啊?

顾平登时有些崩溃。说好的心系百姓呢?说好的不懂事呢?

……他高贵伟大的殿下变了。

台上,阮青黛抬眼看向最后那盏莲花灯。

莲花灯的做工很明显比其余花灯要精巧多了,一层层莲花花瓣软而薄,白中透红,红中透紫,随着一阵阵微风摇曳在空中,绰约绚丽。

她瞧着非常喜欢,只待无暇将那一盏射下后,便看向了莲花灯上的灯谜。

“武,打一字?”

一字灯谜……

阮青黛微微蹙眉,这就有些头疼了。越是简单的字越难,单单看着这一个字,她便是毫无思绪。

圆台下围观的百姓眼睁睁的看着阮青黛将空中所有的花灯一盏盏射下猜中,最初还有些骚动,只埋怨她将他们看中的花灯拿走了。但越到后面,他们却是已经没了最初的不甘,只乖乖的看看阮青黛一一解开那些他们解不出的灯谜,恍然大悟然后再懊恼自己怎么没猜出。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盏莲花灯,这些围观的普通百姓甚至还有些期待阮青黛能赢得这最后一盏,完美圆满的收场。

只是这“武”字……究竟又是个什么谜?

台下一时静了下来,只等着阮青黛开口。

“小姐?”豆蔻手里提着几盏花灯,怀里还抱着最喜欢的白雀灯,艰难的挪过来戳了戳阮青黛,“小姐?怎么了?”

阮青黛撇了撇嘴,有些惋惜的将那莲花灯递还给了接灯人,“此谜……却是猜不出。”

“小姐!”豆蔻有些诧异的瞪大了眼。

台下的人也交头接耳起来,不少人也为阮青黛感到可惜,只差一点便能将这所有的花灯都拿走,竟是卡在了这最后一盏灯上?

“姑娘?你要不要再想想?”那接灯人也小声问了句。老实说在襄陵城这么些年,他倒也很少见有人能一口气猜对这么多灯谜,拿走这么多灯,所以总觉得阮青黛若是能将这最后一盏赢走,说起来也算今年上元的一个佳话。

阮青黛垂眼,又细细的盯着那个“武”字盯了许久,也不知是脑袋短路了还是转不过弯,竟是如何也想不出谜底来,便只好在万众期待下尴尬的摇了摇头,“的确是猜不出。”

接灯人接过那莲花灯,飞身将它挂回了原位,然后敏捷的落地拍了拍手,“这位姑娘未能拿走莲花灯,接下来……可还有要试一试的么?”

阮青黛略有些走神的带着豆蔻无暇走下了圆台,脑子里却还是在想那“武”字。

如何能用另一个字代替“武”字呢?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被花灯包围的主仆三人终于挤出了人群。

一出人群,阮青黛便吩咐豆蔻和阮青黛各挑一个喜欢的花灯,自己留了一个普通的兔子灯,然后便转身,招呼那些还盯着她们手上花灯看的少女和女孩过来。

“这些便送给你们了。”阮青黛笑眯眯的将剩下那些花灯通通送了出去,一双桃花眼在灯下格外勾人,不少女孩接过花灯时甚至还微微红了脸。

“小姐,这送花灯一般都是男子赠予心仪的姑娘。您弄这么一出……不好吧?”豆蔻提着自己的白雀灯,有些担忧的朝后看了一眼。

阮青黛挑了挑眉,“我只是见她们喜欢便送了……没有多想。更何况,不是你让我全赢回来的吗?这么多花灯,全带回客栈得多招摇?!”

想了想,她也有些后悔起来。

今日猜谜猜的兴起,竟是将所有花灯都射下来了。如此一来,后面的人可不是没得玩了……

如此一想,阮青黛不由又有些愧疚的望了一眼空中那形单影只的莲花灯。

豆蔻悻悻的闭了嘴,只垂眼盯着手中的白雀灯,心满意足。无暇则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跟在阮青黛身后,提着一盏灰不溜秋的圆灯笼。

不远处的人群后,顾平有些着急的张望着,“主子!夫人她们快要走远了……咱们不追上去??”

晏闻昭没有应声,只是淡淡的抬眼又望了望那盏剩下的莲花灯,若有所思。

皇宫。

正月十五,上元节。

一盏盏宫灯已经点亮,和月辉一起映照在缓缓波动的水面之上,随风摇曳。

远远看去,就像是笼罩着整个筵席的灯光在风中流动,明明暗暗起伏不定,宛若漾开的一圈圈水波。

宫中的花灯宴每年都在临水的凤鸣轩,不仅半空中挂着琳琅的花灯,水中也精心布置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灯飘在水面上,微微晕开的光芒柔和而娇嫩。

凤鸣轩内,分两间。一间坐着晋帝和王侯贵族。另一间则是女席,萧贵妃坐在上位,余下依次是端妃、容嫔等妃嫔,再下位便是几位公主郡主和侯府嫡女。

九公主棠茵乃傅昭容之女,在公主中地位最低也最不受宠,因此席位落在了后面 ,却恰恰与容妤郡主挨在了一起。

容妤郡主是安王之女,名为清欢,容妤是晋帝赐予她的封号。安王与晋帝是同胞兄弟,晋帝一直十分倚重自己这位弟弟,对棠清欢的百般宠爱甚至也超过了任何一位公主。

“阿茵,咱们对面坐着的可是荣国侯府的颜妩?”

筵席过半,容妤郡主微微侧头,朝身边的九公主问道。

九公主抬眼看向对面那一袭粉色织锦宫装、但面色却不是很好的颜妩,点了点头,“是她。”

“呵——”容妤郡主冷笑了一声,眸底掠过一丝不喜,“我还当是个什么倾城佳人,所以荣国侯府才宝贝的不行,如今一看,也不过是个病怏怏的普通姑娘罢了。”

听她这么一说,九公主连忙扭头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她们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却是忍不住提醒容妤郡主,“清欢你小点声!如今四哥的婚事已成定局,就连端妃娘娘也插不上话,你可千万别鲁莽……若是动了颜妩,荣国侯府告到父皇那儿,怕是还要连累四哥!”

容妤郡主撇了撇嘴,“知道了。”

九公主仍是有些不放心,嘱咐道,“父皇虽宠你,但你也不能胡来……”

“知道了知道了。”容妤郡主点头,招呼九公主身后的侍女道,“快给你家主子夹菜……省得她再多啰嗦。”

安王的一儿一女和晏闻昭关系都非常好,安王世子棠清平是晏闻昭除了璟王棠遇外最好的兄弟,容妤郡主也自小就崇拜晏闻昭。

而九公主的生母傅昭容一直安安分分的依附于端妃,所以晏闻昭对九公主格外照顾,也连带着容妤郡主与九公主关系亲近,成了好姐妹。

因为与晏闻昭的感情深厚,这对好姐妹看颜妩便尤其不顺眼。

只是九公主谨慎小心,不将此表现在面上,而容妤郡主却是被晋帝和安王宠惯了,又事关晏闻昭,就更加任性了些。

晋帝今夜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过了花灯宴后,都没再继续看小辈们射花灯猜灯谜,便回宫休息了。

他一离开,一干妃嫔便也呼啦啦走了个干净。奇怪的是,萧贵妃向来喜欢黏着晋帝,但这次却是留在了凤鸣阁继续主持花灯宴。

凤鸣轩外的花灯依旧是各地进贡上来的精品,但最受贵女们青睐的,却还是临川郡秦大师的花灯。

容妤郡主和九公主携手出了凤鸣轩,仰头看那遍空的花灯。

“阿茵,你喜欢哪个?待会儿让我哥哥射一个给你~”

“我若说喜欢秦大师做的那盏,你肯让吗?”九公主挑了挑眉。

“那……自然是不肯的。”容妤郡主讪讪的笑了。

然而,容妤郡主和九公主却都没拿到秦大师那盏花灯。

渊王在安王世子前面上了台,一箭射断了悬挂花灯的绳,所有花灯纷纷落下,而里面就有秦大师做的那一盏。

眼见着那一盏盏花灯尽皆落下,容妤郡主蓦地瞪大了眼,有些气急的跺了跺脚,“他,他怎么能如此霸道?!”

九公主连忙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声!”

渊王飞身接住了所有公主郡主都想得到的花灯,旋身落在水畔的廊檐下。提着那精巧的花灯款款而来,眉目清俊,气质温润。

太子已废,如今朝中最得圣心、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便是渊王。

因此几个侯府千金都不由自主将目光锁在了渊王身上,只盼着能得这位殿下的青眼,拿到花灯……

颜妩带着丫鬟站在水边静静看着水中的莲灯,倒并未和其他人一样关注渊王究竟会将花灯赠予谁。只是她正盯着莲灯出神时,身后的丫鬟却是蓦地伏身行礼了,“渊王殿下!”

颜妩有些诧异的转过身,却见渊王提着花灯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潋滟的水光在他温润的眉眼间层层漾开。

“渊王殿下……咳……”赶紧伏了伏身,颜妩急得轻咳出声。她的身子一向不怎么好,虽没有什么大病,但却娇弱的很。如今在这水边吹了会儿风,竟是已经受不住了。

“颜小姐,你没事吧?”渊王眸底满是殷殷关切。

“无妨,多谢殿下关心。”颜妩以手帕掩住了唇,微微朝扶着她的侍女那里靠了靠。

渊王温和的勾唇,将手中的花灯递了过来,“颜小姐,这花灯便赠予你了。”

“……多谢殿下。”颜妩接过花灯,垂眼道谢。

渊王也没再多说些什么,转身便又离开了,只是离开前却淡淡的瞥了一眼容妤郡主与九公主的方向。

那一边,容妤郡主本就为渊王的霸道不满,再瞧见他将花灯赠给了颜妩,更是气的头顶冒烟。

“郡主,这荣国侯府的小姐竟又和渊王走到一起去了?奴婢可真是为太子抱屈……”

她身后的侍女蓁儿小声嘀咕。

容妤郡主咬牙,“我定不会放过她!”

蓁儿眸色闪了闪,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微微朝自家郡主那里凑了凑,“郡主,听说荣国侯府这位嫡小姐身子娇弱……”

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试探性的开口,“寒冬腊月,那池水定是冰凉彻骨,若是不小心失足落了水……也不知要缠绵病榻多久呢……”

“大胆!”闻言,九公主面色微变,立刻叱责出声。

蓁儿连忙垂下头,朝容妤郡主身后退了退。

容妤郡主的眸光已经冷了下来,眉眼间掠过一丝忿然。

见状,九公主伸手拉住了她,“清欢,万万不可……”

然而,容妤郡主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顾阻拦便冷着脸走向颜妩。

“容妤郡主。”见容妤郡主来者不善,颜妩微微蹙起了眉。

从前她身子不好,不常参加这样的宫宴,因此和这位郡主并不十分熟悉……

“颜小姐当真是好福气,”容妤郡主冷笑,一步步朝颜妩逼近,“前面才离了太子,现在就收到了渊王的花灯。荣国侯府拜高踩低,还真是费尽心思想要让女儿当上太子妃!”

话锋尖锐,毫不掩饰话里的刻薄。

太子,太子妃……

颜妩面色一白。

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出声解围,“小姐,这里风大,我们回廊下吧。”

九公主从后面赶了上来,拉了拉容妤郡主,示意她别再胡闹,但容妤郡主却是瞪了她一眼,挣开她的手,伸脚绊向已经走近的颜妩。

颜妩被骤然一绊,整个人都向前倾去。容妤郡主扬手扶住了她,另一只手状似轻轻一拂,那扶着颜妩的侍女便痛得即刻松开了手。

趁着这个空当,容妤郡主挑了挑眉,将颜妩一把朝后推开……

“噗通——”

落水声传来。

水边登时响起一片惊呼。

“有人落水了!!”

“是荣国侯府的千金!”

“小姐!!”

“来人啊来人啊~”

一切发生的太快,九公主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的见着颜妩落了水,“清欢你疯了!”

“噗通——”

正当凤鸣阁外乱成一锅粥时,又有一人跳进了水里。

“殿下!殿下!!”

“渊王殿下入水救颜小姐了!”

“渊王殿下!”

凤鸣阁内,萧贵妃闻讯而来,一双美目微微瞪大,扬声向内侍确认,“是珩儿去救荣国侯府的千金了?!两人一起落水?这么大的事,还不快差人通禀荣国侯!”

一旁,端妃眉心蹙起,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 = =

襄陵城。

阮青黛主仆三人提着花灯又在街上逛了逛,买了些襄陵城的小吃,在花灯下开开心心的吃着,

这样的逍遥日子,其实阮青黛倒也好久没有享受过了。

自打来大晋之后,她就总是为了晋江系统布置下的任务操心伤神,尽管那破系统给了她危楼这个金手指、还给了她道具神器,但不少事情却还是需要她亲自琢磨才能真正做到滴水不漏……

也幸亏她从前是个专门研究历史的,深谙权谋,否则就算有危楼,却也无法助渊王扳倒太子。

所以那三年里,阮青黛也算得上是呕心沥血。因此今夜,虽没有风烟醉,没有京城里的繁华夜市,但却是她过得最轻松自在的一个上元节。

三人吃饱喝足后便朝回客栈的方向走了,拐了几个弯儿便进了一条小巷。

也不知是因为太过偏僻,还是时间尚早,人都在街上赏花灯,这小巷里竟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谁?!”

走着走着,落在最后的无暇突然眸色一冷,扬袖一挥,袖中便立刻朝身后射出了几枚暗器。

两抹黑影闪过,那暗器直直钉在了拐角处的墙壁之上,泛着冰冷的银光。

阮青黛被无暇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

无暇抿唇,警惕的护在了阮青黛身前,示意豆蔻也站到了自己身后,这才压低声音,“拐角处有人跟着我们。”

话音刚落,那拐角的阴影处便有人缓缓走了出来。

“夫人。”英俊的脸,却带着些佩服的笑,正是已经摘下面具的顾平。而顾平身后,晏闻昭一袭玄色锦缎长袍,腰间束着祥云宽边锦带,身姿颀长,束着发的玉冠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他一步步走来,没有意态悠闲,却也并非大步流星,每一步都迈得极稳,带着独有的贵气与坦荡。只是手里却提着……

一盏莲花灯??

被顾平叫了声夫人,阮青黛还未从被“捉奸在巷”的心虚中回过神,下一刻视线便被那无比眼熟的莲花灯给吸引住了。

刚刚那盏她没有猜出谜底的莲花灯?!

怎么会在晏闻昭手里?晏闻昭上去射花灯了?他竟猜出谜底了?

一个个疑问层出不穷的跳了出来,让她登时忘记了自己偷跑出来的事实,摘下面上的妃色面具,有些兴奋的迎了上去,“殿……子显?你也出来赏灯?”

晏闻昭提着莲花灯,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一眼,“我来寻你。”

“唔……”

“怕你惹麻烦。”

“……”其实后面一句真得不必说啊殿下=.=

“管家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嗯?”太子殿下绷着脸质问道,低沉的尾音稍稍扬起,勾得阮青黛心尖一颤。

顾平挑了挑眉,悄悄瞥了一眼晏闻昭手里提着的莲花灯,实在不好意思提醒自家殿下这幅训斥人的模样没有丝毫威慑力……

“我错了。”

和说一不二的太子杠上绝对没有好结果,阮青黛果断而干脆的垂头认错。

“下不为例。”

于是为了不叫崔湄儿更加难堪,她看向姜屿,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平静地问了一句。

“有何不妥么?”

碍于阮青黛在场,姜屿不愿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更不想在大喜的日子让阮青黛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惹她不快,于是僵持片刻,还是缓缓松开了崔湄儿的手,“没什么,继续。”

崔湄儿握着剪子的手不自觉往下一沉,随即低眉顺眼地撩起阮青黛肩侧的那绺发丝。

姜屿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眼里尽是警惕。

直到细微的“咔嚓”声响起,那绺发丝被剪短,那锋锐的剪子远离了阮青黛的颈边,他悬着的那颗心才悠悠地荡回原处。

崔湄儿剪下那绺发丝,用红绳系上结,才缓缓移步到了姜屿跟前。

亦是从姜屿的冠下挑出一缕发,崔湄儿手执金剪,朝发梢中间缓缓靠了过去。

就在此刻,她手腕一翻,眸中倏然闪过一丝厉色,锋锐的剪尖又快又狠地朝姜屿颈边扎了过去——

第 34 章 034

崔湄儿的动作太快太出人意料,殿中一时竟无人反应过来。就连姜屿都以为她是要对阮青黛不利,从未想过她的剪子会朝向自己!

甚至直到这一刻,他第一反应仍是朝阮青黛扑过去,挡在她身前,揽着她一起往侧边避开,虽动作敏捷,可那剪子还是在他颈间破开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阮青黛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已经被姜屿带离了榻边,重重地撞上了一旁放置着合卺礼用具的案几。

案几上的酒壶、碟盘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碎裂声叫阮青黛惊得回过神,一抬眸,就见姜屿死死捂着颈口,鲜血从他五指间源源不断地渗漏出来,滴在她的嫁衣上,与那抹赤红洇为一色??

“殿下!”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连忙抬手,用自己的衣袖去挡姜屿的伤口。

她虽对姜屿有些怨念,却绝没到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的地步。

“刺客!有刺客!来人啊——”

殿内的礼官侍女顿时惊呼连连。

对阮青黛的态度比较满意,晏闻昭不再多言,只丢了一句下不为例。

尽管到了并州后,他们便会分道扬镳,但在未到并州之前,他对她却依旧还担着份责任。

“夫人,主子给您赢了最后一盏莲花灯回来!”顾平笑容清朗,指了指晏闻昭手中的莲花灯。

阮青黛眸色一喜,抬眼看向晏闻昭,“是给我的?”

晏闻昭的目光停留在她面上,与平日的锐利相比,眸光要偏暖些,就连五官的轮廓仿佛也在莲花灯的映照下柔和不少,“嗯。”

他将手中的莲花灯递向阮青黛,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僵硬地执着那灯杆,略有些笨拙却很好看。

“见你似乎很是喜欢这盏莲花灯,我便上台猜中了这灯谜。”

阮青黛接过莲花灯的手微微一顿,心里有些异样的波动,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得晏闻昭接着说道,“这盏花灯答谢你前几日的舍身相救……尽管那暗器并不会伤我。”

刚正不阿的口吻。

“……”

阮青黛内心的所有波动瞬间化为乌有。

讲真,太子殿下少讲些话很苏,一旦多讲后半句……堪称煞风景之最!!

好气哦。

垂下眼遮住眸中的忿忿,阮青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追上已经走到前面的晏闻昭,“子显……这莲花灯的谜底究竟是什么?”

“武,打一字?”

“嗯。”

“竟连这都猜不出,也不知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

“……”

“管家的名字。”

阮青黛微微一怔。

管家的名字……

慕容斐?

等等……

武,非文,斐!

“斐,是斐!”阮青黛哭笑不得。这谜底说来也并不难,但却也不易想到。

不甘心自己竟然在一盏莲花灯上败给了晏闻昭,她忍不住暗搓搓的在心里琢磨,定是因为想到了慕容斐,晏闻昭才猜出了“斐”这个字!绝不是因为他比她聪明!绝对不是!

阮青黛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提着兔子灯,愉快的自欺欺人。

“无暇?”

豆蔻轻轻的唤声自身后传来,让他们所有人都不由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阮青黛一转身便见无暇冰着脸朝另一处布满阴影的拐角走去,不明所以,“怎么了?”

无暇没有及时应答,只是从黑暗中拎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时,才疾步走了回来,嗓音冰凉,“她也跟了我们一路。”

被无暇拎着后颈衣领的小丫头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花布衣,虽然扎着两个小辫,但头发上也不知沾了些什么,呈一种极为复杂的颜色,乱糟糟的盖在额前。小脸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容,就连眼睛也被那几乎凝固的刘海给遮住了。

如此打扮,难不成是流浪儿?

阮青黛眸色微滞,看了无暇一眼。

无暇会意,走近后便将那女孩放了下来。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阮青黛将手里的两盏花灯放在了旁边,提着裙摆蹲下身,友好的朝她笑了笑。

“……”也不知究竟是不会说话还是不肯说话,女孩一声不吭,始终安静的低垂着头,被刘海遮住的双眼似乎正盯着某个方向动也不动。

阮青黛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便一眼瞥见了自己身边的两盏花灯,心中顿时了然。

原来又是一个想要花灯的孩子……

想了想,她将两盏花灯都拿了起来,放在女孩面前,耐心的问道,“想要哪一盏?我送给你好不好?”

女孩微微偏着的头也随着那花灯的移动转了回来,听懂了阮青黛的意思,她犹豫着抬起胳膊,沾着些尘泥的小手试探性指了指左边的莲花灯,却又像是害怕被责备,立刻缩了回去。

喜欢莲花灯啊……

阮青黛大方的提起灯杆,正要递给女孩,却被豆蔻一下拦住了,“小姐,这莲花灯是,是……姑爷送你的……”

您好歹也问一下太子殿下的意思啊喂!

闻言,阮青黛的动作顿了顿,转头挑眉看向身后的晏闻昭,征求他的意见。

晏闻昭也正细细的观察着女孩,冷峻的面容与白日里有些许不同,见阮青黛看向他,便微微颔首。

女孩本已经伸出了手想去拿那莲花灯,却因阮青黛蓦地顿住了手而扑了个空,以为阮青黛反悔了,女孩咬了咬下唇,突然有些笨拙的卷起了自己那已经快被刮成布条的袖口,结结巴巴的开口,“花……花花……”

声音干净稚嫩,带着些柔和的软糯,让人一听心就都要化了。

阮青黛诧异的转回头,有些不解的看向女孩伸至自己面前的小胳膊,“花?”

豆蔻和无暇忍不住凑近了些,就连负手而立的晏闻昭也微微垂眼。

“小姐!”豆蔻有些惊喜的叫出了声,指着女孩胳膊上浅浅的一块胎记给阮青黛看,“这是莲花!”

阮青黛也看清了那胎记的形状,边缘虽有些模糊,但却依旧毫无疑问是朵小小的莲花。

“还真是……莲花。”她也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伸手想去抚一抚那莲花胎记。

女孩急切的将胳膊朝阮青黛面前又凑了凑,另一只手指向了她手里的莲花灯,小声说道,“和软软的花……一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想要莲花灯吗?

阮青黛扬唇,抬手理了理女孩额前粘在一起的刘海,眉眼间竟是一丝嫌弃都没有,看得豆蔻又是一怔。

自打她跟在小姐身边起,小姐便极爱干净,现在怎么倒愿意伸手去碰这么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阮青黛一边温和的笑,一边将女孩额前的刘海撩到了耳后。

然而,就在她望进女孩的眸子里时,身子却是一僵……

“异瞳?!”豆蔻失声叫了出来。

无暇眸光微厉,冰冷的眼神再次扫向那小女孩。

没错,女孩竟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眸子,一只是蓝色瞳仁,另一只是淡淡的琥珀色,而此时此刻,那双瞪大的眸子里都不约而同的填满了惊恐。

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异瞳露了出来,女孩尖叫了一声,立刻捂住眼睛,向后猛地退了几步,双腿却是绊在一起,重重的跌倒在地,还一边摇头一边喃喃着,“软软不是怪物……不是怪物……”

阮青黛的手僵硬在半空中,面上只掠过一丝诧异,内心却是已经惊喜的要尖叫出声。

好,好漂亮的眼睛!!

和她曾经养过的那只波斯猫一样,一样的蓝色,一样的琥珀色……

见女孩跌倒后,阮青黛这才从“痴汉”状态中抽离,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安抚的摸了摸女孩乱糟糟的脑袋。

许是因为想到曾经陪伴她许久的那只猫咪,她的声音不自觉放柔,手下顺毛的动作也异常熟稔,“你叫……软软?”

“小姐!”豆蔻难以置信的看向阮青黛,无暇也下意识的朝前走了一步,像是想要将阮青黛拉开。

阮青黛偏头,“无妨。”

口吻里已经带上了些强硬的命令,豆蔻和无暇登时没了多余的动作,一动不动的僵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自家楼主将那异瞳女孩拥进了怀中。

顾平也有些站不住了,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主子……夫人是不是,是不是不知道这异瞳之人不祥啊?传言说,这异瞳可是灾祸的象征……”

晏闻昭蹙眉,看了顾平一眼,嗓音冷冷,“民间传言,向来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你竟也信?”

顾平噎住,还想辩解些什么却又笨嘴拙舌,只能干着急。

情绪有些失控的女孩在阮青黛的温言安抚下渐渐平复了心绪,捂着双眼的手一点点撤下,那异色的双瞳再次露了出来,眸底的惊恐之色淡去了不少。

因着自己曾经养过异瞳猫儿的缘故,阮青黛对软软这双眼睛着实喜欢得紧。不过,她却也知道,拥有一双“诡谲”的异瞳对这里的人们意味着什么。

其实若是双眼皆为蓝瞳,或是金瞳倒也无妨,毕竟大晋的邻国北燕和北齐便有很多人并非黑眸,而自北燕和大晋交好后,大晋境内也开始出现了一些眸色特殊的燕人,所以并不足为奇。但一眼为蓝色,一眼为琥珀色……

诡异而少见的便是异类。

异瞳之人被民间传言是天煞孤星,降生便意味着有大的劫难,往后更是厄运连连。

“你叫软软?”阮青黛轻声重复道。

女孩懵懵的点头,面上脏兮兮的,更衬得那双眸子明亮异常。

阮青黛扬唇笑了笑,将手里的莲花灯交到软软手里,“这灯就送给你了。”

软软接过灯杆,欣喜的仰头看阮青黛,眸光熠熠,竟是笑了,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送,送给软软?”

果真和她的猫儿好像!!

阮青黛的心又是一软,郑重的点头,“嗯,送给软软了。”

软软抬头盯了一会儿阮青黛的脸,突然垂下头,将自己“觊觎”了一整晚的莲花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地上,小手在身上胡乱拍打了几下,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阮青黛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阮青黛不说话,晏闻昭也十分有耐心的站在一边看着,剩下的几人自然不敢多言。

一时间,小巷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软软的手上。

在破旧的衣裳口袋里翻找了许久,软软才终于找到了自己藏好的宝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小布包着的一小块粘糕递给了阮青黛。

粘糕或许是已经藏了一天,形状已经变了,表面还沾着些泥。

阮青黛愣了愣,并非是嫌弃这粘糕,而是知道这粘糕可能是她饿时充饥之物,所以摇了摇头,“我不饿,软软自己留着吧。”

软软固执的举着手,眸子里满是期待的光芒。

一直冷眼旁观的晏闻昭终于走上前,毫不犹豫的接过了软软手中的粘糕,在顾平着急的唤声中面不改色的吃了下去。

阮青黛也诧异的转头看他,半晌回不过神。

软软被顾平的大呼小叫声吓了一跳,不由偏头看向他,蓝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解。

晏闻昭扬手,轻轻拍了拍软软的脑袋将她的眼神拉回来,“谢谢。”

说完,他竟是也蹲下了身,深深的望进那双虽诡异但却漂亮的异瞳中,“早些回……去吧。”

晏闻昭原本是想说“回家”的,但想着像软软这样的孩子,十有八、九是无家可归的,便硬生生将“家”字咽了回去。

软软乖巧的转过身,提起地上的莲花灯朝巷口走去,走几步却还回头看阮青黛几眼,就这么一步三回头的,那小小的身影好一会儿才消失在巷口拐角处。

阮青黛依旧处在惊愕中,直到软软消失在了巷口才堪堪回过神,跺了跺脚,便要追上去,“啊!忘记给她一些银子了……”

晏闻昭伸手拉住了她,淡淡的开口,“她不会要。”

不会要?

阮青黛蹙眉。

“主子!您怎么能随便就吃那孩子的粘糕呢?!”顾平担心的走了过来,实话实说,“那粘糕也不知坏了没有……”

闻言,阮青黛都忍不住瞪了顾平一眼。

“无妨。”晏闻昭声音冷冷的,但却没有丝毫寒意,“那是她的心意。”

阮青黛抿了抿唇,一边跟上晏闻昭的脚步,一边却还是没忍住,“虽是她的心意,但却也是她的果腹之物……殿下你这样吃了,虽全了她的一片心意,但可知道明日又或是后日,她可能就要饥一顿了……”

“尊重比怜悯更加重要。”

“……就因为你的尊重,软软她今夜可能会挨饿。肚子都没法填饱,还谈何尊重?”

晏闻昭脚步顿了顿,恰恰在一盏花灯下立住,微微晕开的灯光扑朔在他英俊的面容之上,“人生在世,总有些什么在生存之上。”

阮青黛愣住,将晏闻昭的话细细回味了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对着他离开的背影跺脚,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人要是死了还要其他有什么用!”

阮青黛和晏闻昭是从后院翻窗回到了客栈,他们的确没有迎面被慕容斐抓包,但却在进屋后的不一会儿,就被几个护卫“友好”地请到了慕容斐的屋子。

屋内烛火明亮,窗户边的案几前,慕容斐负着手转过身,面色阴沉,只是站在那儿不说话便能散出一种彪悍的生杀之气,看得阮青黛有些心惊肉跳。

“太子和太子妃是将末将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吗?”

没有丝毫客套,也没有丝毫顾忌,慕容斐开门见山的就切入了主题,嗓音里隐隐透着些暴躁。

阮青黛提着手里的兔子灯,心虚地往晏闻昭身后站了站。

无暇没有什么反应,手提花灯依旧面瘫着一张脸。而豆蔻却跟着她阮青黛的脚步悄悄挪了挪步子,抱紧了怀里的白雀灯,生怕面前的“煞神”一个怒发冲冠,就将自己的白雀灯给扔了出去。

躲在晏闻昭身后,再对不上慕容斐那凶悍的目光,阮青黛眼观鼻鼻观心,也一声不吭的揪着兔子灯的耳朵。

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大丈夫顶着……

“慕容将军,是本王想见识见识这民间的上元节,所以才带着王妃去城中看了看。”

晏闻昭瞥了一眼身后的阮青黛,淡淡的开口,不负所望的将一切都独自扛了下来。

闻言,慕容斐沉下脸,因为焦躁口吻变得刻薄起来,“太子殿下在如此境遇下竟还有兴致去赏花灯?前几日的伏击殿下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吧?若是想体察民情,殿下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往后的机会可多着呢!”

如此,便是在讽刺晏闻昭不过是个幽居封地的废太子,以后的日子几乎和庶民无差?阮青黛微微蹙眉。

一旁的顾平虽听不出那么多弯弯绕,但却也感觉到了慕容斐语气中的不善,刚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晏闻昭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晏闻昭垂眼启唇,声音虽冷但却谦恭,“是本王疏忽大意,绝不会有下次了。”

顿了顿,他却是侧过身,幽幽看向装聋作哑的阮青黛,“你说呢?王妃。”

晏闻昭一侧身,慕容斐那阴恻恻的眼神便径直射向了阮青黛。

脖颈一凉,阮青黛悻悻的抬起头,面上几乎没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扬唇微笑,“呵呵,殿下说的是。绝不会有下,次,了。”

……最后几个字怎么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慕容斐狐疑的又盯着阮青黛看了看,却见她笑容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只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见这两位反省都比较“深刻”,慕容斐性子虽烈,但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再次嘱咐了一遍明日行程后,便请晏闻昭和阮青黛早些回去休息了。

“砰——”

慕容斐的房门在身后关上。

阮青黛一边跟在晏闻昭身后朝走廊那头走去,一边却是忍不住小声开了口,“殿下……这慕容斐的气焰似乎嚣张了些,我还是觉着要小心他一些。”

“他一贯如此,不过是脾气差了些,没有恶意。”晏闻昭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 侧头看向阮青黛,神情笃定而磊落。

“一贯?”阮青黛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字眼,听晏闻昭的语气,为何像是与慕容斐非常熟稔?

“吱呀。”晏闻昭扬手推开门,淡淡的丢下一句话后便走了进去。

“慕容斐曾替父皇挡过一箭,我幼时第一次参加春猎,也是他教的规矩。”

“……”房门在眼前合上,阮青黛的一双桃花眼怔了怔,就连豆蔻唤她都没听见。

慕容斐于晋帝有救命之恩?

也就是说,晋帝……

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押送”晏闻昭去并州?

天色晓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山间悠悠传来浑厚的钟声,在还带着些惺忪睡意的襄陵城间回荡。

伴着车轱辘在地上辗转的声响,一行车马已经行至襄陵城郊外。

朝阳自那远处的山林后升起,潋滟出一片绚丽的霞光,扑撒在城郊的茵色之上,将那不远处的一座破庙笼罩在了金辉中。

马车内,阮青黛轻轻撩开一角窗边的帘子,朝掩映在层层枝叶间的襄陵城望了一眼,下一刻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昨夜的上元佳节,昨夜的花灯,还有……

异瞳的软软。

软软的那双异瞳,只是第一眼便能让她想到自己曾经的猫儿,那个陪伴了自己无数个寂寞日子的猫儿。所以仅仅是萍水相逢,她就对那孩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也不知她身边是否还有大人照顾,也不知她天生异瞳又会遇上什么风波……

阮青黛忍不住有些担忧。

“妖怪!妖怪!”

“妖怪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把这盏灯给我!”

马车自破庙边而过,一阵嘈杂声突然从里面隐隐传来。

妖怪?

眼睛?

阮青黛方才脑子里还在想着异瞳的软软,此刻一听清那嘈杂声中的几个字眼,便连忙将窗边的帘子又掀开了些,朝马车外看去。

似乎也听到了破庙里的动静,正手执一卷兵书的晏闻昭也是眉心一动,顺着阮青黛的视线看了出去……

破庙外,几个身着褴褛衣衫的孩子正围作一堆,举着拳头骂骂咧咧的嚷着些什么。

“你这个灾星!克死了自己奶娘!”

“离我们远一点!不许再住在这里!”

“原来你就是大家说的妖怪……亏我昨天还送了你一块粘糕!你还给我!”

“还有这个花灯……拿来!”

拉拉扯扯间,一盏已经熄灭的莲花灯被围着的孩子举了起来。

“撕拉——”

争抢不休下,精巧的莲花外壳蓦地被撕扯成了几瓣,灯芯连着灯杆重重落地,自那群孩子的脚边滚了出来。

瞧见那四分五裂的莲花花瓣上有着熟悉的纹理,晏闻昭眸光微缩,俊朗的面上浮起一丝诧异。

而就在他诧异之时,对面的阮青黛却是已经掀开车帘,着急的扬声唤道,“停车!”

“许久未见,阮大姑娘怎的清减至此??”

那只指骨分明的手掌落下来,似是想要轻抚她的面庞。

阮青黛眼睫却是重重一颤,勉强提起最后一丝气力坐起身,狼狈地错开他的触碰,“民妇参见太子殿下??”

“??”

晏闻昭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民妇进宫是为了求见皇后娘娘,不知为何误入了这东宫,还请殿下恕罪??”

阮青黛强自镇定地想要下榻。

然而手指刚触碰到榻沿,手腕忽地一紧,整个人竟是被推回了榻上。

“你当真不知自己为何出现此处?”

晏闻昭将一封摁了指印的休书丢到了阮青黛的衣裙上,“你已经被休弃了,姜屿用你换了自己活命。”

阮青黛浑身一震,拾起那休书看了两眼,不死心地想要离开,“不可能,我要见他??”

晏闻昭低身将她摁了回去,缓缓道,“他的一切都该是孤的,包括你??太子妃娘娘。”

第 35 章 035

阮青黛脸色一白,蓦地挣扎起来,可出乎意料的,那摁着他的手掌竟是一下被挣脱开,绵软无力地落向一旁。

晏闻昭的眼神霎时变得更加可怖,他用另一只手攥住阮青黛的手腕,带着她去触碰自己脸上的面具,嗓音狠厉。

“孤的这只手,这张脸,皆是被你和你的好夫君所害,你与他,终是要有一人来偿还此辱??虽然姜屿如今已经被放出天牢,可孤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将他捉回去,并将此辱十倍、百倍、千倍的奉还??”

阮青黛僵住。

晏闻昭凑到她耳畔,嗓音低沉如恶鬼低语,“可若偿还这断手黥面之耻的人是你,孤便可饶他一命??”

“??”

“还有你们字画铺子的那些伙计??除了魏国公府的人罪无可恕,其他无辜之人,孤都可以叫大理寺放了??”

晏闻昭抬起那只没有气力的手掌,搭在阮青黛颈侧,食指一下一下地抬起、落下,似是在催促,又似是在威胁,“也只有孤,能放了他们??”

阮青黛止不住地颤抖着,终是闭上了眼。

听到了阮青黛的声音,马车边的顾平一愣,目光下意识看向车帘内晏闻昭的方向,然而却是什么都看不见。

晏闻昭没有开口,阮青黛的那声“停车”仿佛就是晨间刮过的一阵风,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顾平正犹豫着要不要勒马,却听得车内传来一道低沉而寡淡的声音,“停车。”

“停车!”一听到晏闻昭的声音,顾平即刻勒住了马,声音扬起。

马车又向前稍稍动了几步,才堪堪停住,而最前方的慕容斐也听到了顾平的声音,挥了挥手让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马车刚一停稳,阮青黛就提着裙摆从车上跳了下来,转身便朝破庙门口疾步走去。

若她没有看错,那盏只剩下“残躯”的莲花灯……分明是她昨晚送给软软的……

不远处,一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从包围圈中滚了出来,小手一抬,便将那滚落在地的灯杆护在了自己怀里,浑身紧绷一动不动的蹲坐在原地,脑袋耷拉着缩在双臂间,死死抱着那仅剩下一根光秃秃灯杆的莲花灯。

然而,身后那些孩子却依旧没有放过她。见好看的莲花灯被自己撕扯成了一瓣一瓣,他们颇有些恼羞成怒的跺了跺脚,将一切怨气都发泄在了女孩身上。

“都怪你!”

“就是!都怪你这个灾星!”

几个孩子蹲下身,开始捡地上的石子朝女孩砸了起来。

女孩背对着他们,后脑勺被一小石子砸中,不由低低的呜咽了一声,却也没有丝毫反抗,只是将脑袋更加往双臂间埋了埋。

就在她准备迎接更多石子砸在身上的疼痛时,整个人却是突然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们……”

阮青黛蹲下身抱住了正瑟瑟发抖的软软,面色阴沉的看向那群将莲花灯外壳踩在脚下的孩子,胳膊肘上也中了几颗尖锐的石子。

见有大人过来护住了软软,还准备捡石子的几个孩子面色一变,小声嘟囔了几句,还不待阮青黛呵斥,便即刻扔下了手里的石子,转身迅速的跑进了破庙。动作之敏捷……像是从前已经练习了无数遍。

阮青黛攥着手,目光有些复杂的看了一眼熊孩子离开的背影,眼前也快速掠过几幅断片而零星的画面。

微微摇了摇头,她勉强将那些不怎么好的回忆从脑子里逐了出去,垂眼看向怀里的软软,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些,“软软?”

听到有人竟唤出了她的名字,软软浑身一僵,抱着怀里的灯杆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眼眸依旧澄澈,只是却不如昨夜那般灼亮,在乱糟糟的发丝遮掩下,像是两颗蒙了尘的蓝玛瑙和琥珀。

抬眼看向阮青黛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愣了片刻,才张了张唇,小脸憋得通红,双眸也微微有些湿润,“花,花花……坏了……”

阮青黛的心仿佛又被什么重重的撞了一下,抱着软软的手收紧了些。

“可有人照看你?”

身后响起一略清冷的磁性嗓音。

阮青黛一怔,转过了头,这才发现晏闻昭不知何时也已下了车,此刻正站在她身后。眉宇英挺,薄唇轻抿,一袭玄色锦缎长袍被微暖的晨风吹得飒飒作响。仰着头自下而上望着这位太子殿下,阮青黛只觉着他的身形愈发颀长,如松竹般俊挺,哪怕是在这荒郊野外,也带着些睥睨天下的冷峻疏阔。

许是与晏闻昭相处久了,此刻再面对这逼近的威势,阮青黛反倒多了些心安,但软软却是受到了惊吓。

尽管昨夜也见过晏闻昭,但敏感的女孩却下意识觉得此刻的晏闻昭比昨夜要更威严些,不由朝阮青黛怀里缩了缩,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奶,奶娘……”

“她人呢?”晏闻昭蹙眉,望向不远处的破庙。

软软覆在阮青黛衣袖上的小手微微攥紧了些,在那月白色的衣袖上印上了一个模糊的泥印,“不见了……昨天,奶娘走了……”

阮青黛垂下眼,视线在那攥紧的小拳头上扫过,想起了方才在马车之上听到了只言片语。

——“你这个灾星!克死了自己奶娘!”

所以,软软如今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儿。

可即便是弃儿,阮青黛也总觉着软软的身世不会那么简单。

不过也无妨,她若是想知道,大可传信让莫云祁查一查便知道了……

豆蔻和无暇也下了车,朝这里走了过来,在瞧见软软时却皆是微微变了脸色。

怎么又遇上了这个异瞳的女孩?!

“子显……”没有在意豆蔻无暇的神色,阮青黛安抚地拍了拍软软的背,抬头低低的唤了一声晏闻昭。

晏闻昭垂眼,撞上阮青黛的视线,默不作声。

他们都心知肚明,像软软这样的天生异瞳,十有八、九便是普通人家的弃儿,就连至亲之人都避如蛇蝎,又更何况其他人?

其他流浪儿还能相互依偎,运气好的或许还有可能被什么人家收养,但软软……

从前她还有个奶娘拉扯,如今奶娘一去,若再流落在外,怕是没有什么活路。

阮青黛不信异瞳的传言,而晏闻昭也向来不信这占卜算卦等玄学之术,自然将异瞳“灾星”一说也视作无稽之谈。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再次转向了正怀抱灯杆懵懵看着他们的软软。

“发生什么了?”

就在两人都陷入沉思时,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浑厚而暴躁的男声。

阮青黛心口一紧,一转眼便瞧见了慕容斐挎着刀,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粗犷沧桑的眉宇间尽是不耐,“夫人又有何不适?”

嗓音微微低了些,他嘟囔出声,“不过一个荣国侯府的庶女,竟还如此娇气……”

若是平时听慕容斐如此讽刺她的身份,阮青黛铁定要笑眯眯的“怼”回去,但今日她却是压根没听清慕容斐的话,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软软那双异瞳……

如果慕容斐看见了软软的异瞳,那他们就算想将软软带在身边,怕是都不能了!

慕容斐已然走近,瞧见阮青黛正抱着一衣衫褴褛的小丫头,眉心不由拧成一团,面上的烦躁之色更重。

女人果真是麻烦!

不过在路边瞧见一小乞丐,竟就要命令整个队伍停下来!难道还把自己当做救苦救难的贵人不成?!

“今日行程紧迫,还请二位赶紧上车。”慕容斐粗着嗓子沉沉的斥了一句,视线从软软面上一扫而过……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察觉出些异样的慕容斐面色一凝,不由向前又走近了几步,刚要俯身定睛细看那小乞丐的长相,却见阮青黛像是护崽似的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猛地后退了几步。

阮青黛艰难的抱着软软站定,将那乱糟糟的小脑袋在自己肩头一摁,只留了个后脑勺给慕容斐,警惕的转移话题,“慕容管家,我想将这孩子带上……”

豆蔻和无暇蓦地瞪大了眼,同样知道软软是天生异瞳的顾平也惊了惊,连忙转头难以置信的看向晏闻昭,却见他家殿下竟是一脸平静之色。

见阮青黛的反应有些异常,慕容斐刚想要探个究竟,却又瞬间被阮青黛的话给转移了注意力,“带上这个孩子?!!”

声音一下暴躁的炸开。

软软趴在阮青黛的肩上,被慕容斐的大嗓门吓得微微一颤,脑袋向上抬了抬想要转头,却被阮青黛轻柔而坚定的摁了回去,便又乖乖的趴了下去,开始纠结的啃起指头。

“夫人以为咱们这是去春游吗?”慕容斐死死瞪着阮青黛,瞪着阮青黛怀中的软软,恨不得用眼神就将两个人硬生生扒拉开来,“就算是要发慈悲,也得看看场合!夫人以为自己是菩萨吗?”说着,又气得冷哼了一声,“泥菩萨还差不多!”

“……”

要不是慕容斐正在骂她,阮青黛都要为这句话鼓掌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讽刺还挺有艺术的啊_(:3ゝ∠)_

自己绝对横不过慕容斐这一点,阮青黛非常清楚。但……

小人会充分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小人得“智”》

豆蔻无暇已经走了过来,想要接过阮青黛臂中的软软。

阮青黛摇头,顶着慕容斐“凶悍”的目光,硬着头皮走到了晏闻昭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腰带,“子显……”

腰间被扯的紧了紧,晏闻昭冷峻的面容在霞光浸染下变得不再那么凛冽,侧头看了一眼身后抱着孩子的阮青黛,他紧绷着的下颚竟是稍稍温和了些,“先离开这里。”

“那这小乞丐呢?”慕容斐抬手,有些气急败坏的指了指阮青黛。

软软趴在阮青黛的肩头,微微偏头,神情有些迷蒙地看向晏闻昭,蓝琥珀色的眸子虽透着些稚嫩,但却已然填满了期待。

晏闻昭顿了顿,沉稳的开口,“先带上。”

马车一路颠簸,向来被这颠簸折腾的阮青黛此刻已将腰酸背痛抛到了脑后,只笑眯眯的偏头,看着身边衣衫褴褛的软软,眉眼弯弯。

“软软,以后就跟着我们好不好?”

“嗯。”软软扬起头,小脸虽然脏兮兮的,但嗓音却是异常的甜糯。

面对一个异瞳萝莉,阮青黛毫无抵抗力。尽管这个小萝莉目前看上去还有点邋遢。

再次想到自己从前的猫咪,阮青黛忍不住伸手撩开了软软额前的发丝,又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看,露出“痴汉”般的笑容,“软软,姐姐这里有许多好吃的,你饿不饿啊?”

闻言,神情始终冷峻的太子殿下挑了挑眉,诡异的瞥了一眼笑靥如花的阮青黛,耿直的开口纠正,“你的年纪足以做她娘亲。”

“……”

“……”

阮青黛笑容僵硬的抬头,一双桃花眼直直瞪向对面的晏闻昭,嘴角微微抽搐,像是恨不能用眼刀在他英俊的脸上狠狠剜几下。

……讲道理!虽然她的心理年龄已经老大不小了,但这张脸还是十七的脸好伐!她还是个孩子好伐!!

什么娘亲?怎么就成了老一辈的娘亲级角色了??

晏闻昭眉眼坦然。

大晋的女子最小十三岁便可出嫁,软软如今不过四五岁,阮青黛的年纪自然可以做她的娘亲。

软软抬头,迷蒙的眼神在晏闻昭和阮青黛间扫来扫去,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却是抓住了一个字眼,“娘亲?”

阮青黛又是僵硬的转过头,对上了软软澄澈的眸子,内牛满面。

算了,娘亲就娘亲吧……

听着就觉得自己身上笼罩了一圈母性光辉。

“你果真决定要将她带在身边?”晏闻昭的视线落在阮青黛搂着软软的手上,淡淡的问了一句。

“嗯……”阮青黛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我可以收软软作义女。”

义女?

晏闻昭眸色微动,复杂的看向阮青黛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若是收她做义女,待到了并州后,你离开时可会带上她?与其那时你嫌她累赘、拖累了你和你的意中人,再将她抛下,还不如早早的就为她另外安排一个去处。”低沉的磁性嗓音微冷。

原来是怕她收养了人却不负责任……

阮青黛了然,坚定的摇了摇头,“我绝不会丢下她……”

“那么你的意中人呢?”晏闻昭打断了她的保证,眉宇微凝,移开了视线,“他可会接受你突然有了一个天生异瞳的义女?”

“……”阮青黛愣了愣。

对哦,她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意中人”。

啧,怎么就连晏闻昭都记得比她牢呢_(:3ゝ ∠)_

“唔,他一定不会介意,他,他不信异瞳孤煞之说。”阮青黛心虚的低下头,手轻轻一揽,让已经昏昏欲睡的软软趴在了自己膝上。

不过晏闻昭倒是提醒了她,她拿回玉戒后自然是要回危楼的,那么软软……

要让软软从小就被危楼的“良好氛围”熏陶吗?

见阮青黛回答的如此笃定,晏闻昭冰着脸,点了点头,“那便好。不信此事之人,多半是磊落君子,你也不算所托非人。”

太子殿下竟还担心自己开溜的王妃所托非人……

果然好气度_(:3ゝ∠)_

“……”阮青黛尴尬的扬了扬唇,却是 突然想到了什么,“子显……也不信这异瞳孤煞一说?”

“嗯。”

马车颠簸,晏闻昭微微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冷峻的面容掠过一丝疲意,“前些年黄河水患,钦天监夜观天象,口口声声称是东宫之祸。自那之后,我便知道,所谓天命,不过人祸之兵刃。”

所谓天命,不过人祸之兵刃……

某个利用星象之说陷害东宫的罪魁祸首默默低下头,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

并州在巴蜀之地,从京城到巴蜀要翻过岳岭,山高谷深,道路崎岖险峻,难以通行。

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两三米宽的金牛道两旁,是连绵不断的古柏,苍干虬枝,相互纠缠,染着岁月苍茫之色,自成蜿蜒的翠云廊。

枝桠掩映的翠云廊深处,一简陋的客栈若隐若现。

慕容斐驾马走在最前方,沉着脸吩咐队伍离路边远一些,以免马受了惊,越过拦马墙跌入丛丛山林。

小心谨慎的驾马到了客栈外,慕容斐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迎上来的人。

后面跟着的两辆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晏闻昭率先下车,转身将车内的软软抱了出来。

一瞧见脏兮兮的小乞丐,慕容斐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太子说先将人带上,莫要耽误行程,他觉得有几分道理,便同意将这小乞丐带上了,原本打算到了下一座城就将人丢下来,倒是没想到这么快便上了蜀道……

如今上了蜀道还怎么丢?

无论如何,这太子和王妃都不会把人丢在这荒山野岭啊!!

失策!

阮青黛一掀开车帘就瞧见前面的慕容斐正咬牙盯着晏闻昭怀里的软软,连忙扶着豆蔻的手跳下车,疾步走到晏闻昭身边,扬手将软软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揉的更乱了些,全部耷拉在眼前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眸子……

慕容斐:……???

软软:……???

晏闻昭:……???

嗯,氛围微微有些尴尬……

阮青黛僵硬的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微笑,“咳,进去吧。”

这蜀道崎岖艰难,本就人烟稀少,翠云廊深处也只有这么一家客栈。晏闻昭一行尽管只有几十来人,但入住这小客栈时倒是显得浩浩荡荡。

客栈的房间不多,阮青黛带着软软和豆蔻无暇挤在一间屋里。

安顿下来后,阮青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软软洗澡……

恰好客栈掌柜也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儿,豆蔻便要了件软软能穿上的干净衣裳,并让店家将木桶和热水搬上来。

等热水和木桶的时候,软软还处于马车颠簸中的昏沉状态,双眼睁也睁不开,趴在屋内的软榻上就又睡了过去。

看着软软的睡颜,阮青黛琢磨了一下,拿出纸笔,亲自画了张东西交给无暇,吩咐了她几句。

无暇有些讶异的盯着那纸上的画看了看,却也了然的转身离开,去一旁琢磨如何做出自家楼主想要的东西了。

“小姐……”

豆蔻从屋外走了进来,掩上那并不十分牢固,甚至还有些摇摇晃晃的门,看了一眼在软榻上呼呼睡着的软软。

“京中来消息了。”

闻言,阮青黛神情微肃,转过身,也压低了声音,“如何?”

“和小姐想的相差无几。”

所以,在暗中痛下毒手、欲置他们于死地的果然是渊王。

阮青黛蹙眉。晏闻昭已经被废了太子之位,幽居并州,未经召见不得进京。纵观史书,如此境遇的皇子,便是正式退出了夺嫡之争的明流暗潮,只要没有生出造反的异心,就几乎不会对渊王再有产生什么威胁。

没有她危楼的襄助,渊王也执意要斩草除根,甚至不顾晋帝可能会有丝毫猜疑。如此行径,究竟是太过忌惮晏闻昭还是料定晋帝不会再多问晏闻昭一句,所以恰恰肆无忌惮起来?

“小姐……还有一事。”见阮青黛皱着眉沉思,豆蔻抿了抿唇,补充道。“晋帝为渊王和颜妩赐婚了。”

“如此快?!”阮青黛有些诧异。

却不是诧异颜妩要嫁入渊王府,而是惊讶这一天竟是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那个便宜爹心心念念要保全荣国侯府,生怕在夺嫡之争中一步踏错株连全族,如今晏闻昭被废,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便是渊王。

将颜妩嫁于渊王是他迟早要走的一步棋,只是……也太快了些……

太子的婚事才尘埃落定,荣国侯府以庶换嫡的嫁女风波还未平息,想必京中也是流言肆起。此刻,颜妩和渊王的婚事突然定下,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甚至会硬生生坐实荣国侯府对未来君王的攀附,让他们的企图暴露无遗。

尽管荣国侯府迟早也会踏出这一步,但踏的这一步太过心急,还隐隐带着些对晏闻昭这个废太子的羞辱……似乎并不是她那个便宜爹“冠冕堂皇”的风格。

豆蔻仔细回忆了一下京中传来的简讯内容,“说是上元节宫中花灯宴,颜妩落水,为渊王所救。当时在场的人可不少……”

“难怪……”被这么一解释,阮青黛登时了然的勾唇。

想必这落水的一出也是渊王那厮整出来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救出了落水的颜妩……

按照这个朝代的男女授受不亲,颜妩怕是也只能嫁给渊王了吧。

“小姐,颜妩要嫁给渊王,是不是就意味着荣国侯府成了渊王的势力?”

豆蔻面上难得的出现了些“忧国忧民”之色,看得阮青黛忍不住想笑,“我说过,危楼不会再涉足党争,渊王得了谁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对哦!”豆蔻被一语点醒,这才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她们以后都不必再时时刻刻关心朝政,顿时松了一口气,扭头去叫榻上的软软起来洗澡了。

阮青黛的笑容淡了淡,心里却有了别的思虑。

如今渊王尚未成事,便已经要对晏闻昭赶尽杀绝,若是来日继位……

京城,安王府。

日暮斜阳,在院落内投下高高翘起的檐角阴影。空气中没了那刺骨的寒意,地上的残雪也尽数消融,原本结冰的池塘已经开始荡漾起涟漪,将薄薄的一层冰推向岸边,模糊了池边小亭的倒影。

亭边,女子红衣如火,脚踏长靴,青丝在脑后高高的扎成一束马尾,发间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装饰,额前却系着银边红色抹额,散落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微微有些凌乱的贴在鬓边。

五官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精致,但却别有一番韵味。

她手执长枪,几个旋身,凌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长枪上的红缨,腰肢虽纤细,却不带丝毫弱柳扶风之态。舞枪的身姿修长挺拔,英气逼人。

“郡主……”假山那头,匆匆走来一小丫鬟,离得远远的便唤了一声,“郡主!皇上为渊王和荣国侯嫡女赐婚了!”

“嗖——”

闻言,女子动作微顿,手下猛地用力,长枪重重一颤,打着旋儿脱手而去,直直刺向丫鬟身后的假山。

就在那枪头即将没入假山之时,一袭紫影瞬间移至假山前,长枪骤然停在了离假山半尺开外的半空中。

女子抬眼看去,身着紫色锦袍的男子站在那里,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稳稳的握住了那杆长枪,俊容柔和的出奇,嗓音也充满着暖意,“清欢自己做错了事,还要拿这无辜的山石撒气不成?”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上元节花灯宴上将颜妩推入水中的容妤郡主,棠清欢。

“哥哥!!”

棠清欢疾步从已经吓傻的小丫鬟面前走了过去,抬手想从棠清平手中将长枪夺下。

棠清平眯了眯眼,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扬起,在棠清欢的脑袋上轻轻一弹……

“唔……”方才还炸毛的棠清欢顿时消停了下来,捂着额头忙不迭的朝后退了几步,不再敢去夺那长枪,只梗着脖子跺脚叫道,“哥哥也和那些人一样欺负我!!”

瞧见棠清欢敢怒却不敢妄动的模样,棠清平眸底掠过一丝笑,俊朗的面容暖意融融,“还有谁欺负你了?”

“颜妩!!”棠清欢仰着头叫道,像只被欺负后找到主人嗷嗷叫唤的小狗。

棠清平忍不住将长枪扔到了一旁,伸手将她垂在眼前的几缕发丝细致的撩到耳后,调侃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将颜妩推进了水。”

一提到落水之事,棠清欢登时蔫了下来,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也耷拉着眼角,没了方才的神采,“我,我见她和渊王走在一起,就想到了太子哥哥……”

“清欢。”棠清平蹙眉打断了她的话,“你要记住,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太子,只有太子。你若再将太子挂在嘴边,只会给远在并州的他带来无妄之灾,明白了吗?”

“……是。”想起上元节那日九公主的叮嘱,棠清欢垂头闷闷的应了一声,“我原本只是看颜妩不顺眼,想让她出出丑……没想到竟让渊王得了利,现在赐婚的旨意都下来了……”

她不仅没有替太子哥哥出气,反而还让渊王得了荣国侯府这么一大助力。

“你也不必自责,其实,荣国侯府与渊王联姻是迟早的事。”

“是吗……”尽管被棠清平如此安慰,棠清欢却还是有些懊恼的撇了撇嘴,“我哪里能想到渊王竟那么巧,恰好看见那颜妩落水,还先所有人一步将她给捞出来啊!难不成,是天意如此??”

“天意?”棠清平勾了勾唇,眸底的笑意却渐渐冷却,没了看向棠清欢时的暖意,“曾有人和我说过,所谓天命,不过人祸之兵刃。”

棠清欢愣了愣,只细细琢磨了片刻,便反应过来,“哥哥……你是说,上元节那场闹剧是,是渊王……”顿住,她突然压低了声音,“是那危楼楼主一手策划的?!”

话一出口,她却又更加困惑了。如何策划?就算射花灯的种种都在他们计划中,但……颜妩却是她亲手推下去的,难道那危楼楼主还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力不成?

“这三年,渊王凭着危楼的助力步步为营,甚至兵不血刃便让东宫易主,难道你还不明白?”

棠清平淡淡的垂眼,神色恢复如常,长眉微挑,嘴角含笑,“那位危楼楼主算计的,从来都只有人心。”

顿了顿,他补充道, “对了,你身边那个婢女蓁儿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棠清欢愣住。

“阿嚏——”

千里之外的翠云廊,某位“从来只算计人心”的危楼楼主很不雅观的打了个喷嚏。

“唔?”木桶内正啪啪啪打着水花的软软动作一顿,突然扭过头看向挽着衣袖的阮青黛,“娘亲?”

“咳——”

乍一听到这称呼,豆蔻手下一滑,手里的布巾就在水面上砸出了一朵大大的水花,溅得她自己满脸都是。

“……没事。”阮青黛摸了摸鼻子,坦然接受了自己初为人母的事实,“有人在背后说娘亲的坏话。”

“小姐……”见阮青黛也自称起娘亲,豆蔻不赞同的垮下了脸,“你真的执意要……”

“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还未等豆蔻说完,阮青黛便不咸不淡的瞥了她一眼,直接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别看软软才三四岁,但这个年纪却已经可以从大人的话中分辨出是与非、错与对。

阮青黛并不希望,软软从小就认定天生异瞳是不祥的,认定自己是个灾星。

“软软,娘亲帮你洗白白好不好?”

一转回眼,阮青黛便瞬间扬起笑,将魔爪伸向了木桶里的软软。

“好~”甜糯的嗓音。

“……”豆蔻无奈的闭上了嘴,实在是不懂自家小姐为何偏偏喜欢一个天生异瞳的孩子。

然而,小姐决定了的事情向来很难改变。豆蔻认命的拾起了水面上飘着的布巾,开始继续为软软擦拭起了小脸。

事实上,女孩身上的脏污虽看着有些难以入目,但却并没有太难清洗。

想来照看她的奶娘才刚刚过世,那些泥污也不过在身上沾了一天多,因此只是轻轻刷洗了一番,女孩的小脸便像是褪去了一层壳似的,露出了原本的肤色。

白皙而粉嫩的小脸,精致的五官,还有那懵懂的一双异瞳,这次不仅是阮青黛,就连豆蔻都不由自主的动摇了。

为什么这天生异瞳的小鬼看上去这么好看?!!

为什么那双异瞳看上去漂亮得要命?!!

不祥的东西长这么可爱是犯规啊喂!

她一定是被小姐的循环式夸赞洗脑了QAQ

豆蔻纠结而崩溃的给软软清洗着黏在一起的发丝,而另一边,阮青黛的絮絮叨叨却还在继续。

“软软的眼睛特别漂亮!”

“可,可是他们说……眼睛,是妖怪……”

“听他们瞎扯!”

“……”

“那些人啊,是嫉妒软软的眼睛~他们也想要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但是又偏偏没有,所以才说软软是妖怪。”阮青黛面不改色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哦!”

终于洗得白白净净的软软瞪大了眼,小嘴张成了o型,满脸的恍然大悟。

“……”豆蔻嘴角微微抽搐。

鉴于软软的听话乖巧,阮青黛和豆蔻主仆二人很快就将她从头到脚清洗了干净,并替她穿好衣裳,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

另一边,无暇也拿着阮青黛吩咐要做的东西来复命了。

阮青黛翻转着那成品反复看了看,还算满意的点头,亲自给软软戴上了它,“走,出去给他们看看。”

虽然这样走在路上也会引来不少人围观,但总比之前要好,对外只要称软软患有眼疾,不得见光就可以了。

阮青黛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晏闻昭等人。

“吱呀——”

晏闻昭肃着脸打开门。

门外,一袭白衣的阮青黛抱着同样身着白衣、却很小只的女孩,眼巴巴的杵在那里,身后还跟着满脸纠结的豆蔻。

而那个正用小手勾着阮青黛脖颈的女孩……

柔软的发丝被简单的梳作双丫髻,系着两根银色的发带,露出光洁的额头。小脸粉扑扑的,干净白皙。

然而这丑小鸭变天鹅的画面却压根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眼前竟系了一条白色的薄纱,将那双漂亮的异瞳完美的遮住了。

“软软?”

太子殿下微微挑眉。

软软偏头,透过那白色薄纱盯着晏闻昭细细的瞧了几眼,认出他后怯生生的启唇,“爹爹。”

“??”阮青黛一愣,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同样怔住的晏闻昭,忙不迭的摇头否认,“这,这不是我教的。”

“……”晏闻昭默,只深深的看了阮青黛一眼,便侧身让她们进屋。

“娘亲,软软叫错了吗?”

“……”阮青黛纠结的抿了抿唇,沉吟片刻还是摇头,“唔,你叫的对。”

同三四岁的孩子一时半会儿绝对解释不清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万一在慕容斐那里露了馅她和晏闻昭都不好过,倒不如让软软先这么叫着……

至于离开之后,难道还愁没有大把的时间来纠正一个称呼吗?

走进屋后,阮青黛将怀里的软软放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将她朝前轻轻一推,忍不住勾唇调侃道,“去给你爹看看~”

“……”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为孩子她爹的太子殿下蹙眉横了她一眼。

遭到一记“横眉冷对”,阮青黛无所谓的挑了挑眉,像是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的嫌弃。

软软骤然离开了自家娘亲的怀抱,还被向前推了推,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仰着脸看了看面色冷冷,似乎很威严的新爹,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阮青黛一眼,“唔……”

“嗯。”阮青黛摆了摆手,鼓励似的朝她点了点头。

软软背在身后的手纠结的绕在一起,短短的小手指不断打着转儿,粉嫩的小脸嘟成了包子。

艰难的朝“冷气来源”迈了几步,她走到了正坐在桌边的晏闻昭面前,个子小小。只刚刚在晏闻昭的膝盖处露出半边头。

晏闻昭垂头,沉静的看向用白纱蒙着双眼的软软,抬手摸了摸她脑袋上的两个小髻,淡淡的启唇,“系着白纱做什么?”

“娘亲说……其他人的眼睛没有我漂亮,所以为了不刺激他们,我可以把眼睛遮起来。”软软天真的回答道,一个字一个字复述着阮青黛的话,“娘亲还说,君子,君子不显山不露水,要学会藏锋。”

“……”

闻言,晏闻昭神色微沉,复杂的抬眼看向一旁正因偷瞄他的阮青黛,与生俱来的冷峻和贵气让他仅仅是坐在那儿,都有一种强大的气场,让阮青黛更加心虚的收回了眼神。

可这一世,他却会心存顾忌、身有约束。尤其是姜屿的人,他沾不得,也不该招惹。

“阮姑娘既已下定决心,孤自然不好再强求。”

晏闻昭缓缓松开阮青黛的手,声音冷静地如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只是魏国公府已被查抄,阮姑娘不妨暂且在东宫小住,待此间事了,再寻去处??”

“殿下,民妇若再住在东宫,恐会惹人非议,还是尽快离开为好。殿下放心,民妇自有去处。”

晏闻昭没再阻拦,“也好。”

阮青黛福身告退,行到殿门口时,恰好遇上莽莽撞撞冲进来的陆啸,两人都愣了一下。

陆啸如今已被洗刷冤屈,封做东宫的禁卫统领,凶悍的面上难得一脸喜色,“大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

阮青黛却只能勉强牵出一丝笑,默不作声地快步离开。

陆啸摸不着头脑,转身朝晏闻昭走过来,“大姑娘怎么一副哭过的表情?你们吵架了?”

晏闻昭掀起眼,目送那道窈窕纤弱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终是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陆啸听。

“孤也不是非她不可。”

第 36 章 036

“??”

陆啸噤声,决心不掺和进这两人的纠葛中,毕竟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发起疯来,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半晌,晏闻昭才收回视线,扫了陆啸一眼,嗓音冰冷,“找孤做什么?”

陆啸这才拱了拱手,清清嗓子开口道,“属下是来告假的。殿下您也知道,属下终于洗清冤屈、恢复名姓,能堂堂正正地归家与茹娘团聚。这几日,属下只想陪在茹娘身边,还请殿下通融??”

一道视线忽然如冷枪般刺了过来。

陆啸微微一凛,只见晏闻昭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眼神却是极冷的。

“你要告假几日?”

“三,三日。”

陆啸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现在也学会了看人眼色,转眼间就将自己的五日假期自行缩短成了三日。

晏闻昭忽然一哂,薄唇弯起一个弧度,一字一句道,“那你听好了。”

他刻意放低了声音,口吻温和如春风细雨,内容却叫人不寒而栗。

“这三日,你若敢踏进你家那院子一步??孤便叫人活埋了你还有你的茹娘,让你们二人在黄泉路上夫妻情深、矢志不渝。”

陆啸瞬间瞳孔震颤,头皮发麻。

若换做旁人说这种话,他定以为在开玩笑,可若是从眼前这个疯子嘴里说出来??

陆啸惊出了一身冷汗,眼睁睁地看着晏闻昭拂袖而去,半晌才敢怒不敢言地吐出一个字。

“草!”

***

豆蔻幸灾乐祸的瞥了自家小姐一眼。

叫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现在被抓包了吧!

“啊,殿下,其实这不是普通的白纱……”果断选择岔开话题,阮青黛连忙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摘下软软眼前的薄纱,呈给晏闻昭看,“你看,这白纱两边都用银丝定了弧度,戴在面上,离眼睛还有一些距离,看外面完全没有影响……”

“做得挺精致。”

终于被赐了一句夸奖,阮青黛登时松了口气,将手里的薄纱重新替软软戴上,微笑着说道,“我刚刚粗略的画了个草图,也没想到无暇竟能做的如此精致。”

“豆蔻,”晏闻昭突然抬眼,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站着的豆蔻身上,嗓音冷冽,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你先带软软出去,”说着,目光又转向了半蹲着的阮青黛,“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有话和她单独说……

太子这个老干部竟然主动要求和她独处?!!

阮青黛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蓦地瞪大。

软软扭头看向阮青黛,薄纱下的一双眸子雾蒙蒙的,似乎是在征求阮青黛的意见。

“……那,软软你先回屋等娘亲好不好?”半晌,阮青黛终于从惊喜”误“中回过了神。

“好。”

见豆蔻抱着软软出了门,晏闻昭转回视线,长眉微挑,沉声问道,“君子不显山不露水,要学会藏锋?”

“……”

原来还是为了这一茬啊。

阮青黛讪讪的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半蹲在晏闻昭膝边像只哈巴狗似的,连忙站了起来。

“话说的有理,但用错了地方。”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的太子殿下蹙眉,“如何能在一个孩子面前说谎?都说要以身作则,你难道希望她日后也学你今日一样满嘴胡话?”

满嘴胡话……

阮青黛笑容一僵,耷拉下眼角,不满的撇了撇嘴角,小声嘀咕,“难道我要直接告诉她,是因为异瞳不祥所以才要遮住吗?”

“一面告诉她异瞳并非不祥之兆,一面却又让她以纱遮眼,如此言行不一,迟早会弄巧成拙。”

晏闻昭绷着脸,眸色幽邃,眉宇间却是一片疏阔。

听到这儿,阮青黛终于听出了些不对劲,“殿下的意思是……为了让软软知道异瞳和其他瞳色并无差别,就要让她堂而皇之的在人前露出那双异瞳?”

“自然。”晏闻昭颔首,“若是以纱遮眼,她同那些惧怕异瞳的人又有何异?”

阮青黛蹙起眉,复杂的看了晏闻昭几眼。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这三年来,自己算计起东宫来竟是百无一失。并非她有多能算计人心,而是自己算计的这个人实在是耿直的……

怎么形容?

她一时竟是语塞。

就像是……

她在他即将路过的地方布置了一个又一个坑,他栽了一次跟头后,却始终坚持走直线,于是最后……一个坑都没有错过。

沉默了片刻,阮青黛还是忍不住反驳,“……殿下可知道,一旦露出异瞳,软软就会成为异类,成为众人口中的怪物。”

晏闻昭抬眼,对上阮青黛的视线,眸色虽浓却无比清明,“我只知道,若所有异瞳之人都以纱遮目,那他们就永远都是异类。”

夜间躺在床上时,阮青黛侧着身将软软拥在怀里,耳畔却还回响着晏闻昭那句话。

“若所有异瞳之人都以纱遮目,那他们就永远都是异类。”

明明一开始她还在为这位太子殿下的直脑筋哭笑不得,听了这句话后,为何竟觉得……

讲的有些道理??

阮青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视线落在软软安详的睡颜上,抿唇。

算了……

反正不管怎样,至少现在她不会让软软的异瞳暴露在人前。

如此想着,她终于舒了口气,正要合上眼时,却听得屋外似乎传来些异响,像是夜风拂过山林的悉悉索索。

不知为何,阮青黛突然心头一跳,不由侧耳细听,这一听,竟是隐隐约约听出了些玄妙……

那诡异的“风声”要略微尖锐一些,若有若无的旋律和节奏让人听着很不舒服,莫名的不安。

微微坐起身,阮青黛皱着眉向紧闭的窗户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床下打地铺的二人。

豆蔻睡得安然,就连无暇也没有被这“风声”惊醒。

被那“风声”扰得心慌,阮青黛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的披衣下床。

无暇并未深睡,身边一传来动静便醒了过来,见阮青黛神色怔忪的朝窗边走去,只愣了愣,便也披衣起身。

“楼主,怎么了?”

离窗口越近,那客栈外的声响便越发清晰,阮青黛转头看向走来的无暇,低低问道,“你可听出这声音有什么不妥?”

无暇垂眼,细细的听了片刻,却也只听见了风的呜咽之声,冰冷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不解,“这风声……有哪里不对吗?”

风声……

阮青黛抿了抿唇,“我怎么觉得……这不是风声?”

无暇也蹙起了眉,正要再说什么时,却是突然顿了顿,像听见了什么动静。

“是不是不对劲?”见无暇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阮青黛的心更是沉了沉。

“听不出风声的诡异,但属下……听到了别的声音。”一想到那有些不妙的可能性,无暇的眸色微冷。

阮青黛怔了怔,“什么声音?”

无暇面色肃然,没有应声,而是直接伸手将那紧闭着的窗户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砰——”

仅仅是一条缝的间隙,阮青黛甚至还未看清客栈外的情形,无暇眸光急缩,手腕一动,蓦地阖紧窗,向来不动声色的面上竟是起了一阵波澜,不仅仅是错愕而已。

“是……什么?”一见无暇露出了这样的表情,阮青黛的小心脏也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压根不敢再拉开窗户看上一眼。

连无暇都hold不住的……会是什么?

“……蟒蛇。”沉沉的丢下一个字,无暇转身便回到了床边。

阮青黛登时浑身一颤,神色僵住。又向窗口扫了一眼,她连忙后退几步,远离了那不怎么安全的窗口,有些难以置信的重复问道,“蟒蛇?”

床边,无暇已经迅速穿好衣衫,顺手将还在睡梦中的豆蔻拎起来拍醒,面色难看的再次回答道,“是一条,巨蟒。”

尽管夜色暗暗,但仅仅是瞥了一眼,她也清楚的看见了那怪物至少有水桶粗,蜿蜒了数米……

原本还有些睡意惺忪的豆蔻瞬间清醒了过来,吓得腿都微微发软,直接踉跄几步跌坐在了床上,惹得床上的软软也不舒服的哼唧了一声,“娘亲……”

一听到软软的唤声,本也被吓得不清的阮青黛竟是出乎意料的定了定神,疾步走向床边,她一把抱起还在揉着双眼的软软,转头吩咐豆蔻,“赶紧去把所有人叫醒。”

豆蔻连忙转身朝房间外小跑去。

“砰——砰——”

客栈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碰撞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的震动。

刚推开门的豆蔻赶紧抱紧了身边的门框,这才避免了跌倒,直接滚下一楼的惨剧。

“娘亲……”软软被那动静吓得哭了起来,双手更是搂紧了阮青黛的脖颈。

那剧烈的震动让阮青黛也踉跄了好几步,幸好无暇关键时刻赶了过来,稳稳的扶住了她。

巨蟒发起攻击了?!!

阮青黛也有些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软软的背,脑子里一时却是闪过很多乱糟糟的东西。

这蜀道之上,有一条巨蟒本不足为奇。

但要知道,巨蟒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遇上什么特殊情况,才会狂暴至此……

又是“砰砰”两声,伴随着快要倒塌的晃动,阮青黛再次隐隐约约听见了那诡异的“风声”,蓦地瞪大眼,她乱糟糟的脑子里登时有一丝灵光乍现,

莫不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巨蟒?!

山间夜晚的宁静被巨蟒的重击击得粉碎,酣睡中的所有人都从自己的房间内冲了出来。

晏闻昭第一时间便出现在了自家王妃的房外,眉宇间覆着凝重的阴云。

顾平紧随其后,“夫人!你没事吧?”

阮青黛摇了摇头,也在持续不断的晃动中被无暇带到了房外,“我……没事……”

无暇抽出了衣袖内的匕首,豆蔻也连忙伸手接过了阮青黛怀里的软软。

“先出去。”晏闻昭沉沉的吩咐了一声,刚想要伸手去拉阮青黛,却被无暇抢先了一步。

想起自家王妃身边这位侍女也是个武功高手,他悬在半空中的手只僵了片刻,便立刻收了回去。

“砰砰砰——”

巨蟒的攻击变得愈发狂躁,本就简陋的小客栈已经岌岌可危,不少窗棱和门框开始摇摇晃晃,被震得直直朝地上砸了下来。

除了阮青黛晏闻昭一行人,客栈内还有些其他从蜀道过路的人。

这些无辜的百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梦中惊醒后只以为是什么地震,慌不择路的便直接推开了前门……

“蛇!!”

“是蟒蛇!!!”

“快,快退回去……”

“啊啊啊!!”

无暇护着阮青黛,顾平护着豆蔻,跟在晏闻昭身后从二楼直接落在了后院。刚一落地,前门处便传来一片惊悚的尖叫声,让人听得四肢冰凉,恐惧瞬间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慕容斐也带着还留在客栈内的人通通退到了后院,“主子,此地不宜久留……”

“砰——”

门板碎裂的响声突然传来,巨蟒已然冲破了前门,直朝后院而来。

院中惊吓过度的人们甚至再叫不出任何声音,只两腿打着颤儿一步步被逼的向后退。

“以前听,听长辈说过这道上曾经有巨蟒出没……怎么恰好就碰上我们了!”

“听说蟒蛇平日里也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啊!!”

“这可是倒了血霉了……”

身后传来几个人颤抖的窃窃私语。

顾平听在耳里,眉头不由拧在了一起,蓦地转头,视线扫向豆蔻怀里被蒙着眼的软软。

正低头沉思的阮青黛并未察觉。

晏闻昭站在最前方,月光衬着那棱角分明的脸庞,磊落的眉眼映着晦暗婆娑的阴影,尤显冰冷、严峻。

他侧头向慕容斐和顾平吩咐了几句,随行的护卫便立刻分成了两队。

一队由顾平带着朝阮青黛等人走了过来,一队则是跟着慕容斐,纷纷拔出了刀。

“夫人,”顾平疾步走到了阮青黛身边,“这里不安全,我们先绕出去。”

说着,他便将院中剩余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让身后跟着的一队护卫护送他们从后院的偏门绕出去。

阮青黛回过神,蹙眉朝已经严阵以待的晏闻昭那里看了一眼,“他们……”

“主子要亲自带人拖住巨蟒……”

“砰——”

又是碎裂的声响,巨蟒终于冲破了重重阻碍,正式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冰凉的月色下,一至少有七米之长的黑色巨蟒盘桓在倒塌的客栈外,鳞片清晰可见,泛着可怖的寒光。

此刻,它正缓缓舒展开盘旋的身体,目光冰冷而狂躁,散出嗜血的杀气,直直盯向后院的人群。

从未见识过如此场面,饶是再沉着镇定的晏闻昭,也不由变了脸色。

豆蔻倒吸了一口冷气,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却没有忘记捂住软软的眼睛。

护卫们也开始惶惶起来,却被晏闻昭一句“不可妄动”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如今巨蟒尚未展开攻势,不过也只是暂时……

但若是他们四散而逃,很有可能会即刻打草惊蛇,到时巨蟒被激怒,怕是会伤到更多人。

“夫人,快随我来!”巨蟒一露面,顾平便越发加快了速度,趁着晏闻昭等人与巨蟒对峙之时,将一大拨人悄悄护送出了后院。

无暇连忙护着豆蔻和阮青黛,朝侧门疾步走去。

阮青黛还未从那黑色巨蟒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不过比起从未见过此等怪物的其他人来,她的反应倒是要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儿。毕竟从前她也硬着头皮看过电影《狂蟒之灾》,还是3D的。那里面的狂蟒似乎比这一黑色巨蟒还要大些,但是……

电影毕竟是电影啊啊啊啊!!!

当一条如此庞大的巨蟒“嘶嘶”吐着蛇信,带来的绝对不仅仅只有视觉冲击,还有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透着绝望的味道。

她是穿越者,有穿越不死光环……

她是穿越者,有穿越不死光环……

她是穿越者,有穿越不死光环……

阮青黛忍不住开启了弹幕护体模式,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叨念着她的穿越者光环,强压下心头的惊惧和恶心反胃。

就这样自欺欺人着,顾平已经带着她们从后院绕到了巨蟒攻击范围之外、相对安全的山林,只是却紧紧挨着一处悬崖。

翠云廊的这一边,其实大多是布满古柏的缓坡,但唯独这里,却像是一处缺口,几乎垂直而下,虽也有层层树影,但却都是横斜的枝桠。

其余人一从客栈内出来,便纷纷朝来时的古道朝山下跑去,恨不能长双翅膀,一下飞到山底,离那巨蟒越远越好。不一会儿,崖边便只剩下了阮青黛、顾平、无暇豆蔻还有一干护卫。

顾平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死死盯着那正与巨蟒对峙的自家殿下,面上满是焦急。

阮青黛死机的脑袋终于稍稍恢复正常,一见晏闻昭只带了那么十几个人对上巨蟒,蓦地瞪大了眼,赶紧看向顾平,“殿下身边怎么只有那么些人?!”

“殿下命末将带人保护王妃。”

“……你不必顾着我,我这里有无暇。”

不仅有无暇,还有死门的二十四人。

眼见着那巨蟒已经蠢蠢欲动,阮青黛蹙眉补充道,“你赶紧带人回去保护殿下。”

顾平咬了咬牙,想着无暇的功夫极高,应当能护阮青黛周全,所以最终还是带着人赶回了晏闻昭的身边。

他一离开,无暇便低低的问道,“楼主,可要死门之人出手?”

慕容斐的手下自然不比死门之人,若是死门之人出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能制住那巨蟒。

阮青黛点了点头,“让他们暗中观望,一旦巨蟒有了动作,便出手襄助太子。”

“是。”

“还有……”阮青黛转头朝山林深处望了一眼,“派几个人循着风声去林中看看,若有形迹可疑之人,一定要留活口。”

无暇愣了愣,却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退进了林间阴影中召集死门之人。

阮青黛回过头,忍着快要呕出来的恶心,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的巨蟒。

……如此庞大的巨蟒,更加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类。

如果是有人在背后操纵,那么一定和“风声”有关!

所以,与其这么多人围着巨蟒拼个你死我活,不如直接拿下操纵之人,再观局势。

“娘亲……”伏在豆蔻怀里,被捂着双眼的软软甚至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也产生了莫名的危机感。

阮青黛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软软的脑袋,小声安抚道,“没事。”

随即便转向豆蔻,低低吩咐了一声,“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都别让她看见。”

万一……

谁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血腥残暴的画面啊TVT

其实她也快吓尿了啊TVT

把她吓成这样……要是被她查到背后之人,她绝不让那厮好过!!都给她等着TVT

无暇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向阮青黛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都已准备好妥当。

阮青黛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不远处盘桓的巨蟒身上,屏住了呼吸。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突然,林间穿梭而来的风声一瞬间变得尖利起来,就连无暇都听出了些异样,握着匕首的手立刻攥紧。

阮青黛一惊,只觉得大事不妙,连忙抬眼向废墟中的黑色巨蟒看去。

“砰——砰——”

果不其然,那巨蟒骤然有了动作,头颅高高昂起。

所有人的心登时都悬到了喉口,与它对峙的护卫们纷纷收紧了握着刀柄的手,就连站在最前方的晏闻昭也是眸色深黯,周身带上了些生杀之气。

那巨蟒一下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两颗银白色毒牙,作势便要俯冲而下……

豆蔻连忙低下头,将软软摁进了怀里,两手塞住了她的耳朵。

阮青黛也再憋不住,失态的“啊”了一声,蓦地扬手捂住脸,不敢多看一眼。

然而……

……

……

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动静竟是并未到来?

就连,林间的山风也骤然停住了?

出乎意料,死一般的沉寂。

“……怎,怎么了?”阮青黛微微张开手指,从指缝中向外瞥了一眼,小声问道。

无暇丝毫不敢放松,应声道,“它……突然不动了。”

不,不动了??

阮青黛连忙撤下手。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巨蟒竟是突然停住了俯冲而下的动作,反而十分十分缓慢的转过了头,一双诡异而阴森的眼瞳里没了杀气,倒是多了些若有若无的……迷蒙??

蓦地对上蛇眼的阮青黛:Σ( ° △ °|||)︴

这……特么是什么套路?!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连忙侧耳细听,果然!!那诡异的风声消失了!!!

真的是有人在暗中操纵!此刻巨蟒的反常,也定是因为那骤停的“风声”!

想也不用想,除了渊王那厮,再不会有别人动这个心思……

阮青黛恨得牙都开始痒痒。

“哗——”

就在大家都不明所以之时,那黑色巨蟒猛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身,直直朝山林这边窜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晏闻昭面色突变,一反应过来便飞身紧跟在巨蟒身后,提剑而来,却是压根赶不上它的速度。

所有人都以为巨蟒要袭击山林边的阮青黛等人,就连阮青黛自己……

也不得不在电光火石间接受了这一点。

“刷。”

无暇眸色一冷,手腕翻转,匕首出鞘,瞬间抵至巨蟒身前。

然而,又令人万万想不到的却是……

就在她扬起匕首,正要迎战之时,那巨蟒却是蓦地绕了一个弯,从阮青黛脚边不远处窜离,径直扑回了黑黢黢山林间,瞬间消失。

而凡是巨蟒所过之处,皆因速度之快起了一阵狂风,地上的半米高的野草尽皆倒状。

抱着软软的豆蔻一个站不稳,直直向后栽去。

阮青黛眼疾手快,一把将豆蔻推了回去,却不料自己也被那巨蟒所过的邪风狠狠“击中”,整个人向后猛退了几步,脚下一滑……

后仰的那一刻,阮青黛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身后……

好像是悬崖吧?

“小姐!”豆蔻尖叫出声。

方才扑了个空还未回过神的无暇蓦地扭头,转眼便瞧见阮青黛脚下一滑朝山崖下栽去,面上的冰冷登时碎裂的一干二净,不顾一切朝直坠而下的阮青黛飞身而去。

阮青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死死盯着那渐渐远离自己的山崖,还有山崖上冲过来却没有抓住她的无暇。

躲过了狂蟒之灾,却没躲过失足坠崖之祸?!

敢情是天要亡她?

就在她内心已经被无数个“哔了狗了”霸屏时,腰上却骤然一紧,身子竟是落进了一个硬邦邦、却带着些暖意的怀抱……

还未来得及思虑更多,那接住她的人便和她一起,直直向幽深的山崖深处坠去,速度快的惊人,让她本就受了惊吓砰砰直跳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哗擦——”

突然,一阵刺耳的擦刮声传来,两人下坠的速度渐渐减缓,最后竟是蓦地停了下来,脚下是横斜出的枝桠,纤细而脆弱,而再下面,又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

阮青黛定了定神,终于惊魂未定的抬起眼,看向正紧紧搂着自己腰的人。

棱角分明而坚毅的轮廓,冷峻的五官,疏阔的眉眼。长发未束,飘摇在宽大的玄色衣袖之上,被山风吹得瑟瑟作响。侧颜衬着那一丝皎皎月色,映上婆娑树影,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但同时却又恍如战神般英气逼人。

没有丝毫悬念,在最后关头纵身下来救她的,是晏闻昭。

阮青黛心头微微一颤,视线落在晏闻昭插入山石中的剑锋上,眸色滞了滞。

所以,刚刚那刺耳的擦刮声,就是长剑在山崖上划出的声响,如今他们之所以停住,也是因为这长剑恰好嵌入了石缝之中,撑住了他们二人的重量?

“主子!!”

“小姐!”

“娘亲……”

山崖之上,还遥遥传来熟悉的呼声。

阮青黛额上不断沁出冷汗,而晏闻昭则是单手搂在她的腰间,握着剑柄的手已经暴起了青筋,“抱紧我。”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冽,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殿下……”

不知为何,向来惜命的阮青黛竟是有了片刻的犹豫。

正犹豫间,头顶却又响起了晏闻昭低沉的磁性嗓音,夹杂着隐忍,“若不想一起死,就抱紧我。”

阮青黛攥紧手,咬了咬牙,还是将双手环在了晏闻昭身后,侧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感受着那一起一伏的呼吸,还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男性气息。

发髻已然散落,如墨的青丝四散在身后,在山风的吹拂下,和晏闻昭的发丝纠缠在了一起,然而两人似乎都并未发觉。

晏闻昭眉宇微凝,磊落的五官在月色下尤显寒意森森,但却被清辉拂去了阴戾,俊朗疏阔。片刻后,他侧头望了那卡在石缝中的剑锋,薄唇紧抿,面上掠过一丝凛然,揽着阮青黛的手臂渐渐收紧了力道,将她又往怀里搂的近了些,沉声道,“你可信我?”

如今这个高度,就算他全力以赴,也不能带着阮青黛用轻功回到崖上。而若是一直悬在这里,不仅崖上的人很难找到他们,更重要的是,一旦体力耗尽,他们还是会坠入崖底。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趁着体力还充沛的此刻,拼一回!

阮青黛一愣,下意识抬头又看向晏闻昭,恰好对上那双深邃却清明无比的眸子,仿佛带着些蛊惑,让人不由自主的便能深陷其中。

直直望进了那双眸子的深处,阮青黛悬在喉口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似的,然而这次却不是因为恐惧……

“……信。”

下一刻,晏闻昭便猛地将那长剑从石缝之中拔了出来,两人伴随着剑锋在崖壁上划出的刺耳声响,再次向下直直坠去。

同样的高空坠落,甚至持续的时间比第一次还要长,但不知为何,阮青黛心里却再没了方才的忐忑煎熬。感受着那自耳边呼啸而过的山风,还有那枝桠划过肌肤的丝丝刺痛,她始终死死盯着眼前那一小块玄色暗纹的布料,她的心口竟还漫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胸口仿佛也有什么荡漾开来。

月色被顶上层层相掩的枝叶遮挡,崖下的夜色越来越浓重,一片晦暗中,晏闻昭眸色清冽,始终紧紧抿着唇,垂眼盯着越来越快向上掠过的枝桠。

突然,眸色一凝。

他握着剑柄的手一紧,将全身所有内力都孤注一掷的灌入剑身,硬生生在那坚如磐石的岩壁上狠狠凿出了一个凹槽。

长剑再次卡在岩壁上,下落的两人却因为惯性,狠狠向下坠了坠。被灌入所有内力的剑身再也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应声而断!

“嚓——”

那断裂的声响清晰传入阮青黛的耳里,让她心里也是一咯噔,环在晏闻昭腰间的手蓦地攥紧。

饶是沉稳如晏闻昭,此刻也不由面色微变,反应极快的扔开了手里剩下的断剑,在急速下坠的同时,双脚在岩壁上猛然一蹬,搂着阮青黛调整了两人的位置……

“咚——”

猝不及防,重重落水的响声。

阮青黛惊愕的睁开眼,入目之处却是四溅的水花。甚至还未来得及思考其他,那冰凉的泉水就瞬间涌进了她的口鼻。

待她好不容易回过神后,登时有种九死一生的庆幸。

幸好,幸好……

不死光环起作用了——坠崖死不了,因为崖下一定有水。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时,一直横在腰间的手臂却突然松开了。

阮青黛心口一紧,连忙扭过头,艰难的睁开眼,却只见一片玄色的衣角划过,晏闻昭竟是闭着眼朝泉底坠去……

京城。

一急促的马蹄声自长街那头渐行渐近,远远看去,一身着青色长袍、戴着金冠的男子驾马而来,身后带着几个侍从。

朦胧的月色下,男子面若冠玉,五官甚至比寻常女子还要俊秀几分,看上去十分年轻,一双澄澈的黑眸戴着少年独有的单纯干净,在微凉的清辉下闪着烁烁光华,耀如璞玉。

“吁——”

行至一处府邸前,年轻男子勒紧了缰绳,稳稳的停了下来,翻身下马。

府邸门外,早有仆从等在那里。府门上方,悬着一块金丝楠木匾额——“璟王府”。

“王爷……”一老仆迎了上来,面上虽带着喜色,但却也掩不住感慨,“您回来了。”

年轻男子正是被晋帝打发去为太后守陵三年的璟王棠遇。

棠遇也微微红了眼,抬头看了一眼那在夜色中黯淡的“璟王府”三字,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再想起自己在皇陵听到的消息,他攥紧了手,嗓音压低,“是啊,回来了。只是……四哥却走了。”

毕竟年轻,那话中的不平之意昭然若揭,没有丝毫掩饰。

“王爷,安王世子和陵公子听说您今日回京,早就来府上了,此刻正在书房……”

老仆垂眼,话还未说完,眼前便拂过一片衣角,再抬头时,棠遇已经疾步朝内走去。

晏闻昭、棠遇与棠清平兄弟三人幼时便常在一处,后来长大更是同窗同室,关系最是亲厚。而拓跋陵修虽为北燕质子,但却与晏闻昭志趣相投,在京城为质的这些年多亏了晏闻昭等人的照拂,所以也成了三人的挚友。

棠遇风尘仆仆的走到书房外时,棠清平与拓跋陵修正听到他回府的消息,匆匆迎了出来。

“阿遇。”棠清平一身紫色锦袍,俊容柔和,嘴角含笑,眸底也难得露出了些明显的情绪。

“璟王殿下。”拓跋陵修先是拱手行礼,而后才直起身,淡金色的眸子里难掩好友重逢的激动。“都说士别三日,便非复吴下阿蒙。如今一别三年,阿遇果真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跟在我们身后叫哥哥的孩子了。”

“陵修。”一听这话,棠遇竟是红了眼眶,隽秀的面容平添一丝稚嫩。

眼见着棠遇撇了撇嘴角像是要哭的模样,棠清平唇角的弧度倒是勾了勾,调侃道,“陵修,你又夸早了。才说他脱了胎换了骨,他便又本性难移了。”

棠遇从小到大有个坏毛病,那就是……

着实爱哭。

他年纪比晏闻昭、棠清平和拓跋陵修都要小一些,有时就经常因年龄小了那么一点,而被年长的三人“嫌弃”。所以晏闻昭一旦不带他出宫,他就一定会边哭边想尽办法黏上去,让当时年长些的三人伤透脑筋。

或许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棠遇硬生生憋回了打转的眼泪,下一刻就咧开嘴笑了起来,和未长大的孩童一般,笑容干净而纯粹,“堂兄!”

如此纯净的笑容,在皇室之中,便像是水晶一般弥足珍贵,也是他们一直想要守护的东西。

视线在棠清平和拓跋陵修面上扫过,棠遇下意识的想要看向第三人,然而却是落空了。动作僵了僵,他笑容微敛,“堂兄,四哥他……”

“进去说吧。”棠清平面上不动声色,眸色却渐渐冷了下来。

“嗯。”

此刻姜屿就直挺挺地站在树下,眉头紧皱,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帖子,而他身前还站着一人,瞧打扮应当是东宫?仁獭?

阮青黛先是松了口气,随即便是疑惑。

这又是??什么阵仗?

察觉到什么,姜屿抬眸,看见阮青黛的一瞬间,眉头舒展,“眉眉,你回来了。”

“嗯??”

阮青黛抿唇,缓步走上前,“这位是?”

那东宫?仁桃沧??身来,朝阮青黛笑道,“大姑娘,奴才是奉太子之命,来给晏公子和您送请帖。”

“请帖?”

阮青黛一怔。

“过几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寿辰,殿下会在东宫设宴。这请帖,自然是殿下的生辰宴请帖。”

说着,那?仁痰纳?袈晕13锲穑?疤?拥钕驴砗袢实拢?沟肽钭抨坦?右彩悄侨丈?剑??蕴匾饨信?潘屠辞胩?忧巴?煌?焐?!?

第 37 章 037

这话传到了院外,门口把守的螭虎卫忍不住窃窃私语。

“被平白霸占了太子之位这么多年,竟还能不计前嫌,与之一同庆生。如今这位太子殿下,可真是大度??”

“太子殿下有容人之量,就不知从前那位气量如何,敢不敢赴宴了。我若是他,可没脸再回东宫。”

阮青黛的目光落回那封请帖上。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姜屿。

姜屿对上她忧心忡忡的目光,却只是安抚地冲她笑了笑,随即转向东宫来的?仁蹋?岸嘈惶?拥钕拢?棠扯ɑ崆叭ジ把纭!?

东宫的人浩浩荡荡离去,兰苕阖上院门。

三人正要进书房,落在最后的拓跋陵修却是蓦地顿住了步子,微微蹙眉,淡金的眸子在灯下蒙上了一层漂亮的光色。

愣了片刻后,他才松开了紧蹙的眉心,偏头朝院中的阴影处不确定的唤了一声,“清欢?”

“……”已经踏入书房的棠清平唇畔的笑意一僵,立刻又转身走了出来,顺着拓跋陵修的目光看了过去,原本柔和的下颚弧线渐渐绷紧,双眼危险的眯起,唇畔笑意犹存,“棠清欢。”

阴影中,一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从树后走了出来,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哥哥……”

视线转向一旁在灯下长身玉立的拓跋陵修,棠清欢的眸子亮了起来,“陵修哥哥怎么知道是我?”

被那灼灼的眼神望着,拓跋陵修轻咳了几声,瞥了一眼身边的棠清平。

他一直知道,棠清平似乎并不愿意看到清欢与他太过亲近……

“我出门时和你说了什么?”棠清平眸色微沉。

“不,不许跟着你溜出来。”棠清欢念念不舍的从拓跋陵修身上收回了视线,垂头道,“可,可是,我也有好久没见过陵修哥哥……”

拓跋陵修明显感到身边的棠清平气压又低了些。

“还有阿遇!”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棠清欢连忙红着脸补救道。

“堂姐?”棠遇从书房内又转了出来,看到棠清欢时倒是十分惊喜,“怎么不进来?”

棠清欢眸色更亮,连忙绕开自家低气压的兄长走进了书房,“就是……怎么还不进去……”

拓跋陵修被这兄妹俩闹得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也跟了进去。

廊下,只剩下棠清平一人,他抿了抿唇,转眼望向房内正缠着拓跋陵修的棠清欢,眸色晦暗。

比起京城璟王府的重逢氛围,千里之外的翠云廊就显得格外戚戚。

山崖下,月色透过层层掩映的枝叶,在水面上撒下一层清辉,泛着粼粼波光。

阮青黛异常艰难的将不省人事的太子殿下给拖上了岸,两人的衣衫不仅被树枝划破,还全部湿透了。一个躺在泉边没声没息,一个则是累瘫在了地上,急促的喘着气。

“噗——”

将呛到嘴里的最后一口水喷出来后,阮青黛终于回过神去观察晏闻昭的状况。

幸好,这泉水不深……

若是再深一些,就凭她那三脚猫的几下狗刨,怎么可能将一个大活人从水里拖出来。

见晏闻昭始终闭着眼,面色发白,颊上还有几道浅浅的血痕,阮青黛也心慌起来,连忙将手探到了他的鼻下,感受到他的气息后心头这才微微一松,转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殿下?”

“子显,你醒醒!”

“晏闻昭!!”

依旧没有丝毫反应,阮青黛攥紧了手,手心开始微微冒,再被崖下的冷风一吹,浑身湿透的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也后知后觉的传来丝丝疼痛,约莫也是被树枝划伤了,不过此刻她却压根没有顾上这些,只不断唤着晏闻昭。

据说从一定的高度往下跳,水面和地面的效果并无差别。

虽然这崖下是水,不过刚刚他们落水的高度却也不低。更何况,他们是横着入水,这样的姿势对身体伤害极大……

想起方才在落水前一刻,晏闻昭蓦地将她翻到上方,自己背部最先触到水面,阮青黛心口一紧。

“晏闻昭!”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极力想要回忆些从前学到的急救知识,却发现自己除了一个人工呼吸就什么都不知道了_(:3ゝ∠)_

鬓边的发丝滴下冰凉的水珠,她咬了咬唇,要不……

还是试试人工呼吸??

阮青黛微微俯身,视线落在晏闻昭那张棱角分明、沾着些水珠的俊脸上时,突然顿住了动作。

万一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晏闻昭在人工呼吸的半途中醒了过来,依他这个禁欲老干部的性子,会不会寻死觅活的让她负责啊??

……等等!

这种生死关头她还想这些是不是有点瞎!!

阮青黛瞪了瞪眼,连忙直起身摆了摆头,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逐了出去,正要豁出去垂眼俯身时,却见平躺着的晏闻昭已经睁开了眼,正平静无波的看着她,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你醒了?!”阮青黛先是吓了一跳,下一刻才回过神,连忙伸手去扶他,“没事吧……”

晏闻昭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却拂开了她的手,自己半撑着地缓慢的坐了起来,也不知是触到了哪里的伤处,他坐直的后背一僵,微微蹙眉,“……没事。”

阮青黛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断了两根肋骨。”蹙眉的太子殿下又轻描淡写的补充了一句。

“……”阮青黛目瞪口呆,结结巴巴的重复道,“断,断了……两根肋骨?!”

许是因为疼痛,晏闻昭的唇色也有些发白,但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沉稳从容,“无碍,只需静养。”

从如此高的山崖上落下,阮青黛毫发无伤,他自己也仅断了两根肋骨,这已是最幸运的结果。

一阵夜风拂过,阮青黛湿透了的衣衫都凉凉的贴在身上,被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寒颤。

察觉到她的不适,晏闻昭转眼朝黑黢黢的四周看了看,眸色沉沉,声音有些低哑,比往日要虚弱许多,“咳,先找个暖和地方过夜,明日再寻出路。”

身后的树林传来些悉悉索索的不明声响,刚刚被巨蟒吓过的阮青黛一听这声音便十分瘆得慌,赶紧应了一声好,便俯身去扶晏闻昭起来。

垂眼看了看阮青黛伸来的手,晏闻昭侧身避开,那张脸在月色下半明半暗,口吻郑重,“我自己可以,男女授受不亲。”

“……”阮青黛的手顿在半空中,嘴角微微抽搐,“那刚刚坠崖时……”他还搂着她呢好伐!!

“……”晏闻昭冷冷的瞥了她一眼,“那是事急从权。”

阮青黛哭笑不得,“现在难道不是吗?”

晏闻昭长眉微挑,收回视线不愿再搭理阮青黛,只艰难的撑着想要自己站起身。见状,阮青黛也不再多废话,直接伸手托住了他的右臂,咬牙将他扶了起来。

就在晏闻昭蹙眉又想要说些什么时,阮青黛偏过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叱责,“现在碰也碰了,你还想怎样?”

“你……”

“殿下还要乱动吗?”阮青黛继续微笑,“肋骨断了两根没什么,但若是动来动去让那肋骨戳伤肺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晏闻昭沉默片刻,终于不再“挣扎”。

阮青黛满意的收回了笑容,小心翼翼扶着晏闻昭离开了泉边。

夜里的山崖下,月光被树林里参差不齐的树木遮住,黑黢黢的看不清路,再加上天凉,晏闻昭又受了伤,两人到处乱走便十分危险。

所以,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就成了当务之急。

在晏闻昭的指引下,他们还是很幸运的在树林那面找到了一处洞口。

洞口幽暗,乍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见底。

阮青黛最初心里还有些虚,生怕这洞内会再冲出一只蟒蛇或是其他野兽什么的。但想着除了这一处再没有什么更好的避风之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扶着晏闻昭进了洞。

借着漏进山洞的一丁点月光,阮青黛终于将晏闻昭扶到了洞壁边坐下,自己则也脱力的跌坐在了地上,筋疲力尽,左肩酸痛的几乎抬不起来。然而只是歇了片刻,她便再次站起了身。

“去哪儿?”

阮青黛刚一起身,半靠在洞壁边的晏闻昭便开口了,黑暗中,她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晏闻昭向来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去外面拾些树枝来生火……”

晏闻昭如今受了伤,不宜走动,所以尽管再害怕,她也得硬着头皮自己动手了。

山洞外的云遮月,洞内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晏闻昭的眉心拧成了川字,“林中恐有走兽,你不能一个人去。”

一片无人应答的沉寂。

“……阮青黛?”晏闻昭的嗓音骤沉,向来没有表情的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惶之色,但哪怕在黑暗中,却也仅是一闪而过。

依旧是无人应答。

“咳咳——”

晏闻昭撑着洞壁站起身,却不料一下牵到了伤处,肋骨处传来一阵疼痛,让他不由重重的咳了几声,僵在原地再不能动半分。

痛楚还未尽消,他就扶着洞壁,凭着感觉一步步朝洞口走去,“阮青黛?”

“阮青黛!”

“怎,怎么了?”终于,洞口处传来一熟悉的女声,带着些诧异。

阮青黛一回到洞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晏闻昭正一声声唤着自己的名字,虽然嗓音依旧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但她却还是听出了些微不可察的急切和焦虑,连忙将怀里的东西通通扔到了脚边,摸索着洞壁往里面走,“殿下?”

终于听到了阮青黛的回应,晏闻昭心头一松,紧蹙的眉心也微微舒展,下一刻却又不自觉的冷下了声音,“谁让你到处乱跑的?”

晏闻昭从来处于高位,自小说话就带着独属于皇室的威严气度,而嗓音一旦降了温,那股子威严便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阮青黛噎了噎,却也没生气,“我没有乱跑……”

她倒是挺幸运,洞口外的地上就有不少散落的树枝。

而凭着从前看过的一些求生纪录片,她还在一旁的山壁上意外的找到了几块所谓的燧石。

正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她伸出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一抹温润的凉意,似乎是人的手。下一刻,那只手掌即刻一翻,扣住了她的手腕。

遮月的云雾终于散开了些,月光再次突破重围,缓缓流泻进山洞内。

借着那微弱而朦胧的一丝光亮,阮青黛抬眼看清了正握着自己手腕的晏闻昭……

许是因为疼痛的缘故,他略薄的双唇微微发白,鬓边还沾着些水珠,棱角分明的下颚弧线绷得十分紧,额上沁着些冷汗,疏朗的眉宇间不如平日那般冷峻,反倒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柔和光华,带着一抹忧色。

望进那双深邃却灼灼的眸子里,阮青黛愣了愣,登时受宠若惊的扬了扬唇,“我就在山洞外转了转……没什么危险。”

阮青黛的笑容落进晏闻昭眼里,让他渐渐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扣住了阮青黛的手腕,他眸色微凝,紧接着就撤了手。

“……”阮青黛敛了敛笑容,想起自己刚刚扔下的树枝和燧石,连忙转身去拾。

然后便在晏闻昭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蹲在不远处开始琢磨如何生火。活了这么多年,阮青黛也是第一次落到如此境地,好在她的记性不错,动手能力也还行,只不过片刻,就成功打出了火星。

火星一闪,阮青黛眸色亮了亮,连忙将那火星朝枝桠上的树叶上引。微弱的火光渐渐蔓延开来,最终燃起了暖和的火堆,源源不断的散发着暖意,将她周身的寒意一点点驱散。

第一次用这种古老的方式生火竟然如此顺利,阮青黛喜出望外,连忙扭头去看身后已经坐下的晏闻昭,既兴奋又得意的笑了起来,“成功了!”

晏闻昭眸色深了深。

火光摇曳,方才还黑黢黢的山洞内骤然亮了起来。

熊熊燃烧的火堆边,女子已没了往日的端庄之姿,长发四散,因落水的缘故,湿漉漉的披散在身后,有几缕凌乱在颊边,还缀着水珠,颊上多了些树枝划伤的伤痕。裙摆上沾满了污泥,看上去有些狼狈。上衣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再也无法遮挡那玲珑的曲线,隐隐还透出一片玉色……

正直如太子殿下,微微蹙眉,冷峻的面上浮起一抹可疑的颜色,正要垂眼别开视线时,他的目光却猝不及防落在了女子得意的笑容上。

……要知道,他们刚遇见了一条世间罕见的巨蟒,还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此刻被困在这山崖之下,明日还不知该如何走出这山林。

而不远处那个女人,却仅仅因为生起了一堆火笑得如此嚣张。果真是……

没心没肺= =

然而,却是意外的移不开眼。

阮青黛虽然笑的嚣张,但那双桃花眼却是期待满满的盯着晏闻昭,脸上明晃晃的写着“我是不是很牛掰”,十足十像个等待表扬的孩童。再加上那鬓边凌乱的几缕发丝,和头顶不知何时沾上的树叶,整个人便显得格外滑稽起来,让一直冷着脸的太子殿下竟是不自觉的舒展开了眉头。

见晏闻昭丝毫没有表扬自己的意思,阮青黛眨了眨眼,忍不住指着火堆巴巴的重复,“殿下,我成功了。”

好歹给个反应不是?她一个人乐呵……好尴尬啊。

被这么一唤,晏闻昭终于回过神,挑了挑眉,望进阮青黛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眸里,唇畔似乎破天荒的浮起了一丝笑意,“嗯,看到了。”

嗓音里的威势收敛了些,没了那股寒意。

而那向来冷峻的面容,此时却因那极为淡薄的笑意映衬,突然显出一种明净而柔软的和暖来,眉眼舒朗,拂去表面的那层冷霜,甚至比往日还要更加英气逼人。

“……”阮青黛正拿着的燧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就连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也怔住了。

晏闻昭是在对她笑吗?是吧?

晏闻昭竟然对她笑了?

等等,这是不是晏闻昭第一次对她笑来着?

天哪……

幸福来得有些突然,她还没做好准备啊啊~

咦, 她为什么要这么激动???

就在阮青黛目光呆滞,脑子里不断刷着弹幕时,“始作俑者”却丝毫没有察觉不妥,只是不再看她,目光移向了正燃烧的火堆,“不仅识得燧石,还懂如何生火,你倒是一点不像普通的闺阁千金。”

晏闻昭本是最简单不过的感慨一番,但落进某个双重身份的危楼楼主耳里,就莫名变成了意味不明的试探。

正发着呆的阮青黛心里一咯噔,整个人瞬间进入一级警戒状态,面上的笑容却只僵了一刻,便恢复如常。

“……我也是看书才知道的。”

“哦?什么书?”

“……唔,不记得了。”她哪儿知道!!当初看的是个荒岛求生纪录片,现在就连名字都忘了!

晏闻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狐疑的看向她,口吻淡淡,“记得其中的内容却不记得书名?”

阮青黛有些心虚的垂眼,拿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听得几声噼里啪啦的脆响,脑子里登时闪过一丝灵光,“其实……那不过是一本游历江湖的札记,撰写之人并未取名就赠予我了。”

游历江湖的札记……

晏闻昭沉吟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眸中即刻掠过一丝复杂的晦暗。随即,唇畔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荡然无存,又深深望了一眼正垂头捣弄火堆的阮青黛,他的面上重新覆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然后才淡淡的别开了眼。

阮青黛垂着头,自然没有发现晏闻昭的变化, 而半天没再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禁有些诧异的抬眼。

不远处,晏闻昭背靠洞壁而坐,低垂着眼,神色已经恢复了冰冷,薄唇紧抿,甚至比最初还要……冷漠一点??

这是在……生闷气?

阮青黛有些摸不着头脑,又狐疑的瞥了他一眼。

刚刚不是还冲她笑嘛?

“殿下……您的伤势还好吗?”想了想,阮青黛起身走向晏闻昭,在他身边抱膝坐下。

晏闻昭没有看她,反而就着这个姿势闭上了眼,沉沉的应了一声,“嗯。”

“今日……”阮青黛抿了抿唇,眼前突然就浮现出晏闻昭单手搂着她坠崖的那一幕,偏过头正色说道,“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若非殿下 ,我此刻怕是……”

“阮青黛。”

闭眼小憩的太子殿下突然睁开了眼,郑重的偏过头,打断了阮青黛还未说完的致谢台词。

被连名带姓点到的阮青黛一愣,下意识就直起了腰,对上太子殿下“凛冽”的眼神,就差没脱口而出一个“到”字。

“今日的一切皆是因我而起,你不过是受我牵连而已。所以,”顿了顿,“我救你,只是不希望连累无辜之人,你不要误会。”

“……”

见阮青黛似乎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晏闻昭转回头,再次闭上了眼,淡淡补充道,“你不必歉疚、也不必想着怎么报答我……想来,你那位混迹江湖的意中人就算再怎么心胸宽广,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女人与其他男子有太多牵扯。你……好自为之。”

“……”

……她是不是又莫名其妙的被太子殿下说教了一通??

阮青黛心中的小火苗登时被一盆凉水浇得连火星都不剩,嘴角直抽搐。

意中人,意中人,又是那个自己作孽编出来的玩意儿……

她瞪着晏闻昭的表情变换了一次又一次,分明憋屈的快要原地爆炸,但却是一个字也不好说出口,只能再次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硬生生把一切回应都吞了回去。

算了……

看在他舍身救她的份上,她就不和一个肋骨断了两根的人计较了= =。

“殿下,今夜的巨蟒……你怎么看?”

又沉默了一会儿,阮青黛还是忍不住挑起了话茬。

“蹊跷。”言简意赅。

阮青黛抿唇试探,“我也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或许……和上次的刺杀是同一人指使。”

“无凭无据,不可妄断。”

“……”

晏闻昭仍闭着眼,微微启唇,“这些可以容后再想,如今最重要的是,该如何走出这里找到顾平他们。”

阮青黛噎了噎,再次被太子殿下浇了盆凉水。

得,正主自己都不在乎是谁要害他,她简直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说了,一句话都不说了。

她忿忿的闭上了嘴。

熠熠的火光在山洞内扑朔,偶尔传来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声,让困意越发蔓延开来。

阮青黛抱着膝坐在晏闻昭身边,盯着火堆的眼睛已经微红,眼皮越来越重,最后还是完全耷拉了下来,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闭着眼的晏闻昭其实并没有睡着,相反,他的脑子里突然就多了很多很多思绪,交杂在一起,让他自己也压根理不出什么头绪。

正想要抓住那一纵即逝的灵光,他的肩头却是蓦地一重……

“……”晏闻昭睁开眼,蹙眉扫了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脑袋。

颈边扑着一阵又一阵浅浅的呼吸,他愣了愣,心口突然隐隐波动,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面上的神情也不由僵住。

然而只是僵了一瞬,他便立刻明白了过来,恢复如常,面无表情的便要伸手将阮青黛的脑袋推开……

她不该与他靠的如此近。

“好冷……”女子呢喃出声,声音轻的几不可闻,但却成功定住了晏闻昭的动作。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阮青黛还未干透的单薄衣衫上,因为角度的问题,衣襟内的皓雪猝不及防便撞进了他的视野之中。

眸光微缩,他轻咳了一声,视线上移。阮青黛那有些苍白还挂了彩的小脸被散开的长发遮在其中,近在咫尺。可以清晰看见鼻翼的翕动,甚至可以数清睫毛的根数。

阮青黛已经昏睡了过去,但因衣裙还未干透的缘故,身上始终覆着一层寒意,没有完全被火堆散发的暖意驱散,于是在体内游走,让她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尽管这颤抖十分轻微,但晏闻昭却还是明显察觉到了。

“冷……”已经意识混沌的阮青黛再次不满意的哼了一声,脑袋不安分的动了动,就快从晏闻昭的肩头栽下……

鬼使神差的,刚刚还想毫不留情将她推开的晏闻昭竟是扬手,一根手指又将那乱动的脑袋给戳了回去。

随即,另一只手便环到了阮青黛身后,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将她拥进了怀里。

两人的姿势变得极为亲昵,再加上不远处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在洞壁上映出摇曳而悱恻的火光,氛围便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当然,两个当事人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睡着的那一个已经和周公下棋去了,而剩下还清醒的那位,还正为方才的动作发着愣,不过只愣了一瞬,他便再次成功的用四个字说服了自己——事急从权。

一阵暖意袭来,阮青黛终于不再冷的发抖,只下意识的朝那温暖的怀里又缩了缩,然而这一缩,却是一下碰到了晏闻昭的伤处……

晏闻昭眉尖一蹙,疼得额上都沁出了些冷汗,但却也没再伸手将罪魁祸首推开,只冷着脸转回了头。

“……睡相难看。”

再次充当暖炉的太子殿下咬牙叱了一声。

清晨的山崖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泉水上方氤氲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像树林里蔓延而去。

林间不断传来鸟儿的啁啾叫声,夹杂着枝叶瑟瑟的声响。

柔和的霞光穿过层层树叶,只余下一束漏进了昏暗的山洞内。

燃烧了一整晚的火堆已然成了灰烬,洞壁边,一男一女“亲昵”的相互靠着,女子的睡容倒是十分安详,但男子的眉心却依旧拧着川字。

“唔……”那一束霞光恰好打在了阮青黛的面上,让她不由扬手遮在了眼前,眯眼动了动已经快要僵硬的身子。

这一动,她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肩上的爪子是谁的?!

……她靠在谁的怀里?!!

还没睡醒的阮青黛默默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枕着的肩膀,又看了一眼肩膀的主人那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惺忪着睡眼转回头,开始认真的思考那三个亘古不变的人生哲学。

我是谁……

我从哪儿来……

我要到哪儿去……

怔怔的思索了半刻钟,她终于完全睁开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清晰而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清晨,她也是这样在某位殿下的怀里醒来……

僵硬许久的阮青黛这才有了动作,缓慢的直起身,想从那温暖的怀抱里钻出来。

几乎是她刚一动身,睡得并不安稳的晏闻昭便醒了,一转眼瞧见阮青黛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再做些什么,手一抬就松开了她的肩,“醒了?”

嗓音微微低哑。

阮青黛动作顿了顿,下一刻,便手脚并用“优雅”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回头朝晏闻昭绽开笑容,“殿下,早啊……阿嚏!”

笑容还未收回,就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

夭寿了,昨天没能及时换下衣裳,就这么裹着睡了一宿,现在喉咙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晏闻昭抬眼看了看她,手在地上撑了撑,像是也要起身,但却突然皱起了眉,紧紧抿住了唇。

“怎么了?”阮青黛一愣,话问出口后才想起晏闻昭如今是个伤残人士,连忙俯身扶起他,“殿下,我扶你起来……”

“走吧。”晏闻昭缓了缓胸口的那丝疼痛,抬眼看向山洞外被霞光逐渐驱散的水雾,“要趁天亮时尽快走出这片山林。”

阮青黛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入目之处,却是望不到边际,甚至辨别不出方向的树林。心头微沉,她点了点头,“嗯。”

= = =

笼罩在山间的薄雾被朝阳洒下的金光一点点驱散,山风微微拂过枝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阮青黛搀着晏闻昭背朝山崖,在山林间穿行。

林间并没有什么路,遍地都是枯枝荆棘,十分难行。阮青黛提着裙摆,自己一个人走怕是都会跌跌撞撞,此刻却还要扶着不宜走动的晏闻昭,顾着他肋骨的伤势,更是走的小心翼翼。

“殿下……你说,昨天那巨蟒还会出现吗?”偏头朝四周漫无边际的林叶看了看,阮青黛突然想起一个很糟糕的问题。

“有可能。”

“……那这林子会不会有猛虎突然扑出来啊?”

“有可能。”

“……”阮青黛有些崩溃的朝晏闻昭身边靠了靠,玛德,就不能骗骗她吗!一定要这么诚实吗_(:3ゝ∠)_

战战兢兢的又走了一小段路,不知是哪里突然传来一声枯枝断裂的声响,伴随着几声鸟儿振翅飞走的扑腾声,阮青黛心口一跳,双脚硬生生顿在原地,吓得一步也走不动了。

若是晏闻昭没受伤也就算了,如今晏闻昭还负着伤,要是他们运气差到一定境界,真的遇上蟒蛇老虎……

因为阮青黛停下了脚步,晏闻昭也不得不杵在原地,眸色沉沉,挑眉瞥了她一眼,“不走了?”

“……殿下,”阮青黛回过神,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忍不住想讲个笑话给自己壮胆,“你可知道,要是独自一人碰上老虎该如何?”

“不知。”干瘪瘪的两个字,听不出丝毫配合。

阮青黛踩了踩脚下的枝叶,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跪下叫爹。”

“……”从未听过此等说法的晏闻昭不解的蹙眉,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终于得到回应的阮青黛微微眯眼,唇角突然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桃花眸里掠过一丝促狭,“虎毒不食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太子殿下掺着冰渣子的眼神中,阮青黛一个人尴尬的笑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干,最后戛然而止,“不,不好笑吗?”

晏闻昭眉心跳了跳。

他竟然,他竟然还真的以为她有什么计策对付猛兽!原来又是在胡说八道,插科打诨。

虎毒不食子,亏她能想得出来……

又扫了一眼女子悻悻的笑容,他面上平静无波,唯有唇角隐约勾了勾,黑眸如深潭,渐渐荡开一丝涟漪,眸光下意识的粘着些笑意,不咸不淡的开口,“既然如此害怕遇上猛虎,那就快些离开这山林。再耽搁下去,难道还要在山洞内再过一夜吗?”

“……嗯。”

阮青黛也觉得有道理,点头应了一声。

垂眼看了看自己再次被枯枝勾住的长裙裙摆,她抿了抿唇,松开了搀着晏闻昭的手,蹲下身,拎起那裙摆,用力撕开……

“刺啦——”

绢帛裂开的响声。

晏闻昭微微有些诧异的转过头。

阮青黛甩开那总是碍事的裙摆,跳了跳,满意的看着终于不再受束缚的双脚,她拍了拍手扬起头,笑如春月,“好了,走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撕开裙摆,还是因为惧怕猛虎蟒蛇的缘故,后面两人的进程竟是比先前快了一倍。

而树林间的方向确实不好掌握,因此走了许久,兜兜转转,直到天色将暗之时,两人才看到了树林的尽头。

“殿下!你听……”

一整天没有进食,阮青黛本已没了说话的力气,但一听到山林外那孩童的玩耍声时,眸色还是亮了起来,担惊受怕了一日的心也终于微微放松,手下不由自主摇了摇晏闻昭的手臂。

“咳咳——”

再次被牵动伤处的晏闻昭轻咳出声。

阮青黛笑容一僵,讪讪的停下了动作,“抱歉,我又忘了殿下您有伤在身……”

晏闻昭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树林尽头,“出了这树林后,别再叫我殿下。”

“……哦。”

树林外,果然是一处小小的山村。

日暮时分,山村上的半空中腾起袅袅炊烟,在落霞的笼罩下尤显祥和。

村外的小径上,几个垂髫孩童正举着狗尾巴草嬉耍着,笑声隔着很远便已清晰可闻。

其中一个孩子最先发现了从树林中走出的阮青黛和晏闻昭,不由叫了起来,“人!有人来了!”

其余的孩子也扭头瞧见了有些狼狈的他们,好奇的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你们是谁?”

“从来没见到过你们啊……你们怎么会从林子里出来啊?”

“爹娘都从来不让我进去!”

“我爹我娘也是!”

“里面有什么?有老虎吗?”

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团团围住,本就快要饿晕的阮青黛太阳穴又隐隐作痛起来。

“我娘说,那树林里有妖怪,会化作人形出来吃小孩!”一始终不敢靠近的孩子突然说道。

妖怪?

一男孩仰头看了看面容冷峻的晏闻昭,也连忙退了几步,略有些害怕的说道,“你,你不会是狼妖吧?!”

“噗……”刚刚还头疼的阮青黛一听这话,还是没忍住,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是长得有多凶才会被认作狼妖啊哈哈哈哈哈哈……

被当做狼妖的太子殿下黑脸,垂头看向那男孩,眼神冷冷的,吓得周围一群孩子通通都尖叫了一声跑开了。男孩也想拔腿就跑,但后领却一下被晏闻昭给揪住,急得直叫唤,“爹!娘!啊啊啊啊,你,你不要吃我,我几天没洗澡了,不,不好吃……”

阮青黛也赶紧去扒拉晏闻昭的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别生气。”

晏闻昭依旧没松手,反而手腕一翻,将男孩转向阮青黛,眉眼间的旷野之气冷冽严峻,“你若猜出她是什么,我便不吃你。”

“……”闻言,阮青黛连忙露出了自己最标致的笑容,温和的朝男孩眨了眨眼。

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狐狸精!”

“咳——”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像是牵动伤处岔了气,但又像是以此掩饰已然笑出声的幸灾乐祸。

“……”阮青黛的笑容崩了,咬牙切齿的摇了摇男孩的肩膀,“姐姐是仙女!是仙女!”

耿直的太子去哪儿了?她身边这厮是谁!!怎么这么讨厌呢……

好气哦!

“妖怪在哪儿?!放了我家坤儿!”不远处,一凶神恶煞的壮汉扛着锄头直直朝这里冲了过来。

阮青黛一惊,身前那个嚎啕大哭的男孩却是小手指向她的鼻尖,边抽肩膀边叫,“爹!他们,他们是妖怪!!”

寝屋内的灯树被吹熄,只留下了靠近耳房的唯一一盏。

与藏春台相距甚远的太子寝殿。

一阵夜风吹过,将桌案的烛火吹得晃了一下。

晏闻昭身着白色里衣,披着玄黑外袍坐在书案后,手执书卷,微微抬眼,眼里倒映着窜动的烛火。

陆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殿内,“殿下。”

晏闻昭合上书卷,眸光闪烁,“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两道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寝殿外,径直朝西面而去。

夜色深重,东宫内除了巡逻的禁卫、觅食的猫儿,再也没有其他动静,藏春台内亦是一片死寂。

所以也无人看见,白日里端方自持、温和矜贵的太子殿下,竟在禁军统领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潜进了藏春台的寝屋。

第 38 章 038

屋内光线昏黑,晏闻昭眸光幽沉,步伐缓缓,随手拿起唯一亮着的烛台,朝帐幔掩映的床榻走了过去。

金丝滚边的玄黑袍角从角落的熏炉边掠过,兜起一阵风,吹散了熏炉里升起的寥寥白烟。

送来藏春台的药材,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洒上了无色无味的迷药。于是被制成安神香后,便能在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叫人沉睡不醒??

所以深夜擅闯的太子殿下绝不会被发现。这屋子里的人,连带耳房里的丫鬟,都会一觉睡到天明。

晏闻昭走到榻边,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撩开床帐。烛火昏黄,映照在他俊美的玉面上,半边光风霁月,半边却被暗影噬去。

他在榻边坐下,眼眸微垂,看向帐中沉睡的女子。

夜色微阑,月华如流水般流泻进这山间的小村落,在那简陋却并不破落的一个个屋顶覆上了一层浅浅的清辉。

小小的院落中,一女子站在廊下,身着朴素的布裙,散在身后的长发松松扎作一束,未施粉黛,素面朝天。而正和她交谈的妇人年龄稍长一些,亦是荆钗布裙,笑容温和。

“季大嫂,多谢你和季大哥肯收留我们……”

阮青黛感慨的垂眼。

她口中的季大哥名为季柏,就是傍晚扛着锄头来救自家儿子季坤的壮汉。

亲眼目睹自家儿子被欺负的哇哇哭,还愿意收留他们两个罪魁祸首,简直是……感人至深。

季大嫂也是个良善的人,虽身在山野,但却比普通村妇更多些温婉。她笑着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阮青黛身后紧闭的门上,忍不住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没什么。只是,我看你的夫君似乎伤的不轻?”

阮青黛抿了抿唇,从耳上摘下了坠崖后身上仅剩的首饰,微微一笑,拉过季大嫂的手,将那垂银叶耳坠放了上去。

季大嫂一愣,连忙要将那耳坠还给阮青黛,“你这是做什么……”

“季大嫂,你听我说,”阮青黛还是执意将那耳坠放进了季大嫂的手里,“我们夫妻二人原本要去并州,途径翠云廊,没想到中途遇上了山匪,竟是……硬生生将我们逼的坠了崖……”

想了想,她还是将巨蟒一事隐瞒了。

“坠崖?!”季大嫂惊愕的瞪大了眼,“你们竟是从翠云廊那里坠的崖?!那里,那里可有千尺之高!!”

阮青黛叹了口气,“是啊,崖下有汪山泉,我们这才大难不死脱了险。在山洞中过了一夜,又在林间行了一日,才到了这里。”

季大嫂还处于有人从翠云廊坠崖竟然毫发无伤的震惊中,也感慨道,“这真是万幸,万幸……”

“我夫君为了护我,伤势本就不轻,又勉强行了一日,可能更加严重了。所以怕是要在这里静养些时日,还要劳烦季大嫂,能不能请个懂医术的给我夫君看一看?”

季大嫂回过神,连声应道,“这是自然,我们村上也有个余大夫,平日里大伙有什么病症都找他。我晚些时候就去请他过来……”

阮青黛心头那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我身上并未带什么银两,也只有些首饰。想来你们虽隐居山间,往日应该也会有人出山去采买些东西,我这耳坠应当还值些银子……”

“这……”季大嫂皱了皱眉,看了看手中的垂银叶耳坠。她虽不懂这些钗环首饰,但也能从那精致的做工和繁复的花纹上看出这耳坠定然不是什么凡品。

“季大嫂你就别推辞了,”阮青黛笑了笑,“我们在这里还不知要逗留多久,那耳坠怕是还不够我们吃的用的,我夫君身上应该还有些……”

“不必了不必了。”季大嫂连忙小心翼翼的收下了那对垂银叶耳坠,“这就够了。收留你们夫妻二人本是好心,若你再给些贵重的首饰,反倒像是我们刻意贪图什么了。”

“好。”阮青黛点了点头,笑着收回手。

季大嫂又朝阮青黛身后看了一眼,“你先进去吧,我待会儿就去请村上的余大夫来给你夫君看看。”

阮青黛伏了伏身,“那就多谢大嫂了。”

目送季大嫂离开后,阮青黛舒了口气,提着裙摆转身进了屋。

“吱呀——”

屋内,晏闻昭也已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衫,用一根布条束着发,烛火的光芒扑撒在磊落的五官之上,虽然依旧冰着脸,但却因为这身平民装扮,往日的威严稍减,显露出独有的疏阔清朗。

阮青黛进屋时,他正捂着胸口,唇色有些发白,动作缓慢的走到桌边,探身倒了些茶水。

“殿……夫君!”阮青黛连忙疾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下床了?若是要喝水,叫我一声不就好了吗?”

晏闻昭喝下了茶碗中的水,侧头看她,神色淡淡的,“你们在外面说些什么? ”

“唔,就是让季大嫂请个大夫来替你看看……”见晏闻昭蹙了蹙眉,阮青黛连忙补充道,“我将耳上带的一对坠子给季大嫂了。想来,应该可以抵掉我们在这里的耗费。”

闻言,晏闻昭的眉心果然微微舒展,下一刻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一旁自己换下的衣物中翻出了些东西,放在了桌上,“我身上也只剩下这些,你也全部收起来,若是那耳坠不够,便再择几样给她。”

阮青黛忍俊不禁,垂眼朝桌上那匕首、玉佩、玉钵瞥了一眼,正要调侃几句,视线却是蓦地在一抹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玉色上顿住了……

“怎么了?”见阮青黛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拿出的东西,唇畔的笑容都僵硬了,晏闻昭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视线也落在一抹玉色上,不由怔了怔,转头深深的瞥了她一眼,随即便伸手将那盛着“玉肌膏”的玉钵拿了出来。

“你既不舍得,那这个还是留着好了。”

阮青黛的一颗心都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面上的表情复杂而诡异,幽幽的看向晏闻昭,她的笑容依旧有些不自然,“那剩下的……便由我收着?”

“嗯。”晏闻昭颔首,又看了阮青黛一眼,发现自己并不能看出什么,便也作罢了,转身缓慢的朝床边走去。

身后,阮青黛眸底掠过一丝狂喜,伸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将那枚陪伴自己三年多的玉戒从匕首和玉佩间拈了起来,收进衣袖中,她只觉得晕乎乎的,仿佛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了脑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就这样简单的,拿回了玉戒?

指尖在宽大的衣袖下轻轻摩挲着玉戒上的纹路,阮青黛看了一眼晏闻昭的背影,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一切,都应当结束了吧……

晏闻昭敏锐的察觉出自从那日在这山村落脚后,阮青黛便开始不对劲。

不对劲的种种症状表现在……

当他想要下床之时,阮青黛恰恰好推门而入,见状,连忙扔下手头的针线,疾步就冲到了床边,“夫君!你怎么又要下床?!”

被重新摁回床榻上的太子殿下黑脸:“……口渴。”

阮青黛眯着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扬起笑容,“夫君你躺着就好,我这就去倒茶~”

“……”

当他需要喝药时,阮青黛一手提着圆凳,一手端着药碗就走到了床边。将手里的圆凳贴着床榻而放,她微笑着坐下,“夫君,喝药了~”

胳膊上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太子殿下微微蹙眉,扬手就要接过药碗,“我自己来。”

阮青黛眨了眨眼,端着的药碗往回收了收,避开了晏闻昭的手,“余大夫说了,你需要静养,不宜妄动,所以还是我亲自喂药比较好。”

“……”

“啊——”阮青黛像诱导孩子似的张嘴,舀了一勺难闻的药汤递到了晏闻昭唇边。

“……”

当他想要沐浴更衣时,阮青黛不知从哪里就冒了出来,依旧笑眯眯地朝只剩一件单衣的他挥了挥布巾,“夫君,你伤势未愈,不宜妄动,我来帮你?”

一口气没缓过来的太子殿下重重的咳出声,冷冽的嗓音里平添一丝气急败坏,“阮青黛!你还知道什么叫男女大防吗?!”

阮青黛笑容不变,“知道啊,可大夫嘱咐过了,说让我帮你擦身……而且,咱们现在不是夫妻么?”

“你的意中人呢?!”

“……”

“出去!”

“……要不,我拿一根布条把眼睛蒙上?这样总行了吧~”

“出,去。”寒意森森。

再比如此刻,某个似乎已经完全适应“妻子”角色的女人正坐在他床边,目光无比殷切的望着他,“夫君,你若是觉得终日待在屋内无趣得很,我可以陪你解解闷啊~”

老实说,晏闻昭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自己这位王妃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新婚之夜,她为了替自己那位意中人守身如玉,甚至不计后果的给他下了迷药。如今流落至此,她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接(撩)近(拨)他,扰得他心烦意乱。

她到底想做什么?!

“夫君?”见晏闻昭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眸色深深,阮青黛愣了愣,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那你平日都爱做些什么?我也可以奉陪啊~”

晏闻昭穿着一身纯白的深衣,没有任何纹饰,他半靠在床头,墨黑的长发垂在肩头,蜿蜒在衣袖之上。或许是因为白衣的缘故,他周身的冷峻凛冽之气尽数消散,没有那么冰冷拒人,而是静静的,宛若深潭,波澜不惊。虽然依旧是不苟言笑,但却已经和阮青黛记忆里那个冷厉严酷的太子判若两人。

他复杂的瞥了阮青黛一眼,不动声色的应答,“习武。”

“……”

“练兵。”

“……”

“射猎。”

这都是些什么兴趣爱好啊_(:3ゝ∠)_

阮青黛的眼角微微抽搐,面上却始终保持着微笑,“夫君就,就没有什么,可以坐在这里,动作幅度不大的爱好么?”

“没有。”斩钉截铁的答案。

竟然就没有一个文雅些的爱好……

阮青黛有些伤脑筋的揉了揉眉心,试探性的抬眼问道,“下棋呢?下几盘打发时间也好啊~”

晏闻昭兴致缺缺的摇头,“我棋艺不精。”

那是当然……

下棋也需要算计,他要是多些心眼,也不至于被她害成如今的模样_(:3ゝ∠)_

阮青黛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违心的笑道,“我的棋艺也不过是个半吊子,夫君就和我切磋几盘如何?”

又被纠缠了片刻,晏闻昭蹙眉,“这山村中怎么会有棋盘?”

“……”阮青黛张了张唇,这才反应过来。但下一刻,心中便有了应对之策,得意的扬唇,她站起身,“谁说这村里没有棋盘?”

说完,她便转身,小步跑出了屋。

晏闻昭挑眉侧头,狐疑的看向半掩上的房门,却只听得院落里传来季大嫂的唤声和阮青黛轻快的应答声。

“阿绾,今日我们村中那位师傅要做根雕,你上次不是说想见识见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不了,我要在屋里陪我夫君。”

“啧啧,你对你夫君可真是没话说。”

“唔……季大嫂,我想要些纸笔……”

“行,你随我来。”

两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

屋内,晏闻昭眸子里有一抹光色划过,如同飞鸥掠水般荡开不易察觉的一阵涟漪,唇角也似有似无的翘起,眉眼剑的冷峻冰消雪融,只剩下一片朗朗——

阮青黛跟着季大嫂从季坤屋里拿了纸笔后,便折返回了屋。

将那略有些粗糙的毛边纸平铺在桌上,她提着笔尽量平稳的在上面划出了一条又一条直线。

不过片刻,那淡黄色的纸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纵横交错的棋盘。

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成果,阮青黛一手拎着那画出的棋盘,一手执笔,回到了床边,朝晏闻昭眨了眨眼,“喏,棋盘~”

大开眼界的太子殿下眼皮跳了跳:“……那棋子呢?”

阮青黛翘着唇角,在那画出的棋盘下垫了厚厚一叠纸,提笔在横竖交叉的一个交点处画了个圆圈,抬眼看晏闻昭,“这是白子。”

说着,又将那圆圈涂黑,“这是黑子。”

琢磨了一下,她继续说道,“今日不下围棋,我这里有一个新玩法,夫君要不要试试?”

围棋太过复杂,单单是纸笔并不方便,所以只能换个玩法……

晏闻昭眯了眯眼,薄唇微启,“说。”

“唔,就是看谁的五子先连成一线。”

阮青黛一边比划,一边将五子棋简单到极致的规则说给晏闻昭听,“夫君可明白了?”

晏闻昭扬眉,淡淡的斜睨了她一眼,嗓音低沉,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些邪门歪道……”

阮青黛唇角的弧度越发扩大,权当这是太子殿下对自己的夸奖,“o(* ̄▽ ̄*)o”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再也笑不出了……

“我赢了。”晏闻昭最后在一交点处画了个完美的圆圈,提笔将它与斜下角的四个圆圈连成了一条线,淡淡的开口。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拎了起来,仔仔细细的盯着那已连成直线的五子看了又看。

她竟然输给了晏闻昭?!

在五子棋这种益(智)智(障)游戏上输给了脑子一根筋的太子殿下?!!

以智谋无双著称的危楼楼主十分生气,坚信这是她疏忽大意才输了一局。

于是,赌上危楼的尊严,阮青黛重新画了一张棋盘,在床边重重拍下,“再来!”

两人再次垂下了头,将笔递来递去,在那棋盘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圆圈,你来我往,屋子内十分安静。

趁着阮青黛沉思的空当,晏闻昭抬起头,视线避无可避的落在她身上。

女子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裙,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细带简单束着,面上未施丝毫粉黛,不似之前的温婉雍容,倒是显得纯净脱俗,却又多了丝灵俏。

她静静的伏在床边,眉心微蹙,一双桃花眸眼角上挑,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几乎已经画满圆圈的纸上,下意识的就咬起了笔杆顶端,面上满是苦恼。

晏闻昭的眸底掠过一丝笑意。

犹豫了一会儿,阮青黛终于下定了决心,提笔在那交点处画了个圈并涂黑,抬眼看晏闻昭,并将笔递了过去。

晏闻昭敛了敛眸中的笑意,接过笔,像是早就想好似的,抬手就在一处下了白子,作势便要连线……

“等等!!!!”

一眼看出了已经成势的五颗黑子,阮青黛叫了一声,连忙抽出了“棋盘”,义正言辞、理直气壮的悔棋,“我刚刚手抖,画错了地方。方才那一步,不能算!”

向来对悔棋之人深恶痛绝的太子殿下头一次没有恼,只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示意阮青黛随便改。

阮青黛满意的放下棋盘,将晏闻昭方才画上的那个圆圈涂黑,硬生生阻断了原本的五子连线。

“不改了?”

“嗯嗯。”

“落子无悔?”

“……”

阮青黛突然有些心虚起来。

晏闻昭勾了勾唇,不动声色的接过笔,再次果断的在一交点处画了个圆圈,笔锋一转,依旧稳稳的和右上角连在了一起。

五子连线,白子胜。

阮青黛黑了脸,默不作声的从床边站起身,将摊在床边的纸笔通通摞进了怀里,转身就朝门外走。

玛德,失策了!——

“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坤在家门口和一群孩子疯闹了一会儿,满头是汗,刚进院子就瞧见了抱着一叠纸坐在台阶上的阮青黛。

阮青黛抬眼,无精打采的回应了一声,“你终于肯回来了?刚刚你娘到处找你。”

闻言,季坤的小脸即刻垮了下来,“我就,就出去玩了一会儿,怎么又被娘发现了……”

然而,一个孩子的记性可能只有七秒。当他的视线落在阮青黛怀里时,面上的苦色登时消失殆尽。

有些好奇的在阮青黛身边坐下,他那刚刚玩过泥巴,脏兮兮的小手就伸向了那叠画满了圆圈的纸,“姐姐,这是什么?”

“唔,五子棋。”

“那是什么?”

“……”见季坤十分感兴趣,阮青黛想了想,便将手里的纸摊在了地上,画了一小小的棋盘,又简单的讲解了一遍规则,“五子连成线……”

季坤似懂非懂的一听明白,就兴奋的拉着阮青黛要来一盘。

和孩子下五子棋不需要用多少心思,阮青黛便一边画着圈,一边却发起了呆,神思竟是飞到了山外。突然就想起了她的危楼,想到了渊王,想到了晋帝……

其实,若是能像现在一样,和晏闻昭在这山野中待着……倒也不错。

等等!她在想什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阮青黛登时惊了惊,连忙摇头,将它从脑子里甩了出来。

什么鬼?!她怎么可能一直待在这小山村里呢?更何况……还是和晏闻昭?!

她当初嫁入太子府就是为了拿回玉戒,如今玉戒已回到她手中,只要待晏闻昭伤势好转,他们能走出这山村时,她就该带着无暇豆蔻回京了。

所以,这几日她才如此费心费力的照顾晏闻昭,毕竟,再过些时日,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好歹也是同生共死的交情,还是珍惜最后这几日吧。

“姐姐,姐姐!你输了!”

正愣怔时,一旁的季坤却突然激动的跳了起来,“姐姐,你看,我这五子连成线了!!”

阮青黛一愣,终于回过神,垂眼看向那已定的棋局。

果不其然,季坤竟然真的先她一步,五子连线了!

“……坤儿很有悟性。”扬了扬唇,阮青黛丝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季坤拈起那张纸,倒也不傻,眨巴眨巴眼仰头道,“姐姐刚刚在想什么,都没看坤儿在哪里画圈~”

“唔……”阮青黛哑然。

“我知道了,姐姐一定又在想屋里的大哥哥是不是?”季坤肃着小脸感慨了一番,“姐姐你对他真好!”

阮青黛哭笑不得,捏了捏季坤肉嘟嘟的脸颊,“因为他是姐姐的夫君啊。”

“嗯。”季坤点了点头,“我娘说了,以后找媳妇一定要找像姐姐这样的!”

“吱呀——”

阮青黛还没来得及作何“获奖感言”,身后的房门就突然被从内推了开来。

阮青黛和季坤不约而同的转头,只见晏闻昭倚门而立,身姿颀长挺拔,一身毫无纹饰的白衣难掩其风华气度,面色苍白,剑眉朗目依旧英俊。只是,神情却有些阴沉,目光幽幽的看向躲在阮青黛身后的季坤……

第一次见面就被吓哭的季坤心有余悸,一见这大哥哥又“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释放寒气,连忙松开了正揪着阮青黛裙摆的手,一扭身,撒腿就跑开了。

见晏闻昭又下了床,阮青黛连忙站起身迎了过去,“你怎么又出来了……”

目送着熊孩子的背影颠颠的跑远了,晏闻昭收回视线,不咸不淡的扫了一眼阮青黛,也不说话,便转身回了屋。

一脸懵逼的阮青黛:……excuse me??

不明所以的跟进了屋,阮青黛手里还捧着画棋盘的一叠纸,只听得晏闻昭低沉的磁性嗓音传来,“不是说要陪我下棋解闷么?”

“……”阮青黛撇了撇嘴,转头看向回到床上修养的太子殿下,郑重的摇了摇头,“我棋艺不精。”

她才不要一直输!

视线恰好转到桌上的话本上,那是之前她向季坤借的……

“唔,坤儿私藏的话本,夫君要不要看?”阮青黛放下手中的纸笔,兴致勃勃的拿起话本走到床边,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垂眼翻开那话本,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啊,讲得是一千金小姐在寺庙内偶遇江湖浪子,两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

说到这儿,阮青黛的声音顿了顿,微微蹙眉,又翻回话本第一页瞥了一眼。

坤儿怎么会有这种话本??

剧情怎么如此眼熟?

同样觉得情节耳熟的太子殿下眉心也拧成了川字,耳畔突然回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与阮青黛此刻的碎碎念几乎完全重合。

——“不敢欺瞒殿下,妾身,妾身已有意中人,原以为能等到他来荣国侯府提亲,却不曾想……”

——“是,是我的意中人。他,他是江湖中人,对这些草寇的套路略知一二,这黑话也算是趣闻之一。”

千金小姐, 江湖浪子,私定终身?

“剧情老套,毫无新意。”丝毫没有察觉到晏闻昭的异样,阮青黛摇头给了个差评。

又随意翻了几页,视线在某一处顿了顿,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啧,结尾倒有些不一样了。千金小姐后来嫁给了一位皇子,这傻皇子为两人的爱情所打动,竟纵他们私奔离开了京城,噗,好大一顶绿帽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干。

某个“傻皇子”的脸一下全黑了。

阮青黛嘴角抽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恨不得躲到角落给自己两个大嘴巴……

……她为什么要翻开这破话本?为什么??

…… 还有,这破话本谁写的?!!

#著书人想搞点大事情#

正心虚的要转移话题时,突然却有两根修长的手指出现在视野里,将她手中的话本给拎走了,“这剧情倒是熟悉得很。”

阮青黛谄谄的扬了扬唇,对上晏闻昭深邃犀利的眸子,“好像……是有那么一丢丢耳熟……”

“阮青黛,”晏闻昭将那话本扔到了一边,面色阴沉,“说说你的意中人,如何?”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诧异的张了张唇,半天回不过神,“意,意中人??”

“嗯,就 说说那个让你愿意托付终身,但这一路都未曾出现过的意中人。”

嗓音沉沉。

“……”

阮青黛心跳登时慢了一拍,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起来。

“想来,你们之间的曲折定是比这话本还要精彩。”

“……夫君什么时候,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阮青黛垂眼,避开了晏闻昭灼灼的目光。

夭寿啦,这些没有提前编好啊日!Σ( ° △ °|||)︴

“你唤了我这么多日夫君,而他却是你的意中人,我便是多问一句又如何?”

晏闻昭抬眼,眉宇却是覆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原本对阮青黛那位混迹江湖的意中人并不感兴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永远不感兴趣。

例如此时此刻,他就突然十分迫切的想要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面对好奇心莫名爆炸的晏闻昭,阮青黛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攥紧了手,支吾着应道,“他,他不过一介布衣……”

为什么会突然问起那子虚乌有的意中人?

事实上,阮青黛也一直知道自己的谎言并不十分缜密。

若是真有这么一个意中人存在,知道自己要嫁给晏闻昭,他又怎么会坐以待毙?又怎么会在这一路上无声无息,没有任何踪迹?

如今晏闻昭刻意点明了这一点,难不成是终于迟钝的反应过来……所以起了疑心?

不方,不方,说谎是她的强项,嗯。

察觉到晏闻昭的目光还一瞬不瞬的凝在自己面上,阮青黛抿了抿唇,平复心绪,深吸了一口气,“他生性洒脱不羁,侠义心肠……所以就孤身一人,”顿了顿,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唔,一箫一剑走江湖。对!就是这样!他还曾作诗说,一箫一剑走江湖,千古情愁酒一壶。两脚踏翻尘世路,以天为盖地为庐。”

一箫一剑走江湖?诗倒是做得颇有侠情,不过……

晏闻昭眸色冷了冷,忍不住启唇道,“如此潇洒,竟还愿意带上你?”

“……江湖侠客的身边难道就不需要解语花吗?”阮青黛笑眯眯的反驳。

“解语花?”晏闻昭挑了挑眉,耿直的嗤了一声,“恐怕是累赘吧……”

声音轻的几不可闻,但面上复杂而嫌弃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掩饰。

“……”

她听到了啊喂!∑(  ̄д ̄;) !!

好好的为什么要人身攻击!

默默咽了一口老血,阮青黛继续瞎编起了故事。

瞬间找到原型人设的她再胡诌起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第一次见他时,是在酒馆里。唔,当时有人寻衅滋事,我也不小心惹了麻烦,然后!他就……从天而降……”

晏闻昭蹙眉,手里攥着的话本卷成一团,在床沿不自觉的敲了敲,声音低沉,“一个大家闺秀出入那种鱼龙混杂之地,还有没有规矩……”

叱责的口吻里,隐隐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酸味。

阮青黛一时并未察觉出,只听到后半句便瞬间炸毛了,撇了撇嘴顶嘴道,“我不过是庶女,一个庶女而已,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更不懂什么规矩。”

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还刻意强调了庶女二字。

不说荣国侯府压根不管教庶女,便是有心要约束,那方寸之地又 哪里能困得住她?

更何况……规矩?

在危楼中,她就是规矩。

晏闻昭眉头蹙得更紧,只觉得肋骨伤处都被气得开始隐隐作痛了,“你……”

一见他那冷峻的面瘫脸上有了丝破碎,阮青黛心里就忽然莫名其妙的畅快。

心里一畅快,她就又忍不住开始作妖。微微直起身,她扬唇朝冰着脸的太子殿下面前凑了凑,眉眼弯弯,唇畔的笑意竟是略有些痞气,压低声音,“殿下……”

眼见着阮青黛越发靠近,面容清丽,那双微挑的桃花眼一如既往泛着潋滟的光色,晏闻昭心跳却骤然快了一拍。

眸光缩了缩,他下意识的想要向后避开,只是身后没了退路,便又只好僵硬在原处。

瞧着晏闻昭避无可避吃瘪的模样,阮青黛又得寸进尺的靠近了些,一幅“你能拿我怎样”的表情,勾唇,“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我的意中人,莫不是……吃醋了?”

晏闻昭脑袋“嗡”一声,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收,冷峻的面容自那破裂之处完全裂开,幽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明晃晃的错愕。

他垂眼,定定的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阮青黛,看见她在初春微醺的霞光之中,未施粉黛的面颊染上了些淡淡的粉色,说不出的娇艳动人。他只觉得心口拂过一阵涟漪,所有血脉都在那么一刻怵动,有了刹那的恍惚。

阮青黛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便已觉得对太子殿下的调戏大功告成,手下一动就要撤回床边,却不料腰间一紧,上半身骤然前倾……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晏闻昭伸手牢牢箍住,一把揽回了身前。

晏闻昭坐回正座,若有所思地盯着被勾破的袍角。

阮青黛身子一软,终于放松下来,抬手将松动的步摇重新插回发间。

坐定后,她才想起什么,转头撩开车帘,只见马车早就停在了一条空荡无人的街巷中。

想必因为她睡着,已经在这儿停了好一会儿,若不是被无意路过的孩童吵醒,还不知晏闻昭打算何时叫醒她??

“殿下,可是已经到朱雀街了?”

阮青黛放下车帘,转头看向晏闻昭,“民妇该下车??”

话音戛然而止。

一步开外的正座,晏闻昭还捧着那片袍袖,一言不发地盯着被扯断的银线。

“??殿下?”

晏闻昭如梦初醒似的,抬眼看向阮青黛,眉梢一低,却是露出几分惋惜心疼,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件衣裳,就这样破了。”

第 39 章 039

阮青黛眉心一跳。

几乎想要不顾体统、不顾仪态地上前给晏闻昭一记闷棍,叫他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家境清贫的穷书生,而是东宫储君!想要什么只需张张口,便会有人摘星揽月地送到他跟前,怎么还对一件衣裳如此心疼??况且又不是龙袍!

察觉到阮青黛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晏闻昭忽地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阮青黛咬了咬唇,陷入纠结。

是她在马车上睡着,才会不知不觉地靠在晏闻昭膝上,才会让那步摇缠住他的衣袍;方才若非她催促,晏闻昭也未必会心急扯断勾线??

怎么想来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腰间横着的手臂狠狠收紧,阮青黛脑子有瞬间几乎完全一片空白,扑在那熟悉却又陌生的怀抱里动也不敢动,直到有一修长的手指近乎霸道的抬起了她的下颚……

她的视线一下撞那双幽黯的眼眸里,魂魄几乎可以被卷入那无底深渊,她全身都不由自主的起了一层颤栗。

“我若说是呢?”

如同耳语一般低低的回应。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怔怔的仰头望着晏闻昭那冷峻而磊落的五官,一颗心跳得胸口快要炸裂,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起来。

……他说什么??

——殿下莫不是吃醋了?

——我若说是呢?

晏闻昭在阮青黛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慌乱,眉宇微凝,理智又占了上风,一股凉意自心头蔓延开来。

于是,就在阮青黛终于回过神,想要仔细从晏闻昭的面上分辨一个究竟时,下颚却又是一紧,眼前的那张俊脸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漠然,方才如同耳语般的声音,此刻也掺杂着森森的寒意和阴沉,“阮青黛,不要再招惹我。”

若是再招惹他……

他便无法放手放得如此干脆。

“……”腰间的禁锢一松,阮青黛只愣了片刻,便忙不迭的站起身,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住。

抬眼重新看向已经别开脸闭眼小憩的晏闻昭,她咬了咬牙,想要问些什么,张唇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还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疾步走出了屋。

晨光熹微,透过破败的雕花木窗照进屋内。阮青黛躺在靠墙的通铺角落,从噩梦中猝然惊醒,冷汗连连。

她睁大眼,盯着半空中浮动的尘屑,闻着四周浓郁的脂粉香气,半晌才缓过神,拥着又糙又硬的薄被起身。

屋子另一头传来吵嚷声,吸引了阮青黛的注意力。几个女子正围在一架掉了漆的镜台边争执不休。

“院门都锁上了,出不去进不来,你霸在这儿打扮半个时辰,招摇给谁看?”

“我招摇?你这匣子里的首饰也不少!这屋子里都是被送来侯府攀高枝的,谁比谁清高?”

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争吵声戛然而止。一个早就梳完妆的碧衣美人站在门口,声音难掩激动,“院门开了,侯府来人了!”

阮青黛来不及梳洗,匆匆起身,任由青丝披散,将面容遮掩了一二。她跟在队伍末尾走到院中站定,垂首敛目。

这是武安侯府西南角的一处院落,在垂花门之外,与内宅尚有一段距离。而且因为无人打理,荒废已久,甚至比不上侯府下人的住所。

数十名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美人们此刻便在荒草上亭亭玉立,露出寻常最好看的笑容,期待地望着年过半百的侯府总管霍松。

“娘子们来侯府已有数日,侯爷自觉冷落了诸位,所以让我安排一些差事供娘子们消遣。”

霍松笑容和蔼,朝身后挥了挥手。

下一刻,下人们鱼贯而入,将脏污的衣裳一桶一桶抬进院子,在空地上放下。

阮青黛抬眼看见这一幕,眼底掠过一丝讶然。其他美人的笑容也都凝结在唇边。

霍松笑容不变,丢下一句“有劳”就带着人离开。院门再次锁上,只留下一地的水桶和衣盆。

“我是郡王府献给武安侯的人,又不是什么粗使丫鬟!”

大清早就起来梳妆的碧衣女子脸色青白,恼火地踢了一脚衣盆,打破僵局。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就在众人怨声载道时,阮青黛用一根枯枝盘起长发,默默走了出来,端起一盆衣裳,拎起一桶水,往旁边走开,纤弱的背影摇摇晃晃。

“喂,你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怎么半点心气都没有!”

碧衣女子忍不住开口唤阮青黛,却被身边的人回了一句,“她是个哑巴,能有什么心气?”

阮青黛在台阶上坐下,闻声望过来,却并未介意,反而扬起一抹温柔和善的笑。

细碎的日光洒下,落在她未施粉黛的面上。微风拂过,吹动她鬓边落下的一缕发丝,从眼尾的浅痣上轻轻扫过,更衬得那张脸姣若秋月,清丽无双。

众人一时看得愣住,心里不禁想着,连这样的人物都认了栽,她们再矫情反倒像跳梁小丑了??

美人们通通泄了口气,也各自端了衣盆,坐到阮青黛身边开始干活。

傍晚,霍松带人过来验收成果,看着满院洗净的衣裳,先是惊讶,随后便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第二日,送来的脏衣裳多了一倍。第三日,又多了一倍。

看着白皙柔嫩的双手变得又红又肿,饶是脾气再好的美人也按捺不住了。大家商议了一番,第四日纷纷罢工。

恰逢这日天气好,美人们决定找点乐子。院子里一直有个废弃的秋千架,吊绳还算结实,只是右边的木桩略有不稳,得靠一人扶着。

毫无意外,看上去最好欺负的阮青黛成了扶桩人。

阮青黛也很配合,站在木桩旁,一边看美人们荡秋千,一边听她们怒叱武安侯晏闻昭。

“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莽夫!”

“不让进内宅就算了,还将我们锁在这鬼地方干粗活。放眼建邺城,哪个世家大族会做出这种事?”

“世家大族,霍氏也配?说到底就是个靠军功立爵的寒门,前几年还一直被世族排挤。要不是这次起兵,晏闻昭诛杀暴君有功,被加封大将军,哪有这么多人上赶着巴结?”

阮青黛神色淡淡地听着,搭在木桩上的手指轻动。

一个时辰后,院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荡够了秋千,也骂够了晏闻昭。正要散开时,有人却注意到了一直扶着木桩的阮青黛,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招呼大家再陪阮青黛玩一会。

阮青黛推拒了几次,却还是架不住其他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只能心情复杂地站上秋千架。

秋千轻轻荡起,阮青黛下意识攥紧了绳子,先是有些不自在,可随着秋千越荡越高,迎面而来的徐徐清风却让她放松下来。

阮青黛不自觉露出笑容,目光也投向院墙外。然而这一眼,却让她脸上的笑瞬间凝滞。

院墙外,那道通往府外的游廊,正有一行人经过。为首的人身穿深色劲装,外披玄色锐甲,渐行渐近。

能在侯府这般前呼后拥,除了晏闻昭还能是谁?!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慌忙低头,着急地看向推秋千的美人们,可她们正聊得起劲,压根没注意阮青黛的眼色。

“我听说,晏闻昭虽然性情凶戾,但模样生得极好,是不是真的?”

“我可不信??”

心急如焚的阮青黛再次被荡至高处,恰巧发间的枯枝被风吹落,三千青丝如瀑散开。

游廊上,晏闻昭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偏头朝秋千荡起的方向看过来。这一次,阮青黛看清了盔胄下的脸。

那是一副极好的皮囊,五官清俊硬朗,风华不输建邺城任何一位世族公子。然而不同于那些公子的温雅风流,此人眉眼冷峻,眸光似剑,一身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桀骜杀伐之气。

目光与那凌厉的眼神相接,霎时间,阮青黛像是被钉在了半空中,颊边飘起的发丝不动了,耳畔的风也停了。直到秋千往回荡,她的一颗心才倏然下坠??

阮青黛脚下一软,直接从秋千架掉了下去。

***

夜色已深,蝉鸣阵阵。

阮青黛坐在通铺角落,揉着扭伤的脚踝,若有所思地想着心事。身边的美人们已熟睡,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梦呓。

黑暗中,她卷起衣袖,从手腕上摘下一串细绳,解下缀着的三枚铜钱,随手抛出了个卦象——下乾上坎,不可冒失行事,万事需得静观其变。

她若有所思,重新收起铜钱,套回了手腕上。

“砰——”

屋外突然传来院门被大力推开的巨响。阮青黛一惊,朝窗外看去,只见一群人拿着火把闯进了院中。

美人们被纷纷叫醒,睡意朦胧地站在院中,最初还打着哈欠直抱怨,直到两个侍卫将一个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丢到她们面前。

女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满身是血,血液几乎浸透了整个裙摆,只能勉强辨认出原先的碧色。

“血??血!”

美人们瞬间吓白了脸,刚要惊叫,又被霍松身后拔刀的侍卫吓得噤若寒蝉,只能强忍惊惧别开脸,根本不敢再往地上多看一眼。

阮青黛也微微一惊,但目光还是在女子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你们中间有人不安分,今夜竟敢擅自离开此处,闯入内院,窥探侯爷私隐。”霍松脸上失了笑,冷着脸厉声道,“看好了,这就是她的下场!”

众人看向染血的衣裙,胆小的声音都在发抖,“她,她死了?”

“侯爷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是叫人打杀了。”霍松道。

阮青黛微微拧眉,眼前闪过白日在秋千上瞥见的那张脸。待她回过神,霍松已经吩咐人将碧衣女子拖了下去。

“我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但我劝你们,最好别存什么侥幸的心思。今夜侯爷开恩,愿意让你们领了赏钱自行离去。若来日再有不安分的,打杀的就不止一个了!”

美人们面面相觑。

她们虽各有来历,但到底还是贱籍。晏闻昭的一句话,能让她们出贱为良,但也能让她们死无葬身之所。

地上浑身是血的尸体已经足够有威慑力,而下一刻,举着火把的侍卫们又抬来一箱金锭子。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霍松领着自愿出府的人浩浩荡荡离开,院中只留下寥寥数人,其中便有阮青黛。

剩下的人纷纷回屋,阮青黛却刻意慢了几步,待院子里只剩她一人时,才走到方才碧衣女子趴着的地方。

那里还留下了一小滩血,阮青黛蹲下身轻轻嗅了嗅,眉头释然地松开。

果然不是人血。

***

卧房内,烛影曳动。

霍松恭敬地站在门口,汇报方才对美人们的处置,“离开的共有十三人,包括闯入内宅的那位,此刻都已平安送出侯府。”

刚沐浴过的晏闻昭走过来,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松垮的衣襟略微敞开,依稀能窥见劲瘦挺拔的胸膛。

“还有几个?”

晏闻昭擦拭着湿发,随意问道。许是因为眉眼间氤氲着水汽,他的神态倒不似白日那般锋芒毕露,

“四个。”

晏闻昭动作一顿,拧眉,漆黑暗眸里尽是不满。突然想到什么,他看向霍松,口吻坚决地,“明日午时之前,处理干净。”

“??是。”

***

快到夏至,正午的日光直照在院墙边的秋千架上,格外刺眼。昨日还欢声笑语的院子,今日已变得冷清荒芜。

天气太热,阮青黛也失了在院中发呆的兴致,只懒懒地靠在窗边,把玩着手腕上用红绳串起的三枚铜板,享受数日以来难得的清静。

不过很快,她的这份清静就被人打搅了。

霍松领着一队人杀进院子,将她们起居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身无长物、双手空空来到侯府的阮青黛,其他三人的妆奁竟都被搜出了不属于她们的财物。

霍松也根本不听人叫屈,直接挥手招呼,“将这些偷盗财物的人押下去,逐出侯府。”

身后的侍卫领命上前,将三人带了出去,屋内登时只剩下阮青黛一人,霍松的目光审视地落在她身上。

阮青黛淡定自若,朝霍松福了福身。

霍松叹了口气,“这院子如今只剩你一人,若你现在愿意离开,可以领到两倍的盘缠。”

阮青黛几乎没有犹豫,果断摇头。

霍松苦口婆心道,“侯爷不需要人伺候,更何况你还身患口疾,留在这儿也只能做粗使丫鬟,这样你也愿意?”

阮青黛想了想,笑着点头。

霍松只觉得脑袋发麻,“为什么?”

阮青黛咬唇,一抹绯色烧上脸颊,不好意思地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呈给霍松。

霍松不明所以地接过,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妾倾慕侯爷。」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化用“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曹植《七哀诗》

霍松拿着字条的手抖了抖,只觉得这薄薄一张纸变得十分烫手,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就算你什么也不求,侯府也容不下你。且倾慕侯爷的女子很多,不缺你一个。莫要顽固不化,还是识趣点,速速离开。”

霍松硬着头皮强调。

阮青黛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认命了。

就在此刻,屋外突然有人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地唤了一嗓子,“霍松!你好歹毒的心!”

与此同时,一本画册从屋外嗖地飞进来,重重砸在霍松的后脑勺上。

阮青黛吓了一跳,霍松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硬地转头。

一个荆钗布裙、目光炯炯的中年妇人大步走进来,胳膊上还挎着包裹,显然是刚入府就来了这里。

霍松头皮一麻,笑得比哭还难看,拾起画册双手递上,“给老夫人请安。”

霍老夫人勃然大怒,抬手指着他怒斥,“呸!你请的什么狗屁安?!晏闻昭后院好不容易来几个貌美的小女娘,你竟敢把人都赶出去?!你想让霍家绝后是不是?!”

霍松扑后背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欲言又止,“老夫人,我哪儿敢啊,这都是侯爷自己的意思。”

霍老夫人噎住,半晌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好啊好啊!我真是养出了一个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好儿子。”

“??”

阮青黛被这位语出惊人的老夫人震慑到了,忍不住悄悄探头,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谁料眼一抬,恰好撞上霍老夫人扫过来的视线。

阮青黛一怔,连忙垂眼避开。

霍老夫人盯着阮青黛打量了一番,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你叫什么?”

阮青黛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霍松应声道,“这位娘子名唤云皎,原是宫里内教坊的乐伎。”

霍老夫人点点头,“你喜欢晏闻昭?”

阮青黛藏在衣袖里的手指蜷起,纠结地勾着手腕上的铜钱串。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霍老夫人从阮青黛身上收回视线,一把夺过霍松手里的那张字条,瞪了他一眼,“这人我要带进内宅!”

阮青黛手指一抖,腕上的红绳瞬间被扯断,三枚铜钱应声坠地。

***

侯府的外院与内宅仅是一墙之隔,布局却大有深意。墙外是下人,墙内是主子,这也是当初那些美人们心心念念要进内宅的原因。

霍松领着霍老夫人走在前头,阮青黛落了几步,低眉垂眼地跟在他们身后。

“老夫人,万万不可啊??若让侯爷知道,老奴真的??”

霍松压低声音,还在挣扎,“退一万步说,您就算要为侯爷选个美人,也不必找个哑女啊。咱们来日方长,可以在建邺城中慢慢筛选,挑个更好的??”

“别给我来什么缓兵之计!”

霍老夫人不吃这套,“这次回建邺前,我特意找高人算过晏闻昭的姻缘,人家说了,我回府见到的第一个女娘,就是能替晏闻昭解煞消灾的佳人!”

霍松噎了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阮青黛,口吻不自觉有些动摇,“就她?”

这二人在前面窃窃私语,阮青黛则是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将不小心被自己扯断的铜钱手串暗自收进袖中,跨过了雕饰着“子孙万代”的垂花门,进入内宅。

霍老夫人终于说服了霍松,将他打发离开,随后心情舒畅地转身,看向阮青黛,“你面相好,我很喜欢。”

说着,她摆摆手拒绝了阮青黛的搀扶,“老实说,长成你这样,就算是个哑巴又有什么要紧?左右晏闻昭也不稀罕别人跟他说话,你们俩一定合得来。”

阮青黛羞涩地笑了笑,笑容赏心悦目。

霍老夫人满意地收回视线,“放心,我会帮你。”

待霍老夫人的视线一离开,阮青黛便低头收敛了笑容,脸上的羞涩荡然无存,倒是添了几分懊恼。

天色半暗时,晏闻昭回到侯府,霍松匆匆迎了上来,告知他老夫人将一位美人带回内宅的消息。

晏闻昭步伐一顿,侧眸扫了霍松一眼,眼神冷得可以刀人。

“老奴想了不少法子将人逐出去,可那位娘子实在是固执得很,还说什么倾慕侯爷??”霍松试探地提了一句,见晏闻昭眉头拧得更紧,连忙改口,“是老奴办事不利。老夫人正等您一起用饭呢。”

晏闻昭冷着脸继续往前走,步伐却沉重起来。

偏厅里,霍老夫人正差使着几个新来的婢女调整桌上的菜色,转头便见晏闻昭从厅外大步走进来。

从晏闻昭起兵之日算起,母子二人已有数月未见。霍老夫人上下打量晏闻昭,见他又比之前瘦了些,不免有些心疼,难得放软语气说了些关怀的话。

晏闻昭却只是神色寡淡地应了几句,使得氛围又冷了下来。

霍老夫人脸上的笑几乎有些挂不住。多少年了,她这个儿子自从进了军营,便一年比一年冷漠寡言,身上的煞气也越来越重,如今便是连她都有些遭受不住了。

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晏闻昭的贴身侍从彦翎走上前来,将手里的食盒在桌上放下,“老夫人,侯爷知道您最爱吃明月楼的烧鹅,今日特意绕道给您带了回来。”

闻言,霍老夫人面上掠过一丝惊喜,笑容恢复如初,高兴地走上前,“当真?”

与此同时,晏闻昭侧眸扫视了一圈四周。厅内站着的都是侯府婢女,没有什么刻意妆扮的美人,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霍老夫人掀开食盒,明显高兴了不少。再抬头看向晏闻昭时,也注意到了晏闻昭搜寻的目光,笑了一声,“别找了,人不在这儿。”

晏闻昭在桌边落座,语气冷硬,“什么人?”

霍老夫人嗤笑一声,也不拆穿他,“我留了一个绝色美人在屋里,可惜今天吃错了东西,脸上起红疹,不好来见你。”

晏闻昭抿唇,不予回应。

霍老夫人拿出阮青黛的字条递给晏闻昭,“瞧瞧,这是她写给你的。”

晏闻昭瞥了一眼字条。

那双黑沉无光的暗眸没有丝毫变化,眸底隐隐约约映出一行簪花小楷——“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

翌日,日上三竿。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从武安侯府门前驶离,马车内坐着霍老夫人和戴着面纱的阮青黛。

霍老夫人直接伸手掀起阮青黛的面纱,见她脸上的红疹几乎看不出了,只是还有些泛红,这才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下次吃糕点可千万谨慎些,别把这张脸毁了。”

阮青黛笑着点头。

“昨晚我已将你的字条交给侯爷看了,他很是感动呢。”

霍老夫人道。

阮青黛笑容略微有些凝滞,很快却又恢复自然。她重新整理好面纱,朝车外指了指,比划了一个行走的手势,意为现在去哪儿。

霍老夫人目视前方,表情变得郑重,“去城门口,今日城楼上可有大热闹看。”

阮青黛面露疑惑。

侯府的马车缓缓驶过街巷,很快来到了建邺城的城门口。阮青黛扶着霍老夫人走下马车,诧异地发现城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

众人皆是一幅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的样子,令阮青黛更加好奇。

“来了来了!”

前方突然有人指着城楼上嚷了起来。

霍老夫人搭在阮青黛胳膊上的手一下收紧,脸色肃然地望向城楼。阮青黛也不明所以地抬头。

恰是正午时刻,一队玄纹轻甲的将士押着几个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的囚犯走上城楼,让他们贴着城楼边的石砖跪下,将脑袋搭在了城墙上的凹处。

“看清楚了吗,这些都是废帝余党!今日我儿便要当着百姓们的面,将他们枭首示众。”

霍老夫人向阮青黛解释道。

阮青黛神色僵住,眼睫微微颤了颤。

城楼上,刽子手已然在囚犯们的身后就位,亮起了寒光凛凛的鬼头刀。

下一刻,披袍擐甲、腰佩长剑的晏闻昭忽然出现在了城楼上,行走间黑袍猎猎,带着冷酷的肃杀之气。

尽管隔得这么远,阮青黛仍是感受到了那股煞气,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然而四周的百姓却都像见到了救世主一般,声音雀跃地欢呼起来。

在众人的呼声中,晏闻昭脸色冷然地站到了其中一个囚犯的身后,直接从刽子手手中接过了一柄鬼头刀。

偏巧在这一时刻,阮青黛看清了晏闻昭身前那个囚犯的面容。竟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豫州节度使韦琰!

寒光闪过,晏闻昭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这位节度使的头颅便从高高的城楼上掉了下来。

这一刀宛如行刑的号令,其他刽子手也紧随其后,将剩余那些囚犯的头颅砍落下了城楼。

阮青黛眸光微缩,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不敢再看城楼下的情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惊惧不已。

晏闻昭,这个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杀神??当真凶残。

然而一切还未结束。

不知发生了什么,周围又传来百姓们的喧嚷声。阮青黛挣扎了一会儿,才再次看向城楼上

刽子手们已经退下,随着晏闻昭抬手一挥,几个将士又抬着一团又黑又红的东西走至城楼正中央,随后系上了一根绳子,将那似乎还披着发丝的不明物体往城楼外一抛,吊在城楼上。

炎炎日光直照着那东西,在空地上投下一片形状狰狞的黑影。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定睛看去,终于看清那高悬在楼上的竟是一具血肉模糊、几乎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一缕风吹过,携着灼热刺鼻的腥臭味,阮青黛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与此同时,身边百姓们痛快的叫好声争先恐后钻入她的耳朵。

“废帝阮青黛,多行不义必自毙!活该被拆骨扒皮、悬尸曝晒!”

“废帝阮青黛”四个字狠狠砸下来,阮青黛脑子里轰然一响。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目光再次对上头顶的悬尸。顷刻间,眼前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

阮青黛重重一颤,猛地推开周围的人,捂着嘴转身逃离,殊不知这一幕已经被城楼上的晏闻昭看在了眼里。

阮青黛跌跌撞撞向前跑着,身后有人在叫,有人在笑,有人在拍手,各种纷杂的声音如影随形似的缠着她??

——废帝阮青黛,少禀凶毒,行秽禽兽。

——为夺皇位,弑父杀兄,此为罪一。

——罔顾人伦,欺辱亲姊,此为罪二。

——暴戾恣睢,残害忠良,绞杀宫妃,此为罪三。

一路冲到无人的小巷深处,阮青黛抬手,从耳后一把拽下面纱,扶着墙剧烈地干呕,仿佛要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呕出来。

差一点,差一点??

只差一点,今天被拆骨扒皮、悬尸曝晒的就是她!

阮青黛死死摁着自己的胸口,还是什么都没能呕出来,反倒是逼出了几滴眼泪。

没人知道,那城楼上吊着的不过是个天牢的死囚。只因身量与她相似,才有了这般待遇??

也没人知道,真正的废帝阮青黛其实是个女儿身,早在叛军攻入皇城时,便纵火死遁。只因半道出了意外,无处可逃,才趁乱混入了内教坊??

更没人知道,阮青黛扮成乐伎在内教坊躲了几日,竟阴差阳错被人挑中,送进了武安侯府??

突然,一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声声催命似的逼近,阮青黛的背脊陡然窜起一股冷意,僵硬地转头。

不远处,数十名玄纹轻甲的将士站定,朝两边散开。

刚刚还在城楼上亲自行刑的晏闻昭,竟然出现在了巷口,一步步朝她走近,高大的身影压迫而来,沾着血迹的面容愈发冷峻阴森,宛如勾魂索命的地狱阎罗。

阮青黛呼吸一窒,攥着面纱的手指微抖。

下一瞬,那青色薄纱从指缝间滑落,乘风飘开,在空中上下翻卷着,最终荡悠悠落在晏闻昭的剑柄上。

晏闻昭扶着剑柄的手指轻动,定定地望着巷尾那头弱柳扶风、眼泪盈盈的小娘子,漆黑的暗眸愈发幽邃。

看到晏闻昭的那一刻,阮青黛反而清醒过来,情绪终于从城楼悬尸那一幕带来的冲击里抽离。尽管眼睫上还沾着泪珠,但此刻,她的眼底却异常冷静。

阮青黛并不认为晏闻昭会识破自己的身份。

晏闻昭十五岁就随父出征,此后没怎么回过建邺城,直到几日前,才与越氏大公子越?D联手起兵,攻进建邺??更何况阮青黛从前为了藏住女儿身,在脸上动了不少手脚,此刻的真容与“废帝”相差甚远。

阮青黛原打算顶着这张脸,尽快离开建邺城,谁料竟阴差阳错被人送进了武安侯府。

恰逢那时全城封锁,明处有晏闻昭和越?D大肆清缴她的旧部,暗处还有清楚她死遁真相的人,要对她斩草除根。一片兵荒马乱,逼得阮青黛不得不留在侯府暂避风头。

晏闻昭是这次兵变的最大功臣,谁又会来搜查他的府邸呢?

阮青黛自认这出灯下黑玩得极好,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霍老夫人,竟毫无顾忌地将她带进内宅。留在侯府是权宜之计,但和晏闻昭这个反贼产生交集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阮青黛眸色微沉。

几步开外,晏闻昭伸出两指,拈起剑柄上的面纱,眸光犀利地看着她,“什么人?”

阮青黛回过神,撑着墙直起身,刚要抬手比划,眼前突然闪过数道寒光,晏闻昭身后的将士们纷纷拔出刀剑,齐刷刷对准了自己。

阮青黛一怔,双手僵在半空中。

“晏闻昭!你在干什么?!”

霍老夫人匆匆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她凶神恶煞的儿子,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手下,将娇滴滴的女子堵在巷尾,像是要就地处决的架势。

晏闻昭回头看见霍老夫人,愣了愣。

霍老夫人赶紧朝阮青黛招了招手,“总算找到你了,快过来!”

晏闻昭蹙眉,刚要出声,就见一抹青色自身边擦过。

身穿青色衣裙的阮青黛提着裙摆,飞快地小跑到霍老夫人身边,楚楚可怜地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思绪。

霍老夫人上前一步,将阮青黛挡在自己身后,满脸防备地瞪着晏闻昭。

晏闻昭眯了眯眸子。

***

日薄西山,天色将暗。

侯府四处都已掌了灯,晏闻昭又陪着霍老夫人在偏厅用饭。

阮青黛在霍老夫人的敦促下,换了一袭雪青色衫裙,低眉顺眼地站在桌边,一手挽着衣袖,一手为二人布菜。

算起来,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伺候人,从前她都是被伺候的那个。不过享受了这么多年,那些规矩仪态早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此刻做起来竟也丝毫不违和。

“是你下令将阮青黛那个狗贼拆骨扒皮的?”

霍老夫人问道。

「狗贼」阮青黛稳稳当当地为霍老夫人夹菜,手下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

“是。”

晏闻昭冷冷地吐出一字,眉宇间仍拢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霍老夫人欲言又止,思忖再三,还是叹了口气,眼眶微红,“罢了??阮青黛那个畜生,当初用一条白绫生生勒死了青萝。今日你将他悬尸城楼,为你妹妹报仇雪恨,倒也是大快人心。”

寝屋外,晏闻昭刚走出来,便见陆啸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一幅欲言又止地焦急模样。

晏闻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一同出了藏春台。

直到走上无人的石子小径,晏闻昭才看了他一眼,“说吧。”

“藏春台今日点的不是安神香!”

陆啸沉声道,“虽然闻着与安神香无异,但没有那味迷药!所以阮大姑娘今日没昏睡过去,很可能醒着??”

“孤知道。”

晏闻昭拈着手腕上的红色念珠,面无波澜。

“??你知道?”

陆啸面露震愕,反应了一会儿才问道,“你知道她没中迷药,还进去了这般久?”

晏闻昭转眼看他,神色漠然,“那又如何?”

“??”

“是时候叫她看清,孤并非什么坦荡君子。”

晏闻昭冷笑,“也好叫她与她夫君如胶似漆时有所忌惮。”

第 40 章 040

翌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是个久违的好天气。

姜屿晨起后一推门,竟是难得见到了兰苕,诧异道,“你们今日怎么醒的这般早?”

“姑娘也醒了。”

兰苕福身行礼,“请您过去一趟。”

姜屿一愣,“现在?”

“是。”

阮青黛难得这么着急地找他,姜屿没有再耽搁,甚至还未换官服,就匆匆去了寝屋。

寝屋的门窗全都开着,晨间的穿堂风嗖嗖吹过,竟还透着一丝凉意。

姜屿进屋时,就见阮青黛一脸倦容地坐在桌边,不仅脸色难看,眼神也有些恍惚。

“怎么了?”

姜屿心口一紧,顿时大步走到阮青黛面前,低下身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昨夜没睡好?难道是又惊梦了?我去找秦管事,叫他为你请个太医来看看??”

“不用。”

阮青黛拉住姜屿的袖口,手指收紧,平静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见阮青黛如此反常,姜屿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脸色也变得凝重,“眉眉,到底出了什么事?”

阮青黛抿唇,看了一眼碧萝和兰苕。

阮青黛低着头,眸色不着痕迹地闪了闪。

“只是前头处置那些废帝余党,交给刽子手去做就好了,你又何必亲自动手?”

霍老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晏闻昭,“平白沾了一身污腥。”

晏闻昭紧抿着唇,默不作声。

他身后的彦翎忍不住抬眼,替晏闻昭回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那囚犯是豫州节度使韦琰。三年前,就是他受命于阮青黛,撤走了上谷城中的定州军??”

霍老夫人一怔。

阮青黛也不由愣了一下。她在位时,虽然无暇过问战事,但对上谷一役似乎还有些印象。

三年前,晋陵军和定州军相约要在上谷伏击胡人。可韦琰带着撤兵的诏书,将埋伏在上谷城中的定州军尽数撤离,且并未告知晋陵军主帅霍靳,也就是晏闻昭的父亲,武安侯府的老侯爷。

于是霍靳按照原先计划,派晏闻昭带着前锋营的三千精兵赶到上谷,没想到反被胡人设局包围。待霍靳得知消息,率兵赶到上谷救援时,前锋营三千将士已浴血奋战了数日,却还是被胡人屠尽。

霍靳最后是从死人堆里,挖出了还剩一口气的晏闻昭??

也正是这一役,晋陵军中才开始传言,说晏闻昭是被上天庇佑的将星。此后,霍靳因病去世,晏闻昭成为晋陵军主帅,率兵大杀四方,这些传言便越传越玄虚,甚至冒出了“不死杀神”?的称号。

“前锋营那些将士,于侯爷而言,亦兄亦友。侯爷今日自然是要亲手替他们讨回公道!”

彦翎越说越激动,直到晏闻昭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他才闭嘴停了下来。

“原来如此??”

霍老夫人略微松了口气,“说到底还是阮青黛造的孽,还是便宜他了!要我说,就应当把他从火场救出来,让他活着受这拆骨扒皮的罪!”

阮青黛夹着一枚鱼脯丸子,刚要放进晏闻昭的碗里,听了霍老夫人的话,手微微一抖,丸子直接砸在了碗沿,顺着桌面滚落到了地上。

霍老夫人和晏闻昭不约而同看过来,阮青黛连忙福身告罪。

霍老夫人揉了揉眉心,情绪稍缓,“罢了罢了,不提这些吓人的事了。起来吧。”

阮青黛刚想起身,一抬眼,正对上晏闻昭锐利暗沉的目光。霎时间,城楼上血肉模糊的悬尸和此人砍下韦琰头颅的画面再次在眼前浮现,阮青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几乎要被冻结,四肢逐渐僵硬,可脑子却转得越发快。

不能被晏闻昭看出破绽??

若身份暴露,她便是下一个被悬在城楼的尸体??

阮青黛心念一动,没再避开晏闻昭的视线,而是扬起脸,愣愣地望进那双漆黑暗眸里。

四目相接,阮青黛一改方才布菜时的淡定神态,眉眼间含羞带怯、春意融融,竟像是盯着晏闻昭看痴了。

晏闻昭呼吸顿了下,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两人对视须臾,最终竟是晏闻昭率先移开眼,拧眉看向掉在脚边的鱼脯丸子。

霍老夫人自然注意到了两人这惊鸿一瞥,心下暗喜,轻咳了一声。

阮青黛一震,眼里恢复清明,脸颊却霎时烧上一抹绯色。她羞恼地低头起身,匆匆退到一旁。

霍老夫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最后落在晏闻昭身上,“如今你的大事已成,也替青萝报了仇,是时候该成家了。”

晏闻昭拧眉不语。

霍老夫人不依不饶地劝道,“就算不急着娶妻,身边也该放个贴心的人。最好是话少貌美的,放在房里看着也赏心悦目,你说呢?”

霍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向晏闻昭使眼色,示意他看看旁边的阮青黛。然而晏闻昭却连眼也没抬,无论霍老夫人如何递话,皆是一幅无动于衷的架势。

阮青黛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晏闻昭不近女色,对痴迷他那张脸的女子尤其厌恶。霍青萝诚不欺她。

然而戏还是要做全套,阮青黛强颜欢笑,朝霍老夫人摇摇头,作出善解人意的姿态。

霍老夫人却不肯罢休,啪得放下了筷子,“你既不吭声,那阿母今日便替你做主,纳云皎为妾!”

厅内倏然一静。

阮青黛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霍老夫人。

晏闻昭的眸光也陡然一沉,却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头看了一眼阮青黛,冷叱道,“出去!”

阮青黛心口一紧,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还不忘贴心地掩上门。

夜色已经彻底暗沉了下来,阮青黛站在廊下,双手交握在身前,不安地搅动着手指。

厅内传来晏闻昭母子二人的争执声,但更多的还是霍老夫人的声音。

阮青黛也隐约听见了一两句,什么若不纳她为妾,明日便要选遍全建邺的贵女,逼晏闻昭娶妻;还有什么霍家香火不能断,否则没脸去地底下见霍靳??

不知过了多久,厅内忽然安静下来。

阮青黛咬唇,忐忑地转过身。

偏厅的门被一把推开,晏闻昭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从阮青黛面前大步走过。

“??”

看来应是逃过一劫。

阮青黛刚要松口气,却见晏闻昭的侍从彦翎匆匆跟了上来,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地,“??云娘子,走吧。”

阮青黛僵在原地。

晏闻昭和彦翎从老夫人的院子里走出来。几个掌灯的下人候在院门口,刚要迎上去引路,却注意到他们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人。

雪青色裙裳的女子迈着碎步,为了跟上晏闻昭的步伐,不得已小跑起来,裙摆也随之快速曳动。

掌灯的下人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诧异,但很快又收回视线,提着灯走到前方,为他们照亮脚下的路。

阮青黛拎着裙摆跟在晏闻昭身后,秀眉紧蹙,唇角紧抿。

她一路想着心事,就连晏闻昭何时停下也未注意,仍自顾自埋着头往前走,差点一头撞进转身的晏闻昭怀里。

肩头被一双手用力扶住,阮青黛恍然抬头,一张清俊硬朗的脸近在咫尺,眼里尽是阴翳戾气。

阮青黛顿时瞪圆了眼,一想到肩上那双手白日里刚砍过人的脑袋,她浑身的汗毛都倏然立了起来,连忙后退几步。

晏闻昭也及时松开手,看着她退至安全距离,才冷冷地出声,“处心积虑留在侯府,你想做什么?”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强行压下慌乱和无措,缓慢地眨了眨眼。

彦翎早就识趣地带着掌灯的下人退到了远处。此刻,小道上只剩下阮青黛与晏闻昭二人。

“愿为西南风,不求入君怀。”

晏闻昭觑了阮青黛一眼,嗓音里仿佛掺了冰渣,口吻讥讽恣肆,“你我素未谋面,哪儿来的狗屁倾慕?”

“??”

阮青黛从前接触的都是些世家贵族,还从未有人对她说出此等粗俗的话,一时间差点表情失控。

“今日你两次失态,皆是因为阮青黛。”

晏闻昭停顿了一下,审视的目光落在阮青黛身上,眉眼间锋芒毕露,“你是废帝旧部。”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句。

阮青黛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瞬间红了眼,身体微微发抖。

晏闻昭不急不缓地开口,“费尽心思接近我,是为了替阮青黛报仇?”

阮青黛的脸上仍维持着无辜、难以置信的表情,可蜷在衣袖中的右手,却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

晏闻昭一眼瞥见她的小动作,于是抬脚往前走了两步,逼至阮青黛身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若想动手,此刻恐怕就是你最后的机会,还等什么?”

树影斑驳,洒在晏闻昭冷峻森然的脸上,更将他嘴角那抹笑衬出了一丝戾气。

阮青黛眸色一颤,猝然抬手。

晏闻昭眼里锋芒乍现,一把扣住阮青黛的手腕,胳膊猛地一使力,便将她甩靠在了身侧的树干上。

后背重重撞上树干,阮青黛疼得一下咬住了唇,脸色煞白。身后的梧桐树轻晃,树上的梧桐花瓣簌簌落下。

月色溶溶,一男一女在梧桐树下身影交叠。夜风幽幽,暗香浮动,浅紫色的花瓣飘飘然落在二人的头顶、肩头、衣摆??

若不论缘由,必然是唯美至极的谈情画面。

“不自量力。”

晏闻昭神色冰冷,扣在女子皓腕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阮青黛死死咬着唇,却还是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终于松开了攥紧的右手。

然而令晏闻昭意外的是,那从掌心落下的竟不是什么毒针暗器,而是一张揉皱的字条。

晏闻昭眸光微缩,抬手接住那坠落的字条,展开。一行眼熟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晏闻昭一下怔住。

趁他发愣,阮青黛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

晏闻昭不自觉松手,阮青黛这才从他的桎梏下挣脱,皓腕上烙下了一圈极为刺眼的红痕。

她仰起惨白的脸,唇瓣微颤,眸光氤氲,委屈至极地盯着晏闻昭。

晏闻昭被她盯得眉心一跳,脸上的寒霜消失了些许,“你??”

阮青黛眼里噙着的泪水一下汹涌而出。这一哭便像是打开了闸门,再也收不住了。

她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一边蹲下身从地上拾起树枝,想要在地上比划,却不料树枝没能承受那力道,径直断在了手里。

晏闻昭:“??”

阮青黛扔开断枝,哭得更凶了。

压抑又难过的哭声,听得晏闻昭额角隐隐作痛。

他霍然伸手,一把拉起半蹲在地、满脸无措的小娘子,动作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凶恶霸道。

晏闻昭将自己的手递到阮青黛面前,不自在地沉声道,“写。”

阮青黛止不住地抽噎着,飞快地在晏闻昭掌心写起了字。

「那日在秋千架上,妾对侯爷一见倾心」

「侯爷自己不信一见钟情,便也不许旁人情难自已吗」

秋千架??

晏闻昭拧眉,想起什么,很快又定下神,仔细分辨起掌心的字。

「废帝阮青黛,凶毒暴虐,人人得而诛之!妾身不过是自幼胆子小,见不得拆骨扒皮的手段,如何就成了那暴君的人?」

「妾身从未奢求侯爷多看一眼,侯爷为什么偏要如此疑心?将妾的真情实意放在脚底践踏!」

「妾身愿发毒誓,若是废帝的人,若存了害人之心,便不得善终,连那阮青黛也死都不得安宁!」

晏闻昭眸光闪了闪,垂眼看向阮青黛。

如此毒誓,效忠阮青黛的人不可能脱口而出。

阮青黛那张姣若秋月的脸,此刻因气恼变得鲜活而张扬。晏闻昭低着眼,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

他的目光一路上移,从阮青黛紧抿着的唇、哭红的鼻尖,到那沾着泪珠的眼睫,最终,落在眼尾的浅痣上。

有那么一瞬,晏闻昭竟是晃了神,眼前突然闪过另一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分明五官没有那么相似,可眉眼竟诡异地重合了??

阮青黛还在写着字,手指在晏闻昭掌心不停比划,速度越来越快,字迹越来越潦草。

晏闻昭倏然收拢了手,将那根纤细凝白的手指也握进了掌心,冷声道,“够了。”

阮青黛动作僵住,抽泣声戛然而止。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扭开脸望向别处,吸了吸鼻子。

“就当是我多疑。”

晏闻昭不耐地添了一句,语气冷硬,“走。”

半晌,阮青黛平复了情绪,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擦干眼泪,整顿完毕,恢复了白日里娴静恬淡的模样。

晏闻昭拧着的眉微松,很快收回视线,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阮青黛缓步跟上,这次终于没再用跑的。

彦翎领着掌灯的下人跟上,忍不住暗自侧眸看了一眼,只见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好似方才什么不曾发生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

晏闻昭将阮青黛带回了主院,却没再多说一句,丢下她便径自离开去了书房。

阮青黛站在院中,成了全院下人瞩目的焦点。被这些人打量的同时,她也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发现晏闻昭院中竟没有一个侍婢,廊下站着的不是小厮,就是跟晏闻昭一样煞气沉沉的冷面侍卫。

??这下好了,当真是羊入虎口。

阮青黛收回视线,心中生出一丝懊恼。

彦翎走过来,“云娘子,这边请。”

阮青黛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彦翎进了一间屋子。刚踏入屋子,一股逼人的肃寒之气便扑面而来,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烛光亮起,入目皆是黑沉沉的纱幔和器具,阮青黛顿住,没再继续往里走。

彦翎转头,解释道,“这是侯爷的卧房。”

阮青黛眼睫重重颤了一下,下意识便想往后退。

“但娘子不能宿在此处??”

彦翎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

阮青黛后退的念头顿时打住。

“也不能这么说,”彦翎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其实侯爷的意思是??娘子得让老夫人以为,宿在了此处,但又不能真的宿在此处??”

眼见着解释不清,彦翎干脆走向卧房西侧,打开了一扇连通耳房的小小侧门,“云娘子,你住这里。”

将阮青黛引到耳房安置下来后,彦翎就很快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低调小心些,莫要让他人知晓此事。

阮青黛捧着一盏烛台,愣愣地在桌边坐下,打量着四周。

这间耳房虽狭仄,又收拾得匆忙,但还是比侯府西南角的通铺要好得多,且屋内还放置了些华贵的陈设,应是彦翎的手笔——

悬着烟罗纱的雕花卧榻,海棠纹的紫檀立柜,湖光山色的玉刻小屏风,和一组黄花梨桌椅。桌上摆着莲纹青花茶盅和一座黑漆描金的妆奁盒。

“??”

阮青黛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怎么会有人将这么多贵重却风格相冲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堆在一起?

夜色深沉,院内一片寂静,只余阵阵蝉鸣。

折腾了一整日,此刻阮青黛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她长舒了口气,搬着妆奁坐到榻上,放下纱帘,对一屋子浮夸的摆设眼不见为净。

打开妆奁,阮青黛从里面找到了一根略长的编绳,将自己散落的三枚铜钱重新串起来,挂在颈间,藏进了衣裳里。

这是她从小戴着的护身铜钱??万万不能丢了。

整理好衣襟,阮青黛一抬眸,正对上了妆奁上嵌着的镜子。镜中,她眉眼间的小女儿情态已经收得一干二净。

其实这些娇羞柔弱的表情,她现在做出来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从出生那刻起,她就被生母许采女谎报为皇子。

个中缘由其实也很俗套。不过是许采女怀胎六月时,被一个道士指着肚子胡说八道——若此女诞下皇子则平安无事,若诞下公主,则克父克母,祸乱南靖,应当当尽早除之。

为了保命,阮青黛自幼模仿男子的体态与说话方式。没想到十几年后,她又要为了保命,不得不学回女子做派。

好在她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后宫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宫妃,还有内教坊里遇到的乐伎们,都是她的模仿素材。

不然这么短短数日,她还真没法完全变成一个女娇娥。

看着铜镜里眼眶通红的自己,阮青黛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眼角,阖上妆奁推至一旁,在卧榻上躺下。

这一整日,从看见城楼悬尸,到被晏闻昭逼问,她虽都应对了过去,但中间过程着实是提心吊胆。半真半假流下的眼泪,竟比之前十九年加起来都要多。

这样的情绪消耗太过,好不容易松下劲,便开始疲惫不堪。阮青黛眼睛半阖,看向纱帐上曳动的烛影。

渐渐地,神思恍惚。她又想起今日城楼下那片狰狞黑影,思绪也一下被拉回数日前??

半月前,叛军攻入建邺城的时候也是深夜。

那时,阮青黛正穿着祭礼才会穿戴的十二旒冕冠和玄衣?c裳,站在太初宫外,看着晏闻昭讨伐她的檄文发怔。

“阮青黛其人,少禀凶毒,行秽禽兽。弑父杀兄,辱姐欺母,残害忠良,罪盈三千,当诛之。”

那纸檄文最后被阮青黛点燃,成了废帝自焚而亡的第一把火。

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冕服,穿在穷凶极恶的死囚身上,与整座寝殿一起没入熊熊大火。

火焰好似点亮了阮青黛眼里的光,让她沉郁的心情也一瞬间变得雀跃起来。

这本应当是她解脱的开始吧??如果她没有在暗道被姜屿拦截的话。

卧榻上,半梦半醒的阮青黛不安地翻了个身,蜷缩着靠近墙面,眼皮越来越重,再次浑身发冷地陷进噩梦里。

梦境的开始,又是在地下暗道里,一队黑衣死士堵住了她逃往皇城外的去路??

***

阮青黛站在她的贴身侍卫云垂野身后,与数十名手执火把的黑衣死士相对而立。死士衣摆上绣着专属于钟离氏的睚眦图腾。

一身姿颀长的白衣男子从死士身后缓步走出来,袍袖翩翩,意态从容。

“陛下好本事。”

温润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传来,自带几分轻佻的笑意,却毫无温度,让人毛骨悚然。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火光亦将他的面容映照清晰。那是一张轮廓柔和的面庞,五官清逸,唇角还勾着一抹浅笑,温柔至极。

男子的眸光不偏不倚落至阮青黛面上,眼里的笑意愈发讥诮,“阿峤要逃去哪儿,怎么也不知会舅舅一声?”

阮青黛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霎时惨白,一股浸入骨髓的惧意向四肢百骸蔓延。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张了张唇,无声地唤出男子的名姓——姜屿。

“差点忘了,阿峤现在还是个小哑巴。”

像是被提醒了,姜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从宽袖下探出手,朝阮青黛招了招,手腕上还戴着阮青黛御赐的佛珠,“还不过来,舅舅给你解药。”

阮青黛眼睫颤了颤,往后退了一小步。云垂野手握宽刃朴刀,将她挡在身后。

姜屿唇角的笑意凝结,眼中寒光陡闪,不急不缓道,“躲什么?舅舅是赶来救驾的,跟那些叛贼可不一样。乖乖过来,舅舅自是能护你周全。”

阮青黛十指攥紧掌心,仍是无动于衷。而她身前的云垂野,逐渐收紧握着朴刀的手,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阿峤这防着人的模样,着实让舅舅伤心啊。”

姜屿叹了口气,又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钟离公子,仿佛刚刚的阴鸷只是旁人的错觉。

他后退一步,任由死士们涌上前将云垂野和阮青黛团团围住,抬起手,嗓音的温度降至冰点。

“全都杀了,我要将他们的项上人头献给新帝。”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悬在半空中,仿佛掌握生杀大权般,轻轻一挥。

死士们霎时拔剑,锐利的剑光直朝阮青黛和云垂野袭去。云垂野拔刀迎上,却只用了一只手应对,另一只手还握着刀鞘,刀鞘另一端是紧随其后的阮青黛。

阮青黛跟在云垂野身后左右闪避。突然,一死士从刀鞘下重重一挑,震麻了她的手,让她毫无知觉地松开了刀鞘。

就趁这一空当,死士们蜂拥而上,将阮青黛和云垂野分隔开。

阮青黛踉跄着退了几步,一抬眼,就看见姜屿已经站在了近前,阴恻恻地看着她。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一只手已经扼住了她的脖颈,猛力一推,将她整个人抵在了暗道墙壁上。

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壁上,阮青黛几乎头晕目眩。而姜屿扣在她颈上的五指,虽然没有用力,但光是那冰冷的触感,已经让她浑身血液近乎凝滞。

“仔细想想,光是项上人头恐怕不够。越?D和晏闻昭恨不能食你的肉、啖你的血,舅舅得把你大卸八块呈上去,才能让他们解恨。”

姜屿说道。

就在姜屿五指逐渐收拢时,阮青黛抬手攀住了那只戴着佛珠的手腕。姜屿眸色微动,垂眼看过来。

阮青黛张了张唇,做了个口型——舅舅。

姜屿盯着阮青黛看了一会,微微眯眼,没有继续动作。

阮青黛艰难地喘着气,指尖在姜屿的手背上轻轻划写。

「别杀我。」

「我还要替舅舅养老送终。」

姜屿怔了怔,蓦地勾起唇角。

这一次,笑意直达眼底,完全冲散了眸光里的冷冽。

“阿峤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怎么能像个小娘子一样求饶?”

姜屿松开阮青黛,手掌却仍旧贴在她的脖子上,缓缓后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罢了,舅舅就再给你一次机??”

机会的“会”字还未出口,姜屿突然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脸上的笑彻底僵住。

而他身前,阮青黛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攥紧了匕首,匕首另一端全然插入了姜屿的肩头。

姜屿侧头,看清匕首上的刻字后,眸光骤缩,脸色又青又白,比之前更加可怖,“勾魂?”

趁姜屿还未反应过来,阮青黛用力拔出勾魂,猛地推了姜屿一把,正好推在了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姜屿踉跄几步,目光死死盯着阮青黛,突然大笑出声,“阮青黛,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会捎上你!”

阴森可怖的暗道,回荡着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声。火光曳动,配上姜屿那诡谲恶意的狞笑,堪称惊悚。

***

一阵短促的敲门声重重响起。

卧榻上,阮青黛霍然睁眼,眼底尽是惊惧。她猛地坐起身,抚上自己的脖子,被紧紧扼住的窒息感仿佛还残留着。

“阮青黛,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会捎上你!”

姜屿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像是充满诅咒的恶鬼低语。

阮青黛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额前垂下的碎发也被冷汗打湿。

就在这时,叩门声又加重了几分,传入烟罗纱帐内,让阮青黛从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她连忙掀开床帐,匆匆下榻,却发现敲门声是从屏风后的侧门传来的。此刻,门上正映着晏闻昭高大的身影??

阮青黛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踌躇着不敢上前。

敲门声再次响起,俨然带着些不耐。

阮青黛微微定神,调整好表情,这才低眉敛目地拉开门。

身穿寝衣的晏闻昭站在门那头,面色不虞。他大概也是刚梳洗完回房,长发未束,散落在肩头,比白日里看上去随意不少,一双漆黑暗眸被烛火点亮,减弱了几分冷意。

晏闻昭一低眸,便看见她脸色惨白,发丝凌乱,一幅刚惊醒、不堪重负的可怜模样。若换做寻常人,约莫是连大声说话都不舍得的,可偏偏晏闻昭并非怜香惜玉之人,眉宇间仍是一派沉郁,没有丝毫波澜。

他忽地抬手,阮青黛吓得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朝自己抛了一个不明物体,连忙伸手接住。

还不等她看清手中是何物,晏闻昭已经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阮青黛愣在原地,垂下眼睫,手中竟然是一盒药膏。她眨了眨眼,半天都没明白晏闻昭的用意,直到看见手腕上的红痕时,才恍然明白过来。

她回到桌边坐下,打开那精巧的药膏圆盒,闻了闻,竟还是宫中才会有的珍品。

阮青黛挑起一小块在手腕上轻轻涂抹,对晏闻昭的恐惧仿佛也被这药膏淡去了不少。

偌大的建邺城,道貌岸然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像晏闻昭这样,白日里杀人如麻,晚上却会给女娘送伤药的??却是少见。至少跟姜屿那个疯子比,已经好相处不少了。

姜屿??

阮青黛再次回想起刚刚的惊梦。自打用勾魂扎伤姜屿逃出暗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梦见那日的情景了。

她与姜屿的关系,要从十一年前说起。彼时靖武帝还在位,继后钟离潇无子,挑中她养在膝下。姜屿是继后的幺弟,所以名义上算是阮青黛的舅舅。

不过片刻,药膏便在手腕上起了薄薄一层膜。阮青黛收起药膏,倾身为自己倒了杯凉茶,润了润干哑的嗓子。

一个月前,她还不是个哑巴。只是某日,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姜屿,便被他一剂药毒哑,对外宣称皇帝患了咳疾。

所以在暗道里,姜屿说会护她周全,纯粹就是鬼话连篇!

若姜屿真想帮她,就不会在叛军攻城时无动于衷。再往前说,若不是他袖手旁观,凭借钟离氏在各地的势力,晏闻昭和越?D怎么能这么势如破竹地攻进建邺?

更何况,姜屿想杀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姜屿眼里,她好似就是那块砧板上的鱼,再怎么拼命求生,也只能任人宰割。

不过姜屿一定也没想到,一条鱼的垂死挣扎,最后竟会重伤了他自己。

放下手里的茶盅,阮青黛深吸了口气,转头朝屏风后望去。

姜屿睚眦必报,但凡还剩一口气,都不会轻易放过她。保险起见,她最好还是继续留在侯府,待城内风波平息,再寻机会离开。

只是与晏闻昭的这场戏,该如何演下去呢?

***

转眼过了几日,时近盛夏。

赤日炎炎,空气沉闷炽热,连丝风都没有。往日人群熙攘的朱雀长街,也受到了冷落,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一人抱着书卷行至长街尽头,明明方才还热得满头大汗,此刻突然就感到一丝寒意窜上背脊。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方才经过的府邸。

这是整个朱雀街最靠近皇城的府邸,曾经也是南靖最尊贵的高门世家——仅次于姜氏皇族的钟离府。

可惜,废帝阮青黛登基后,根本不顾钟离氏昔年襄助他的情谊,更不顾与钟离太后的母子情。

先是鸩杀丞相钟离裕,再趁钟离氏其他人方寸大乱时,数罪并罚,几乎灭了钟离氏一族。数日后,钟离太后也在宫中溘然长逝。

昌盛了近百年的钟离氏,最后竟只留了姜屿一个活口。可惜这根孤苗现在恐怕也保不住了??

钟离府府门紧闭,府内一片死寂,四处透着森寒之气。偶有下人自院中经过,也没有任何表情,犹如鬼魅般,连脚步声都压得极低。

主院的卧房,门窗紧闭,就连床榻四周的纱帐都换成了一层层不透光的黑色帷幔,乍一看竟像一方棺材,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

身披白衣、肩头缠着纱布的姜屿半阖着眼,靠在床头,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肌肤下的青筋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阮青黛扎伤他的那柄匕首叫勾魂。虽然看上去和寻常匕首无异,但用材十分特殊,是由一块奇石精心打造。只要在人身上轻轻划上一刀,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伤口,也会血流不止,药石难医,直到伤者血尽而亡。

若非钟离氏的人脉遍布江湖,从药王谷请来了医师,用各种珍稀药材为他续了一口气,几日前他便已经一命呜呼。

帷幔外,姜屿的死士牧合呈上了那柄勾魂。

“郎主,在宫中发现了被陛下丢弃的勾魂。”

姜屿拈着佛珠的动作顿了顿,倏然睁眼,嘴角扬起笑,声音轻飘飘地,没有一丝气力,“难怪你们在暗道出口扑了个空,原来是又回宫了??他倒是胆子大。”

思忖片刻,姜屿启唇,“将阮青黛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越?D和晏闻昭。”

帷幔外的人刚要起身,突然又被叫住,“等等。”

室内静了许久,才再次响起姜屿虚弱的声音,“不必去了。”

姜屿侧头,看向自己的右肩,缠裹的白色纱布再次被涌出的血液浸透。

“我们舅甥之间的猫鼠游戏,多了两个外人还有什么意思?”

姜屿伸手,在那抹鲜红用力一按,眼里闪过一丝兴奋。

***

天气愈发闷热,侯府里四处蝉鸣,不得清静。

霍老夫人坐在凉亭里,一边心浮气躁地摇着扇,一边看着下人高举网兜捕蝉。见他们动作笨拙,一时恨不得自己撩起袖子顶上去。

正上着火,一碗冰冰凉凉的茶饮呈到她眼前。霍老夫人赶忙接过,接过小碗一饮而尽,舒适地眯了眯眼。

下朝回府的晏闻昭从凉亭外经过,往亭内扫了一眼,步伐顿了顿,调转方向走进来,向霍老夫人问安。

晏闻昭在霍老夫人身边坐下,霍老夫人连忙朝身侧招呼,“云皎,快给侯爷也做碗冰饮消消暑。”

石桌另一边,阮青黛起身,浅笑着朝晏闻昭福身行了一礼。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纱衣,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发髻边只别了一支玉钗,看着十分朴素却又很清爽。

晏闻昭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就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

阮青黛一下就意识到姜屿已经认出了自己,便也没再做什么无用功的遮掩,只是抿了抿唇,露出些许愧疚之色。

姜屿神色莫测,似乎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即才转身走开。

“殿下唤你们进去。”

宫人紧接着走了出来,招呼阮青黛等人。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却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最后进了营帐。

营帐内,晏闻昭已经脱下了披风,手里正拿着袖箭。他抬眸,目光不偏不倚落在阮青黛身上,“其他人出去,你留下。”

“??”

除了阮青黛,其他人皆是一脸不明所以地退了下去。

待营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晏闻昭才唇角一掀,似笑非笑地抬起袖箭。

锋锐的箭尖正对准了阮青黛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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