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只画皮鬼

从前有只画皮鬼

1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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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101 ◇

◎她叫姜沅,家住黄河十八里坡,上有一个怀着身孕的母亲,下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神树下。

神树被拦腰一刀两断, 轰然倒塌。

激战之后,沈易一袭白衣半身浴血,他只身而立, 宽大的衣袍在飓风中猎猎作响, 凤眸凛冽,俊容寒霜, 宛如修罗。

他周遭是遍地的断肢残臂, 泼墨似的鲜血流注, 樱花瓣带血宛若杜鹃啼泪,触目惊心。

他面前是断了半臂的韩伯, 韩伯一脸骇然的望着他:“你是谁?为何……为何吾皇的圣酒对你不起作用?为何你丝毫不受影响?为何你能逃脱神明的……“

“根本没有所谓的‘神’。”沈易居高临下俯视着老叟, 染着血污的长靴狠狠地, 一点点碾碎老叟仅剩的一只手的指骨,凤眸如刃犹如看一个死人,“因为我就是‘神’。”

老叟极度惊骇中居然忘了剧痛。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天空波云诡谲骤然炸开道道惊雷, 半明半灭的电光映在青年犹如刀凿斧刻的俊容上,倏然又归于死寂。只有青年点漆似的凤眸震慑人心,“人在哪?”

——

阿沅的脸色很不好看。

当然季陵的脸色比她更不好看。

俊容惨淡中透着铁青, 看起来倒比她更像鬼呢。

她看着在季陵掌心几乎都快断成两截的玩偶,又看了看他即将变得赤红的双眸, 忍了又忍, 终于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你要入魔了么?”

季陵盯着她嘲弄似的扯了扯唇角, 小兔玩偶自他掌心落下,果然已是破破烂烂的躺在地上, 棉絮自裂口处争相而出。

阿沅瞥了一眼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是见过季陵入魔的样子的。

在梦兽的幻境中, 一人可屠一座城。阿沅有些丧气地想, 他若真入了魔, 她哪里是对手。

季陵一脚踩着已是破烂的小兔玩偶上,一步一步向阿沅走了过来,阿沅闭了闭眼,咬牙:“你要杀了我么?”

季陵猝然一顿,微微喑哑的嗓音更显低沉还有愠怒:“你是这么想我的?”

“鬼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阿沅忍无可忍抬头,“之前我好心好意想舍身给你解毒,衣服都没扒拉下来你就跟黄花大闺女似的,才碰你一指头就把我丢了出去,我不要面子的么?!怎么现在不嫌弃我了?还弄的好像一副喜欢上我的模样,你别告诉我你真的爱……”

声音突兀的一顿,滚烫的鲜血飞溅至阿沅白玉似的面庞。

她瞳孔骤然一缩,只见季陵喉结处猝然横穿出褐色的树枝,仿佛是从体内伸长出的,瞬间刺破了他的咽喉!

阿沅悚然一惊,下意识尖叫却发现咽喉处发出“桀桀”的怪响,她能感受到,是枝丫在她体内急速的生长着!

她连连倒退,几欲不能呼吸,双手捂着自己的咽喉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猫瞳里映着漫天大火,她竟此时才发现整座庙已葬身火海之中。

尖锐的枝丫穿破咽喉的肌肤继而刺穿她的双掌,阿沅怔怔的看着火海之中那半人蛇像居然一点一点融化了。

化的是一张如龟裂树皮般的蛇皮,渐渐显露出那十分形似书生相貌的妖孽面容。

与此同时,神树下。

属于孩童的稚嫩手掌穿透沈易的腰腹。

沈易回眸对上一张圆头圆脑的女童脸,正是那个拉着阿沅的小手叫着”漂亮姐姐“的女娃娃。

女娃娃缩回手,满意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小手以及沈易急速苍白的俊脸以及腰腹赫然汩汩淌血的大洞,笑了笑口中却吐出属于韩伯苍老而诡谲的笑声:“好险好险,差点着了你这娃娃的道。”

而沈易脚下早已断气的老叟倏然化作了一块似蛇皮又似树皮的东西,竟是被吸干了的早已化作人皮的尸体。

沈易瞥了一眼,轻嗤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你长生不老的秘密,以吸食他人性命化为自己的么?”

书生一手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下腹,一手成拳抵在下颚轻咳着,脸色白的不像话,局势陡然颠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很聪明。我也不怕告诉你。”女童笑着盘腿坐着,捡起地上的樱花瓣把玩,“樱花呢要鲜血染就才开的艳。你以为此地的樱花为何终年不败?因为嫁接。只要源源不断换上新鲜的母体,花便能永远的开下去,人也是同样的道理。而你们入境的清酒内便藏着老夫种下的种子。”

随着女童话落,遍地不论是断臂残肢还是全境内醉生梦死的村民,包括薛时雨、空师父、沈琮、月儿,也包括沈易。

一瞬间枝丫刺破他们的咽喉,无数根茎从他们咽喉内争先恐后的蔓延生长出,这些根茎包裹着他们转眼疯长,一个个居然长成了参天大树,树干上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容愁苦的人脸,枝丫疯长,树纹也跟着诡异的变化,人脸显出又隐没。

“你们终将成为我金庭不死乡的养料,同不死乡代代存活,生生不息。”女童一边说着,一边爱怜的抚摸着一棵棵新长出的樱花树,转眼遍地血泊开出了漫天樱花,血泊也被樱花树的根茎一点点吸食干净,转眼还是那个不染尘埃和血腥的人间天堂。

女童一步步走到书生面前,歪着头打量他,一派天真:“果然你是不同的。告诉我,为何你能抵御吾皇的神力?”

沈易的咽喉同样被枝丫刺破,无数根茎同样蔓延出来想要包裹住他却好似碍于什么,不敢乱动。

沈易低咳着轻笑着,因咽喉被刺破发出艰难的低喘声:“不跟你说了,你拜的什么破神,我才是真的。这么想拜神,不如拜我?把爷爷伺候好了,兴许就告诉你了呢?”

沈易挑眉轻笑着,哪怕到了这个境地,凤眸里都是挑衅。

女童默然打量了许久,忽的眯了眯眼,也笑了开来:“不说无妨,老夫自己看。今年的剧目……就拿你开眼吧。”

话落,沈易瞳孔微睁,只见漫天樱花瓣争先恐后的袭向他,没入他的眉心消失不见。

他眸光一利,下颚紧绷,暗自咬牙终究还是因为身受重伤不敌,沉沉的昏睡过去。

合上双眸的最后一刻,隐隐约约看到千万樱花树化作了一个个巴掌大的小人似的娃娃被女童收回怀里。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沈易忽然想起,啊,对了。这老头说过自己是摊师来着……

与此同时,破庙内。

阿沅于火焰之中看到“沈易”对她笑着,薄唇张合道:

“吾妻,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去吧,我在彼岸等你。”

“等你心愿既遂,再无执念,心甘情愿嫁于我。”

“去吧。”

阿沅沉沉合上了双眸。

——

复睁开眸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破了洞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还有一张张难以忽视的,蜘蛛罗织的网。

阿沅恍惚盯了半天忽而耳际传来撕裂般的痛,是一农妇扯着她的耳朵大力将她揪了起来:“都晌午了,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打水去!\”

阿沅吃痛地低叫一声,被农妇大力一甩整个人扑倒在地,手臂剐蹭在地留下长长的一道血迹,她小声轻“嘶”着,回头怒目而视,那粗粝的手指便戳在了她的脑门上:“叫你没听到?”

面前的农妇一张瘦黄的面庞,挺着硕大的肚子,因过分消瘦两颊深深凹陷,不过依然可见其眉目清秀雅致,不过眉心深深的褶皱平添了几分粗粝,最后一分雅致也破坏了。

“看什么看?叫人?人会不会叫?!!”

阿沅怔怔的看着她,猫瞳微微闪烁,嘴唇颤颤却未发出声音。

农妇拧着眉看她,正欲一巴掌扇去时,屋外响起男童的啼哭声,农妇转而将一旁的木桶丢到女孩儿怀里,厉声道:“手脚麻利些,快去打水!”

话落便扶着肚子步履蹒跚的循着哭声而去,嘴里一口一个“囡囡,囡囡,我看看摔哪儿了。”

阿沅看着自己一双细瘦的不像话的胳膊顿了下,抱着水桶悄悄跟上去,只见农妇将一个七八岁同样瘦的不像话的男童抱在怀里,暧声嗳气的询问着。

阿沅怔怔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呢……

忽而窗外传来孩童们窸窸窣窣的欢呼声:“摊师来了!摊师来了!快去村口看摊戏啊!”

阿沅一顿抱紧了怀里的木桶,跟了上去。

村口一歪脖树下,一简陋的草台班子前围坐了一圈孩童,聚精会神地看着。

阿沅怀抱木桶,伫立遥望着。

傩戏,又称鬼戏,表演者戴着不同的彩绘神鬼面具表演祭祀舞蹈或剧目。

红幕拉开,一双粗粝的手伸出,左手一个面带赤色恶鬼面具的木偶,右手一个面带青色恶鬼面具的木偶,帷幕内传来苍老而粗粝的声音,高声道:“今儿的剧目——《金庭不死乡》。”

话落,一道刺耳的击鼓声响起,小人随着幕后苍老的声音响起开始摇摇晃晃的行走起来。

“一日,一群旅人意外来到一处桃花源,那儿开的不是桃花,而是漫山遍野、数也数不尽的樱花林……”

阿沅盯着那赤色面具上两颗黑漆漆的眼眶看的失了神,随着苍老的声音响起她仿佛也被无形的手支配着,她提起木桶转向人群的背面走去。

她想起来了。

她叫姜沅,家住黄河十八里坡,上有一个怀着身孕的母亲,下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不光她家穷,因着连年的饥荒和黄河水患所有人都穷。

大家都吃不饱肚子。

现在她要去打水。

打完水她要下水道捕鱼。

如果她不做这些大家都会饿的,阿母也会打她的,她不想挨打,她也想吃饱饭。

更重要的是邻家姐姐被发卖了人伢子换了三枚铜板十个窝窝,她不想被发卖。

所以她要打很多很多的水,捕很多很多的鱼。

这年她十一却骨瘦嶙峋连七八岁孩童的身量也不如。

不过没关系,大家都这样。

只要她能捕到很多很多的鱼,只要能熬过这个旱季,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作者有话说:

文中摊戏并不是传统的摊戏,因为剧情需要改动了些~

九点还有一更哦。

第102章 102 ◇

◎“要我们相信可以,证明给我们看。”◎

可是她一条也没捕到。

双腿反而被河底的碎石刮得鲜血淋漓。

阿沅赤/裸着小腿立于浅滩之中, 盯着平静的浑浊的黄河之水发了好久的呆。

已经三天了,一无所获。甚至连泥螺也挖不到。

她完蛋了。

她托着腮,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茫然然的想——她该怎么办?

水中的“她”瘦的好似一株倔强的芦苇, 小脸瘦的只有巴掌大, 因常年日晒肤色仿佛涂了层蜡似的,黑黄黑黄的。身上没几两肉, 愈加凸显一双猫似的瞳孔又大又圆。头发也跟杂草似的凌乱扑在肩上, 难怪每个人都叫她“丑丫头”。

现在又多了个称号, 怪丫头。

因她总是一个人盯着黄河水中自己的倒影看,镇天一句话也不说, 小小年纪怪里怪气。

当然更深一层的原因便是她一出生, 她爹便坠入了黄河水中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都说她阴年阴月阴时出生, 阴气重,克她爹。

可阿沅不服气,黄河水患年年死那么多人, 这笔账怎么能算在她头上?

可没人信她,连她阿母也不信。

阿母仿佛借此找到了生活不幸的源头,稍有不顺总是对她非打即骂。

完蛋了, 空手回去的话一定会被打的。

她坐在礁石之上,抱着双膝, 依稀裸露的肌肤还残留着点点青紫。她幽幽的叹了口气。

回去的话一定会挨骂的, 不回去的话……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能做的好像只有忍受着饥饿, 然后盯着黄河发呆。

她在等日落。

只有日落了,弟弟该缠着阿母休息了, 阿母也便少打她些时辰, 她也能少见些继父浑浊的眼神。

一想到这令她浑身顿时松快了不少。

就这样日复一日, 今日也没什么不同。

天下灾厄不断, 多的是连寸瓦也没有的颠沛流离的苦命人,她不是最苦的,她告诉自己。

只是今日不知是不是被碎石刮得,血流的多了,没力气了,总之她今日格外的不想回家。

她宁可守着这一片母亲河。

她想她是爱这片母亲河的。

是母亲河孕育了他们,叫他们有了休养生息的土地,即便它剥夺了她父亲的生命。

即便它偶尔赠予鲜虾美鱼,时常只有一捧黄沙。

可叫她待上一天一夜也无不可,总比面对那些明里暗地里叫她“怪丫头”的人好。

可日落终有时,她总得回家。

果不其然回家又是一顿打,她浑身青紫的躺在冰凉的黄沙上,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只虾米的形状。

好饿啊好饿啊,饥荒什么时候过去呢?

好像吃东西啊。

翌日,阿母再次揪着她的耳朵暴戾的唤醒她:“今日带不回来吃的,你也别回来了!”

烈日下,阿沅茫然的站在浅滩中,左手捞一把泥沙,又是捞一把还是泥沙。

鱼虾都去哪儿了呢?

她缓缓想目光投向深水区,那里水深寂静,好像暗丛中巨兽的眼暗中窥伺着她。

耳畔不由回想起阿母的话:“今日带不回来吃的,你也别回来了!”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轻手轻脚游了过去。

原来深水区也是没有鱼的。

有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犹如毛线纠缠不清,缠着她的双足不断往下沉浸的水草。

她完蛋了。

在双目合上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还恍恍惚惚想着,果然那些人都是骗她的。

克人的往往命硬的很,怎么能被自己克死呢?

不可能的。

可当她全须全尾、完好无损的从河边苏醒时,身旁还有堆成一座小山丘似的鱼虾,她愣了好久。

她很快左右张望了下,用裙摆将这些鱼虾囫囵装好一路踉跄跑着带回了家。

那日她难得的睡了个好觉以及喝了一碗鲜美的鱼汤。

梦里都是鱼汤鲜美的滋味。

次日她再次来到深水区,默默打量许久,忽的闭了闭眼,似乎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眼睛一闭,蹬开鞋子就跃入深水之中。

复睁开眼,人没事,还活着。

身侧仍有一座小山丘似的鱼虾!!!

阿沅先是骇了一跳,继而欣喜若狂的用裙摆再次包裹住这些鱼虾带了回去。

一天三天皆是如此,然而第四天起,出现了意外。

她看着乌泱泱一群在深水区徘徊的大人小人,哑然了好久,转身离开。

那天她两手空空回去,果不其然被揍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人依旧很多。

阿沅小脸郁郁,咬着牙盯了许久,忽然一块石子砸在她的后脑勺上,阿沅吃痛的低呼一声,扭头怒视,一半大的少年攒着满满一掌心的石子走向她:“丑丫头,前些天你的鱼哪儿来的?”

阿沅咬牙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一枚石子陡的打在她的胳膊上。

另一个少年走了过来,同样手上拿着满满的石子,堵住了她的去路。

“丑丫头,不说来别想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少年将她包围了起来,犹如逗小猫似的,小石子雨滴似的砸在阿沅身上。

额头、手肘、大臂、小臂,甚至在脸侧刮出一条细纹。

“我们没日没夜捕捉也抓不到三两条,你是怎么抓到的?跟哥几个说说呗?”

“莫不是偷别人家的吧?”

“丑丫头,你哑巴么?今儿个不说个清楚别想走!”

阿沅徒劳的用双臂遮住脸,可还是被无孔不入的小石子击中,有一颗甚至击中了左眼,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将眼角的泪逼回去。

她忍无可忍终于道:“别打了,是河伯大人给我的!”

“河伯大人?”一少年愣了下,继而弯腰捂着肚皮笑,“你莫不是想说黄河之神的河伯大人?亏你说得出口,你觉得我们会信……”

少年话说到一半被另一个稍显稳重的少年制止住:“住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少年一愣,本还想说什么在对方肃然的表情中讪讪地闭了嘴。

传说有位专管黄河的仙人就住在黄河之中,河伯。

每年黄河泛滥之时,为了平息河伯之怒便会祭祀一名少女,那名少女便是河伯的新娘。

然而年年都往黄河里给河伯大人送新娘,可河伯大人的怒火一点没平息,反而一年比一年脾气大,今年甚至连庄稼都淹了,数十里百姓颗粒无收,添了多少人怨和往生的怨魂,不过一点没影响百姓对河伯大人的敬重。

与其说敬重,不如说是恐惧。

是以少年一出口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面如土色,现下讷讷不敢言。

阿沅这一声话落,不管是真是假,自然没有石子敢往她身上招呼了。

阿沅暗自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将双臂放下来,仍是戒备的盯着他们看。

一阵死寂后,稍显稳重的少年率先开口:“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阿沅回嘴:“我说的就是真的,爱信不信!”

事实上阿沅就是打心眼里觉得那些鱼虾就是河伯大人赠予的,不然会是谁呢?

“你……”

一少年正要上前被为首稳重的少年拦住了。

那少年盯着阿沅,眼睛眯了起来:“要我们相信可以,证明给我们看。”

“……什么?”阿沅愣了下,护住脸的双臂放了下来,“怎么证明?”

少年将手里的石子全丢在了地上,定定地看着阿沅:“自然是你怎么抓到那些鱼就怎么给我们演示一遍喽。”蓦的,添了一句话,“放心,我们不抢你的。只要你演示一遍,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河伯大人显灵呢?即便是河伯大人显灵,也轮不到你这个克爹的怪丫头吧?”

话落,这些少年真跟看热闹似的包围着她,是不是发出窃笑,当真看不到热闹不走了。

阿沅死死咬住下唇,立于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骨泛白。

“怎么跟木头似的杵着啊?是在等河伯大人降下神迹吗?哈哈哈哈,没事,哥几个等得起。你慢慢来哈哈哈哈哈。”

阿沅面色发白的看着这群少年肆无忌惮的嘲笑着,她咬咬牙后将足上的草鞋脱下,冲着面前的少年冷声道:“让开。”

“嘿你……”少年顿了下笑道,“算了,我倒要看你怎么装神弄鬼,去吧。”

少女径直走到深水区前,少年们面面相觑,冷不防少女居然直接就跃进了深水区内!

少年们哑然看了许久,那纤细的身影犹如一条灵活的鱼,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周遭静悄悄的,一如眼前平静的、深不可测的黄河。

许久才传来一个少年犹如梦呓的声音:“她……她没事吧?”

即便他们自小泅水长大,但深水区这块也是父母自小耳提面命从来不敢来的,更不敢私自下水的。

没想到这丑丫头居然就这么跃了下去……

还好半天没动静了……

“她……她不会……死了吧?”

“她……”

少年们四目相接皆是一脸胆战心惊,他们确实想知道她那些鱼怎么来的,可……可从来没想让她死啊!

为首的少年终于咬牙:“快去救她!”

少年们一拥上前,然而真等到了深水前却又一个个不敢再前进半步,他们自小就在黄河水畔长大,从来也没听过有人真能下了深水区还能回来的!

踌躇之际突然一只苍白的小手“啪!”的一声拍在河滩上!

胆小的少年已经尖叫着跑走了,另一只细白的手同样拍在河滩上,少年们就这样怔怔的看着双手的主人一点一点爬上岸,衣袍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因身量未长开就像个过分瘦弱的少年,若不是长发海藻似的裹住半身,如何能看出是个女孩儿?

阿沅待全身爬到河滩上便连动动手指的力道也没了,一动不动的瘫在河滩上,半晌没有动静。

少年们顿了下连忙围上去:“她……她死了……”

“吗”字还没说出口,阿沅一口水精准的吐在其中一个少年的面上,少年还没来的及发火,便听见其他少年惊喜道:“快看缠在她双腿的海草上,当真藏着许多小鱼!”

这年头是看到点儿肉末都会两眼发光的时候,更何况这些新鲜的鱼虾!

少年们两眼放过的去摘取,然而不约而同的发出道道低呼:“嘶!这玩儿还带电呢!”

“这鱼虾都是死的,不知为何带着电!”

“不管了,能吃就行!”

不一会儿少年们便搜刮干净海草上的小鱼小虾欢天喜地的扬长而去,留下阿沅在原地吐了半天的水才缓了过来,终于活了过来。

“咳咳……咳咳咳……这群说话不算数的王八羔子……”阿沅喃喃着,双眸终于有了焦距,她缓缓看向右手,已然酸麻的右手没有半点知觉。

五指无力的挣开露出掌心盘成一团的……类似海蛇又类似泥鳅的东西,小小的脑袋上有两个小到可以忽视的小角,他好像也晕了,抱着自己的尾巴周身吐着青青紫紫的电火花。

阿沅哑然许久才拧着眉,喃喃着: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哦!定在十点准时发哦!

第103章 103 ◇

◎“我说,我冷了。”◎

连着几日空手而归, 阿沅今日自然也讨不了好,不过阿母今日害喜,显然有心无力, 只虚虚打了她两下便放过了她。

阿沅这才得了空闲, 等到众人皆睡,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将那小泥鳅似的小东西拿出来, 悄默声到院子的水井边, 借着月光打量。

她用一角衣袂沾了沾水, 轻轻地擦拭着这小泥鳅,不擦不知道, 原来他才不是什么小泥鳅, 除去身上一层厚厚的泥浆, 他竟通身莹白如玉,既像水蛇又不太像,就好像……就好像一柄玉如意似的, 头上还有两个尖尖的角,阿沅拿指尖戳了戳,嗬, 还带电呢!

果然,当时水下就是他将那些鱼虾都电死的!

当时阿沅被逼无奈下水, 说实话, 抱了必死的决心, 她相信奇迹,也相信水下真有河伯大人, 但她不信次次奇迹都能关照她。况且她泅水的功夫在浅滩上还行, 深水区完全是不够看的, 是以水草缠上了她的双足, 尤其此次还受到了鱼群的攻击,这是她前几次从未遇见过的,她本都放弃了,忽然攻击她的鱼群自个儿就散了,一条条翻着肚皮居然就死了。

而她也莫名感觉到身上犹如被电击似的酥麻感,不过这电量微乎其微,她连忙挣脱束缚向岸上游去,但她实在没力气了,又呛了好几口水,模模糊糊的又要晕过去时,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道推着她向上游,等她清醒时便又发现自己又全须全尾出现在岸上。

当然身上携带的被电死的鱼全部被那些臭小子搜刮走了。

有点可惜。

何止有点可惜,是太可惜了!

可惜得阿沅心窝都有些疼,她很快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掌心的小东西上,她用指尖戳了戳他:“小白虫?还活着么,小白虫?”

盘成一团缩于她掌心的小东西闻言矜贵的掀了掀眼帘,露出一只璀璨的金眸,惊艳的阿沅半晌没说出话来,真是……太太太太美了!!!

可惜这小东西只瞥了她一眼又兀自睡了下去,软绵绵的好似没什么气力,不过不妨碍阿沅下定决心,这小东西她养定了!

从今日起她便将小东西揣在怀里,日夜不离身。

小东西邪门的很,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就日夜这么昏睡着,病恹恹的,好多次阿沅都以为他是不是死了,他又慵懒的掀掀眼帘,表示他还活着呢!

不过大多数时间,这小东西高傲的很,是不怎么理她的。而阿沅也没想到,她那次为了吓那群瘪犊子勇跳深水区,不仅没能唬住他们,反而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她能下通河伯大人,纷纷慕名而来,甚至传的神乎其神,不知道还以为她和河伯大人是亲戚呢!

就连向来对她非打即骂的阿母也好奇中带着点敬畏的问她:“你当真能下通河伯大人不成?”

她当然不能了,甚至还有人问她何时天降甘霖,今年的汛期又是何时,她当然不知了!

尤其此时日复一日的干涸,他们所居住的这段水域居然也出现了干涸的迹象,别说鱼和虾了,水都快没了!加上北方瘟疫袭来,死的死伤的伤,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阿沅因此活的更艰难了。

比如此时,她被同一群少年堵在了一处。

“丑丫头,都快饿死了,再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神通吧?”

阿沅低声应答着:“我没什么神通。”

她说的是实话,她哪有什么神通呢?是小白虫将那些鱼虾电死,她不过侥幸捡漏罢了。自从那日上岸后,她再也没有下水过了。

不过这些亲眼见过她携带鱼虾上岸的少年不会轻易放过她,尤其在这样饥荒遍地,人人饿得眼冒绿光的情形下,更不可能了。

“你将鱼虾都藏了起来吧?”

阿沅猝然抬眸:“我没有!”

“我理解的,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的……”少年看着她,嘴唇因为饥饿泛白,“丑丫头……不,姜沅,你叫‘姜沅’是吧?”

跟上次肆意嘲弄她的模样恍若两个人,少年搓了搓手,讪讪地笑着,“上次是我对不住你……你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吧!”

说完居然伸手去抓她,阿沅骇的不行连忙挣脱,少年瞬时居然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条……不,半条就好!我娘……我娘撑不住了……求求你……”

少年求得恳切,一个又一个磕的头破血流。

阿沅怔怔看着,恍若如梦初醒:“我没有偷藏吃的……你们找错人了!”

她落荒而逃,很快饥荒和瘟疫也找上了她们。

首先病倒的是阿沅的二妹,然后是三妹、小弟,很快连一向身体健硕的继父也缠绵病榻。

阿沅一卷草席送走了二妹、三妹后,也开始咳嗽了。她知道她很快也会同她的二妹和三妹一般。不过她倒没什么害怕,送走二妹三妹时她便已看淡了,左右不过一个死而已。

眼下她有件事,趁着她还能跑能跳,她必须要做。

而且必须亲自做。

她嘱托邻家的阿婆照看怀有六月身孕的阿母,自己花了一个日夜的脚程去了黄河另一端流域。

方圆几里唯有此处尚有水源。

她一边抑制不住地低咳着,一边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那犹如玉如意般圣洁莹透不似凡物的小东西。

自那日偶得这小东西至今,白驹过隙,匆匆三载过去了。

三年过去,他更圣洁更美好,本巴掌长的身姿如今可以绕着她的腕子足足三圈,头顶两颗小小的角也有寸长了,他仍盘着身子,金子的眸子低垂,一如既往高傲的模样。

这三年阿沅将他养的很好。

即便她双手黝黑,指尖沾着干活留下的污泥,但小东西身上永远是干净的,不染尘埃。

他仍是美好的,甚至更美好,然而三年过去,阿沅也才豆蔻年华,却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染上瘟疫了。

褐色的斑爬上她本就不太好看的瘦黄的面庞,她轻笑了一声,居然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捧着小东西将它轻轻放在河滩上沁凉的河卵石上。

小东西似有所感,终于舍得掀开眼帘,露出一双金眸,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每一次看到这小东西的金眸总是会被惊艳到,无论她看了多少次。

阿沅笑了笑,背靠在身旁的枯树上,她现在真的连抬抬指尖的力气也没了。

她同样盯着望着她的小东西,咧咧嘴笑了:“小白虫,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认真看我吧?”

这小东西也不知是什么物种,反正她不认识,她只知道这是她见过的最最最高傲的生物了,哪怕养了三年也养不熟,他永远怏怏的,好像有睡不完的觉。

阿沅时常想,无所谓她是谁,只要是任何人捡到他,他也是这般模样吧?

好没良心。

阿沅心里低低叹了声,抬眸却见小东西仍然睁着一双金眸望着她,一眨不眨的,换以往早就睡大觉去了。

阿沅心尖微动,本想去揉揉小东西头上的小角,余光一撇,手臂也爬上了黑斑,终究动不得。

她有些遗憾的勾了勾唇,眼神疲惫而温柔的落在小东西一双金眸上:“难得听我说了这么长的话……小白虫,你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了,对吗?”

回答她的是一双耀金般璀璨的金眸,无声凝望着她,阿沅在其中看到了小小的,丑丑的,不修边幅的自己。

阿沅眉间蹙了蹙:“你真的能听懂我的话么?”

小东西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将自己盘成一团,闭上眸闭目养神。好像耐心耗尽,不想再听阿沅废话下去了。

阿沅无声笑了笑,这才是他嘛。

小没良心的。

傍晚的清风徐徐,难得她居然能找到这样一处地方,晚风、湖泊、彩霞,还有宁静。

好像瘟疫、饥荒从未发生过一样。

阿沅远眺天边炫目的晚霞良久,好像迷失在这样一片炫目的盛景中,久久忘了言语。

是小东西不耐烦的咬了咬她的指尖才换回她的神志。

她垂眸发现小东西居然又游到她掌心上。

她眉头微蹙,想双手捧着他将他放在浅滩中却也不能做到。只能歪着头看他,意外道:“小白虫,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东西伸长了脑袋看她,一双金眸眨了又眨,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阿沅抿着唇,斟酌着语句道,“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的坏人,就像我这样,会将你占为己有的人。所以你要小心啊,千万别被像我这样的人抓到了。”

金眸一瞬不瞬盯着阿沅,似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说自己是坏人。

阿沅被这样专注的眼神盯着尴尬的又补了一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将你困在身边三年……不好意思啊。”

小东西盯了她一会儿,忽的翻了个白眼,盘成一圈将脑袋搭在她的虎口上,闭目养神。

阿沅:“……”

“你刚才……是翻了个白眼吗?”少女松快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终于不是那股老气横秋的模样,“你刚刚是冲我翻了个白眼对吧?!!”

“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会翻白眼,天呐,我居然才知道……”

少女恍如发现一块神奇大陆啧啧称奇着,小东西傲娇的偏过头不理她,聒噪。

很快少女的惊奇声淡了下来,又是一阵无言的安静之后,传来了少女和缓的,一听见她的声音脑袋里便能勾画她咧嘴傻笑的模样。

“从来……从来没有一件东西真正属于我,这三年来谢谢你啊小白虫。我很开心很开心。你记住了,下次别再傻傻被水草缠住了,遇上我这样的人是会挟恩相报的。逼着你陪我三年,对不住啊……

你这么美、这么美好,你应该是属于大海属于星空,属于风属于自由……”

少女暧暧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小东西倏然睁开双眸,扭头看去,少女闭上双眼好似睡着了。

他默然盯了许久,少女因日夜兼程而来,眼下两抹青黑,怎么看怎么像疲惫过度睡着的样子,小东西盯了许久放心的合上双眸枕于她掌心中睡了过去。

夜幕渐沉,小东西是被冷醒的。

黑暗之中他睁开一双金眸,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也极快的找到了阿沅的面庞。

居然还在睡。

小东西用他头上的角使劲戳了戳阿沅的掌心,以往他生长痛也会这般戳少女。只要他一戳少女的掌心,少女无论在做什么第一时间便会将他提着三寸的位置放进温暖的兜里。

那里有属于少女的清新的,是闻起来就让人觉得幸福的味道,他很喜欢。

而且,他冷了。

他必须要让少女知道。

他喜欢她干燥但柔软的手摩挲着他温凉的脊背。

但是今天无论他怎么戳着少女的掌心,阿沅仍然纹丝不动。

小东西有些恼了,顺着少女的胳膊逶迤了上去,抻长了脖子,尾巴轻甩了少女脸颊两下,居然还没醒,小东西的耐心彻底耗尽,黑暗之中金眸一眨不眨盯着阿沅沉睡的面容,下一秒居然口吐人言:

“我冷了。”

是清润、微哑、磁性的男性嗓音,并且带着些微的显而易见的别扭。

可是少女仍然毫无反应。

小东西沉着声又说了一遍:“我说,我冷了。”

这次没有别扭,只有浓浓的不郁。

可少女仍是那样,一丝反应全无。

小东西真的恼了,下一秒一道金光闪现,小东西消失,却凭空出现一身穿白袍,身形修长,凤眸潋滟的,如玉如松般的男子。

男子单膝跪于少女身侧,浓黑的凤眸已盛满不耐,伸出一指毫不客气戳了戳少女熟睡的脸颊:“姜沅,本座唤你许久了,你到底要睡到什么……”

少女恍若独木难支的浮萍倒了下去,惟余男子戳着她面颊的指尖还僵立在半空。

他怔愣了许久,缓缓的转过头看向倒在地的少女。

惨淡的月光映在她宛若熟睡的面容上,黑斑爬满了她半边面颊,男子的手微滞了滞,将阿沅扶了起来。月光之下,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脖颈、四肢、脚踝均染上了黑斑,好似腐坏了的果子,他居然现在才发现。

太晚了。

太蠢了。

真的太蠢了。

男子就这样半拥着少女从夜半坐到天光初晓,清晨的第一缕曦光映在少女微翘的发丝上。

男子和少女身上均沾了彻夜凝结而成的露珠。

男子盯着怀中少女沉睡的面容半晌,连连说了两次:“罢了,罢了。”

是我栽了。

我认了。

金色的滚烫血液飞溅至少女沉睡的面容上,男子居然生生用自己的两指于耳后三寸出刨出一片沾着金色血污的鳞片。

所谓龙之逆鳞。

鳞片剥离身体的一瞬间,男子倏然又变回了小白虫的模样,不过只有堪堪半个巴掌大,头上的角也消失不见。

他衔着金色的鳞片,吃力的绕着少女的胳膊攀爬逶迤,终于鳞片触及阿沅眉心的刹那便自动嵌了进去,转眼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而小东西猝然从空中坠落,砸在了地上。他吃力的一点一点逶迤向那浅滩沟壑处,留下一条长长的金色的血迹。

阳光下好像金子一般。

天亮了。

第104章 104 ◇

◎她既希望能遇见小白虫又希望不要遇到他。◎

阿沅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天醒来的。

她只知道她醒的时候耳旁流水淙淙, 花开了,鸟雀在枝头叫着。

她身上因瘟疫产生的黑斑居然一块也找不到了。

空气从未如此清新过,身体也从未如此轻盈过。

身上的陈年旧伤也都消失不见了。

奇怪。

她没有纠结太久, 接下来她花了五天的时间来寻小白虫, 可惜她翻遍了沟壑山坳也没找到,在阿母来信的连番督促下只能只身返回。

临走前她想, 小白虫一定入了海去, 一定是的。

可千万别再被水草缠住了, 一定要机灵一点啊。

她终回到了阿母身边,瘟疫来的快去的也快。这场夺走了二妹、三妹和继父的性命, 所幸阿母和小弟熬了过来。只是阿母腹中的胎儿终究没能保下来, 生了个死胎, 阿母为此消沉了许久。

许是因为经历了一场天灾人祸,阿母身边只有阿沅和小弟了,她不再肆意的打骂阿沅了, 她终于开始依赖她,或者说终于承认自己、承认这个家是依赖阿沅,这个家是离不开她的。

少了这些无端的打骂日子总归好过些。

阿沅又恢复了原先的生活, 打水、捕鱼。

日复一日。

只是她每天花在捕鱼的时间极长,总是日出而作, 日落了也不一定回来。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长长的树枝, 她总爱往深不见人的沟渠里, 往那些海草丛生处捣捣。

万一能遇见一只傻了吧唧的小白虫呢?

可是她一次也没遇到。

但不妨碍她下次还去捣捣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倒也养成了习惯。

她既希望能遇见小白虫又希望不要遇到他。

没有遇见他的日子里,一定在某个地方潇洒吧, 指不定又在乱放电火花呢。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过着, 阿沅不知道黄河底下到底有没有住着河伯大人。若是有的话, 河伯大人的脾气确实不好。

好不容易熬过了瘟疫、干旱, 还没喘息多久,黄河水患又卷土重来。

它淹没了大片大片的庄稼,摧毁了多少良田房屋,遍地的流民,不知何时起,坊间渐渐流传着一个恐怖的传说。

黄河底下没有河伯,只有大妖。

大妖专门偷吃人的心脏,为了食人心,一切天灾人祸都是他的手笔。

阿沅不知道这个大妖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的手笔。她只知道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家如梦幻泡影般,破碎了。

或许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死死拽着阿母企求她看她一眼:“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妇人一巴掌刮在她脸上,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砾下,一下又一下对着这群官爷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命贱得很,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妇人说着搂过另一侧同样过分瘦削的男童,声泪俱下,“官老爷行行好,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官老爷行行好……”

阿沅就这样以一块窝窝的价格发卖给了官家。

阿沅曾无数次想过远离这片荒芜的、贫瘠的、多灾多难的地方,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更没想到,买她的人不是一般人,是皇亲贵胄,是天家。

作者有话说:

一个过渡章,所以没写太多。

第105章 105 ◇

◎“怪胎。”◎

阿沅知道买她的人是天家这回事是在她一年后进京乃至面圣之后才晓得的, 可现在十四岁的她不知,她以为她和邻家的姐姐一样被卖给山坳子里又丑又瞎的糟老头子做小老婆呢。

她才不要。

死都不要。

她是在一个午后被麻袋裹了塞进一辆黑不隆冬的马车里的,同行的不光她一个, 还有四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 同样的贫苦之地出来的少女,同样的面黄肌瘦, 同样的十四岁看上去却只有十一二岁般大。

阿沅也是直到很后面才知道她和这些女孩不仅身世、身量相仿, 甚至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她们的生辰更与大魏唯一的掌上明珠玉陶公主分毫不差。

这才是天家为何会买她的原因。这也是天家身为皇族行事却鬼祟偷摸的原因。只是这时的阿沅一概不知,但不妨碍她想逃。

“我一定是要逃的, 你呢?”

面黄肌瘦的女孩儿目光炯炯盯着她, 有些咄咄逼人, 大有她不同意就不放过她的架势。

说话的人叫春杏,因同乡的缘故,自觉和阿沅最为亲近也是这帮女孩儿中胆子最大的。

彼时的阿沅因常年母亲的打压和生活在同龄人异样的目光下性子沉默寡言而孤僻, 她只有和小白虫相处的经验,连和自家弟弟妹妹都相处极少,更遑论同龄的少女了。

一行数月在这狭小的马车内擦肩摩踵,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个姑娘早就打成一片, 只有她缩在角落里永远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习惯了当透明人, 此刻被春杏突然逼在角落发问, 一时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是春杏身旁另一个名唤“小桃”的女孩儿轻轻“啧”了一声:“算了, 她早就被吓傻了, 别管她了春杏姐。”

春杏紧紧盯了她一会儿, 见阿沅仍是一副怯怯、不知所措的模样, 撇了撇嘴终于放弃她,转而问向其他女孩儿。

见状,阿沅悄悄松了口气。

阿沅是知道春杏的。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她都是她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大胆而泼辣,村子里喜欢欺负人的恶霸唯独不敢欺负她,她就好像一团火源,她的身边总是能聚齐一群人,她是天生的领袖。

她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譬如此时四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她被拥在中间俨然是发号施令的人:“我长话短说了,大家都是想逃的吧?”

小桃立马道:“当……”意识到声音太大,连忙捂住嘴,低声道,“当然了!春杏姐你有啥想法尽管说,我们都听你的!”

“好!听我说我们镇日被关在这铁桶一般的马车里,连窗子都被封死了,每日只有晌午递来一顿吃食,晚间放我们出去解手一次,这几日我留个心眼偷偷观察过了,递我们吃食的手干枯苍老,肯定是个老叟不足为惧,难的是驾驶马车的人。这铁桶一般的马车不同别的,我爹就是车夫,就是一般的马车半天下来我爹都累个够呛,何况我们此刻身处的这个!而这人气息绵长,一连数月下来没休息过半刻,定然是个练家子!”

阿沅半靠在车身上,看着几乎拥成一团的女孩儿,轻轻眨了下眼。

“春杏姐那……那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虽然那个是个练家子,但我想看守我们的也就这两人了,我观察过了,没有旁的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逃出去的!”

“好!”

“春杏姐你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女孩儿们一双眸晶晶亮,满是崇拜望着春杏。

计划渐渐成型,春杏也压抑着激动:“很简单,只要有一人去引开车夫就行!”

然而她话一落,方才叽叽喳喳的少女便都没了声音。

少女何等精明,眼一转便知道女孩们的顾虑:“你们放心,我都想好了,这段时期梅雨季,道路泥泞根本行不了路,是以我们在这停了数天,但我昨日解手瞧见天边隐隐有鱼鳞状的云彩,不日便会天晴了,到时天晴了,路也干了,我们便再无机会逃了!”

阿沅凝神听着,指甲扣着车壁,一下、两下。

可女孩们听完仍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春杏有些急了:“听我说,万幸此处是野外,这几日趁解手的时间我们做些陷阱,我常跟着我爹打野味,我知如何做陷阱,莫说人了,就是熊也能栽下!届时只要一人将车夫引到陷阱处即可,不会有危险的!”

然而女孩们还是无言,甚至逃避春杏的对视。

春杏只要对小桃说:“小桃,不如你来吧。”

“我……我……”小桃结巴着,小声道,“春杏姐我、我胆儿小……不如……不如你来吧?”

春杏想也不想拒绝了:“不行,我要操控机关陷阱,只能你们来。”

“那……那……”

小桃半张着嘴都快哭出来,其他女孩儿也埋下头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我来吧。”

低低的、微哑的声音传来,女孩们一愣,扭头看去,是阿沅一双琥珀色的猫瞳沉静的望着她们。

春杏一顿后,双眸倏然亮起火花:“太好了,对了你是姜家的女儿对吧?叫‘姜沅’是吧?你放心,绝不会有危……”

马车内本就拥挤狭窄,春杏又是个自来熟,眼看手就要勾在阿沅肩上了,阿沅方才从龟壳里露出的头又缩了回去,避开了春杏炽热的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淡淡道:“什么时候开始布置陷阱?”

春杏一顿,收回了手,越加压低了声线:“今晚。”

——

“太棒了,再挖两天便成了!等他一脚踏进来我们四个就把这藤蔓编织的网放下,他一定逃不了!而且只能陷进去,这些时间够我们逃了!”

这几日她们趁着夜间解手的半刻钟时间连忙找了块地挖坑,不敢挖太久,每日只能挖一点点,更多的是捡藤蔓偷偷带回马车内编织成网,所幸的是仿佛上天都在帮她们,接连几天的梅雨将她们挖的不大的坑变成了个小沼泽一般,一旦踏进去轻易脱不了身,再加上她们编的网应是能撑段时间的。

“咚、咚、咚。”

是木棍敲击车壁的声音,是在提醒她们该回去了。

女孩们不敢耽搁,将杂草树叶等铺陈在坑上连忙回到了马车上。这几个月来也一直如此,她们只有半刻解手的时间,听到木棍声便必须回来,若是不回来……没人忘得了第一次被塞进马车内时的毒打。

在返回前阿沅盯着铺满杂草的坑出了会儿神,又抬头看了看夜空。

万里无云。

今日,接连下了十天的雨停了。

“咚咚咚”又是三下木棍声。

这是从前从来未曾有过的。

马车内正在编织藤网的女孩们悚然一惊,胆小的差点尖叫出声,被阿沅一把捂住了嘴。

一道尖利而苍老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屎啊尿啊都拉干净些,明早便启程了!”

女孩们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都是惊慌。只有春杏大着嗓子应了一声:“知道了。”

声音还有些抖。

外头传来一声轻哼,然后是一串脚步声很快便没了声音。应是走远了。

僵住的女孩儿们骤然松了口气,随之而来是仿佛被扼住咽喉般的紧张和焦虑。

比预想的快了好几天。

阿沅松开了捂住小桃嘴的手,小桃扁了扁嘴,隐隐带着哭声:“……怎么办春杏姐,我们坑还没挖好,网也才编了一半……我们能行吗?”

春杏也小脸苍白:“我……我也……”

“计划如常。”

是阿沅又捡起了藤蔓头也不抬的编织起来。

女孩们愣愣的看着她,一时傻在原地。

春杏看了她一眼,表情复杂,很快反应道:“快快快,现在能编多少是多少。”

女孩们很快醒过神连忙埋头苦干,小桃就在阿沅边上忽然闷闷说了一句:“刚才……谢谢你。”

阿沅一顿,又听见她说,“如果不是你捂住我的嘴,我们就完了!谢……”

阿沅好似没听到,又继续手上的活计,她干活极利索,好似穿针走线般将藤蔓编成一根根精密的网。

银月的光从未完全封闭的车窗的缝隙间渗了进来,落在阿沅因过分瘦弱显得挺翘而倔强的鼻梁上,显得格外的不近人情。

她也确实如此,呆一起三个月了,也就这几日说了几句,平常就是个哑巴。

小桃本能的又升起淡淡的厌恶,本想再谢她愿意只身赴险,脱口而出变成了:

“怪胎。”

阿沅手上动作不停,恍似没听到,只是头更低了些,整张头面都埋在了阴影里。

一夜无言。

天亮了。

一道属于女孩的尖锐的喊声自马车内响起:

“啊!救救我!我的肚子好疼啊,救救我!”

很快骂骂咧咧的声音自外头响起,然后是丁朗相撞的解锁声,车门打开了,一只苍老的手挑开车帘探了进来:“是谁在……”

早已准备好的春杏一记心窝脚踹了过去,一道惨烈的嚎叫声,果然是一老叟被她踹倒在地,哀嚎着半天起不来,女孩们连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按计划她们应该往东边跑,那里有她们事先挖好的坑。

春杏跑了两步忽然回头看向阿沅,藤蔓编织的网就缠在她腰上:“你、你会引车夫来的吧?网太大了,必须要四个人才能撑……”

咚、咚、咚。

木棍声传来,显然是车夫发现了后面的动静走了过来。

“当然。”

阿沅皱着眉看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问。

春杏却骤然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正要转身跑走忽然咽喉被一只手大力掐住,继而被高高举了起来!

“唔唔……”她两手死命掰着脖子上铁钳般似的手,余光看去,小桃和她一样被掐着举了起来,小脸已然青白。

“呸!”

那老叟两只手掐着春杏和小桃的咽喉,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复又抬起头来是一张敷着厚厚的□□,青天白日下好似厉鬼一般,阴毒的眸子定定的盯着正在他对面的阿沅:

“好啊好啊……真是小瞧了你们,竟然摆了杂家一道。”

阿沅的脸色霎时血色尽褪,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身旁登时传来剩下两个女孩惊恐的尖叫声。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万字更新。

第106章 106 ◇

◎不过阿沅同情不来,只觉得他傻。◎

她们错了。

她们以为老叟不足为惧却没想到真正厉害的是这个老叟。

剩下两个女孩一个只顾着尖叫, 另一个却连站也站不稳。

阿沅抿着丝毫没有血色的唇,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老叟狞笑一声将小桃丢在地上,单手掐着春杏, 越掐越紧, 眯着眼打量着春杏越来越青紫的脸,另一只手揉着心口, 冷笑:“方才是你这小蹄子踹的杂家吧?挺有种啊。”

春杏面无人色, 而小桃也在剧烈咳嗽后和剩下两个女孩儿紧紧抱在了一起。

哀求着:“我们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们吧……”

“我们再也不敢跑了……”

身后执着木棍的青年小跑上前:“公公恕罪, 小的来迟了。”

老叟又啐了一口:“没你的事,滚回前面去。是杂家忘了, 山野出来的野蛮丫头, 是该教些礼数。半个时辰后出发, 我来□□□□这群小妮子,机灵点不准让任何人靠近,等会无论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许过来。”

“是。”

青年恭敬地退了下去, 老叟盯着掌心面色灰白的春杏笑了笑:“就从你开始吧。”

春杏瞳孔一缩,忽而老叟腕上传来剧痛,是阿沅不知何时冒出来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老叟吃痛的松开春杏, 登时勃然大怒起来,另一手去抓阿沅:“好大的胆子!”

阿沅从袖口内抓出一把小石子就往老叟面上扔, 老叟不妨双手掩面哀嚎, 石子内还掺着藤蔓上的密刺。

不远处手指木棍的青年闻着公公凄厉的叫声下意识站起又坐了下来, 素闻这曹公公有些不足人道的怪癖,他不是没听人说过, 听说就喜欢玩些疼的东西。又想公公功夫厉害, 那几个瘦弱丫头又能奈他如何?去了还平白遭顿辱骂, 罢了。

当下竟当真不曾回头。

阿沅回头冲瘫倒在地的女孩们吼道:“你们快跑!按计……”

话还未说完细嫩的脖颈已然被人掐住, 来人一张震怒的被密刺刮得血迹斑斑苍老的脸瞪着她,好似恶鬼索命:“杂家一定要杀了你,杂家一定要……啊!”

是阿沅手握尖锐的石子直直刺入老叟的右眼,登时眼球迸出的血泼了她半面!

女孩们骇然一跳呆愣在原地,阿沅咬牙将石子砸向愣住的春杏:“跑啊!”

石子砸中膝盖,剧痛之下女孩骤然回神,拽着身侧同样瘫软的女孩厉声道:“走!”

“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老叟踉跄地追去,是阿沅跳到他身上,两条细瘦的腿紧紧锁住老叟的腰,手上拿着地上随手捡的石子往他剩下的一只眼戳去!

倏然手被轻易的格挡住了,老叟显然是个练家子,看似苍老如朽木实则力大无穷,同样的错也不会再犯两次,他两手抓着阿沅的双腕用力一掰,阿沅登时惨叫出声,双手好像要断了一般,石子从掌心脱落。

她剧痛之余余光扫过,女孩们已踉踉跄跄的跑远了。

老叟提溜着她的后颈将她拽至身前,一巴掌扇的阿沅眼冒金星:“罢了罢了,杂家先杀了你!”

阿沅被打偏了头,在老叟扼住她脖颈之前先一步咬住了他的耳朵!

力气之大几乎要把整片耳朵撕了下来!

老叟低吼一声一掌将她打落在地!

阿沅不敢逗留更不敢回头看,她忍着脸上和双手的剧痛脚步不停朝前跑着。

身后是老叟睁着一张血目,捂着半边血流不止的耳朵犹如厉鬼般追着她。

快跑,快跑,不要停。

阿沅跑着,喘息着,极度紧绷的情绪下身上的剧痛好像也不重要了,她寻觅着之前留下的陷阱,女孩们留下的暗号,却一无所获。

她终于找到了她们挖的坑,却见坑上的杂草树叶不见了,一连串吱吱声传来,是一只松鼠掉进了陷阱里,两条腿陷进泥泞里挣脱不出。

阿沅怔怔的停住脚步,环顾四周,一片静悄悄的。

她抿了抿唇,叫道:“春杏。”

“小桃。”

没有人应她。

没有人。

身后的咒骂声越来越近:“贱人……贱人!千万别让杂家捉住,杂家定要将你们生剥活剐了!”

阿沅脸色煞白,她死死咬着唇盯着坑底挣扎的松鼠一会儿,毅然决然的跑到山涧一侧因连日的骤雨猛然高涨的河水中,跃了下去!

前后脚的功夫老叟追了上来,到了此处已没了小路,他屏气凝神,耳畔只有山涧淙淙流水声以及窸窸窣窣的,他踱步过去,是一只松鼠陷进了泥泞里。

忽然间没了女孩粗重的喘气声。

老叟眯了眯眼眉头紧皱,环顾了四周一圈后,缓缓踱步至山涧一侧湍急的河流旁,紧紧盯着河水,浑浊的眼渐渐眯紧,眼睛也未曾眨过,半刻后猝然收回眸,朝密林深处奔去。

一只细白的手倏然从水下伸出抓住河边的顽石,阿沅浑身湿漉漉的从水下爬出来,躺倒在顽石上不动了。

若不是她总往深水区潜水,还撑不了这么久。

小胸脯微微起伏着,她盯着渐渐日上的暖阳缓缓闭上了眼,随便吧。

她不跑了。

好累啊。

——

不知过了多久,阿沅是被冰凉的雨滴砸在脸上惊醒的。

一滴、两滴、三滴,居然又下起了雨。

她缓缓睁开眼,盯着雾蒙蒙的天发了会儿呆,此刻水已经淹上了她的脚踝,顽石之上也并不安全了。她连忙从顽石上爬起踉跄地爬上岸。

四周俱是戚戚沥沥雨落下的声音。

阿沅晃了晃头,脚步蹒跚的略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一道属于少年的清冽的呼喊声:“小兄弟帮帮忙!”

阿沅一僵,下意识拔腿而跑,后方少年的声音变得急切:“且慢,我没有恶意!我、我陷进来了,能否搭把手?”

少年的声音清冽而温润,哪怕在危急关头仍是克制有礼的。

他不是老叟,也不是车夫。

“拜托了,小兄弟!”

阿沅停下了脚步,折回来,有些犹疑的靠近,原是她们挖下的坑里没有把老叟埋了,反而把这个人给埋了。

坑底的少年一身泥泞,长发丝丝缕缕的黏在身上,看上去像个泥猴,身上越脏越显得一双眼清亮逼人。

尤其看到阿沅的一瞬,双眸迸出的光亮想忽视都难。

许是因为又下了暴雨的原因,她们本挖下的浅坑变得松软,一脚踏进去便陷了半身,越挣扎便陷得越深,于是就成了这幅泥猴般的模样了。

不过阿沅同情不来,只觉得他傻。

这坑前后被鸟兽雨水破坏过了,显眼的很,一般长眼的都不会陷进来,是这人蠢。

不过他到底也是因她们挖下的坑才陷了进去。

阿沅抿了抿唇,朝坑底的少年伸出了手。

少年的双眸倏然明亮:“多谢!”

只见他没有立马抓住阿沅的手反而借着雨水抹了一把面,露出一张钟灵俊秀的面庞,接着小心翼翼的解开前襟,露出怀里一只小小的、怯怯的小松鼠。

阿沅一怔。

少年小心翼翼提着小松鼠的后脖将它从怀里提溜出来递给阿沅,阿沅微微一怔连忙接过,小松鼠落她怀里的一刻便跳着跑向了丛林深处。

少年望着松鼠消失的背影再次朝阿沅真心实意道:“多谢!”

阿沅抿了抿唇,又朝他伸出手。

雨越下越大了。

少年却摇了摇头:“小兄弟你快去找个地方避雨吧!”

阿沅皱眉,雨声太大,她只能大声说:“那你呢?”

“不必管我了,你拉不动我的,我们只会一起栽在这儿!”少年大声说着,身体不断的往下陷,双眸却仍是温暖明亮的,“小兄弟你是个好人,快走吧!”

阿沅怔怔看着泥泞中的少年,雨水冲刷着地面,她低声咳着,不光少年身下,她脚下的泥土也变得松软了。

她看了眼不断下沉的少年,咬了咬牙跑了。

在坑底的少年盯着阿沅转身离去的背影,垂着雨滴的长睫陡的颤了一下。

说不怕是骗人的。

他盯着已然到胸腹的泥泞苦笑着扁了扁嘴,泪和雨水一同落了下来。

他第一次想他是不是错了?

他费尽心思跑出来是为了什么?

果然他什么都做不好,连救一只松鼠都会把自己的命搭上。

可笑。

少年放弃挣扎,任由自己的身体越陷越深,忽然眼前出现一只细白的小手。

紧接着一道惊雷般的带着微哑的嗓音炸响在耳畔:“抓住我!”

少年猝然抬眸对上阿沅一双琥珀色的猫瞳。

他在这双眼里看到愕然的自己。

“抓紧我!”

少年顿了下立马抓住阿沅的手,她的手同她的人一般小,一下便能纳入掌心,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握紧那小手的一瞬听到阿沅极低的轻“嘶”声。

意识到这一点他很快松开了手,阿沅立马瞪了他一眼:“抓紧!”

他便又抓住那只滑如泥鳅般的小手,微微一用力——

阿沅便下来了。

和他陷在了一处。

少年:“……”

阿沅:“…………”

窄小的坑两人被迫紧紧挨在一处,少年当即慌乱的道歉:“对……对不住!我明明知道你会被我牵扯进来,却还是拉住了你!都是因为我……”

少年慌乱的声音戛然而止,是阿沅打断了他。

“别说了,别越陷越深……保存体力。”

软软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少年愣神中手臂碰到阿沅灼热的面庞。

少年一惊:“你发热了?”

阿沅不答,身体不受控的瘫软了下来,少年连忙捞住她不让她陷进泥泞中,一手搭在阿沅的腰侧,一手……

摸到阿沅系在腰上的粗壮的藤蔓。

少年微愣后抬眸看去,那藤蔓绵延着直直系在不远处一棵巨树上。

少年默然片刻,垂眸看下,阿沅枕在他的胸膛前,松软的发丝覆盖下只露出小巧挺翘的鼻梁和发热嫣红干燥的唇。

雨水沿着她挺翘的鼻梁没入干燥的唇缝内。

少年默默盯了许久,哑声道:

“……多谢。”

作者有话说:

这个少年是老熟人哦。

今天还有更新。

第107章 107 ◇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阿沅醒来的时候, 满天星斗,美不胜收。

她身旁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温暖的驱赶着身上的寒意。身上还盖着一件宽大的长衫。

她微微一怔, 正要翻身起来, 太阳穴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你醒了?”一道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你额上的高热还没散干净, 双手也受了伤, 还是躺着为好。”

阿沅侧眸看去, 愣了一下:“……是你?”

脱口而出的声音沙哑到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长衫重新盖在她身上,还有一方沁凉的手帕同时覆在她的额上, 为她做着这一切的赫然是那个差点被埋在坑里的那个少年。

“幸亏你将藤蔓缠在了腰上, 那日等雨歇了我才扯着藤蔓将你我都拉了上来。”少年眸光熠熠盯着阿沅, 由衷感叹,“小兄弟,你真是聪慧!”

阿沅:“……”

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有点傻了。

篝火的昏黄的光映在少年俊秀的面庞上, 他周身一股难言的清贵之气即便衣衫落拓也难言分毫。他盯着阿沅,身前有火,眼中也同样燃着两团火: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沅:“…………”

阿沅噎了一下, 默默扭过头。

“太热了吗?”少年凝眉看着阿沅烧的火红的耳侧,伸手探了过去, 手背正要触及阿沅的耳朵, 阿沅脸一偏便落了空。

少年一顿, 阿沅便又挣扎着起身,见少年又要伸过手来, 阿沅瞪了过去, 异常凶狠:

“别碰我!”

少年:“……”

少年的手僵在空中, 讪讪地缩回去:“……好, 好,我不碰……你别生气,你生病了,生气……不好。”

阿沅将身上的属于少年的长衫扯下,也将额上的巾帕扯下,少年眼瞅着,嘴唇努了努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一阵难言的静默之后,阿沅忽然开口:“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能陷进去多半……也有我的原因。就这样吧,各走各路。”

话落阿沅就支起沉重的身体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少年想扶又不敢扶的模样,急急道:“你是我和小松鼠的救命恩人!怎么不是!你知道你昏迷了三天了吗?这三天我只能喂你喝露水,你身体很虚弱,很快会受不住的!”

阿沅仍执意走,少年搔了搔头道:“那……那我可以照顾到你身体好了为止可以吗?等你身体好了,我绝不拦你!你就让我报答你吧,不然我于心难安……”

“这是你的么?”

少年一顿:“你说什么?”

阿沅指着架在火上的野菜汤,又问了一遍:“这是你的么?”

见少年点了点头,阿沅毫不客气坐在篝火边,直接拿起来喝了,边喝边嫌弃:“寡而无味,为何不打点野味?”

少年拧着眉,连忙道:“万物皆有灵,出家人万不可杀生。”

阿沅一顿,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鸦羽般好看的黑色长发:“你是出家人?”

少年郑重道:“现在不是,不过很快就是了。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出家人的。”

阿沅:“……”

阿沅艰难的咽下一口野菜:“为什么想出家?”

她眼尖,虽然这少年浑身衣衫都皱巴巴的,但方才盖在她身上的衣衫柔软又舒适,岂是普通的衣物?

更何况这人通身的清贵之气是寻常人家养不出来的。

阿沅又默默咽下一口难以下咽的野菜,拧着眉看他:“吃饱了撑的?”

少年:“……”

少年斟酌着:“我是因为……”

“算了,与我何干。”少年还在遣词造句,阿沅却不想听了,她艰难的喝下半盅野菜汤,绞紧的肠胃这才舒适了些,将剩下半盅野菜推到少年面前,问他,“你是为了救松鼠才陷进去的?不怕死么?”

少年当即正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打住。”阿沅不耐烦的伸手打断他,兀自喃喃着,“为了救只松鼠小命搭上也没关系,明明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却想去出家……”

阿沅哑然半晌盯着他:“你是真傻啊。”

少年却不恼,苦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阿沅眯着眼盯了半晌,忽然道:“……行吧。”跟着直接躺了下来,睡在了原来的位置,合上双眸,一副就寝的模样。

少年一愣:“所以你……是决定……”

阿沅未睁眼:“就按你说的,等我身体好了,到了城里,就分开。”

话落翻过身去,留下背面对他。

少年见状,咧嘴无声的笑了笑。

——

翌日。

“我要找去白马寺寻静一大师,求大师收我入门下。你呢?你……愿意随我一同前去么?”

阿沅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经过几天休整,她身上好了大半不过还是有些怏怏的提不起精神。

她在想事。

她在想老叟会不会放过她,会不会还在找她。

如果老叟还是不肯放过她的话,那她必须藏起来,最好藏在人群中,可她现在……

她看着自己破烂似的一身,反而惹眼的很。

她正苦恼着,少年在一旁小心翼翼道:“我们……可不可以换个装再去?”

阿沅一顿,今天第一次正眼看他:“为什么?”

少年似有难言之隐,斟酌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阿沅主动为他解了围:“你真是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做和尚的?”

少年一顿,点了点头。

阿沅:“……”

后面仿佛为了验证阿沅的猜想,少年将她带到裁缝铺里,一片金叶子就要换一件衣裳时被阿沅狠狠拦住,“你知道这片金叶子买他十间铺子都够了么!”

少年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阿沅:“……”

最后还是以一片金叶子换得了两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灰色长衫。

从裁缝铺出来后阿沅就一直长吁短叹,时不时敲敲胸口,少年甚是体贴:“不过一片金叶子罢了,你若喜欢我这还有……”

“不用了!”

阿沅狠狠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也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金灿灿的叶子,闷声催促道:“你不是要去白马寺么?快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少年一愣:“你是要……”双眸骤然迸射火花,“小兄弟你要和我一起出……”

“出你个头。”阿沅戴上一顶毡帽,“等我有钱了,我是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我们不是一路的。”

她想进白马寺不过是因为白马寺烧香拜佛的人多,老叟定找不到她。

少年苦笑:“好吧。那你又为何独自一人……”

“与你无关。”

阿沅冷冷道。

少年顿了下,低声道:“……抱歉。”

然而第一天他们就吃了闭门羹。

小沙弥双手合十:“静一大师正在闭关暂不见外来客,请施主回去吧。”

少年连声道:“无妨无妨,晚辈改日再来。”

然而后面的几天皆是如此,少年永远好脾气道:“无妨,晚辈下次再来便是。”

可永远也等不到静一大师。

连一向好脾气的阿沅也怒了:“大师到底何时出关,不如给个准信?”

小沙弥却也支吾着,拿旧话搪塞她:“静一大师说了,等到该出关的时候自然会出关的。”

阿沅最烦这些出家人打哑谜,她正要说什么少年已然拽住了她的胳膊,对小沙弥连声抱歉,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走了。

“你别扯我。”

少年立马松手:“…抱歉。”

阿沅端详着他一张春风晓月一般清润稚嫩的面庞,嘴角甚至还好心情的勾起,阿沅蹙眉看他:“你不生气吗?”

少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为何生气?”

“那秃驴天天放你鸽……”

少年当即蹙眉纠正她:“那是静一大师,不可对静一大师不敬。”

阿沅冷哼:“我看你捐个一叶金叶子,那和尚肯定巴巴跑出……”

余光瞥到少年一脸不虞的模样,阿沅不耐烦的抓了抓头发:“行吧,他若一直不肯见你,你也要一直等下去吗?”

少年毫不犹豫点点头:“自然。有志者事竟成。我怎能因这点小事就……”

阿沅懒得听他这些大道理,直接打断他:

“我们分开走吧。”

少年一顿,再开口时带着显而易见的错乱:“……为什么突然分开走?这段时间我们不是、不是相处的很好吗?”

阿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是说好我身体好了就分开走吗?”

少年一顿,噎住。

垂于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阿沅挠了挠头:“你自去出你的家,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早点分开不是更好么?”

不是的。

实际上是因为她在白马寺内看到了小桃。

虽然是匆匆一瞥,但她不会认错,那就是小桃。

小桃身旁是老叟。

看来小桃已经被抓住了,不知其他人有没有被抓住。

其实几日前阿沅就曾在街上看到车夫,是以她镇日跟着少年去白马寺碰鼻子,原也是为了躲车夫,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白马寺也不安全了。

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了。

少年觑着阿沅的脸色斟酌着:“这么快吗?不如…等这个春天过了……”

阿沅想也不想:“不可能。”

少年一顿,负于身后的拳紧了紧,再开口时仍是清透的声音和明亮的笑颜:“好。只是……你可以给我一刻钟时间么?”

阿沅眉头微拧,正待开口少年却不给她拒绝的时间,“放心,至多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回来了!”

少年倏然跑的没影,阿沅木木的看着他消失在街角,半晌才道:“……什么嘛。”

见有人过来立马将帽檐压了下来。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至多,等看到姗姗来迟的少年阿沅几乎要遏制不住坏脾气,可等到少年将琳琅满目的东西强塞到她怀里时,她就哑了火的炮仗一样说不出话了。

少年满头的汗,一边喘着气一边对她说:“抱歉抱歉,我来迟了!我让裁缝铺给你裁了三件新衣裳,还有我知道你喜欢野味,买了点肉干和东边铺子的点心。啊,对了,还有一些蜜饯,你路上解闷……”

少年忽的呼吸一滞,是阿沅隔着这小山似的物件抱住了他。

她的身高仅在他的胸口那处,阿沅以额抵着他的胸膛,吸了吸鼻子,瓮声道:“……谢谢。”

怔愣之后是如海棠花开般淡雅的笑,可惜阿沅没看到,少年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右手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头,若非她带着帽子,他一定是要揉她的发的。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少年有好多话想跟她,临到口只有一句:“路上小心。”

阿沅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仰起头,自他们认识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你也是,还有……不要被人骗了。”阿沅忽的想起了什么,声线有些颤,“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金叶子?”

少年当真想了想:“差不多……差不多花了有……”

阿沅及时打断他,深呼吸一口气:“行了,就这样吧,我走了。”

少年盯着阿沅远去的背影忽然大声道:

“我叫摩柯,你呢?”

阿沅站定,许久没有声音。

少年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你不告诉我没关系的……”

“我叫‘姜沅’。”阿沅转过身,指尖微微挑起帽檐,“羊女姜,三点水加一个金元宝的‘沅’。”

猫瞳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瞳孔漾着一层浅笑,“‘姜沅’,别忘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时候的摩柯还没瞎哦。

还有一章晚点发!

第108章 108 ◇

◎“傻子,尽给我添麻烦!”◎

阿沅终究没能赶在宵禁前离开这座城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从她和摩柯来到这座城镇之后到今天,镇上巡逻的官兵变多了。

她有想过会不会是老叟派的人,不过转念一想,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有这么大能耐么?而且就为了抓她们几个孤女至于么?

可是那日, 马夫唤老叟“公公”一事一直在她脑海里徘徊,老叟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伢子么?

而且她发现她出不去了。

好端端的城门说封就封了, 难不成……那老叟真有这么大能耐???

除了这事令她郁闷, 还有一件事简直令她火冒三丈。

她在摩柯给她的衣裳之间发现了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

阿沅对这那袋金叶子发了好久的呆, 得出的结论便是她不能用。

她得还给那傻子。

问题是怎么还呢?

她离开容易,想要回去却是难上加难。一是街上忽然出现成群结队的官兵,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叟的人, 白日只能呆在客栈, 万不敢抛头露面。只有到了傍晚才敢遛出来,而这个时间点,摩柯一定又在白马寺碰一鼻子灰。

所以兜兜转转她还是得去白马寺寻他。

阿沅恨恨的盯着那袋金叶子:“傻子, 尽给我添麻烦!”

翌日,她乔装一番,跟着香客混进了白马寺。

白马寺名扬天下, 香客络绎不绝,阿沅一心两用, 一边于人海中找摩柯, 一边还要留心小桃和老叟还在不在这儿。

可惜一连三日, 她既找不着摩柯,也没见着小桃。

城门自然还是封着的。

她基本可以确定了官兵是在搜查着某个人, 然而搜查谁没人知道。

奇怪。

梅雨季尚未过去, 天色乌泱泱的, 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阿沅想, 今日她再找不到摩柯这厮,她就不找了!

不幸的是这日她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是披头散发的春杏于人群之中拽着她,满目凄惶:“你是姜沅对不对?我……我没看错,你一定是姜沅!你一定是姜沅!”

阿沅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叫了!”

春杏却还在喊着,神情癫狂,见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阿沅咬咬牙,心生一智,从袖口内拿出一枚金叶子抵在春杏的唇上。低声道:“安静下来,我就给你。”

果然春杏一见到金叶子就静了下来。

阿沅瞥了眼四周,隐晦道:“跟我走。”

春杏直接张嘴将那金叶子咬在嘴里,生怕阿沅拿走的模样,身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阿沅只好又补充了一句:“听我的话,还有金叶子。”

春杏眸光闪了闪,彻底安静了下来,乖巧的跟在阿沅身后。

现下香客太多,出去反而引人注目。阿沅只要引着春杏到了寺庙一角偏僻的角落。

见没人,春杏先是打量了一遍阿沅周身的穿着,终于忍不住道:“阿沅,你……你哪来的钱买衣裳?还有那金叶子。”

说到金叶子春杏连忙将口中的金叶子吐出来,用牙咬了咬,一双眸锃亮的看着阿沅:“是真的!是真的金子!阿沅你从哪儿弄来的?你……你是不是还有?”

说着目光逡巡游移在阿沅身上,甚至还想动手去搜。

她在打量阿沅的同时,阿沅也在打量她。

春杏比她们分离之前似乎过的更不好。

本就褴褛的衣衫此刻更破烂了,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她也似乎更瘦了些,颧骨都凹陷进去了,身上隐隐的异味还有显露在外的肌肤上有深深浅浅,青青紫紫的伤痕。

阿沅拧着眉避开了春杏伸过来的手,脸色不太好看:“你们难道没有逃出去么?”

看来是的,小桃和老叟出现在白马寺不是偶然。

只是只有小桃被抓了还是她们几个都被抓了?

阿沅越想越不对劲,拧着眉问她:“你们不是一起逃么?难道途中分散了么?”

不知哪句突然刺中了春杏,春杏一瞬间面色扭曲,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都是小桃这个贱人出卖了我们!”

往后一段时间春杏絮絮叨叨的咒骂着小桃,阿沅也从她这些难以入耳的脏话中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话。

她们四个结伴而逃,可毕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怎能跑得过车夫,兼之又落下了一场大雨她们被困在山坡之下无处可逃,春杏便提议故技重施,由一人去引开车夫,索性她们之前编的藤网还缠在腰上,还有用处。

可问题是没人愿意当那个引诱车夫的人。

四人在山坳子里争过吵过也闹过,最后决定票选,三人均投给了小桃。

春杏说到这一张瘦黄的小脸全是怨怼和憎恶:“小桃这个贱人居然一出山坳子就出卖了我们!她居然跪在了那车夫面前,以揭露我们的踪迹为筹码求车夫放过她!如果不是这个贱人我们怎么可能会被抓!都怪这个贱人!她怎么不去死啊!”

阿沅听到这面色淡淡,没什么表情。

后面便是她们几个走的走,散的散,据春杏所说,其他人全部被抓了,只有她一个侥幸逃了出来。

春杏舔了舔干燥的唇,眸光自上而下,从阿沅干净整洁的发丝落到身上裁剪周密的衣衫,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还能闻到衣衫上好闻的皂角的香气。最后目光落在阿沅的宽大的衣袖上,就是从这里阿沅给了她一片金叶子。

“阿沅,你从哪儿……哪儿偷的?真好。”春杏一边说着一边艳羡的扯了扯阿沅的衣摆,“真好啊,我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舒适的料子呢,真好看。你是从哪儿偷的?”

阿沅不耐得从她手心扯出衣摆,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周围:“不是偷的。”

春杏却笑了,她笑着轻轻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暗沉的眸子讥讽的剐了阿沅一眼:“不说就不说呗,怕我也去偷啊?还是怕我抢了你的活?切,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阿沅有些生气:“我说了我没偷。”

“好好好,没偷就没偷……”春杏一副明显不信的样子,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紧紧盯着阿沅,嘴巴一扁居然要哭了出来,“阿沅你是不是在气我们没有按计划潜伏,反而自己逃了?”

春杏话落,周遭陡的静了下来,阿沅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一双过分冷淡的没有什么情绪的猫瞳已经说明了一切。

春杏嘴巴一扁竟然真的哭了出来:“阿沅你听我说,不是我们不想救你……是小桃,是小桃说的,她说我们几个一定是斗不过他们的,折回去就是自寻死路,我是中了邪轻信她的话,我们不是故意要害你的,而且你知道……你知道他们有多厉害对不对?我们哪里跑的过他们……”

春杏说着又要去拉阿沅的手,被阿沅避了开去,她倒不气馁:“阿沅,你是不是还有金叶子?我们不管她们了好不好?她们都是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若是没有她们扯我们的后腿,我们早就逃出去了!我们……就你和我,我们拿着这些金叶子逃的远远的,我们去置办一些良田,我们能过的比任何都好都……”

“想什么呢。”阿沅漫不经心的打断她,“这些金叶子都是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春杏神色一僵,刹那又柔和了下来,带着哭腔:“我知你怨我,可是你置身处地想想,若你是我,你也会……”

“我不会。”阿沅冷冷打断她,“是你们负我,不是我负你们。沦落到现在这幅田地也是你们咎由自取,给你一片金叶子还不满足吗?如果我是你,乖乖拿走这片金叶子不要再来烦我。”

话落,阿沅不再管春杏,径直走去,身后忽然传来春杏隐隐带着癫狂的声音:“我不满足,我要的是你全部的金叶子!”

阿沅不理她,径直离开,她是在痴人说梦。

“你就不怕我告诉公公你的踪迹吗?姜沅。”

阿沅脚步微滞,面色难看的转过身,看到春杏手上拿着的某物,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线。

春杏左手拿着一只信号弹,右手拿着一只火折子,盯着阿沅笑:“只要我点燃这个信号弹,公公立马便会派人来抓你,你逃不了的姜沅。”

阿沅藏于袖内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你果然又在骗我,什么只有你自己逃了出来,你分明也被抓了,到现在你还在骗我,春杏,你疯了,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她想不通她向来一直仰望的春杏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春杏居然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其上斑驳狰狞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你知道公公怎么对我们吗?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遭受了什么!明明都是一个囚车里的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遭受了这一切而你好好的站在我眼前呢?不公平,不公平!”

春杏又哭又笑着,“我不要金叶子了,凭什么你就能好好的呢?我要你死姜沅,我要你遭受我遭受过的一切!”

阿沅瞳孔骤然紧缩,是春杏用火折子点燃了信号弹,她抢扑上去终是没能夺下,红色的巨大烟雾在空中炸响,惊雷般的声音,人群骤然慌乱。

小沙弥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天天雷打不动的登门,他轻轻叹了口气,重复了他说了无数遍的话:“静一大师正在闭关中,施主还是请……”

惊雷般的一声将小沙弥吓得够呛,忽然官兵竟然涌了进来:“即刻封笔白马寺!寺内一干人等不许出寺!”

小沙弥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连连拍着脑门:“你看吧施主,方才叫你离开你不离开,此刻是想走也走不了……诶,人呢?”

摩柯早在烟花炸响的一刻便已寻着红色的烟雾而去。

而那厢,阿沅伫立在原地,盯着天空久久不散的烟雾,面色难看的紧。

春杏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你完了,公公马上就要带人来了,你跳不掉的姜沅,你知道你会经历什么吗?公公手段毒辣,最喜在人身上弄出伤痕,你啊,你会先被他用鞭子抽一顿,然后淋一遍盐水,然后再抽,再淋,再用银针……”

阿沅忍无可忍:“闭嘴!”

她在想,她在想该怎么办。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冷静。

可是春杏一定是要恐吓她到底了,她盯着阿沅笑,笑着笑着眼眶里流出泪:“你知道对于女孩儿来说最羞辱人的是什么刑罚?你知道银针贯穿下腹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又是什么滋味吗?姜沅,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你很快就会和我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沅不再呆立在原地,在春杏恐怖渗人的笑声中,她一脚脚踹开厢房的门,白马寺不愧是远近驰名的名寺,厢房多的跟鱼鳞似的,在僧侣的惊呼中她一间间踢开,踢开这一间便去下一间,谁也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事实上,阿沅自己也不知道。

“施主……施主不可!”

“施主你到底要找什么?”

“施主不可,这是香客的厢房!”

“施主!”

终有一间门口排排站着四个小沙弥,怒气冲冲等着她异口同声道:“静一大师闭关中,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施主请留步!”

阿沅一愣,停了下来。

她想她找到了,就是这儿了。

她说:“你们出家人不都说众生平等么,我怎么就是闲杂人等了?”

小沙弥一噎,居然被问住了。

阿沅看着小沙弥憋红的脸笑了笑:“乖,一边想去,别影响姐姐做事,这可是要命的事。”

话落一脚踢开了房门!

幸亏看门的是四个小沙弥,若是成年的僧侣她指定进不去了!

阿沅一走进厢房便利落的将房门又合上了,挡住了小沙弥们几欲哭出来的哀求声:

“施主!静一大师打坐闭关,不能进去的施主!”

“施主快出来吧施主!”

“施主!!!”

阿沅双手合十小声的说了声:“抱歉抱歉,我就借一会儿时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将房门扣上之后,她才开始打量这个厢房。

朴素、简单,和一般厢房没什么不一样。

厢房正中心也有一莲花蒲团,蒲团之上是身披袈裟盘腿静坐的老僧人。

阿沅不自觉放低声音,悄声踱步而去,在静坐的僧人身后歉疚的躬下身:“您就是静一大师吧?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有人要抓我,你就让我躲一段时间你看成吗?等人一走,我马上离开绝不逗留,我保证!”

寂静的厢房之中只回荡着她的声音,静一大师未发一言,甚至连一片衣角也没动过。

“您……这是同意了?”

阿沅悄声说着,然而静一大师还是静静地,好像一块石头。

阿沅想起来了,是曾听到过所谓禅修就是不眠不寝不食,越是得道高僧越是厉害,听说有高僧能一辈子不饮不食呢。难怪禁止入内,阿沅越发觉得愧疚,她双手合十不断抱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仅擅闯还误会你是故意不见摩柯的……真是对不住,大师我不再打扰您了,我这就滚到一边安静呆着去,对不住……”

阿沅垫着脚连忙走开,然而脚尖勾住了僧人曳地的袈裟,她尚未发觉,脚一抬,袈裟跟着一勾,倏然宽大的袈裟覆在了她的脚上。

她眼前那么大一个人,随着袈裟的滑落骤然蒸发,只余一堆衣物瘫在地上。

阿沅愣在原地,吓傻了。

忽然,那堆冗杂的衣物上有什么在蠕动着,阿沅忍不住视线跟随着那蠕动的东西,一点一点即将从袈裟下钻出之时她被人猛地推倒在地,回眸一看摩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一张俊秀的脸煞白,他右手紧紧握着左腕,左手虎口处沁出两滴血珠。

阿沅余光一扫,一条黑蛇蜿蜒盘旋自窗台的缝隙处钻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摩柯的戏份不会太多,后面主要是阿沅和书生的爱情罗曼史~

第109章 109 ◇

◎“我好像……总是和你说对不起。”◎

“你……”阿沅愣了好久才缓过神, “你怎么样?”

摩柯将负伤的手背在身后,冲她笑着摇了摇头:“无事。”

“脸都白了还没事?”阿沅瞪了他一眼,直接把他藏着身后的手揪了出来, “咬哪儿了?严不严……”

急躁的声音突兀的一卡, 只见那修长的手白玉无瑕,哪有伤口?

她将那只手抓在手里反反复复的看:“奇怪, 我明明看到了……你把另一只给我。”

同样另一只手也是, 别说伤口了, 一丝纹路也没有,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

阿沅盯着手心上明显大她一圈的手, 难以置信:“难道我看错了?”

摩柯有些别扭的抽回手, 略显苍白的俊脸有些不自在:“我没事……你别担心。”

阿沅盯着他脑门上的虚汗:“可是你看上去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许是……”摩柯显然也二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许是我昨日着凉了吧……”

话落还真的低咳了一声,不光俊容苍白,嘴唇也因干燥微微起皮。

阿沅皱眉盯了摩柯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 连忙看向一旁的静一大师,只见那冗杂的一团衣物上有什么亮晶晶的,她微微一怔, 凑上前,两指从那团衣物上捻起一缕……

“小心。”

阿沅没理摩柯的劝阻, 径直从那团衣物上捻起一片透明的……不, 不算是透明的, 在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到细细的类似鱼鳞般的纹路,这是……蛇皮吗?

阿沅怔愣后连忙将那蛇皮丢下, 于此同时狭小的厢房内乌泱泱涌进一群人, 为首的那人赫然是那个面容阴鸷的老叟。

老叟一看到她便笑开了花, 脸上的□□扑哧扑哧往下掉:“呦, 你这娃娃倒是让杂家好找。”

那蛇皮的黏腻触感还在指尖残留,阿沅忍住想去洗手的冲动,眼前这个是比蛇皮还要恶心千万倍的家伙,她瞥了眼老叟身后还跟着面容呆滞的小桃,春杏又哭又笑的咒骂声犹言在耳,不知何时一滴冷汗滑落,袖内两只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不害怕是假的,事已至此,她不想牵连了摩柯。

她心中正盘算着,忽听耳畔传来一道低低的声线:“抱歉,是我牵累了你。”

阿沅微微一怔,老叟却是再无一丝耐心,直接大步上前出手逮她:“你知道皆因你一人耽误了多少时间么?小小年纪一身贱骨,看来不□□一番是不行了。”

那粗粝的手正待捉住那片纤瘦的肩膀直接拖出去,正要触及之时,阿沅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轻轻一扯,旋即一直在她身后的人挡在了她面前,紧接着她听到老叟愕然的尖利嗓音传来:

“九、九皇子?!”

阿沅一顿猛地抬头只见满屋的官兵居然齐齐单膝跪了下来,那老叟也不例外,直接软了双膝,尖利的嗓音没了半分趾高气昂:“九皇子这闷声消失了大半年……不成想,竟出现在这儿。”

阿沅看着挡在她身前高她半个头的少年,眉目精致,即便身穿布衣也是龙章凤姿,那通身的清贵之气忽然有了解释。

原来这满屋乌泱泱的人不是来抓她的,只是不巧和抓她的老叟撞在一块了。也是,就她哪里惊动的了官兵。之前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也终于有了解释,那老叟……不,应该叫公公的人本就是秘密带她们几个上路,她们又是什么身份,不可能出动这么大阵仗。

原来都是因为他。

阿沅的目光锁在摩柯白玉无瑕般的侧脸上,无声吐出三个字:九皇子。

阿沅忍不住微微靠近他,将整个小小的身体都藏在他的身后。

摩柯余光瞥见阿沅的动作,眸光一动,抿了抿唇后盯着公公,声线陡然沉了三分:“你想对我的朋友做什么?”

“朋友?”公公嘴里品咂着这二字,浑浊的目光意味不明的在阿沅身上转了三圈,“想不到短短几日你竟能搭上九皇子……”

现在毕竟只有十四的阿沅吓得恨不得埋在摩柯背后,摩柯如何不知愈加厉声:“冯寅!”

“奴才恕罪。只是……这娃娃是二殿下要的人,九皇子私自离宫一事,陛下盛怒难消,九皇子自身难保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冯公公嘴上恭恭敬敬,面上却是笑着的,他带着嘲意的笑觑着躲在少年身后的阿沅,www.youxs.org:呵,以为找到了靠山了吗?

阿沅长睫一颤,紧张的攥着摩柯的衣袖,她抬眸望去,少年侧脸苍白,优越的下颚线紧绷,衣袖隐隐颤着,阿沅垂眸落下,是他紧紧攥着双手,手背隐隐鼓出青筋。

此时的阿沅只知摩柯竟是天潢贵胄,真是天上的人,却不知天下的父母大抵没什么不同,便是天家子女又如何,越是多子女便越难一视同仁,又或许天下本就没有公平一事,只是他们不走运,凑巧不是那个讨父母喜爱的而已。

阿沅看到那凸起根根青筋的手背指骨泛白,紧了又紧,瘦弱的脊背好似拉到极致的弓骤然塌了下来,少年缓缓转过身,虽然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

少年顿了下,笑着挠了挠面颊,浅棕色的瞳孔漾着淡淡的忧伤,“我好像……总是和你说对不起。”

阿沅默了会儿,低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她拉了拉他袖中的手,听到自己重复着,不知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没事的,没关系。”

冯公公浑浊的目光在两个少年人身上转了转,勾唇笑道:“走罢,都带回宫内。”转头对着众人道,“恭迎九皇子回宫。”

阿沅和摩柯对视了一眼,宽大的衣袍内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不过旋即便被冯寅以于礼不合分开了,摩柯有专门的八人抬的豪华轿子,而阿沅又回到了那个秘不透风的好似囚笼一般的马车内。

不同的是,同样的五个女孩,三个一脸呆滞,一个一路上又哭又笑的不断瞪着角落内的阿沅咒骂着她,而阿沅将头面埋进双膝内,双手紧紧抱着双膝不知在想什么。

一连好几天她没有摩柯的消息,即便她知道摩柯的马车一直就在她们前面。直到某个下雨天她被单独叫了出来上了那辆堪称金碧辉煌的轿车。

摩柯苍白,双眸紧闭,居然发起了高烧。短短几日没见,瘦了一大圈,脸颊甚至微微凹陷下去。

冯寅于马车外一脸阴鸷的盯着她:“还有七日便进京了,杂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把九皇子救活了,九皇子若不能活着进京,你我,我们一群人都得跟着陪葬!”

冯寅丢下一句话便拂袖离开,轿车外依稀传来走卒的声音:“冯公公,这请了多少大夫都看不好,就那女娃娃有什么用?”

“谁让这几日九皇子寸米未进,神志恍惚只叫着那女娃娃的名讳,眼下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你盯着些,有什么动静即刻来报!”

“喳。”

外头的说话声渐渐隐去,终于马车内只剩下阿沅和昏睡的摩柯二人。

阿沅盯着面容苍白,满头虚汗的摩柯喃喃着:“你到底怎么了……”

她的目光自这豪华的马车逡巡了一遍,吃的喝的一应俱全,她拿起案桌上的巾帕沾水拧了拧,往摩柯额上擦去,忽的一顿,两指于巾帕和额间的交接处捻起一小块——

黏腻的、透明的,阿沅拿到眼下仔细端详,轻薄的一小块,其上还能看到类似鱼鳞般的花纹……

长睫如振翅的蝶翼猛地一颤,猫似的瞳孔骤然一缩,这是…她曾在静一大师留下的那团衣物上同样见过的……

蛇皮。

第110章 110 ◇

◎“有……这么吓人吗?”◎

这一夜, 阿沅换了三次水。

她细细擦拭着摩柯额间的冷汗,却越擦越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尽, 总是有新的皮屑落下, 阿沅这时才发现摩柯身上的体温凉的很,呼吸也很薄弱, 她甚至……甚至感受不到心跳声!

阿沅急的快哭出来:“你、你别吓我好不好……你到底怎么了?”

少年真好似死了一般, 浑身青白, 一动不动。阿沅抖着手指探向他的鼻下……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阿沅呼吸一滞对上一双金黄色的竖瞳。

马车内突然爆发出一道尖锐的呼喊声, 距马车十丈外, 侍卫闻声而动正欲奔去相看却被一旁的冯寅拦了下来。

“急什么?”

“冯公公那是九皇子的马车, 万一九皇子有个三长两……”

冯寅横了他一眼:“那也是那丫头惹的祸,你急什么?也不知九皇子是不是得了疫症能不能熬过今晚,好好一个人居然没几天折腾了这副模样, 说去谁信呐?所有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上赶着触霉头。去吧去吧,杂家不拦你了。“

都是宫里来的人精, 侍卫霎时明白过来,感情公公是拿那丫头做替死鬼啊。侍卫忙点头哈腰:“公公说的极是!公公高明!早在十八里坡奴才就听闻那丫头邪的很, 不管九皇子挺不挺得过去, 反正横竖只有那丫头在轿里……”

冯寅斜了他一眼:“慎言。”

侍卫登时噤若寒蝉, 不敢再说。

冯寅遥遥觑着那轿子,方才那声尖叫他不是没听到, 方才他也心里咯噔了下, 不比这侍卫好多少。然而那一声尖叫之后便没了声响, 恍似方才只是个错觉罢了。

冯公公左手指尖轻扣着右手掌心, 耐心等了一会儿,眸光晦暗不明,许久才道:“里头要什么给什么,盯紧点,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

暗香浮动的香车内。

一抹冰凉贴在面颊上激得阿沅猛地睁开了眼,对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眸,是摩柯歪着头打量她:“醒了?”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突然一把将他推开,猛地朝轿子外跑去,被摩柯一把抓住手臂:“怎么了?你跑什么?”

摩柯毕竟大了阿沅许多,阿沅一下被抓住眉间一蹙,只觉得他力大无穷,他原来……力气这么大的么?

抓住她的手是温热的,不再那么冷冰冰,阿沅怔怔的回过头望着他,胸膛还在起伏着,急促喘息着,怯怯的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摩柯松开了抓住她的手,紧紧盯着她:“……你怎么了?”

许久阿沅才恍如溺水的人骤然得到浮木,骤然松了口气,浑身冷汗岑岑,她颓然的滑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双……”

“梦魇么?”摩柯突兀的接过话头,同样蹲下,于她的面前,右手轻轻抚了抚阿沅被冷汗汗湿的发,轻声道,“别怕,不是真的,你做噩梦了。”

“……噩梦?”阿沅缓缓放下双手,近在咫尺的少年白的肤黑的发,许是舟车劳顿兼发烧的缘故,脸颊消瘦了不少,可仍是她熟悉的澄澈的棕色眼眸,温润而泽,纯良无害的模样,她怎么会……怎么会看成一双竖瞳?

“看来真是我做噩梦了……”阿沅喃喃着,忽的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凑到摩柯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只要稍稍往前一靠,两人的鼻子便能贴在一处的程度。

尤其阿沅忽然双手捧住了摩柯的脸,摩柯怔了下,长睫猛地一颤,呼吸错乱了一秒,手里才拧干的巾帕差点掉了下来。

太近了。

实在太近了。

近到阿沅的长睫根根分明,近到他能看清那双琥珀色的猫瞳里小小的自己的倒影,摩柯不由屏住了呼吸。

“奇怪……”阿沅端详着眼前这张宛如上好瓷器的俊容,果然是天家养出来的人,一身细皮嫩肉的,竟然一点瑕疵也没有,阿沅心里低叹着,伸出指尖去触碰少年微微上扬的眼角,“那日我明明撕下那…那蛇皮一样的玩意儿……难不成也是做梦不成……”

将要落下时,少年蓦的偏过头,阿沅的指尖便扑了个空。

阿沅顿了下,便听到摩柯状淡淡道:“是你累糊涂了,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还未进食,先喝点水吧。”

阿沅一面接过摩柯递来的茶盏,一面拍了拍胸口狠狠松了口气:“是梦就好,是梦就好,我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梦啊……幸好幸好。”

摩柯垂眸将案桌上的瓜果全推到阿沅面前,状似不经意道:“你梦到了什么?”

不说还好,一说阿沅连忙将茶盏放下,两手伸到眼前比了比,一脸后怕的模样:“我梦到了你的眼睛变成了竖瞳!这么大颗!好像蛇一般!身上还是蜕皮呢,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幸好!幸好!”

“有……这么吓人吗?”

摩柯似乎笑了笑,他声音太低,阿沅并没有听见,连连喝下三杯水,入口只觉得甘甜清冽,没想到水也能这么好喝,更遑论这些瓜果点心,阿沅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时胡吃海塞,都顾不上摩柯在面前了。

少年垂眸静静看了她许久,直到阿沅的发丝都沾染上了糕点的碎屑,终于忍不住伸手拂去,恰时阿沅的手抬了起来:“对了,你身上的烧退了没?”

两人的手打在了一处,阿沅眼尖的瞥见少年的腕间留有血迹,她愣了下,两腮鼓邦邦的,越发像一只猫,还是只贪吃的猫,口齿不甚清晰道:“你…肿(怎)么了?受伤了?我看看。”

阿沅正要将他的手抓来看,摩柯已将手背在了身后,摇了摇头:“没事,你看错了……我去换盆水,你接着吃。”

话落不等阿沅回答,便直接端着水盆揭开车帘,下了马车。

直到无人处时,将水泼在了地上,水盆也被置于地上。

他半跪于溪边,直接将双手置于淙淙的溪水之中,剧烈摩擦冲洗着腕间以及指腹,不多时溪水已被染红,很快又清澈如初。

澄澈的溪水映着他抿紧的泛白的唇以及看不见的、被隐藏在衣袖下的,手腕之上斑驳的指甲抓挠的血痕以及青色的、宛如鱼鳞般的纹路。

此时日上三竿,炙热的阳光撒在身上摩柯却觉得遍地生寒,本就白皙的肌肤于艳阳下苍白好似透明,他小心的将衣袖的褶皱抚平,将双手遮掩的好好的,这才拿起水盆又打了盆清澈的水一路端了回去。

一路不疾不徐,忽的于马车前一顿,余光瞥了眼湿漉的衣袖严丝合缝的贴于腕上,微不可见的吐出一口气,嘴角僵硬的扯了扯,勉强扯出一道笑弧才弯腰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端午快乐哇!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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