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只画皮鬼

从前有只画皮鬼

150-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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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151 ◇

◎“啧,不经吓。”◎

夜深了, 客栈内最后一点烛火也要燃尽了。

阿沅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首当其冲便是要解去她身上的蛇毒。她身上的蛇毒积累日久,不仅灵力全失, 而且手脚俱是软绵绵的, 甚至都比不上凡间女子。

此刻她很懵,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她知道一定要做些什么, 但是太被动了, 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跑了出去, 应是摩柯阻止了他,可是她也不敢就这样冒然追出去。毕竟她现在没有灵力傍身, 也唤不出彼岸花, 别说摩柯了,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常人也能将她掳了。

她现在手握剪子蜷缩在木门后,心里一片茫然,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阿沅心神一凛,握紧了手里的剪子。

等一会儿,屋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一道明显压低的嗓音,轻声对她说:

“姑娘, 姑娘!快随我来。”

这……这不是摩柯的声音。

阿沅皱眉:“你是谁?”

“姑娘, 我是店小二, 我来救你!”

阿沅愣了一下:

“救我?”

“姑娘不要怕。那妖僧对你做的我们都知道了,我来救你!现下他已经走远了, 姑娘这就与我走, 最为安全!”

阿沅犹豫了下, 她原先确实是想向这位店小二求助的。通过彼岸花的香气吸引他的注意, 不过现在她不这么打算了。

眼下摩柯被黑蛇操控,杀人不眨眼的,她不想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可那头店小二越加催促:“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莫要再犹豫了,再犹豫的话,妖僧怕是要追来了姑娘!”

或许……能借助这个店小二逃离摩柯也不是不可能?

等把蛇毒解了,再来寻求怎么将摩柯和黑蛇的分离之法未尝不可。

阿沅咬咬牙,也罢,推开了门——

深夜,深潭。

死寂的湖面忽然起了波澜,一个人从水面里钻了出来。

是摩柯浑身湿漉漉的从深潭中间走了出来。他赤红的竖瞳渐渐消失,红雾散尽露出一抹幽深的紫来。

周身的青麟也都褪了下来。

他没死成,也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拖着湿漉漉的黑袍走上岸,且一直向前走。

现在的他是摩柯还是冥蛇,他不知道。又或许……不那么重要了。

这就是他。

他走的极慢极慢,黑暗之中,挺拔的鼻梁嗡动着,许久,他停住在某一地方弯下腰,于一草丛中捡起一条丝带。

他手指摩挲着,丝带沾染上了泥污,所幸没有被地上的碎石割裂,他微微松了口气。

他本想系在眼上,忽然有人阻挡在他面前。

他只好将丝带规整的叠好,妥帖地放在衣领内。

挺拔的鼻梁又嗡动了下。

是夹带着腐肉的臭味。

他一双远山似的长眉微不可见的蹙了下。

是伙夫提着把刀挡在他面前:

“师父,前方路不好走,还是暂且停在这儿,别走了吧。”

摩柯点了点头,拱手:

“多谢。”

年轻的僧人擦过伙夫的肩膀,仍是执意往前走,忽而身后传来伙夫啧啧的赞叹声:

“好润的娘儿们儿,美的像山间精怪似的,啧啧啧,好香呐。”

摩柯脚步猝然一滞,恍如年久失修的齿轮,僵硬真缓缓转过头,侧首看向伙夫的方向:

“你说……什么?”

伙夫咧嘴笑:“瞎和尚,你可别跟我说你别玩过那娘们儿,不错吧?啧啧啧啧,爷爷我这辈子就没尝过这么润的妞!”

摩柯彻底转过身来面向他,残月从云雾里探出头,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长长的,背对着月光,他的俊容藏匿在阴影之中不得见。

伙夫长长叹了口气:“爷爷可警告过你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闯进来,可由不得我杀生了!”

话落,伙夫提起腰间别着的屠刀,冲向摩柯,朝他利落地砍了下去!——

客栈外。

那厢阿沅被店小二带到了客栈外,两人伫立在一辆略显寒酸的马车前良久。

阿沅身上裹着一袭单薄的锦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马车许久:

“有点儿……眼熟啊。”

这不就是她和摩柯乘来的马车么!

店小二藏不住事,还未将她带到马车上呢,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狞笑着抓住阿沅的手:“好姑娘,随了爷,爷带你吃香喝辣的,一辈子宠着你!”

阿沅:“……”

“…………”

她是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朝着她未曾预料的方向狂奔着。

阿沅有些郁郁的想,这世上还有靠谱的男人吗????

店小二见她沉默,心中更加欢喜,以为是阿沅接受了,他便更加迫不及待的扯过阿沅的腕子将她搂进怀中,要不是阿沅灵力尽失,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阿沅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抽出手:“那啥……我还是不走了,牵连了你多不好……”

店小二装也不装了,拔高嗓音:“你跟谁不是跟?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瞎和尚?”

阿沅:“……”

得了,怕是不能轻易走了。

阿沅暗自吐了口气,对他勉强笑道:

“自是……比得上的。这里怪黑怪吓人的……不如……我们去马车上吧。”

见她如此识趣,店小二双眼陡然明亮:“走走走!”——

深潭边。

绣着黑色祥云的长靴很狠踩在伙夫的脸上,碾压着他肥大的脸,一寸一寸踩进泥里,血水和泥混在了一处。

“妖怪……妖怪!”

伙夫尖叫着,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七孔流下。

将他的脸踩在泥里的不是旁人,正是摩柯。

伙夫一双眼被血染红了,他从尖叫到开始求饶: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摩柯仍然碾着他的脸,一寸一寸混合着骨骼变形的声音,已经看不出人形了。

摩柯森冷的声音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

“把你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我根本没碰过她!我、我骗你的……我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摩柯仍踩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

“再说一遍。”

“我………不敢了,我…………”

伙夫的脸在摩柯脚下几乎变形扭曲,求饶的声音逐渐微弱,而摩柯声音淡漠听不出喜怒:

“我最后说一遍,把你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伙夫瞪大双眸,颤抖着唇:“我……我说……那、那娘们儿真……真好……闻……”

倏然伙夫周身的皮肉如蛇皮般脱落,里面的骨骼俱化作了粉尘。

摩柯跨过一捧乱衣走了——

马车内。

店小二搂着阿沅一上马车内便迫不及待的将阿沅推到车壁上,阿沅顺着他的力道懒散的靠在车壁上,垂眸看着店小二急忙脱衣的丑态,一边将手负在身后去寻车上早已藏好的暗扣,一边漫不经心道:

“人都在车上了,急什么?”

“春宵一刻值千金当然急了!”

店小二猴急的将腰带抽出便扑到了眼前人,本就是夜深,马车内厚厚的帘子遮挡更是透不出一丝光亮,店小二搂着佳人哪还管得了其他,直接一大口往怀里嘬去!

冰凉的、黏腻的,不知为何,怀中的暗香一丝未闻到,反而恶臭难闻……

“感觉如何?”

店小二长这么大从未开过荤,一时虽觉得奇怪,倒也不舍得责怪佳人,心想定是闻错了!又往怀里猛嘬一大口!

忽而好像……好像咬下了什么东西,他抹了下自己的唇,有什么黏腻软化的东西在他手里蠕动……

这么半天,他已然适应了马车内昏暗的视线,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白虫子!

再一看,怀里哪是什么佳人,分明是一个早已腐蚀了半边脸的尸体!!!

店小二凄厉一声尖叫正要狼狈跑下马车被阿沅一手抓住了胳膊。

阿沅睇着他,唇上带着笑:

“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么?不和你的佳人厮磨了?”

店小二早就吓的腿软了:“我我哦我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我下车……”

早就摩柯夺下这个马车之时,车夫的尸体就被摩柯藏在马车内的隔板里,不想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阿沅此刻灵力尽失,这点微末力道自然拦不住店小二,不过她也没打算用蛮力留住他。

她只盯着店小二头颅一点一点转到脑后,转了一圈回来时,店小二两眼翻飞,晕了过去。

阿沅松手,撇撇嘴:“啧,不经吓。”

不过她没打算放过他。

她一手托着下颚,冷冷的看着晕死的店小二:“再不醒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店小二浑身一颤,不敢看她,马车内本就狭窄,他缩成小小一团跪在阿沅面前:

“小的错了……小的真的知道错了……求、求……求仙姑饶小的一命……”

“‘仙姑’?”阿沅顿了下,笑出了声,“好新鲜,你还是第一个叫我‘仙姑’的人。我看你是常在河边走,没想到有天遇到水鬼了吧?放心,我不想要你的命。你不是要带我走么?走吧,天要亮了,赶马车去。”

更重要的是,时间耗得太久了,她估摸着摩柯兴许快回来了,必须尽快离开!

“小的真知错了……”店小二哆哆嗦嗦的,一抬头看见阿沅的脸色,吞吐的话咽了进去不敢说了。

他的手抖成筛糠,声线更颤的不像样:“小、小的这就……这就去……”

店小二话未说完,忽然胸口被人以手贯穿了个大洞!

霎时血沫飞溅,店小二双眼还睁着已然没了气息,沉沉倒了下去。

露出身后,被虫子腐蚀地只剩半边脸的车夫的尸体。

原瘫软在地的尸体居然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喉头响着咕噜咕噜犹如野兽般的细碎声音,贯穿店小二的手,指甲焦黑有寸长。

阿沅怔了下,这明显是……变成了行尸!

怎么会突然变成行尸?!

联想之前他们战斗过的行尸大军,难道……难道制造这些行尸的罪魁祸首就在……

浓绿色的涎水低落,伴着浓烈的恶臭,还有咕噜咕噜犹如野兽的声音,车夫的尸体已然面向她,除了车夫的尸体还有——店小二的。

店小二本瘫软的尸体也以诡异的、扭曲的姿势立了起来,面向她,肌肤尚还是温软的,双眸却已然绿澄澄的,尤其双手指甲俱是焦黑、寸长有余。

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店小二居然也变成了行尸。

马车内本就狭小,被两个行尸堵在角落更是一丝逃跑的机会也没了,阿沅认命地闭上眼,等着行尸寸长的指甲贯穿她的胸口,果然行尸喉头模糊的发出嘶吼声,举起双手向她挥刺来!

骤然整齐划一的四道骨折断裂的声音,阿沅一怔睁开眸,只见车夫和店小二的双手关节均以诡异扭曲的弧度向后折,她呆愣在原地,与此同时,车帘被挑开,露出摩柯系着丝带的一张俊脸,丝带遮住了眼,却遮不住眉间深深的沟壑:

“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阿沅看到摩柯的一瞬间下意识一凛,而身前的两个行尸比她反应更快更大,竟然瑟缩着贴着车壁,好似怕极了他。

刹那间,阿沅好像明白了什么。

摩柯伸过手欲拉她出来,而她无视那只手,只对他说:

“原来是你操控行尸,一直……都是你,对么?”

作者有话说:

番外还是整理后放在最后吧。

150、151几乎都是大改,辛苦大家最好重看一次,辛苦啦!

第152章 152 ◇

◎“你不当和尚啦?”◎

阿沅话落, 摩柯似僵在了原地,手仍维持着欲拉起阿沅的姿势。

一旦想通了关窍,她原先想不通的所有的问题和所有的细节就都有了解释和答案。

她一直在想什么样的术士才能炼出如此惊人的成千上万的行尸, 这么大的规模, 几乎遍布整个黄河流域的行尸范围,时雨姐姐不能、季陵不能、即便空师父也不能, 她见过再怎么厉害的大能都不能, 这本就是逆天而为的事, 不可能做到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事实也同样证明, 她想复杂了。

她盯着摩柯, 盯着藏在丝带后的眼, 恍然大悟:“与你将那车夫毒死……是同一个路数吧?你事先将你的血液置入黄河流域,只要是喝过黄河水的都有可能中了你的蛇毒,他们身上泛青的皮肤就是中了你身上蛇毒的最佳证据!店小二如何中的毒?你事先已经……已经在这片流域也下毒了是么?是了是了……”

阿沅一边捋着, 一边脑袋飞速转着,原来忽视的所有细枝末节全都串了起来。

“那日在隆谷城,我们皆被困于城中无法出城。空师父、半瞎李都言城中有高人设下锁仙咒将我们囚于此处, 那时……那时我还以为是隆谷城主,其实是你对么?是了, 既要能在安全处设下锁仙咒, 又能不被众人怀疑, 只有你……是只有独自身处于大牢的你才能做到的。原来……原来我们一直寻找的幕后真凶……是你。是你将那么多无辜的流民炼作行尸,也只有你才能做到所有行尸听从你的号令行动……我说的, 对么?”

摩柯背对着银月, 兼之丝带覆盖, 她瞧不分明他脸上的神色, 只见他僵在半空的手略滞了滞,收了回去,从马车上跃下。

阿沅一顿,连忙跟上,也从马车上跃了下来,追上身前的那道修长的身影:

“你的目的是什么?”

摩柯不答,执意往前走,他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阿沅咬牙跟上去:

“你……你现在是摩柯还是附于摩柯身上的黑蛇?”

摩柯似未听见,弯腰拾起一片落叶,以指腹擦拭其上的污泥。

阿沅咬牙,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了过去:

“说话!”

石子砸中面前人的肩膀又落了下来。

前面那道修长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落叶被他收纳于袖内。

“是的,都是我做的。”摩柯侧身望着她的方向,“强调是我亦或是黑蛇有何用?都是我这副身躯做的不是么?”

阿沅顿住,咬着唇许久才吐出零碎的字句: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摩柯漠然道,本想再说些什么,耳朵一动,敏锐的听到少女驳斥的声音藏着一丝隐蔽的沙哑,心脏忽地塌了一块地方,他本想出声安慰,陡地心脏剧烈一震,他下意识攥住胸口那处剧烈喘息了一下,脱口而出的却是冷漠至极的声音:

“你方才想逃?”

话落,他和阿沅都愣了下。

阿沅迟疑地看着他:“…摩柯?”

同时攥住了藏在袖内的剪子,脚步下意识往后挪。

面前人陡地又变作了另一人,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她:

“你答应过我什么?”

阿沅一顿。

青年又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说过不会忤逆我,你说过会听我的话。”

不,这不是我要说的!

摩柯看着面前明明惧怕却要强装出无畏的少女,他极力张嘴说着什么,告诉她不要怕,然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识海内,一条墨绿至黑色的长尾卷着他的腰腹,长尾之上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庞。

冥蛇笑着,吐着信:

“小鬼,靠说大话并不能让你变得多厉害,现在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拿什么压制住我?你啊,你就在这儿看着吧。看我是如何达成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阿沅看着面前瞬间邪气四溢的青年,有些绝望的明白了这是摩柯又败下阵来,又被黑蛇占据了意识。

摩柯一步上前,定定地看她:

“你很不乖。”

“我要惩罚你。”

阿沅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扭头就跑,才小跑了一步便被摩柯捞过腰抗在了肩上!

阿沅拼命挣扎着,双腿乱踢,甚至顾不得其他,顾不得是摩柯的身子,直接拿出袖内的剪子死命往摩柯身上扎!

然而摩柯只蹙着眉,全部都受住了。被剪子扎出的骇人伤口,青麟一覆也便都好了。

摩柯捞着她的腰将她抗在肩上,大步走向马车,又将她扔回马车内!

阿沅低低一声尖叫,狼狈的翻过身才不至于摔在两个行尸身上。

阿沅怒瞪着摩柯:“呵,你还要‘修剪’我是吗?你还想怎么惩罚我?”

阿沅手指着两个行尸,“你想把我变得和他们一样吗?!”

她在赌,赌摩柯舍不得。

摩柯挑了挑眉:

“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想不想。”

话落,摩柯拉下了车帘,也将阿沅同行尸关在了马车内,旋即离开。

很快,一夜兵荒马乱之后,天亮了。

日光一点点透过车窗撒了进来。

阿沅也终于知道摩柯的打算。

他是准备给她点苦头吃的。

自第一道晨曦从车窗照进来,车夫的尸首是第一个消融的。

他是尖叫着在光中化为了灰烬。

阿沅躲在在他身后勉强熬了过去。

最难熬的是正午。

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店小二的尸首便在光中陨灭了。

没了他俩的遮挡,阿沅彻底暴露在光里。

而此时,摩柯就现在马车外。

他死死盯着那辆略显穷酸的马车,他看不见,但他能闻,能听。

阿沅在里面待了多久,他也便站在外面待了多久。他听着店小二、伙夫哀嚎不已的声音,却不曾听到一丝属于阿沅的哀求声。

只要一丝声音,只要一丝声音泄出,他就会冲进去将她抱在怀里。

这便是摩柯的矛盾之处。

其实他也发现了,他是无论如何无法和冥蛇完全分割的。即便冥蛇占据了他的身躯,但他无法掌控他的心。

他们谁都无法完全掌控这幅身躯,谁也无法将对方完全压制。

很难形容,就像善恶的两面在纠缠,挣扎不休。

偶尔会有一方占据上风。

摩柯在等,只要阿沅泄出哪怕一丝的求饶,他就会挣脱束缚。

但是她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也在嗅闻。

他接连闻到了车夫、店小二化为灰烬的腐肉味,很快他也闻到了阿沅烧焦的发香味。

摩柯在等她彻底臣服,同时也担心她会消亡。

他死死望着马车的方向,艳阳天下,手背爆起一根一根突兀的青筋——

蓬莱岛。

瀑布后的别有洞天里,是嵌满整座山壁,浩浩焉如星辰般的魂灯。

季陵突然的离开打乱了众人的节奏,薛时雨在沈琮的劝说下决定暂时放下季陵,他们要去国都,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尽快面圣,禀告关于行尸的一切。

对了,玉陶在破相之后闹了好长一会儿,被沈琮打晕了过去,这才消停了。

薛时雨捡起落在地上的魂灯,指尖细细研磨着灯底刻着的“阿沅”二字,指尖眷恋,迟迟不肯离去。

沈琮看了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

“时雨……”

薛时雨眸光黯淡,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将属于阿沅的这盏已经熄灭的魂灯小心翼翼擦拭好后递给燃灯佛:

“此番叨扰仙师了,多有抱歉。我替我那个无礼的师弟向仙师道歉,望仙师不要与他计较。”

“自然。”

燃灯佛接过魂灯,对众人笑笑道:“山高水远,诸位多珍重。”

沈琮等人向燃灯佛抱拳辞别,薛时雨看了一眼阿沅的魂灯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通道狭窄,沈琮和空师父带着月儿和昏迷的玉陶先行,薛时雨垫后。

她最后看了一眼燃灯佛掌心的小小魂灯,咬唇钻进雨帘之时,忽然,身后传来燃灯佛讶异的嗓音:

“怪哉怪哉!这灯竟……竟又亮了起来!”——

晌午,金轮当空。

摩柯死死望着马车的方向,双手一寸寸紧握成拳,发出骇人的“咯咯”声,指骨泛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骤然,一只细瘦的手伸出,手指狠狠扒着车窗,在阳光的照耀下,手指晶莹,几乎快成为透明。

阿沅细若蚊蝇的嗓音从里头传来:

“救……”

短短单个音节,摩柯骤然长舒一口气,足尖点地飞跃进马车内,将浑身烧的滚烫的少女揽进怀里。

灼热的肌肤撞上冷硬的青麟,阿沅长长喟叹一声,越发将头颅埋在摩柯的胸膛前,像乳燕归林一般,眷恋地蹭着他,被阳光晒的几可见骨的手指绞着他的衣袖,不断无意识呢喃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代替灼热的日光,是摩柯浩瀚磅礴的灵力包裹着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她被灼伤的肌肤。

摩柯紧紧抱着她,见一节小指被烧灼至露骨,眼眶微微发热,情难自抑之下居然直接吻上那一节小小的白骨。

瞬间白骨生肉,又恢复如初。

如此,那一吻仿佛挣脱了某种桎梏,越来越多稀碎的吻从阿沅额角落下,沿着被烫伤的皮肉一点点吻过,吻痕所到之处,白玉生香。

摩柯一边吻着,一边从嘴角里溢出模糊的音节: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如此对你……对不起……”

阿沅更紧的搂着他,全身柔若无骨,是一根反骨也没了。仿佛献祭一般仰头承受,却在摩柯看不到的角度,睁开了双眸。

猫瞳清清冷冷,一丝一毫软弱也无,一丝亮光从那双琥珀瞳里一闪而过,在摩柯冰凉的唇又贴上来之时,闭上了眼。

掩去了算计——

蓬莱岛。

薛时雨听到声音连忙踱步走去,急切道:

“仙师发生何事?我方才听到……我方才听到阿沅的魂灯亮了,可是真的?!”

“贫僧方才确实见阿沅的魂灯亮了一瞬,可是……”燃灯佛转过身,将掌上的魂灯露与薛时雨看,魂灯仍是之前的模样,黯淡无光。

薛时雨一愣,眸中乍亮的光也跟着暗淡了下来。

“它又灭了。”燃灯佛挠了挠头,这个情况他也是头回见,“难不成是贫僧……看错了???”

薛时雨勉强一笑,冲燃灯佛抱了抱拳:

“仙师,晚辈就此别过。”

燃灯佛笑:“去吧,一旦有何消息,贫僧会令仙鹤传信与你。”

薛时雨拱手道“多谢”,转身就走。

燃灯佛眯眼看着掌心魂灯半晌,暗暗道了声“奇怪”,又将魂灯放在了原处——

从这一天之后,摩柯不再拘着她了。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们相处的最相安无事乃至亲密无间的一段生活。

也是阿沅第一次看见,摩柯褪去了僧袍的模样。

“你不做和尚啦?”

阿沅以手托着下颚,枕在案桌上,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人。

此刻他们在一间农家小院里阿沅不知道摩柯哪来的钱,居然能盘下这么一大间,三个小院组成的农舍。

自然摩柯毫不避讳,那么阿沅也不会和他客气。

她看着摩柯褪去了一身绣着祥云的黑袍,看着他换上了最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衣,他将裤脚挽到小腿处,因为他待会儿还要下地做农活呢。

这些时日来天天都是如此。

摩柯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阿沅就在家里等他。

心情好了会打扫下卫生,也会做些吃食等他。心情不好就等着摩柯回来做吃的。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自那次马车之后,阿沅明显能感觉到摩柯对她无限纵容。

因此阿沅也越发骄纵了起来。

对了,摩柯再也不会喂她喝血了,取而代之的是露水。

他会用干净的荷叶或者落叶集清晨的露水喂她,再也不会强迫她喝他的血了。

她会无理取闹提出各种要求,摩柯全部笑着应允,他又变成了那个没有脾气的他。

但阿沅是再也无法将他当摩柯看待的。

他们本是去京都的路,也绕道去了一个小乡村内。

这里人不算稀少,青壮年都去了城里打拼,留下的多是妇孺。

而摩柯就在这儿买下了一间三院落,自此他和阿沅就这样隐居了下来。

前段时间阿沅总是会旁敲侧击问他为什么要带她去京都?为什么炼化那么多的行尸?他的目的是什么?

摩柯从来不说,她后来就很少问了。

问的最多的一句就是:

“你不当和尚啦?”

摩柯从来只是笑笑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句“胡闹”,然后拎着锄头就走了,走之前对她说:饭在锅里。

其实她不需要吃饭的,只要吃香烛就可以,摩柯什么都应允她,偏偏这件事情不行。

每当看到她扒拉着碗里可怜的饭粒,就说:“你就当陪我吃饭吧。”

阿沅看了看碗里的饭,又看了看面前的摩柯,觉得还是摩柯更可怜点,遂成全了他,跟着吃了几口。

然后看着摩柯利落的收拾了碗筷,他明明看不见,手脚却比她利落多了。

阿沅见他收拾好了,又抗起锄头要出门,阿沅叫住他:

“你干嘛去!”

摩柯笑:“还有些活没干,你先歇息吧。”

阿沅皱眉:“什么活干不完?白天要做,晚上也要做?”

摩柯:“马上要入冬了,趁着这段时间得多……”

阿沅听到前一句就不耐烦了:

“我不听我不听!入冬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会真当自己是人了吧?我听说蛇入冬了就会冬眠,你需要什么入冬的粮食啊,难不成真的,当人当上瘾了?”

阿沅话落,一室忽然变得死寂。

落针可闻。

豆大的烛光映在摩柯覆着丝带的面庞之上,明明灭灭,叫人瞧得不太分明。

许久,一只小手抓住了摩柯一节衣角摇了摇:

“你生气了?”

摩柯没答。

阿沅盯着他:“你不会生气了吧?因为我……说话太难听了么?”

摩柯摇了摇头,笑道:

“不会,我永远不会生你气。”

“真的?”阿沅一双猫瞳瞬间晶亮,好似汇聚了满天星辰,她抓着摩柯衣袖的手进而抓住摩柯带着薄茧的手,“那你陪我睡觉!”

摩柯一听,蓦地浑身一僵。

许久,才道:“我……看着你睡,你放心,在你睡之前,我都不会走的。”

阿沅一口回绝了:“不要。”

阿沅松开了他的手,踩着小碎步走到床榻上,坐下来,拍了拍早已铺好的柔软床铺,冲摩柯扬了扬下巴:

“过来!”

摩柯仍僵在原地没动。

阿沅眯眼,咬唇重重“哼”了一声,仰身倒在床榻上,扯过被褥盖住,转过身,再也不理他。

阿沅睁着眼等了一会儿,果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摩柯走到了床榻边。

他磨磨蹭蹭的吹灭烛火,掀开被子上榻,阿沅转过身,抱住了他的腰身。

摩柯登时呼吸一窒,浑身僵住。

阿沅笑了声,越加搂紧了他:

“睡觉!”

阿沅和摩柯认识那么久,摩柯最逾矩的一次便是马车上那次。

他几乎吻遍了所有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而后他好像惊醒一般,又好像被人生生打了一耳光,惭愧、羞赧、自厌等等情绪浮上心头,他跑了。

将阿沅扔在马车内一天一夜后又回来了。

从此之后再没有和阿沅有多余的接触,循规蹈矩的像个陈旧的老夫子。

仿佛之前他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举止就像是场梦一样。

然后就到了现在。

阿沅睁开眼,另一侧已然是空的。

她赤着脚下榻,走了出去。没有多费多少功夫便在院子里找到了他。

他不知从哪得来的一丛丛好看的盆栽,还有各种各样好看的花,美不胜收。

他耳朵机敏得很,阿沅才刚走来,他便得知了。

他甩了甩额上的汗,有些遗憾。苦笑着道:

“如果你明天来就好了,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你看,等这个院子里遍地栽满了花儿,那该多好……”

“不需要。”

阿沅冷冷打断他。

摩柯一顿,脸上的笑收敛了:

“为何?”

阿沅赤脚走过去,毫不在意足底沾满了污泥,将他栽好的植株连根拔起,将他备好的盆栽全部都砸在地上!

最后走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衣领,叫他狠狠拽下来,视线与她平齐。

阿沅盯着他覆着丝带的双眼,一字一句:

“‘小树不修不直溜’是不是你说的?我还记得,你休想给我忘了!你既养了我,就不该有其他的花,知道么?”

作者有话说:

149、150、151都大改了,大家可以重新看下,辛苦大家了!!!感谢在2022-10-26 23:57:57~2022-11-02 23:0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3章 153 ◇

◎“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底线在哪儿吧,摩柯。”◎

话落, 阿沅松开了摩柯的衣领,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并未再入睡,而且双手抱臂倚在窗台, 神色漠然静静看着摩柯。

她在试探他。

试探摩柯对自己的底线。

视野里, 摩柯静静伫立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见摩柯一动, 阿沅率先从窗台离开——

次日。

阿沅是被饭香唤醒的。

她睁开双眼, 眨巴眨巴眼,才从床榻上下来, 走出门便看到摩柯早已备好了一桌菜肴等她。

摩柯笑道:“醒了?快来吃饭。”

阿沅挑了挑眉,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却见摩柯面前有碗筷, 而她没有。

阿沅奇道:“我的呢?”

摩柯笑着站起,拿来一盆满满的堆成小山似的香烛放在她眼前:

“这是你的。”

阿沅看着面前一座山似的香烛,侧首觑着他:“不逼我吃饭了?”

摩柯面色羞惭:“我不该逼你吃不爱吃的东西, 是我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阿沅:“……好哦。”

吃完了饭,摩柯又挑起了扁担对她说:

“我去干活了, 你在家好好的。”

阿沅忙着吸食香烛,头也不回的点头。

摩柯终于走了。

阿沅丢下手里的香烛, 奔到院子里, 只见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翻开的土也被好好的填平了,是一片花瓣也瞧不见了。

阿沅挑了挑眉, 背靠在门上, 嗤笑了一声——

“小师父, 今儿这么早就回去了?”

摩柯才从田地里出来, 身旁就围了一圈农妇。

大胆的直接去牵摩柯的手:“小师父我看你这双眼不爽利,还是我牵着你走罢!”

摩柯连忙避开他的手,连连后退三步有余:“不可不可……谢过施主好意。”

摩柯颔首,逃也似的飞快走了。

身后农妇们笑做了一团。

摩柯直到回到了家才松了口气。

“什么嘛,你还挺招人喜欢的。”

阿沅在摩柯身后点着脚尖张望,这会儿还有胆大的姑娘往家门里张望俊俏的僧人呢。

摩柯将门合拢,阻挡了阿沅的视线。

“没有的事。”

“怎么,你害羞啊。”

阿沅看不到还有些遗憾,她托着腮看着摩柯笑:“别害羞啊,人女孩子都没害羞,你害羞个什么劲!跟我说说…”

阿沅撞了撞摩柯的肩,表情忽然变得揶揄起来:“跟我说说呗,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别不承认啊,还有人来打听你呢……”

摩柯登时眉头一拧,放下肩上的担子走向她,凝眉:

“有人过来了?”

阿沅笑:“放心,我没被发现。人是特地来打探你的,问你还不还俗呢!”

摩柯的神色并未松弛半分,他雅致的长眉拢成一座小山丘,他摸索着,指尖摸到阿沅一角衣袂方才站定,极快的松了手。顺势蹲下,单膝跪在地上,仰头,视线恰恰与阿沅平齐。

他斟酌着,道:

“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阿沅愣了下:“为什么?”

摩柯笑:“马上要入冬了,北方太冷了,我们去南方过冬吧。”

阿沅不解:“南方也很冷啊。”

摩柯仍是笑:“我知道一处去处,冬暖夏凉,气候宜人,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阿沅接过话:“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爱美的小娘子还是会追着你跑的。”

阿沅捂着嘴笑,而摩柯脸色一僵,没有再说话。

阿沅觉得自己必须得开导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几个围着转的小娘子也没什么不好,你以为换个地儿就没有了么?反正要走你走,我挺喜欢这儿的。”

摩柯默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好,我知道了。”

他缓缓扯出一个笑:“既然你喜欢,我们就呆在这里。我去洗洗,你先睡吧。”

摩柯背过身去,解开身上已经被汗湿的衣衫,阿沅忽然叫住了他:

“我可以出去玩儿吗?”

摩柯一顿:“什么?”

“我在家里太闲了,让我出去玩儿吧。”

在摩柯看不见的背后,阿沅眯着眼打量他。

她神色很清冷,乃至冷静。说出的话却是撒着娇的,软软糯糯带着央求:

“好不好嘛……你都能每天出门,而我天天呆在家里都快闲出个鸟了!你就让我出门吧,我保证就溜达一圈?一个时辰?”

见摩柯不答,阿沅忍痛道:“那半个时辰行不行?不能再少了!好不好嘛好不好……”

“好。”

阿沅一顿,抬眸,摩柯已然将脏衣服换了下来,露出一副玉白而肌肉紧实的胸膛。

本以为他不会同意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答应了。

摩柯弯腰捡起自己的脏衣:“我去洗衣,你要先睡就……”

声音突兀的卡在喉结处,皆因背后突然贴上一张温软的面庞。

“摩柯,你对我真好!”

话落还在摩柯坚实的背后亲了一口,霎时摩柯浑身紧绷,脏衣服掉了也浑然不知。

而阿沅吐了吐舌,嫌弃道:

“呸!都是汗味!”

话落,小跑小跳着离开。

徒留摩柯在原地驻足许久,许久许久,紧绷的脊背才放松了下来,而耳廓仍然通红一片——

次日。

公鸡已经打鸣三次了,而早就该走的人却还逗留在原地迟迟不肯动。

摩柯鼻尖嗡动了下,阿沅发丝皂角的清香令新的一天都充满了清新的香气。

他张了张唇,还是道:

“我走了,你的香烛早已备好就在矮桌上。”

阿沅点了点头,目光灼灼盯着他。

一连数日的艳阳天,此刻外头是难得的阴天,阴沉沉的,所幸风不大。

阿沅身上裹着他宽大的衣衫,面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猫瞳,乍一看像个半大小伙子。

摩柯就站在她面前,他看不见她此刻的装扮,却能从那清新的皂角香下隐隐嗅到属于自己衣衫的冷香味,自己的味道。意识到这点后,不知道为什么,比昨夜那个烙在他背后的吻更令他手足无措乃至慌张。

他第一次庆幸有丝带挡着他的眼,叫阿沅不知道他此时的慌乱。

“咯咯咯——”

隔壁大公鸡又是一道悠长的啼叫声。

阿沅忍不住将他推到门外,催促他:

“都什么时辰了,你快走吧你。”

“好……好。”

摩柯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来,转身将肩上的锄头放下:“田里的活不打紧。你不是要出去玩儿?万一下雨怎么办?还是我陪你……”

“我不要你陪我!”阿沅直接抄起家门口的笤帚赶他,“你磨磨蹭蹭干嘛呢!难得的阴天都快让你耽误了!放心吧!我最多只玩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了!丢不了!!!你快走!快走!”

摩柯无法,只好又扛起锄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终于走了。

阿沅面无表情等了一会儿,确定摩柯不会再出现时,一把将蒙面的布扯下,丢在地上。

走了——

不知为何,摩柯今日一直定不下心来。

“诶诶诶诶!小师父放心!”

还是迟了一步,摩柯割麦的镰刀还是伤到了自己的手。

好长的一道伤口,自虎口横贯整个手掌至腕间,农妇吓得尖叫,连忙凑到摩柯身边,抓起他的手:

“小师父!小师父你怎么样!”

一抹青色如潮水一般极快的隐匿、消失在腕间。

只见掌心平整,别说伤口了,连薄茧都瞧不见一个。

农妇盯着摩柯的手掌翻来覆去的看:“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看到……”

摩柯收回手,疏离道:

“多谢……”

农妇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没做什么……”

忽而,雨滴落了下来。

一滴,两滴。

淅淅沥沥落了下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下雨了!”

“下雨了!快回家收衣服呀!”

“快!”

“下雨了小师父我们快走……诶?小师父!小师父!”

农妇回眸,只见摩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进了雨幕里!

“小师父!小师父!”

摩柯不曾回过头一次——

摩柯回来的时候,门户是开着的。

他鼻尖嗡动,没有闻到熟悉的味道,也没有嗅到烛火的焦味。

没有熟悉的人倚在门上等他。

一室灰暗。

摩柯也不点灯,也不将湿漉漉的衣衫换下,静默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连伞也不打,乘着雨幕找人。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摩柯几乎和周围半里内的人家都找过了,没人见过阿沅。

或者说,没人相信这个年轻的僧人家里居然藏了个女孩。

“小师父,你在开玩笑吧?”

“小师父,你家……真藏了个女的?”

“小师父真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呐……”

人没找到,倒被白眼了一通。

等到摩柯失魂落魄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天色暗了,他等的人出现了。

阿沅现在门口指责他:

“你去哪儿了!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等了你整整……整整……嗝。”

阿沅说着说着,忽然打了个嗝。

酒嗝。

摩柯鼻尖嗡动了下,隐隐闻到酒香,他阴沉了一天的眉眼忽然动了,薄唇轻启,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喑哑:

“喝酒了?”

“嗯……不多……”阿沅伸出一根指头,痴痴的笑,“就这么一点儿……别说,这村头大爷酿的酒还真挺烈的……”

话落,跌跌撞撞的,摩柯隐隐听到桌椅响动的声音,连忙抓住阿沅的手一扯,阿沅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忽然一道耳光刮过脸侧,不疼,但那道声音足够响亮,响亮到两人都愣了一下。

阿沅先是一愣:“你怎么不躲?”

继而又在挥拳在他胸膛里狠狠锤了下:“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一……不对,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你居然让我等了这么久!”

摩柯任她捶任她打,无论她说了什么一应都担下了:

“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回来的……我该早点回来的……”

阿沅打了一会儿忽然不打了,难得安静地呆着他怀里,她安静下来了,摩柯倒觉得无所适从。

他看不见,不知道她脸上是开心还是难过的表情。

他只能靠声音。

如果她连声音都吝啬施舍的话,他就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难得的慌乱。

“……怎么不说话了?你……还在生气吗?气我没有早点回来?还是……”

阿沅忽然道:“我看到你了。”

摩柯顿了下,笑道:“是在……田里么?你看到我今天割麦子了么?我今天总是犯错,还差点割到了手,你看到了么?”

阿沅摇了摇头,摇完意识到摩柯看不见,她只略略思考了下,便道:

“我看到你找我了。”

摩柯一顿:“…什么?”

阿沅补充道:

“我看到你挨家挨户的找我了。”

话毕,怕摩柯还是不理解,或者理解不够清晰,她补充细节:

“我看到你挨家挨户问有没有见到我,我看到你摔倒泥坑里了,甚至失足差点掉进池塘里,即便你耳朵再灵,在大雨里也辨不清方位吧?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么?很慌张,慌张到……好像没脑子似的,我看到你怎样一遍遍解释为什么你家有个女子,我看到你是怎么一遍又一遍越抹越黑的,我看到人家怎么笑你怎么鄙夷你了。”

阿沅说到这笑了一声,“摩柯,即便你想你也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不正经和尚哈哈哈。”

摩柯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甚至隐隐牵起一抹笑弧:

“是么?真可惜,我们不能再呆在这儿了。那你愿意和我搬去南方吗?”

“唔…你就这么想去南方啊……”阿沅说到这,连忙摇头,“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重点是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摩柯,你听清楚了吗?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

摩柯点点头:“我知道。”

阿沅愣住,狐疑地看着他:“你知道?你…”阿沅想到什么,眼睛瞪大,“你不会早就知道我就在你身后一直看着你?”

摩柯点点头,又补了一句:

“你知道我耳朵很好的。”

阿沅:“……”

阿沅:“…………”

阿沅仰头问他:“那你不生气吗?”

摩柯摇了摇头。

阿沅再问他:“真的?”

摩柯蹙了蹙眉后,反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生气?”

阿沅异常坦荡:

“因为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激你的。”

摩柯一脸茫然:“为什么激我?”

阿沅:“因为我想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

摩柯:“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阿沅挠了挠头:“应该吧。”

摩柯皱眉:“应该是什么意思……”

话声未落,阿沅已然吻了过去。

吻在他的唇上。

她的唇很软,还有酒香。

只可惜面前人僵硬的像个木头。

阿沅一边吻着这根木头,一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凶他:

“张嘴!”

摩柯浑身都硬邦邦的,唇倒是乖乖的张开了。

阿沅吻着他,顺道渡了口清甜的酒。

一吻毕,问他:“好喝吗?”

摩柯木讷的点头,薄唇上还有晶亮的水珠。

阿沅笑了笑,捞过一旁的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仰头贴上摩柯的薄唇,将酒尽数渡了过去。

一口、两口、三口。

到第四口的时候,摩柯倒了下去。

朦朦胧胧之际感觉到阿沅温凉抚着他的脸,对他说:

“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底线在哪儿吧,摩柯。”——

摩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铁链绑住了。

他茫然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听说蛇都怕雄黄酒,你怕吗?”

摩柯了然:“所以……你是故意诱我喝下雄黄酒的?”

“不错。”阿沅就现在摩柯面前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看来起作用了,不是么?”

摩柯摇了摇头。

阿沅一顿:“你什么意思?”

“雄黄酒对我没用的,我只是一时醉了,你困不了我多久。”

阿沅咬牙,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里:

“雄黄酒没用,我还有别的!”

阿沅直接搬来一大堆柴火放在摩柯摩柯面前,酒一泼,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见摩柯额角顷刻沁出汗珠,在椅上不安挪动着,试图离火焰远些,再远些。阿沅本不安的情绪终于安定了些。

“果然,像你们这种冷血动物怕火怕热,怪不得看你总是离篝火远远的,果然。”

阿沅俯身,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盯着他:

“黑蛇,我要的要求很简单,从摩柯身上滚出去!否则,你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你。”

阿沅从火堆里拿出烧红的烙铁放置在摩柯鼻梁前,烧红的烙铁离摩柯越近,摩柯越加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丝带之下,竖瞳几经变化,完全变成骇人的幽紫竖瞳,目眦欲裂:

“想用烙铁逼我出来?别忘了这是你的好友,这是摩柯的躯体啊,我受伤他也会受伤,你想清楚了?”

阿沅咬咬牙后,笑了:“没事,你的青麟不是很快就能令他复原么?我的目的不是伤害摩柯,而是逼你离开他的身体!你识相点,现在离开还能少受点苦头。”

摩柯笑:“我同你说过无数次了,本座一旦寄生就没有回头路,我和他早已生死一体,分不开的。”

阿沅笑:“是么?我倒要试试看是不是真的分不开!”

话落,阿沅直接将烧红的烙铁印在摩柯的左肩上!

摩柯低吼一声,脖颈迸出根根骇人的青筋。

皮肉焦灼的声音,烙铁很快在他左肩上烙印下一块血肉模糊的洞,然而眨眼青麟疯狂涌现,那血肉模糊的一块又自动复原了。

阿沅不信邪,又接连在他身上烙下伤,每烙下一道伤便是一声怒吼:

“从摩柯身上滚出来!”

“滚出来!!!”

然而青麟又很快将伤口复原了。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身上几乎快没有一块好肉,可是过一会儿便会复原。

火焰烧红了阿沅的眼,她直接将烙铁扔在地上,绕过燃烧的焰火,一把抓起摩柯的领子,一拳将要揍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时,拳头堪堪停住在摩柯高耸的鼻梁前,大声呵斥他:

“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离开摩柯躯体?!!!”

此刻,在反复烙铁的折磨下,虽然被青麟复原了,但摩柯也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了,薄薄的丝带也被汗水濡/湿了,透出其下骇人的竖瞳。

他笑着对她说:

“你还要我跟你说多少遍呐……你无法将我和他分离……我们是一体的……”

“你……”

阿沅瞪着眼前人,因怒火攻心,胸膛上下起伏,浑身更抑制不住的战栗。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恨这条该死的黑蛇厚颜无耻,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本如一条死鱼一般的摩柯忽然竖瞳闪烁了下,突然道:

“这是你逼我的。”

阿沅还未反应过来,束缚在摩柯身上的绳索被他的青麟割裂,天旋地转之间,阿沅变成了他的掌中鱼肉,被他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丝带从他脸上脱落,露出毫无保留的,一双骇人的幽紫竖瞳。

竖瞳闪烁着,盯着阿沅胀红的脸,一字一句,剜心蚀骨:

“养不熟东西,是我错了。我应该直接将你寄生才是,对吧?我都对你这么好了,你还想着对付我?嗯?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竖瞳陡地乍现精光:“是啊,只要将你寄生了,你不就完全成为我的东西了吗?你就不会再与我作对,你就会乖乖成为我的娃娃对不对?你就不会再想着离开我,你就会变成……变成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对不对?!!!”

阿沅几乎快喘不过气来,猫瞳里渐渐浮现恐惧:

“你……你疯了………”

竖瞳逐渐疯狂:“是了是了……就该这样才对!我怎么才想到!!!”

掐住阿沅脖颈手,指甲突然变得寸长!

阿沅低叫一声,是长长尖利的指甲嵌入她的皮肉内!

绿色毒素疯狂从指甲内灌输到阿沅脖颈内!

“很快了……很快你就属于我了…属于我一个人的………很快……”

骤然摩柯整个横飞出去,整个身躯狠狠撞在了墙上!

而阿沅坠落在地,不断捂着脖颈咳嗽。

好半会儿,才终于恢复过来。

因泪水沁出而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摩柯,不。应该说是黑蛇,他居然……居然在求饶?

他神色紧张,自言自语…不,应是在对摩柯说:

“你……你别动它!”——

识海内,摩柯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他手上把玩着一颗朱红色的丹。

这是他在识海里,花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的。

果然,如他所想。

是妖就会有内丹。

他想,他应该找到了冥蛇的内丹。

摩柯上上下下抛着这颗朱红色的内丹问他:

“假如我把它捏碎会怎样?”

“不!你……你别冲动,内丹碎了你也会死的!”

摩柯闻言一顿,不再上下抛了,朱红色的内丹稳稳落在他掌心。

他暼了他一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太好了,你知道我是最不怕死的。”

说着,摩柯就要将掌心的朱红色内丹捏碎!

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冥蛇目眦欲裂,咆哮道:“即便你捏碎可它,不光是你我,只要体内有我毒素的人,包括阿沅!他们都会爆体而亡的!!!”

摩柯本欲捏碎内丹的动作霎时停住——

摩柯识海内怎样的真假摩柯之间的互相搏斗,阿沅完全不知。

在她的视野,只能看到摩柯又是哭又是笑的,状似癫狂。

她低咳了两声,轻手轻脚,缓缓退出房间——

识海内。

摩柯仍然手拿着那颗朱红色的内丹,脸色很差。

见状,本慌张的冥蛇仿佛赢了似的,恶狠狠吐出一口浊气。他觑着摩柯低笑着,如恶魔低语诱惑着他,哄着他,将他拉下无间地狱。

对他说:

“我不杀她,我同你一样,我也一样爱着她啊!小摩柯,我们一起得到她好不好?”——

农舍内。

阿沅捂着脖颈蹑手蹑脚往外走,就差最后一步就能出去时,猛的一下,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腕!

阿沅:“!!!”

阿沅陡地心情沉到谷底,她僵硬着脖子缓缓转了过去,果然,映入眼帘的是浑身皆被冷汗浸透,面色惨白的摩柯。

面色苍白如纸,越加凸显一张唇殷红如嗜血。

阿沅张了张唇,半晌才发出声音。问他:

“你是……黑蛇还是摩柯?”

摩柯竖瞳一闪,阿沅下意识闭上眼睛,只听见他道:

“我是……摩柯。”

阿沅愣了下,猛的睁开双眼,双眸锃亮:

“摩柯……真的是你吗,摩柯!”

摩柯的嗓音很哑:“……是我。”

阿沅肉眼可见的开心:

“你终于出现了!可是你是不是……是不是很快就会消失?”

摩柯摇了摇头。

阿沅顿了下,继而升起难以言喻的开心:“你不会消失是不是说明……说明黑蛇已经从你身上剥离了?!他再也不能掌控你了对不对?”

摩柯又是摇了摇头。

阿沅一愣,巨大的欢喜落空,紧接着是更为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填补了上来。

不知为何,她莫名不敢听摩柯接下来说的话。

她背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她勉强扯出一丝笑:

“怎…怎么了?你快说,别吓我。”

摩柯松开了攥住她腕子的手,他低垂着头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忏悔着他的嘴硬,嗓音很哑,很哑,仿佛被沙粒磨过似的。他说:

“……我一直以来都没消失,我一直都在。”

“没,没了?”阿沅笑,“我还以为什么呢!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啊,就像……就像…对了,就像彼岸花!彼岸花就在我的识海里,你也在识海里对不对?”

“不是的。”摩柯摇了摇头,抬眸,一双竖瞳紧紧盯着阿沅,一字一句,“阿沅,不是冥蛇,一直都是我。”

阿沅一愣,怔在原地。

摩柯顿了顿,言语如刀,剜着彼此的皮肉,他抿了抿干涩的唇,一字一句,开膛破肚,刀刀见骨:

“……一直以来都是我。”

阿沅浑身一震,死死咬住下唇。

“是我轻薄于你,是我逼你饮我的血,是我迫你留在我身边,一切都是我。”

“那万千行尸是我做的,琯琯之死也是我,包括取你性命也是我,全部都是我。”

一室狼藉,被摩柯早已换下压在箱底的绣着祥云的黑色僧袍恰恰散落在地,阿沅余光瞥到,一时恍然。

她曾在里正幻境里所见到的,那个将琯琯以镇魂钉钉在潭底下的妖僧,身上所穿的正是绣着祥云的黑色僧袍。

她没有猜错,是摩柯。

不,是占据摩柯身躯的黑蛇。

可……也是摩柯。

摩柯一双深紫竖瞳一眨不眨盯着她,长睫振翅的蝶一般颤了下:

“你见到了最不堪的我……我该死。”

“冥蛇若不除,只会无限寄生。数百年了,包括老国师、包括静一大师,它寄生了太多太多的人,造了太多的杀孽,终于,它寄生到了我身上。”

“虽然皆不是我所愿,但是我难辞其咎。冥蛇与我彻底融为一体,分不开了。为了苍生,阿沅,你必须杀了我。”

摩柯一顿,捡起地上的烙铁,在火焰上烧的通红,然后递给阿沅。

然而阿沅看着摩柯手里通红的烙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摩柯不容她后退。

“阿沅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在你将我带出大牢的那一刻,你答应过我的。”

记忆疯狂涌现,阿沅浑身极其细微的一颤,僵在原地。

【隆谷城,红云遍天,行尸遍野。

“想一死了之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知像你们这些苦行僧,有的活活饿死,美名其曰苦修,死后化作舍利,飞升成佛。我不管你造了什么孽,你也想效仿是么?一死就想功过相抵啊?我偏不如你的意!”

阿沅一把拽住僧人的衣领,热气拂在他的面颊上,恶狠狠道,“你要脱离红尘我偏要拽你进来!看不见便给我好好听着!听到这漫山遍野的嘶吼声和哀嚎声了么?躲在囚牢里算什么?你这个懦夫,这才是人间炼狱啊和尚,不是要修行么?不是要赎罪么?我不要你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经历这一遭无间炼狱,听见没?”

年轻的僧人怔怔的凝着阿沅,浅灰色的双眸映着阿沅怒斥的脸庞以及天边犹如火烧的妖星蚩尤旗,许久才喃喃着,轻声道:“是贫僧愚钝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下一秒,僧人双手双脚上的镣铐应声自动脱落了,落在黄沙里,风一卷就被埋在了沙里,再也寻不得了。

阿沅一怔,松开了他。

僧人唇角微弯,冲着阿沅双手合十:“多谢。”

阿沅未答。

只见僧人朝着那行尸大军汹涌而来的方向望去,狂风卷着他的衣角,随风传来僧人清润的嗓音:

“施主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阿沅眯了眯眼,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僧人回眸看向她:“如果有那么一天……请施主,杀了我。”】

摩柯上前一步,将烧红的烙铁塞到阿沅手里:

“方才你看似每每下毒手,其实每每避过最要害的地方。这次……答应我,不能再失手了。”

摩柯指着自己心口这块对她说:

“和你相处的这段岁月如镜花水月一般,很不真实……也很美,我知足了。我请求你太多次了,你再可怜可怜我,成全我这一次,趁我现在还能压制住它,朝这里,阿沅。”

摩柯握住她拿着烙铁的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的胸口,顿了顿,将性命和除妖卫道的重担尽数交付于她,郑重道:

“杀了我吧,拜托了。”

第154章 154 ◇

◎(面目全非大改,一定要重新看哦)“龙之逆鳞,就那么一片,他竟给了你。”◎

阿沅的手在抖。

她顿了下, 才掀开眼帘对着眼前人道:

“摩柯……你不能这么对我。”

烙铁自阿沅掌心脱落,掉在了地上。

“……别逼我,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随之落下的是一滴泪, 恰恰落在烧红的烙铁之上, 登时化作水汽消失在空中。

不想让他发现,阿沅连忙用手拭去了。

可摩柯的耳朵何其尖, 他沉默了一会儿, 嘴角牵起笑:

“是我太自私了。”

阿沅微微一怔, 抬眸看他。

“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我想着……总归是我欠你的, 如果是你动手我能弥补你一些……可又能弥补什么呢?这是我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想法, 我错了, 我不该强人所难。”

摩柯说着,弯下腰摸索着掉落在地的烙铁,指尖不小心碰到烧灼的那头, 登时烧焦了一块皮肉,他眉心一蹙,冷汗坠了下来。因多次愈合, 灵力消耗极大,他被灼伤的指尖愈合速度极慢, 如此更好了, 说明强大如他也有破绽, 他不是不可战胜的,说明更添了一份胜算。

该高兴才是。

他扭头转向阿沅, 很想对她笑, 却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脸色苍白至透明, 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巨大的灵力消耗和疼痛之下,耳目也没那么灵了,无论转向哪个方向,俱是一片黑。他放弃了,冲着虚空勉强牵起一抹笑弧:“可能……你要回避一下。”

末的,补了一句:

“我知你在寻你的记忆,我却卑劣的不敢相认,只盼你晚一些…再晚一些知晓。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不会被抓到宫里,不会遇到那些人那些事,更不会,死在我手里。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我很抱歉,阿沅。”

话落,烙铁烧灼的那头对着自己的心门处,狠狠压了上来!

混合着皮肉灼烧的声音,痛苦到极致的低吼声登时难以自控的响起:“……啊!”

而阿沅屈膝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膝内,她两手死死捂住耳朵,浑身轻颤着,下唇咬得斑驳,任铁锈腥味盈满口腔。唯有唇上蚀骨的疼痛才能叫她勉强守住理智,才能叫她死死压制住冲上前阻止他的冲动。

可尽管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摩柯痛苦至极的、压抑的低吼声混合着皮开肉绽的声音尽数都传到了耳朵里,不知过了多久,亦或是短短一瞬的时间,周遭什么声音都没了。

阿沅怔楞了好久才缓缓抬起头,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被泪水粘连的模糊视线,她游移着视线终于看到……倒在地上的摩柯。

“……摩柯!”

她小跑到摩柯跟前,浑身轻颤着,几乎不敢打量眼前人。

摩柯无知无觉的仰躺在地,心门处被烧灼了一大块,深深凹陷了进去,血液都凝固了。

双目紧闭,浑身僵硬如寒冰,俊容死灰如枯槁,没了鼻息也没了脉搏。

他真的,去了。

阿沅怔怔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嘴巴一扁,伏在摩柯身上哭了出来。

“如果我……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

“如果……”

“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

冷冷的、沙哑的,仿佛淬了毒的利刃般的声音传来,阿沅一怔,止住了悲伤。

抬眸一看,摩柯紧闭的双眸忽然动了动,阿沅呢喃着:“摩……”

下一秒摩柯骤然睁开双眸,露出一双深紫至墨黑的竖瞳,阿沅只怔愣了短短一瞬立时转身就跑,甫一摸到门扉,恰逢屋外虹销雨霁,一扫连日的潮湿阴霾,太阳露了出来。

阿沅的指尖先一步暴露于日光下,登时被强烈的日光灼红,她低叫一声缩了回去,下意识转身旋即撞上一堵肉墙,冰冷的青鳞混合着腐肉一点点脱落,尤其胸膛凹陷处在烙铁反复的烫伤下没有一块好肉,她怔了下,抬头是摩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由无数血丝交织而成、诡异晦暗的,怒火昭彰的竖瞳死死盯着她:

“我对你那么好…那么好!而你想我死!为什么?为什么!相处的这些日日夜夜都是假的吗?这些时日你可对我有半分真心?嗯?我对你做的还不够吗?姜沅,你就这么想我死?”

少女盯着面前形容疯狂的摩柯,抿了抿唇,很快镇定了下来,仰头迎上那双深紫鬼魅的竖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是的,你去死吧,把摩柯还给我!”

竖瞳倏然眯起,太阳穴鼓起骇人的青筋,突突直跳全是抑制不住的怒火和戾气: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要我说几遍?我就是摩柯,摩柯就是……”

“你不是!”

阿沅浑身都在轻颤,泪珠尚挂在长睫上悬而未落,因为愤怒,猫瞳更显晶亮仿佛燃着两簇篝火,她丝毫不畏惧,以最怨毒的口吻咒骂他:“你不是摩柯!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甚至不配提‘摩柯’的名字!从摩柯体内滚出来!”

话落,令人窒息的死寂弥漫开,摩柯昭然的怒火诡异的平复了下来,他定定看了她许久,邪肆妖异的俊脸没有任何表情,竖瞳一眨不眨盯着她仿佛盯着一个死物,忽然道:

“果然,养不熟的东西,我早就该除了你的。”

阿沅一凛,浑身忽而难以抑制的泛起绵密的鸡皮疙瘩。

摩柯眸光阴鸷盯着她,不紧不慢道:“原以为将你束在身边他便能为我所用,原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呆在我身边,现在想想,大错特错。只要你在一天,我便永远不能彻底掌控这具躯体,你在我身边又如何?你心不在,你只会更恨我。是我犯蠢了,我早该杀了你的。第一次,侥幸让你活了下来。那这一次呢,还会这么幸运么?”

话落的同时,阿沅瞳孔紧缩,而摩柯动作极快,未待阿沅有任何反应,一掌便打在她肩头将她推了出去!

推到万丈金光下!

她一晃跌落在滚烫的地上,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一瞬间仿佛置身在金色的海洋,不,她后知后觉才发现是她周身都燃起了金色的火焰,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山呼海啸般将她淹没——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蓬莱岛。

匿于瀑布内的、浩如烟海的魂灯中,最不起眼的早已寂灭的那一盏魂灯陡的,亮了起来。

豆大的金色火苗自灯芯窸窸窣窣的亮起,倏然越燃越烈,越燃越烈。与浩如烟海的、闪着幽蓝焰火的魂灯相比,那燃着金色火苗的魂灯是如此的醒目耀眼,不时溅起的火星子照亮灯盏底部刻着的不甚起眼的小字——“姜沅”。

那小小的灯盏已然盛不下这滔滔焰火,灯盏不安的晃动着,连带着周遭、紧接着所有、亿万个魂灯跟着不安的晃动着,千万道金属相撞的声音竟压过了震耳欲聋的垂帘瀑布。

岛上仅有的一间小小房舍内,地上堆着犹如一座小山般的书籍,房舍内异常简陋,唯有一张案桌,案桌上铺着一条长长的刻着密密麻麻小字的厚重竹简。室内昏暗,燃灯佛便一手擒着一盏灯,另一手沿着竹简上刻着的小字一边念着,一边滑落:

“……阴曹地府掌凡人生杀业障,而‘魂灯’不论善恶是非对错,掌世间万物魂灵,无论花草树木、飞鸟走兽亦或精怪凡人,灯在魂在,灯灭,魂亡。天上人间唯有一样不由魂灯所掌,那便是凌驾众生万物之上的……”

指尖恰恰落在竹简末梢最后一字,燃灯佛一顿,连忙手忙脚乱翻下册竹简。他一扫案上竹简,将下册竹简摊平,倾身上前,烛火在侧,指尖沿着那蝇头小字一字一句念道:

“神。”

话落的一瞬间,指尖陡的一颤,竟打翻了掌中的燃油小灯,星火舔上竹简的一刻,垂帘瀑布内,万千魂灯共振着,其中那盏燃着金色火苗的魂灯越烧越亮、越烧越亮,本昏暗的被蓝色幽光满盈的别有洞天顷刻间恍如白昼。

许久许久洞府才重新归于平静,光暗了下来,万千魂灯不再共振,而那本该寂灭的魂灯始终燃着一簇金色火苗,于万千魂灯汇聚的幽蓝海洋中亮的耀眼,不偏不倚,无论任何风吹雨打都不能令它消损半毫。

金色火苗的跃映下,灯盏底部小小的“姜沅”二字仿佛也镀了层金光——

千里之外的农舍。

恍如隔世般那么久,金光散尽,阿沅才找回零星的神志。

我……已经死了吗?

眼前是遍地火红的枫叶,天边燃起火烧一般的灼灼烟霞,霞光落在她身上轻轻柔柔,带着点儿暖,她用手抓了抓,仿佛能抓到光。

手、身上也都是完好的。

“这是……地府还是西方极乐世界?我…我不是……”她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脸颊,触手温软且疼,更迷茫了,“我不是应该…灰飞烟灭才是……”

冷不丁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冷嘲:

“果然……他将你藏得太好了。”

阿沅应声看了看不远处一脸阴鸷盯着自己的摩柯,又反复看了看自己完好、温软的熟悉又陌生的四肢,有些迷茫:

“我…我是鬼啊,我应该……”

摩柯裂开唇笑,布着血丝的深紫竖瞳一眨不眨盯着她,嗓音嘶哑:

“谁说你是鬼了。”

阿沅愣住:“我……不是吗?你不是将我心脏掏出来了吗!”

“我是将你心脏掏了出来不假,你也应该是只孤魂野鬼也不假。可看来…”摩柯指尖虚空点了点阿沅眉心,竖瞳闪了闪,笑容深了些,更显得莫测,“有人阻止了。”

指尖下,眉心如火烧般的彼岸花印记跃印着一层金光,自她的眉心往周身扩散,寻常肉眼看不出,摩柯一双竖瞳看的一清二楚。

是金色的浩如烟海的灵气游走于她周身的灵脉。寻常人的灵脉是蓝色的,而她是金色的,金灿灿的。如果她能得见的话,她就能想起一如当初她于金庭不死乡所见的,那如黄河奔涌的金色海洋此刻就在她身上。

摩柯低低笑出了声,虽然在笑,眼神却阴鸷的可怕:

“我道为何我将你的心脏生生剜下你还能活,我想了无数种可能,没成想是其中最不可能的一种,他倒真舍得。”

阿沅蹙眉:“你到底什么意思?”

少女就站在他几步外的眼前,原来的她像一场江南的烟雨,眉间总是笼着一层哀愁。而现在,眉心的烫金般的彼岸花印记冲散了忧愁,她整个人犹如神女降临般熠熠生辉,晚霞的光落在她身上朦朦胧胧好似披了层纱,连同身后残阳如火,好似一场瑰丽到不真实的梦,摩柯一双竖瞳默然看着,贪婪的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静静看了会儿才轻嗤了声,全是嘲讽:

“龙之逆鳞,就那么一片,他竟给了你。”

“龙…鳞?”阿沅一脸莫名,“‘龙鳞’是什么东西?‘他又是……”

阿沅声音突兀的一卡,刹那间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悠远的、仿佛是前世的记忆,可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暗无天日的天牢、记得那夜他如破晓的晨光般出现、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他身上耀眼如晨曦的白鳞……

她记得那夜沈易是如何变成令人生畏的、叫人不敢直视的白龙。

同样也记得……记得那些个日日夜夜一直依偎在她怀里的小白虫。

无论是白龙还是小白虫……都是他。

也记得他是怎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教她“幻影术”的,而阴差阳错失忆的她却以为那是画皮鬼独有的换皮术。

她都记得。

见少女怔愣在原地,不消多想,摩柯森冷一笑:

“终于想起是谁了么?难得雷神大人屈尊降贵降下福祉于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是‘龙之逆鳞’么?龙之逆鳞,触之必伤。他是将半身神力……或者说,半条命都给了你啊。”

话落的一瞬,少女浑身一震:“……是何时?我怎么不……”

适时阿沅识海内响起久违的彼岸花的声音:“主人,是真的。早在我寄生在你的识海前,龙鳞已经在了。还压着我好一顿胖揍呢!要不是他在,我可不早就夺了主人的身躯,何至于今……”

彼岸花声音一顿,龙鳞化作锁链金光一闪勒住它周身,它登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蔫儿了下去。

摩柯觑着阿沅怔愣的神情,竖瞳眯了眯,一手捂着受伤的胸膛,缓缓踱步靠近她:

“你的肉身负担不了龙鳞因此在日光下会有灼烧感,每次灼烧都是锻造肉身必经之路。肉身已淬炼功成,现在的你已经无需惧怕日光了,我的毒液自然也消散干净了。你记住,你不是鬼,自也不是什么妖。”摩柯一顿,紧盯着她,眸色深了些,“你是神。”

阿沅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长睫垂下投下阴影,叫人看不清双眸内情绪,摩柯竖瞳晦暗,又靠前一步略带沙哑的声音循循善诱:“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杀你吗?想知道我为何炼下数以千万的行尸对么?我通通告诉你。

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好呢?就从那一夜,我剜了你的心脏说起吧。我为什么不剜了别人的心脏单剜了你的?因为我想看看剜了你的心脏那人会怎样,我想知道失去心爱之人后,向来道心不移的雷神大人能不能为爱堕落成魔?事实证明,我失败了,却也没完全失败。

我败就败在低估了你在他心里的分量,他居然事先早已将龙鳞给了你。可惜了……没见到雷神大人疯魔的模样,不过没关系,兴许……我该谢你才是。”

阿沅嗓音微哑,抬眸盯着不知何时起距她仅有三步远的摩柯,眉心微蹙,身体下意识往后倾是防御的姿态:

“……谢我什么?”

“还记得金庭不死乡神庙内雕刻的神秘图腾么?你该听过,那些图腾记载着三岁小儿都知的故事——‘雷公擒龙’。邪龙堕于黄河之下,搅弄云雨致使水患不断,民不聊生。雷神大人特此下凡活捉邪龙……你一路以来遇到的隆谷城城主、梦兽、金庭不死乡摊师,包括我,都是邪龙的鹰犬爪牙。我们的目的很简单,我要沈易由仙入魔,我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将他献给吾皇,助吾皇成神龙!”摩柯幽紫竖瞳的深处倏然亮起两簇疯狂的火苗,逼近一步,“蛇五百年化鲛,千年成龙,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我等了整整一千八百三十六年!我寄生了数不清的宿主,夺了多少人的身躯,褪了多少次皮!可没有一次、没有一次蜕化成龙过!我化不了龙,不过没关系,届时吾皇大开化龙池1……我便是真正的龙了!”

阿沅被他眸中的疯狂骇的踉跄退了一步。

摩柯猝然止步,盯着阿沅因震惊微缩的瞳孔轻笑出声,全是讽刺:“不过到底是世间最后的神明,雷神大人岂容小觑?吾皇多年被沈易镇压于黄河之下无翻身之力,我正头疼呢……直到出现了你。”

摩柯猛地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阿沅的双肩,力气之大阿沅竟一时无法挣脱,他竖瞳深处迸出炙热的狂热的光死死锁着她:

“我该谢你的啊!是你让他心甘情愿剜去龙鳞,是你让他失去半身神力,失去龙鳞的他还算神么?多亏了你,他成为堕仙是迟早的事,多亏了你失去半身神力的他拿什么压制吾皇?因为你,原以为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我该谢谢你啊!为了报答你,我不防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摩柯微微低头俯视着只到他下颚高度的少女,薄唇上扬勾着热忱至疯狂的笑意,幽紫竖瞳好似两盏憧憧燃烧的鬼火钉在她身上。

直盯着阿沅心里发毛,她暗自抿了抿唇,凝着眉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沉声道:

“什么事?”

摩柯猝然神经质的笑了,一字一句:

“他、要、死、了。”

阿沅豁然抬眉,两手登时抓住摩柯的衣领狠狠将他拽了下来!

将他拽到视线与她平齐的地方,阿沅逼视近在咫尺的竖瞳,眉心烫金的花印好似一道火蔓延着、点亮了一双猫瞳,猫瞳灼灼如焰火,拽住他衣领的两手更是骨节泛白,洁白的手背上细细的青筋浮起,她失声大喝:

“你说什么?!”

摩柯觑着她盛怒的模样眯了眯眼,负于身后的手隐秘的覆上一层青鳞,咧嘴一笑:

“我说他要死了。他为了保护你,真的将你藏得好好啊,从前是,现在也是,真令人感动啊。他居然敢只身迎战吾皇,他若龙鳞还在,尚可与吾皇一战。可他将龙鳞给了你,他拿什么和吾皇斗?想必这会儿早就被吾皇剥皮拆骨,吞而食……”

阿沅顷刻双眸血红,扯着他衣领的双手难以抑制的战栗,厉声:

“你胡说!你……”

摩柯就在等待这一时刻,一双竖瞳倏然变成无机质的两条竖线,电光火石之间负于身后的利爪直捣少女腰腹!

刹那间的事,利爪尚未触及阿沅半角衣料,阿沅周身骤然犹如一道屏障般迸发出强烈的金光,摩柯爆发出比被烙铁烫伤还要痛苦上百倍的撕心裂肺的吼声,覆着青鳞的利爪肉眼可见的腐尸脱落,金光散尽后是阿沅单手掐着他的颈,不费分毫气力般将他高高举起,眉心金色的花印如火燃烧亦如她的双眸。

识海内,彼岸花大吼:“主人,趁现在!杀了他!”

摩柯两条被金光腐蚀地血肉模糊的手臂无力的垂落,他认命般自嘲地笑着,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阿沅单手扼住他的脖颈一点、一点收紧。

掌中的脖颈苍白、脆弱。兜兜转转,荒谬的可笑,这次换做是他如一个破碎的娃娃一般,困于她掌心,生在予夺全在于她。

比起娃娃,更似易折的蝶,她再用力收紧一寸,便能折断在她掌心。

阿沅一言不发盯着面前逐渐闭上双眸的、被青灰色死亡气息逐渐沾染的熟悉俊容,她缓缓收紧的指尖蓦的一顿,停滞在原地。

识海内彼岸花尖声咆哮:“快动手主人!你的肉身才淬炼好,况且主人尚未掌握体内的神力,能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这是绝佳的机会!快杀了他主人!”

阿沅咬唇,本殷红的唇不知何时变得苍白,她盯着面前摩柯低垂的、同样苍白的俊容,扼住他颈上的手战栗着,却迟迟没能下手。

彼岸花几乎尖叫:“主人!!!”

阿沅终于松唇,因唇色过分苍白更显得被咬过的唇珠咬痕斑驳几乎沁出了血珠。她喃喃着,不知是说与彼岸花听,还是说给自己的听,亦或是……投降:

“可是……这是我的挚友啊。”

话落的同时,手上稍稍卸了力道。

就在阿沅手指卸力的一瞬间,本敛目的摩柯倏然睁开眼,刹那间化作一条巨蟒将少女仆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猩红的长信直直往阿沅眉心中的花印袭去!

彼岸花尖叫:“主人我们都被他骗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取走你识海的龙鳞!!!”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阿沅才反应过来时,长信已然嵌进她眉心的皮肉内,探进识海里,即将触到内丹时——

巨蟒陡的仰天哀嚎长啸一声,径而直直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幽冥鬼蜮,季陵浑身浴血仿佛修罗一般,以他为圆心,四周遍地是尸骸。他以剑抵着一只恶鬼的咽喉,腥臭的血污沾了他半边脸,他的嗓音很冷很哑,好似不知多少遍,机械道:“生死簿拿……”

嗓音突兀的卡在喉头,巨蟒哀嚎的同时他胸腔内心脏猛地一跳,传递到指尖令人头皮发麻般的一颤,竟差点握不住掌心的剑!

恶鬼求饶:“我……我说……”

他恍若未闻,兀自喃喃着:“生死符……阿沅!”

季陵豁然抬眸,一双本被阴翳笼罩的晦暗桃花眸猝然划过惊人的亮光,他手起刀落痛快地结果了恶鬼,剑尖于地上划下阵法,两手飞快结契,幽光乍现,倏然人便消失在阵法中——

千里外的农舍内——

阿沅愣了下连忙从地上爬起,忽而有什么从腰上掉了下来,她定睛一看是……绣着小兔的锦囊。

记忆骤然涌进脑海,她想起来了。在金庭不死乡,在入沈易幻境前,在神庙内,季陵好像……将锦囊又给了她。

她弯腰拾起,只见向来紧闭的锦囊打开了豁口,里头空荡荡的,她抬眸看向倒在地上…不如说倒在一片血泊中的巨蟒,巨蟒缓缓化为人形,化作浑身都是骇人伤口的摩柯。

他苍白着一张脸,咬牙撕下腰腹上已然灼烧了一半的符咒,两指捻着这张符咒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冷笑自嘲着:

“居然是失传已久的生死符……时也运也,罢了……罢了。”

他随手将生死符丢在地上,竖瞳冷冷的看向阿沅,扯唇:

“想要救沈易就来皇城找我吧,我只等你七天。晚了,他可就没命了。”

话落摩柯倏然变成一条小黑蛇,阿沅大喊:“摩柯!”跑上前,可小黑蛇转眼就探进草丛里消失不见。

地上,生死符燃尽的同时,一道闪着幽光的阵法凭空出现,幽光散尽,是季陵单手执剑立于原地。

而在他身前不远处,是身着白裙、夜夜入他梦里的,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倩影。

此刻夜幕降临,圆月高悬,银月勾勒着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他怔怔看着,似乎要用眼里已然结成蛛网般的红血丝将眼前人困在眼里那般,看了良久良久,终于,石人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已然入冬了,深吸的一口冰凉气息勉强压住他胸口不断怦张的澎湃的热血,他吸了进去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复又再吸再吐,重复几次终于没那么紧张了,他才缓缓走上前,明明几步的距离他走了好久,终于停住在那道身影之后。

冰冷的夜风送来少女发丝上熟稔的清香,他轻嗅着默了一会儿,张口时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恍若沙砾滚了一边又一边沙哑的嗓音,他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沅。”

少女不曾转过来,也未有任何反应。

季陵敛眉,喉结艰涩的上下滑动了一下,是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紧张:

“你…为何不告而别?”

少女仍然不作答,甚至动也未曾动过一下。

他凝眉,终于觉察出不对,大手几次犹疑地张开合拢还是握住了少女的肩头:

“你……”

才吐出一字,少女猝然直直往下倒,他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少女的肩头顺势接住了昏倒的她,阿沅苍白着一张脸,双目紧闭沉沉枕在他胸膛前昏死过去。季陵一张俊容骤然肃冷的吓人,他两指探向阿沅的识海,窥见她识海浩浩荡荡,内丹还完好无损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好似犯了死刑的囚犯突然得了救赎,他惊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盯着怀中因过分疲惫而入睡的少女,如瀑的长发枕了他满身。花了好久的功夫他才确定这不是梦,不是什么该死的幻境,这是真的。

月光是真的,怀里的人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这才失而复得般将阿沅重新拥入怀里,冰冷的唇缓慢的、郑重的印在阿沅的额上。

许久才微微松开,嗓音低沉,说与夜风听:

“我带你回去。”

过我们以前,只有你我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1化龙池:出自《西游记》。

想了想番外最后统一放在正文之后,因为会根据正文走向再改,麻烦大家重阅啦。

这章之后要进入尾声了,我会努力更新的!

第155章 155 ◇

◎“重要的东西给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

两天后——

偏僻县城的一处不甚起眼的院落内。

三炷香的时间一到, 青年掐着时间将药炉取下将热汤倒在印着双鱼纹样的茶碗中。

滚水沸腾,药香弥漫,蒸腾而上的白烟模糊了守在药炉后的英俊面庞。

随着滚烫热汤落下, 是一道熟悉的, 属于女性的声音传来:

“阿陵,你在哪儿?为何不回我消息?你还在找她吗?”

是薛时雨的声音。

然而房内除了青年并无他人, 唯有空中一道符纸折成的纸鹤对着正在倒药的、掩在水汽后的俊美青年, 嘴巴张合着口吐人言:

“我亦牵挂阿沅的安危, 不过你尽可放心,我收到燃灯佛大师的信笺, 阿沅确尚在人间, 她从来不是什么鬼怪, 她的身份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不过总归是安全的,你无需担心。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阿陵, 我们需要你。”

举着药炉把手的身影闻言一顿,热汤四溅,于白衣上洇湿了一块污渍。

纸鹤两滴墨点缀的双眸无机质的盯着水雾后那双若隐若现浓墨似的桃花眼, 一字一句:

“阿陵,我知道你在听, 接下来我说的一切你要听好了。从头到尾, 从隆谷……不, 从芙蓉镇开始,我们都被骗了。一开始我们就已踏入这个所谓‘邪神’的陷阱。他故意引我等前去黄河探寻其真面目, 故意派遣小妖阻挡, 实则诱我们将其击毙意在破坏龙脉运势!燃灯佛来信不会有假, 黄河之行九曲十八弯恰位于龙脉之上, 我们沿途将诸妖击毙恰也毁了山川运势,龙脉亦毁即失真龙之气。真龙之气一旦动摇,天子失真龙护佑,国运衰败、社稷难保、秩序崩坏、生灵涂炭!这是远比千万行尸更可怕的灾难!

此刻东部又起行尸大军直抵皇都,尚未知他们的意图,但他们的目的从来是当今天子!阿陵我知你有悔有恨,你想弥补,可是……可是多年来我们降妖除魔为的是什么?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这是我第一次求你。我求你暂时放下阿沅,放下儿女情长,来皇都吧,我们需要你,国祚需要你,苍生需要你阿陵!”

纸鹤话落的同时,最后一滴汤药落进碗底,适时夜风很冷,那蒸腾的白雾不过一瞬便散了,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俊俏面庞。

他将药炉放下,长睫下垂掩住眸中思绪,恍若未闻般将茶碗稳稳放于托盘中,纸鹤扇动翅膀飞上前:“阿陵……”

季陵身形未动,只抬了下眼,浓如墨的桃花眸锁了纸鹤一刻,下一秒纸鹤便失了生机直直坠入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中,火舌瞬间吞噬了半边翅膀,焦灰的半边翅膀后是同它一样零零散散不知凡几的残缺纸鹤。

向来拿惯长剑的手端起托盘有些怪异的别扭,他没有过多犹豫,端起托盘便出了门。

——

起初脚步还有些急,到门扉前便稳当了许多,他屏住气略略站定了一会儿才抬手轻轻扣了下门:

“我能……进来么?”

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声音,他眉心蹙了蹙,复又抬起手,这次力道大了些,可尚未触到门,门自己开了道小口。

门没关。

意识到这点后,他猛地将门一把推开,床榻上是空的,榻前方桌上他事先备好的,从各个庙宇里搜罗来的几乎堆成一座小山似的香烛,也纹丝未动。

房内本该在的人,不在。

他手上仍端着茶碗,抓着托盘的手背却难以自控的浮起根根骇人的青筋,那覆在茶碗上的小碟子因其外泄的戾气威压发出铿铿锵锵地碰撞声,木屑一寸寸裂开刺进他的皮肉内,令人窒息的骇人的威压不受控制的从他身上弥漫开……

“你……干嘛呢?”

懵懵的略带大病初愈的沙哑,熟悉的吴侬软语响起,季陵怔愣了一瞬,随即僵硬着身躯,缓缓看向来声处——

阿沅不甚雅观的跨坐在窗台上,一手抱着盆栽,另一手在盆栽里扒拉着什么,有些懵有些傻的盯着他,似乎不理解他突然为什么这么生气。

季陵本血雾四起的桃花眸褪的干干净净,难得的也愣住了,四目相对都是迷茫:

“你在……干嘛?”

“我……”阿沅看了看自个儿沾着泥泞的十指,再看了看自己豪迈的坐姿,略显苍白的双颊瞬间浮起两坨羞赧的薄红,连忙将盆栽放下,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飞快掸尽身上的泥沙,觉得有些丢人,低咳了两声不敢看人,“我就看看有没有吃的……”

季陵静默的看着她,眼前人第一天尚且只有模糊的意识,而今天便能下床了,此刻活蹦乱跳就在他面前,他僵直的脊背骤然一松,桃花眸中若隐若现的血雾悄然散去,抿了下唇才道:“桌上不是备好了……”

阿沅想也不想:“那是人能吃的东西吗!我要吃肉,大鱼大肉!”眸光瞥见他端着的茶碗,当即双眼一亮踱步过去,“这是什么?”

才走了两步便闻到难闻的药味儿,脚步停滞在原地,怎么也不肯迈出下一步。

“你身体损耗过大,这是能快速增补体质的药物……”

季陵说到这蓦的一顿,他是知道眼前这个傻鬼……不,她不再是傻鬼了,虽然不知道阿沅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仅仅凭一探她的脉搏便能窥见其内浩瀚蓬勃极其令人心惊的灵力,再联想纸鹤传达的话:

【阿沅确尚在人间,她从来不是什么鬼怪,她的身份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

可无论阿沅再怎么变,他是知道她有多馋嘴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他端着托盘转过身:

“你等着,我去准备吃食,很快回……”

话还说完便滞在原地,只见阿沅绕了过来,一手捏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拿起茶碗犹如赴死般闭眼、仰头直接灌了下去!

一口气喝完,小脸皱成一团,龇牙咧嘴半天才将那股恶心的药味儿咽了下来,她将茶碗放回托盘上忽然想起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我想起来了,是生死符!你是什么时候在我锦囊里……不对,它一直在你送我的小兔锦囊里……不不不不,不对!”阿沅兀自连忙摇头,她闲来就喜欢看那些道观典籍,那些失传已久的符咒道术略知一二,弑神阵是其中一种,巧了,生死符也是失传已久的符咒之一。

生死符不是人人都能练就的,往往一人一生只能练就一张生死符,生死符不是攻击属性的符咒,而是守护型符咒。生死符上凝聚施咒人一半元力,不到生死关头不得出,可替得符者挡一次杀机,挡的同时,施咒人也会受到同等重创。

阿沅想起是摩柯向她眉间识海袭来时,确是生死关头生死符才显现的,不过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拧着眉问他: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给我呢?!时雨姐姐呢?她怎么样?她在哪儿?时雨姐姐失去了本命剑又受了伤,你应该给……”

季陵眸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清清冷冷道:

“重要的东西给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

阿沅怔住,为说完的话卡在喉头,一时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僵在原地:“……”

人都说这么明显了还察觉不出来,真成傻子了。

她又不是傻子,也不像某人石头做的……不,完了。

太吓人了。

现在石头也开口说话了。

还是……这么可怕的话。

一般女孩儿头一次被人表白会如何?

羞涩?不安?还是心头小鹿乱撞?

阿沅通通没有,她只觉得荒唐。

对,就是荒唐。

许久,她才艰难的开口:“你……”

季陵却偏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盯着她嘴角残留的药渣,语气不善:

“你急什么?”

阿沅一脸莫名:“……嗯?”

季陵眸光晦暗,抓着托盘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仿佛妥协了什么,再出声的时候语气平稳了许多:

“你想吃大鱼大肉,我给你寻来……”

“不必了。”阿沅很快打断他,“我要走了。”

季陵一顿,双眸蒙上一层阴翳:“去哪儿?”

阿沅语气松快:

“去皇都。”

“做什么?”

“救人。”

“救谁?”

“救书生……不对,我跟你说那么多干嘛?”

阿沅想起摩柯最后留下的七日之约,眨眼就剩五天了,完全不敢耽搁,即便现在夜深了,一点星光也无,她拔腿就往外走。

与某人擦肩而过时冷不丁被抓住胳膊:

“别去。”

不是很用力,兼之还受了这人大恩,阿沅耐着性子道:“我……我是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我只是告知你,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季陵抿唇,盯着咫尺前的少女,一字一句:“皇都很危险。”

阿沅亦回视他,没有丝毫退让:“那我也非去不可,我已经没时间了,我必须要救他。”

“他就那么重要?”季陵死死盯着她,眸中血雾四起,抓着她胳膊的手不由用力,带着嗜血的意味,“你和他才认识多久?才几月时间就值得你舍命……”

“啊……下雪了。”

阿沅的视线穿过季陵看向屋外,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间或几颗豆大的冰雹跳珠似的落在地上,甚至有一颗弹进了屋里,很快化作了水渍。

他一顿,随着少女的视线也看向屋外的大雪,明明在看雪,浓黑的眸却装不下一片雪花,轻嗤了声:

“是啊,下雪了。”

少女却不满他轻怠的口吻,瞪了他一眼,手指屋外,猫瞳亮的惊人:

“你懂不懂这是初雪!不一样的!”

季陵一愣,怔在原地。

“都是雪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嘴上下意识反驳,余光却寻着少女看去,烛火融融的光跃映在少女精致的侧脸上,少女的双眸映着屋外的飞扬大雪,熠熠生辉,是比白雪更纯粹的名为“快乐”的情绪。

青年漂亮的桃花眸闪了闪,忽的松开了抓住她胳膊的手,负手,同样看向屋外的漫天纷雪敛了声,一道暗芒极快的掠过,转而吐出一句轻飘飘、不咸不淡的话:

“好,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全改了,番外全部挪到正文完结后,劳累大家再看一次啦!

后面几章重点狠虐小季,虐完后就要进入尾声啦,我争取日更到完结!明天见啦!

第156章 156 ◇

◎“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吗?”◎

季陵的声音很轻, 话落的同时很快化作一缕白气消散在空中。

阿沅可耳尖的一字都没放过。

“真的?你真的愿意帮我?”

阿沅愣了下,旋即微微仰头看向季陵,她或许不知, 自□□淬炼功成之后, 好似艳阳照进烟雨朦胧的江南,美人揭开蒙面的纱, 明珠不再蒙尘, 明明是同样的眉目肌理, 整个人却好似暖玉氤氨着一层柔和的光,竟然叫人不敢直视, 好像多看一眼便能生出令人羞愧的亵渎之心。

此刻阿沅望着季陵, 有他相助当然如虎添翼, 惊喜之下视线灼灼,猫瞳内的光太亮,隐隐发着烫。

“那我们现在就……”

季陵却不动声色的偏过头, 避开了她的视线,淡淡道:

“太晚了,早些睡吧, 明早出发。”

话落便径直离开,末的还体贴的关上门。

阿沅:“……”

说实话, 她很是惊喜季陵这厮居然这么好说话, 明明上一刻脸色还很臭呢。

不过人都这么配合了, 她再犟着赶时间就不识趣了。

她想着御剑飞行日行千里,尚还有五天时间, 紧赶慢赶都赶得上, 确实不用急, 而且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因生死符的缘由,季陵定也受了不小的伤,好好休息一番再上路确实更好……

不想还好,一想到生死符,方才躺在榻上的阿沅又觉得浑身不对劲起来,方才高兴的太早,现在冷静下来才想起来,未来的几天都要和他在一起尤其他几次三番包括现在、包括当初在神庙说的那些叫人不得不误会的话……

【我没有认错,我也……不会再认错了。你是阿沅,是傻鬼,也是我的…小兔。】

【阿姐与我只是手足情谊。】

【我以为赴约的是你。】

【原来……原来你不喜欢我。是么?】

【重要的东西给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对?】

【……】

阿沅:“……”

提起金庭不死乡的神庙,又不得不想起在神庙内发生的种种,虽然是在带着情/欲樱花香的催动下……

这厮确实吻了她的额,还头面结结实实都吻了一遍……

阿沅怔愣了半天后,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埋在绵软的枕头里无声咆哮了一嗓子!

啊啊啊啊!

救命!太尴尬了!!

谁能来救救我!!!

等到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松开枕头,盯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里也刮起了风暴。

双目失焦,咬唇,喃喃着:

“这厮……绝对来真的。”

……不行。

不能像滚雪球一般让错误继续下去……

她本失焦的双眸逐渐坚定,最后化作攥紧的拳头砸在锦被上,一锤定音!

明儿就跟这厮说清楚!——

翌日,一夜未睡的阿沅甫一踏出门就和季陵撞了个面对面,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两道声音叠在了一起:

“怎么不叫我?”

“没睡好?”

话落的同时两人皆是一愣,尤其在阿沅看到这人手上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不争气的咽了咽口水,气先短了半截,猫似的眼觑着他:

“你先说?”

季陵看了眼她眼下两抹青色,眉心蹙了蹙,言简意赅:

“你没睡。”

他这人向来话少加冷脸惯了,一旦蹙起眉就显得有些凶狠,阿沅当然知道眼前人什么德行,早就习惯了,但季陵却一反常态,突然好想意识到什么,有些别扭、生硬的补了一句:

“……为什么?睡不习惯?”

阿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倒没放在心上,打了个马虎眼过去:“…额……落枕了而已……”自从知道自己不是鬼后,谁还乐意吃香烛啊?当即视线黏在馄饨上不动了,不过还能分出一些神识给他,“还有事么?”

季陵暗自松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沅又指了指他手上的馄饨,试探道:“这是……给我的么?”

季陵一顿,原褶皱的眉心登时抚平下来:

“对。”

阿沅没忍住,高举双手欢呼了一声,捧着馄饨进了屋,埋头正要下口时问他:

“只有我的份,你不吃么?”

季陵摇了摇头,阿沅终于心安理得大快朵颐,只不过才吃下三颗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问他:

“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吗?”

季陵一怔,玉面飘红,匆匆丢下一句:“我在屋外等你。”

“倒也不必……”阿沅话未说完,青年已逃似的,僵着身躯踱步出了门。

阿沅:“……”

她攥着筷子在碗底搅啊搅啊搅,郁郁地盯着抱剑站在屋外好似石人的某人,不一会儿,雪花便落满了他的肩头。

搅到汤都凉了懊丧的垂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复抬眸恨恨盯着屋外的青年,重重用筷子插下一颗馄饨狠狠咬下!

吃碗这碗馄饨她必说!

——

然而等到了他面前,她张口了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实在太太太太难了!话本里也没见过啊,这要怎么开口说!!!

季陵倒是耐心等了半天,啥也没等到,等来一个响亮的喷嚏。

阿沅:“……”

阿沅打了个喷嚏后,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忍不住接连打了三个!

“阿啾!阿啾!阿啾!”

季陵俊容登时冷峻下来:“你伤寒了。”

阿沅摆手:“我没有!我……阿啾!”

季陵当然不听她的,她嘴上说着没有,可鼻尖已然通红,双眸因为连续的喷嚏盈了一层水光。

眼见他利索的脱下外袍,下一秒就要盖到她身上,她连忙后退,生怕被沾上似的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一两件行头我还是有的……”见季陵的手僵在原地,阿沅后怕的又补了一句,“你……你以后别做这些事了,很奇怪也很……可怕,像以前一样不行吗?”

他僵硬的手一寸寸收紧,外袍在他手心褶皱成一团,随着风雪送来他沉闷的声音:

“……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就……这么难受?”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阿沅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季陵忽的转身就进了风雪里。

阿沅愣住,又见走了两步的季陵停下脚步,扭头看她,双眸浓黑瞧不出喜怒,只淡淡道:

“不是要赶时间么?走吧。”

阿沅:“……”

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话梗在喉头,阿沅只好艰难的咽了下去,看来只能等下次机会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郁气,追了上去,此时天地苍茫一片雪色,冷不防兜头灌了一大口冷风,又打了个喷嚏:

“阿啾!”

面前忽然多了只油纸伞横在眼前,季陵垂眸对她说:“外头太冷,进来吧。”

小小油纸伞因日头有些久了,微微泛着质朴的昏黄色,但伞的主人保养的极好,伞面精致未见任何损坏。尤其伞柄那处,想来是伞的主人经常把玩,伞柄异常的光滑锃亮。

这是阿沅再熟悉不过的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她就藏在这小小的油纸伞里,被曾经是少年的季陵背在肩头,跟着他走过多少山水,多少春夏秋冬,包括像此时的苍茫大雪,她并不陌生。

区别只是曾经的她只能藏在油纸伞内,从伞间的缝隙里窥探雪花是什么的样子的,什么是冰封十里,话本里“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是什么模样,而现在不同了。

她喜欢雪,她有手有脚又不畏惧日光,她要用眼看、用鼻子嗅、用脚丈量,冻死也不用这把破伞!

她狠狠吸了下鼻,绕过伞直接走了:

“谢谢,不用了。”

季陵一顿,俊容一瞬间撕裂般的阴鸷,他捏紧伞柄,手背鼓起一条青筋,转头又追了上去:

“那……撑伞挡雪?”

此刻阿沅双手抱着肩冷的瑟瑟发抖,发梢、肩头,甚至长睫上都覆了层雪,瞧着是有些狼狈,她盯着面前的油纸伞看了好久,阿沅看油纸伞看了多久,季陵也便看着她看了多久。

随着时间流逝的越多,季陵握着油纸伞的手越紧,双眸越加浓黑,下颚绷直,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其实这段冗长的沉默背后的回答已不言而喻,而他却强硬地执伞站在她面前,握伞的那只手用力之大几乎指骨泛白,手背勃发根根刺眼的青筋,近乎到固执的地步。

这时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固执什么。

阿沅终于说话了,她轻轻“啊”了一声,笑道:“你提醒我了,瞧我这记性,走之前顺道从刚才那个家里拿了件蓑衣,没想到真派上用场。糟了……”来的匆忙她只捎上一件,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觑着季陵,“你……应该不用吧?”

冬雪当然冷,而季陵的脸色比冬雪更冷。

他默不作声,阿沅就当他同意了。

她一边哆哆嗦嗦的套上蓑衣,一边带着调笑意味嘀咕着:“你冰人来的,连剑意都自带霜寒之气,当然不怕冷了……好了,走吧!”她拍了拍身上的蓑衣,恰好装下一个她,满意极了,“我们出发吧!”

高昂的语调随着呼出的白气落了个空,只剩下呼啸而来的刮骨风雪。

季陵仍纹丝未动,固执的握着油纸伞横亘在她面前,一动也不肯动。

阿沅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莫可奈何:

“你……不是真要我打伞吧?为什么非要我撑不可呢?风雪这么大,这把小小的油纸伞能撑多久呢?风一刮就折断了吧?”

季陵默了一会儿,连眉毛都沾上了飞雪,他终究还是将伞往前递了一分,嗓音有些沙哑,开口道:

“……你唇都乌了,躲在这儿多少也能……”

阿沅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能耗在这里,更不想为这点小事浪费这么长时间,眼下耐心全无,既然他非要她拿,她便拿,她直接将油纸伞抄在手中,话语不由沾上了凛冽如刃的风霜,字字刺骨:

“我都说了我不想用,你为什么非要我用这把破伞不可?你不会以为……以为我有多喜欢这把伞?你不会真以为我把它当家了?不是吧???它……它能算是个家吗?”

阿沅气笑了,盯着手中的伞,手指蜷了蜷,终究忍不住直接将这破伞掷在雪地里!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它于你是把尚且算风雅的油纸伞,于我是什么?是骨灰盒、是监牢、是囚笼你懂么?我看到它就烦,看到它就厌恶你懂么!你不会还以为我还是那个遇事哭哭啼啼,镇日只能东躲西藏的孤魂野鬼吧?你……你个混账东西,你丫还在轻视我么?!”

阿沅一怒,眉心的彼岸花印记耀金般一闪,覆在周身的雪花便融了,被冻得青紫的唇一点点恢复如初。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学会调动身上的灵气,而这厮需要改头换面的重新认识她!

阿沅一脚踏上前,正巧踩在油纸伞上,她盯着季陵眸色很冷,猫瞳深处仿佛燃着两簇火:“我不想再在这种破事上浪费时间了!我不是当初那个我了,此刻我就站在你面前,而你还活在三年前。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赴皇都去救书生,我是很感激你帮我,但是你如果还用以前的目光看我,你如果还不能平等直视我的话,请你离开吧,我不需要你。”

话落,阿沅便擦过他的肩离开,一刻也未曾犹豫,一头便钻进风雪中。

而季陵僵立在原地许久许久,目光死死盯着雪地上已然被踩折的油纸伞良久良久,漂亮的桃花眸渐渐染上红雾,一片血色中恍惚间好像看到小小的自己被丢弃在这儿,胸口空空荡荡的,血都流干了进了他的眼里。

许久亦或只是过了一瞬,他仰天眨了眨眼,将酸涩逼了进去。呼出一口带着血气的凉飕飕的冷气之后,单膝跪地,将被踩碎的油纸伞一寸寸拼好、收到怀里,寻着地上一串小巧的脚印追了过去,同样一头扎进暴风雪中。

扎进万劫不复的严寒里。

今年的冬天很长,但他想,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他们总是能像以前那样……再次走过青山绿水,再次走过风霜雨雪、春夏秋冬的。

从前是她追着他跑,那现在换他追着她跑好了。

他失去的,他再去追回来就好了。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

所以怎么样……都没关系。

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57章 157 ◇

◎“眼下龙脉已毁,这雪……怕是轻易停不了了。”◎

北风呼啸, 暴雪纷飞。

不过短短一夜便积了厚厚的雪,天地间苍茫一片。

阿沅裹着单薄的蓑衣,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的在雪地上行走着。狂风携带刺骨冰霜兜头袭来, 不过距她面前一寸的距离便消弭于无形。初时还有些生涩, 不过在彼岸花的引导下很快便能熟练操控体内灵力于体外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御寒。

“主人你勤加调动体内灵脉运转,假以时日……至多半年的时间一定会将体内灵气化为己用的!”

“半年这么久啊……”

阿沅幽幽叹了口气, 呵出一口白气随即消散在空中, “那沈易坟头草都半身高了。”

彼岸花登时拔高嗓音:“主人!你知不知道你体内承了半神之力, 那是何其磅礴……乃至可怖的力量!光身躯也是花了整整三年才淬炼成现在这样可以承受半神之力的躯体,也多亏了之前摩柯替主人疏通灵脉, 否则按常人的话少说也要一二十年才能勉强学会调动体内神力, 而主人只要花半年时间很是天赋异禀了!”

阿沅一点没觉得安慰, 半年太久太久了,她等得起,沈易可等不起。

她只有五天的时间, 光凭她一个人能救出沈易么……

彼岸花答得干脆:“当然不能。上神大人即便舍了半身神力也是上神,上神大人都解决不了的事,若是半年后完全掌控神力的主人或可一试, 可现在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的主人给上神大人擦屁股都是不够用的。”

阿沅一梗:“……”

彼岸花话头一转:“不过还有一法子,季陵那小子年纪轻但强得变态, 况且身负天魔血, 若失控暴走发起疯来或可与那邪神一……”

彼岸花话还未说完, 被冷冷打断:“你想都别想!你不知道他一旦失去理智会发生什么吗?你不知道他有多厌恶失控的自己么?何况自己的事自己做,本就生死难料的事, 这么大的恩我能拿什么还?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来说, 这样反而更好……”阿沅顿了下, 警告道, “就此打住,不许再提他了,听见没?”

彼岸花蔫儿唧唧应了声:“好嘛主人,你别生气,我不提他就是了……可是我看那黑蛇就是对你贼心不死,这明显就是个陷阱故意激你呢!你还是别去了主人……”

阿沅没理,闷头郁郁想着什么,那厢彼岸花还在脑海里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主人,你清醒一点,不是人人都有机遇肉/身成圣的,我要是你我就没日没夜的修炼,修成个逍遥自在仙,何必想不开去送死呢主人!而且我想上神大人费那么大劲把龙鳞给了主人,肯定也不想见到主人为他送死……主人……”

阿沅忽然停住脚步,彼岸花一顿,陡的开心起来:“主人你想开了?!”

阿沅默了会儿,忽然道:

“其实从昨天我就想说了……这雪未免也太大了。”

大片大片的雪纷纷扬扬、层层堆叠,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甚至有愈下愈烈的意思,雪已经覆盖在她的膝盖处,她能调动灵力御寒,却也真的走不动了。

她停住脚步,轻喘了一口气,眉头微微蹙起:“这么大的雪是正常的吗?”

彼岸花闻言叹了口气:“就知道你没听进去,算了……主人,你活着的年头加上死去的年头再加上半死不死的年头也不过短短二十载年华,没见过这么大雪也是正常的。不像我,活了成千上万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再大的风雪也是见过的,这还不算什么,算正常的啦,主人你是没见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宏大……”

“那……”阿沅冷不丁打断它,手指前方,“这也是……正常的吗?”

风雪太烈,只有走进了才发现两道俱是飞鸟走兽被冰封的尸体,以及——

数十被同样冰封的村民,皆是面容惊悚至极的模样,有的甚至来不及穿上衣,有的甚至只来得及将幼儿护在怀里,似乎只有一瞬间,全然包括整个村落都被冰封住了。

冰封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阿沅哑然:“这是……怎么回事?”

彼岸花沉默良久,骤然尖锐道:“我知道了!是龙脉!因龙脉不稳至四时剧变!”

“龙脉不稳?”

“主人以为苍穹之下何以枯荣有时,四时运转?”彼岸花冷笑一声,“莫不会真以为是大魏天子真龙在世佑盛世清明,河清海晏?”

“不是的,主人。”彼岸花的声音变得沉稳了许多,“ 大魏天子作为人龙确有龙气护体,紫微星庇佑。不过天之道,有序而时,有度而节,变而有常1。天地之初为混沌,皆因有龙脉震住四方邪气方才还了个清明人间。我们寻邪龙的黄河行正是龙脉所在,为了除妖破坏了山川地势,龙脉……已被我们毁了。”

阿沅咬牙,双拳攥得紧紧的:“原来我们一早就踏入黑蛇的陷阱里!”

彼岸花幽幽叹了口气,难得生出一丝悲怆:“眼下龙脉已毁,这雪……怕是轻易停不了了。”

阿沅眸光沉静看着飓风卷着霜花袭向她又转眼消融于咫尺前:

“所以…这场雪你我都难辞其咎。不光是为了救沈易,不光给上神大人擦屁股,也是给自己擦屁股不是么?”

彼岸花一顿,终没再说出制止的话。

主人没说错,即便非他们所愿,可祸也从他们而起。修炼再厉害又如何,天道也会狠狠记上他们一笔!

真愁死个人!

彼岸花兀自苦恼:“龙脉不稳不光致四时紊乱,更重要的是会导致邪气四溢,恶鬼横生……”

阿沅提步走到被冰封的母子冰雕前,那埋首在母亲肩头、稚子的表情是如此的真实而惊恐,阿沅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眉头高高耸起:

“他是……看见了什么还是……”

“主人别碰!”

登时平地窜起一条由千万雪花构成的雪龙,自下而上将阿沅完全吞没的架势窜上苍穹,陡的一顶蓑笠破空而出,将雪龙拦腰劈成两段,万千雪花瞬时坠了下来!

阿沅正欲拔腿就跑,忽然冰雕四裂露出躲在冰雕后的将自己蜷成一团的农家少女,两颊是一团高原红,声音怯怯带着哭腔:

“救……救我……”

阿沅一愣,平地雪花纷飞又窜起数十条雪龙袭向她!

“主人!”

霎时冷光一闪,剑气如汪洋涤荡。

剑匣破,舞蛟龙2。

数十雪龙眨眼间被齐齐斩下龙首!

青年执剑而立,霜花如瀑坠于身后。他豁然抬眸却没见到想见的人,而是飞来藤蔓卷着一女子的腰肢推到他面前便倏然回收,女子踉跄的跌倒在地。

季陵看向藤蔓回收的方向,看向那奔向群雪龙狂舞的小小身影,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阿沅!”

阿沅头也不回,远远只抛下一句话便足不点地得冲向那雪龙狂舞处:

“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很快小小的身影便被狂乱的飞雪吞没。

季陵执剑的手勃发出根根骇人的青筋,俊容更阴沉的可怕,正欲飞身前去,一道清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熟悉嗓音撞进脑海里:

【我不是当初那个我了,我此刻就站在你面前,而你还活在三年前。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赴皇都去救书生,我是很感激你帮我,但是你如果还用以前的目光看我,你如果还不能平等直视我的话,请你离开吧,我不需要你。】

他生生止住脚步,长剑于厚重的雪面上划下深刻划痕。

身侧忽然传来一道尖叫声:

“少侠,救我!”

他吐出一口浊气,浓如墨的桃花眸深深看了眼雪龙狂舞处,指尖的手紧紧攥着,指骨泛白。复闭了闭眼,转过身不再看,一手将跪地的农家女拽起,剑气所到之处,随着飓风舞动的雪龙尽数被绞杀殆尽!

农家女目光怔忡的看着青年俊美无俦的侧脸,两坨高山红更艳了一分,随着青年冷光扫过,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连忙垂下头颅不敢再看——

那厢尚未靠近风暴中心的阿沅,甚至来不及调动周身灵力支起屏障,身上的蓑衣已然被利刃似的飓风搅得粉碎。

发丝、眉梢、长睫、眼梢俱覆了层薄薄的雪花。

数条雪龙绕着她渐渐汇聚成一条通天巨龙,飓风携着冷雪冰霜围着她飞舞着,刺骨的冰凌甚至在她脸上、胳膊上划下细小的伤口,金色的血液淌了下来,没入残雪中。

她却异常冷静,单手抹去脸上滋出的血渍,忽然开口:

“直接打架比单纯的调动灵力能更快的掌控灵力吧。”

彼岸花:“当然。”

阿沅呵出一口白气,猫瞳深了些:“能快多久?”

彼岸花也不是很确定:“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十天半个月唔……”

阿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下一秒眉心花印烫金一亮犹如火烧,双手掌心蔓延出粗壮藤蔓,藤蔓之上是密密麻麻跃金的刺。

长睫之下,猫瞳深处仿佛燃起两簇火焰,熠熠生辉,周身血液隐隐沸腾,带着一丝隐蔽的兴奋,面上却不动声色:

“打得越多恢复的越快是吧?”

“是这个意思主人。”

“好。”阿沅猫瞳眯了眯,歪了歪头活动下筋骨,下一瞬足尖点地飞跃而起,“走了!”

藤蔓与雪龙相绞,风云变色。

漫天霜雪下,金光乍现,隐隐有沛然龙鸣之声。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2出自李贺《上之回》

第158章 158 ◇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是不是也该听我一次?”◎

——

许久, 过了整个晌午也可能只过了短短一个时辰那么长。

阿沅仰躺在厚厚的残雪之上,掌心的藤蔓一点一点的缩回体内,她身上遍布细小的伤口, 点点金色的血液渗进身下的白雪之中。她甚至连支起屏障的微末力气也没有了, 亦或是……懒。

懒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就这么仰躺着看着漫天白雪纷飞, 任冰冷的雪浸透她本就单薄的衣衫。

此刻漫天狂舞的雪龙尽散, 雪花仍然下着却没有那么烈了。在她的视野中, 雪花降落得是那么的慢,她怔怔的看着, 看着雪花由小变大, 直到恰好落在她袒露的细小伤口之上, 激得她龇牙咧嘴轻嘶了一声,不过那低低的呼痛声在最初的惊痛之后陡的化作痛快的笑,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了, 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般痛快的笑过了!

好像所有的不开心、所有的压力、所有的酸甜苦辣都随着这一通蛮力全发泄了出来,真畅快!!!

真开心啊!!!

她笑着笑着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是痛又是说不出的爽利, 最后竟然笑出了泪,笑声悠悠扬扬飘荡在广阔无垠的雪地之上。

许久许久, 终于笑不动了, 也许终于觉得冷了, 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轻轻抽着气。

“你满意了?”

她一顿,长睫飞快眨了眨才抖落掉霜花, 定睛才看清来人, 季陵。

他居高临下, 眸光黑沉定定的看着她, 下颚绷得紧紧的,眸中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似怒又似隐忍又有挣扎,最后归于一片暗沉的黑。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而农家女就躲在他身后,一脸惊惶的模样,不仅不敢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阿沅:“……”

阿沅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她轻嘶着从雪地上挣扎着站起,她知道她确实……任性了一点。季陵要骂她也是应该的,别说季陵了,若是时雨姐姐在此肯定要把她骂个狗血淋头的。她都准备好迎接这厮的冷嘲热讽了,没想到他却不再说了,而是兜头扔下他宽大的外衣,其上还有他残留的炽热体温,恰好将她完完全全的包裹其中。

阿沅愣了下,其内尚还残留的炙热体温令她浑身不适,下意识抓住衣衫就要还给他,季陵终于又开口了,声音在极力克制之下显得硬邦邦的怪异: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是不是也该听我一次?”

阿沅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农家女孩,初见两坨高原红,现在也是,是真的一角衣衫也没伤到。而她被冰凌刮得一身白裙破破烂烂的,她倒吸一口凉气,面上飘红,她居然现在才发现!

当即乖巧的缩在他外袍下不动了,有些难为情:

“……谢了。”

不论是这衫衣裳还是农家女,还是——他决定和她一同前往皇都救沈易,全部都是,她真的感激他。

季陵抿着唇不答,却忽然屈膝跪坐于她身前,伸手便抚向她脸上的伤,阿沅猛地后仰拉开距离,猫瞳圆滚滚瞪着他:

“你要干嘛?”

季陵面容冷峻,眉间耸成一道小山丘,从头到尾就没抚平过。他在气,气她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明明从前那么呵护身体,一道细小的伤口都会偷偷藏起来哭半天,明明……

他双拳紧握,终遏制不住勃发的怒气,额间鼓起青筋:“身体还没好全便想逞强了?!你知不知道雪地里伤口未愈失温的后果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来……”

他忽然顿住,指尖僵在原地,只见阿沅身上浮现一层淡淡的金光,遍布的细小伤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主人,你比之前更纯熟了!”

金光消失,阿沅怔怔看着自己完好的掌心,恍若点点星光盈满双瞳,喃喃着:

“我能感觉到身上好像……好像有无穷的力量,它好像……不再排斥我了……”她一顿,抬眸盯着咫尺的季陵,似乎想到了什么,双眸锃亮,“我…我怎么现在才想到!季陵,你打我吧!”

季陵长睫飞快的一颤,僵在半空的指尖落了下来。双眸晦暗,嗓音好似被沙砾磨过般嘶哑:

“……为什么?”

“我拿那些小妖练手要练到什么时候?直接和你打不就行了!该死的,我怎么才想到!”阿沅一把抓住季陵的手,双眸亮的惊人,“你打我吧!不,我和你对打!你不用担心会伤到我,我很强的!讲真的,你体内的灵力还没我浑厚,我可能会输一次、两次三次……但十次!最多十次!我肯定不会再输你了!”

阿沅眸光锃亮仿佛装了满天星辰,季陵却看着这样的她陡的抽回了手,站起身。

阿沅一愣,连忙跟着站起来,然而才起身一点儿,披在身上的衣衫就跟着往下滑,她低叫了一声又只能缩回宽大的衣袍内,瞳孔微张,不能理解:

“怎么了?”

季陵抿唇不答,俊容蒙上一片阴翳,垂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一个拳,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我不打女人。”

阿沅:“……”

“………………”

原来是不能理解,现在是觉得不可理喻,气都气笑了:

“哇……你要我掰指头数你都除了多少女妖吗?只是……只是让你和我过过招练练手,这都不行?”

季陵不答,但抿到发白、死都不肯再张开的唇无疑暴露了他的回答。

阿沅咬唇,两手攥着他的外袍,同样沉默了下来。

难言的、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最终还是农家女打破了死寂。

她从季陵身后钻出来,将背上的包裹抱在身前,怯怯道:

“我……我这儿有换洗的衣物,如果恩人不嫌弃的话……”

阿沅眼一亮:“当然不会!”

农家女腼腆的笑笑,抱着包裹上前,季陵见状偏过头本欲走远,农家女突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泪俱下:

“奴家家在皇城脚下,此次探亲不想途遭劫难。我知前路凶险,求恩公们……求恩公们捎我一段路,今生无以报答,来生必结草相报!”

第159章 159 ◇

◎在她说出“你别找我了,求你了”,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农家女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小桃”, 且年纪与阿沅相仿,两颊红扑扑真像桃子一般,既然目的地一致, 阿沅想也不想便同意了, 况且有小桃在,真是太棒了, 她和季陵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这是她想当然的想法, 事实上是……

更尴尬了。

自晌午之后, 阿沅便和季陵不说话了。若非必要的话,全是靠小桃这个传声筒, 当然, 他们也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不说话最好。”

阿沅静静盯着火光些微的篝火出神, 眸光沉静,没什么表情——

是夜,篝火前只有她和小桃二人。

此刻她身上穿着绣着大红花的厚袄子, 虽然触手有些粗糙,但从头到脚都包裹密不透风,尤其在篝火的炙烤下说不出的熨帖舒适。她葱白般的十指于篝火之上, 掌心散发着淡淡的金光,金光之下那微弱的火光转眼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在漫天鹅毛般雪花的映衬下说不出的暖意, 好像这漫长的冬夜也没有那么冷了。

阿沅忽的歪过头, 微扬着下颚,望着身侧的小桃笑:

“很舒服, 我很喜欢, 谢谢你啊。”

火光映红了她半边侧脸, 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猫似的眼仿佛点缀了满天星辰, 琥珀色的瞳仁浅浅映着她的轮廓,小桃怔了下,傻傻道:

“你是……仙女吗?”

阿沅愣住:“……啊?”

小桃蓦的小脸通红,本就两坨高山红似的脸颊好像烧开锅的炉子,火红之余都快冒烟了,支支吾吾不敢看阿沅:

“我……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了…就、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太好看了……”

女孩反反复复只有“好看”二字,阿沅愣了会儿忽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桃腆着脸,搔了搔脑袋,俩女孩四目相对都笑了起来。

“你也很可爱啊!”阿沅笑着,余光瞥见一旁折叠完好的白袍,脸上笑意收敛了些,忽然道,“你……可以再帮我个忙吗?”

小桃双眸微亮:“你说你说。”

只见阿沅附耳和小桃说了些什么,小桃转头瞥了眼不远处的某人,犹豫着点了点头。

——

小桃硬着头皮走向不远处,远离篝火,犹如一块玉石伫立、隐匿在暗处的季陵。

他背对着身,身姿如松,不知在干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雪落了他满肩。

她深吸进一口夹着细碎冰凌的寒气,方才觉得没有那么紧张了。手上捧着的是小心翼翼叠好的外袍,本以为做好了准备可甫一见到季陵便心慌意乱全忘了,双手捧着外袍发着颤,头颅低低的,恨不得埋进雪地里:

“这、这是你的衣袍,阿沅姐姐说…说还你……”

等了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小桃顿了下,犹豫着抬眸觑着他:“季大侠……”

青年终有反应,却是将右手负在身后,眸光一扫,小桃蓦然打了个寒颤还未说完的话便咽了进去。

季陵淡淡的眸光落在她手上叠好的外袍微微一顿:

“不要就扔了吧。”

随即转身彻底走进暴雪肆虐的暗中。

“季大侠……”

小桃情不自禁追上前一步终还是停住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她怔怔看着,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垂着头正欲回去呢,忽然见雪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定睛看了会儿,弯腰捡了起来,却是一团皱巴巴的纸。

她将纸团抚平,居然是只纸鹤,其上还有浓墨点缀的眼珠呢。她微微一顿,再次看了看季陵消失的方向,那无边的黑,抿了抿唇将纸鹤小心收进怀里,闷头跑向篝火处。

在少女走后,终于没了人气。

一道由雪花卷起的小小旋风忽而腾地急速旋转着,转瞬又随着寒风消失无形——

第四天、第五天,两天时间很快过去了。

阿沅、季陵、小桃一行三人又踏上了前往皇都的路程。

这一路都是阿沅冲上前削各种各样妖怪的脑袋,小桃则全权交由季陵保护,一行人御剑飞行速度极快,一日的光景便快到皇都的城门下。

不过期间也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第四日季陵尚且忍住了,等到第五日入了夜,见阿沅拖着累累伤痕的身躯还要往皇城的方向前行时,额间鼓起骇人的青筋,终于忍不住直接从长剑上跳下,大步走到她身边,大手抓住她的胳膊,这是他们冷战后第一次对话:

“你不要命了?!”

阿沅早已杀红了眼,见被人抓住胳膊第一反应便是掌生荆棘藤蔓朝来人甩去,因她除了太多的妖消耗了太多的灵力被季陵抬手轻而易举就化解了。

她闷哼一声,机械的反手又甩出一道藤蔓,直到看到抓住她胳膊的是季陵才木愣愣地顿了下,高举过头的藤蔓随即垂了下来:

“……是你啊。”

季陵浓黑的眸盯着她,胸膛上下起伏几个瞬息后才紧绷着脸道:

“你需要休息。至少…”季陵顿了下,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握得紧紧的,“至少休息一晚。”

阿沅登时皱眉:“不行!马上就到皇城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停下?我必须……”

倏然疾风扫过,是妖气化作冰凌混在万千飞雪之中破空而来,短短一瞬、甚至连阿沅尚未眨眼之际就被季陵单手抓住冰凌,两指一捏便在她瞳孔的咫尺之前碎成了无数晶莹的细小的碎片,在阳光的折射下绚烂的虹光极快的掠过她清丽的面庞又消失无形。

她怔愣在原地,后知后觉才想起,她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季陵漠然看着她,看着她满身的新伤加旧痕,看着她耗费灵力太过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连指尖也僵直的不能动,可哪怕风雪再大也能靠着本能不断向前……

他无声咬紧了牙,抓握住她胳膊的手一紧,吸进体内的寒气好似化作万千雪刃搜刮着他的五脏六腑,长睫之下似血红蛛网爬满整个瞳仁,嗓音嘶哑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不移觉察的颤抖:

“如果是我身陷囹圄,你是否也会为了我……”

恍若年久失修的齿轮突兀卡住,他粗重的深吸一口气,猝然松手,转眼又变成了那个不近人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石人,冷冷盯着她:

“这就是你的决心?想送死就去吧,我不会再拦你了。”

阿沅一怔,本杀红眼的双眼渐渐有了焦点,映出季陵一张生人勿进的俊容。

“是啊主人,休息一夜吧。”识海内彼岸花舞着枝叶轻抚着小小的却绽放着耀眼光芒的金丹,“过犹不及,再这样下去没等到皇城,你就倒下了,不值当啊。”

阿沅紧了紧手,双眸内的红雾消散了下去,理智回笼,有些歉意有些难为情的吸了吸鼻子:“对……”

“你没有对不起我任何事。”季陵忽的打断了她,背过身去走向深林,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我去寻干柴,你们就在这儿休息吧。”

阿沅下意识点头:“……好。”

那厢小桃终于鼓起勇气从长剑上跳了下来,小跑到阿沅身边:“阿沅姐姐你没事吧?”又看了看季陵远去的方向,急道,“季大侠是不是……生气了?”

阿沅漫不经心“嗯”了一句:“也许吧……嘶。”

本卯足了劲往前冲来着,骤然停下之后疲惫感和疼痛感排山倒海而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就那么仰躺在厚厚的犹如棉絮般的积雪上,闭上眼恍若要睡了过去。

小桃兀自急的转来转去:“阿沅姐姐难、难道不用……不用去追季大侠吗……”

阿沅睁开眼,一脸茫然:“为什么要追?”

小桃瞪眼:“太无情了吧!你们不是一对吗?万一把季大侠气走了……”

阿沅飞快眨了眨眼:“……啥?谁跟谁是一对?”

小桃也懵了:“你们……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阿沅忙支起身子一脸嫌弃:

“他脾气臭的跟石头一样,谁跟他是一对啊!”

“我还以为……”小桃声音逐渐小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们只是闹别扭……”

“我和他确实不对付……一笔烂账罢了,没什么好说的。”阿沅有些头疼的揉揉太阳穴,“腿长在他身上,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好啦,我要休息一下,天亮叫我。”

阿沅复又闭上眼躺于积雪上,几不可见的淡淡金光于身上浮动,修补着她身上的伤痕和损耗过大的识海。

小桃看着阿沅安睡的模样乖巧的守在一旁不敢说话,可视线不由自主的望向那密林深处……

“想追就去追吧。”

小桃一怔,看向来声处——仍双眸紧闭似安睡过去的阿沅,本两坨高原红更似烧了起来,支吾着:

“我……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那快去吧。”阿沅忽然睁开眼,“明天便能到皇城了,此后山高水远世事茫茫,不知何时能再见,至少……不要留下遗憾吧。”

不要像我一样。

阿沅顿了下,隐住后半句没说。

最后……她和沈易的最后一次见面……

【你执意要走?我知道你怨我,怨我那日……】

【我不怨你。你想多了,我不怨任何人。我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管你们会不会除掉河底大妖,不知道行尸是否有一天会越来越多,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差还是更好,余下时光我只想为自己活,仅此而已,你别来找我了,求你了。】

在她说出“你别找我了,求你了”,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阿沅姐姐?”小桃担忧地望着她,“阿沅姐姐!”

阿沅一怔,回过了神。

她朝小桃眨了眨眼睛,眉眼柔和宛若春风拂面,琥珀色的瞳孔里全是细碎的波光:

“去吧,不用担心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小桃两眼微亮,藏于袖内的手攥紧了掌心的纸鹤,重重点了点头:

“嗯!”

作者有话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160章 160 ◇

◎“季陵,不要践踏别人的真心。”◎

夜, 北风呼啸。

密林深处。

一身材矮小、发须皆白的老叟被人单手扼住咽喉死死掼在树上!

一时巨树动荡,残留的积雪铺天盖地落下,不过震天的动静很快就被肆虐的暴风雪掩盖了过去, 好似淤泥覆上新雪, 了无痕迹。

“你……怎么敢?”来人居高临下盯着他,剑眉微拧, 似不能理解不可理喻, 又似愤怒到了极点, 漂亮的桃花眼里全是阴翳和令人心悸的怒火,一字一句犹如刮骨利刃, “你怎么敢伤她?!”

来人正是季陵。

随着话落, 他的手一寸寸捏紧, 而他掌下之人——可怜的灰发老叟,被季陵扼住的咽喉居然生出一道裂缝,随着季陵力道越重, 裂缝蔓延至全身,老叟从头到脚、小到一根头发丝居然都是冰凌做的。

恐怕季陵再用力一点儿便碎了。

这是只有暴雪天才会出现的邪祟雪妖,本体为怨气幻化而成的冰凌, 专吃那些落单的风雪夜归人。

“老朽…老朽都按您的吩咐行事,尽量拖住她了, 只是……只是这丫头太厉害了……我等实在拖不了多久还伤了许多兄……老朽若、若不下狠手, 只怕……”

季陵神色陡然阴鸷, 一用力居然直接将老叟掼进树干里!

登时老叟再无人形,化成一整块巨大的冰凌, 寸寸碎裂!

季陵声音很冷, 字字带着嗜血的气味:

“我几时允你伤她……”

“季大侠……”

倏然, 身后传来一道怯怯似小猫的声音。

季陵蓦的一僵, 几欲将老叟整个掐成齑粉的手停住了。

可由于风雪太急夜色太深,兼之两人相隔甚远,小桃一路寻来已然费了不小功夫,找到他时气喘吁吁的腰都直不起来,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却见季陵半天不动,有些不确定的看着他:

“季大侠……是你吗?你在……干什么?”

恰时暴风卷着乌云而来,恰好在季陵上方落下一块阴翳,小桃更瞧不清了,等了会儿才等来季陵的声音:

“干什么?”

很冷漠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

小桃一顿,继而攥紧了掌心的纸鹤,深呼吸一口,寒冬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随着呼啸的风传来她细碎的、虽然有些颤抖,但字字句句都是清晰的,甚至因为过于小心翼翼就像寒冬盛开的小小梅花……不,少女心事不论何时都是可爱的。

“季大侠,明日便要到皇城了,我……我还没正式向你道过谢,谢谢你一路保护我,谢谢你次次护我周全……”

黑暗中传来季陵不耐的声音:

“说完了?”

女孩一怔,指甲掐进掌心里,然而阿沅姐姐的话同样响在她耳畔:

【至少……不要留下遗憾吧。】

她咬了咬下唇,垂下头颅,凭着一股莫名生出的冲动和前所未有的勇气继续道:

“我……我……我喜……”

倏然冷风迎面而来,冰冷的衣袂拂过她的脸色又落空,她一怔,是季陵擦过她的肩走了。

毫不犹豫走了。

她怔愣了好久,直到再也看不到季陵的身影,直到雪面上只剩下她一人才失落的蹲了下来,抱着双膝小声哭了起来。

而季陵——

低头看着只余残雪和些许细碎冰凌的掌心,复又将手背于身后,紧紧攥成一个拳,脸色阴沉得可怕——

阿沅守在篝火前等了好久,没等到小桃,反倒先等到了季陵。

她看到季陵后一顿,又往他身后望了望,始终没看到小桃的身影,眉头微蹙:“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小桃呢?你们不会……”阿沅瞪大眼睛,“你们不会根本没遇到吧?”

季陵倒是神色坦荡,见她身上的伤差不多好了七七八八,暗自松了口气,不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乌沉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声音也是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哦,遇到了。”

阿沅问他:“那人呢?怎么不一起回来?”

季陵拧眉:“为什么要一起回来?她回不回来与我有什么关系?”

阿沅气结:“怎么会没有关系!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吗?人才和你……”阿沅蓦的一顿,卡住了。

好险好险,差点说出来了!

万一小桃还没表白心迹,她不就卖了小桃了吗!

“和我什么?”季陵眉间拧得更深了,紧盯着她不放,“你想说什么?”

“咳…没什么……人还是小姑娘,这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能送她回来吗?”她掩饰性低咳一声,转而旁敲侧击道,“她就……没跟你说什么吗?”

季陵浓黑的眸微微一动,静默了一会儿,紧拧的眉头落下浓重的阴翳,紧盯她的深邃的桃花眼显得有些莫测。

阿沅莫名被看的毛骨悚然的,摆手:

“算了,当我没说。明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吧。我自己去找她。”

话落她径直走去,然而,季陵却不肯放过她。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上次将我推给阿姊,这次又要将我推给这个农家女么?”

笑声既哑又带着自嘲,还有股挥之不去的寂寥和孤寂。

阿沅倏然站定了脚步。

她知道他一直都很聪明,甚至聪明的可怕。

她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才侧眸看他,眉头紧蹙全是责备:

“人家不叫‘农家女’,人家有名字,她叫‘小桃’。你护了她一路,难道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姓甚名谁与我何干!怎么,你就这么想摆脱我?”他笑了,一手狠狠攥着她的腕子,笑容邪肆又疯狂,浓黑的眸燃着暗火似的滔滔恨意,“阿沅,你当我是谁?我是摇尾乞怜、渴求你施舍一点爱意的狗吗?还是你觉得随便来个阿猫阿狗向我施舍爱我就该……”

“啪!”的一声,季陵英俊的脸被打的偏了过去。

他本恨意滔天的俊容有片刻的凝滞。

玉白的脸顷刻浮现清晰的五道指印。

阿沅这一巴掌扇的一点不含糊,甚至自己掌心也火辣辣的疼。

她盯着季陵被打偏的俊容,胸膛微微起伏片刻后才冷冷道:

“我以为,你会和三年前不同。我以为你多多少少长进了一些。”

季陵一顿,忽又听见阿沅低低轻嗤了声,“果然,你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人憎鬼厌。”

话落,季陵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

阿沅落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看他一眼,只说了一句:

“季陵,不要践踏别人的真心。”

一瞬间,季陵瞳孔微缩,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连阿沅走远了也不曾发觉——

阿沅是在寻小桃的途中和小桃迎面撞上的。

小桃甫一看见她,两眼微亮:“阿沅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

阿沅眼尖的看到她微微红肿的眼皮,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笑着问她:

“有好好传达你的感激之情吗?”

小桃一顿,继而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只是……”她有些难为情的挠了挠面颊,“只是我的声音太小了,季大侠可能没有……”

“那不是你的错。”阿沅重重揉了揉她的发,在她耳边大声道,“风声这么大没听见也是正常的吧! ”

小桃怔了会儿,重重点了点头:“嗯!”

阿沅揽过小桃的肩,却见她不动,而是拿出一方帕子递到她面前。

阿沅拿过帕子,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小桃盯着阿沅掌心的手帕出神,忽而扯唇一笑:

“我就不该奢望不属于我的……阿沅姐姐,你帮我丢了吧。”

阿沅没有问她为什么,却是道:“我带你走吧。”

小桃愣住:“什么?”

阿沅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看的,是你的婚书就恰好夹在你送我的这件袄子里……哎呀,这些都不是重点!”她抓住小桃的手,言之切切,“那什么张大官人大了你足足二十许的年岁算哪门子良配?你别嫁他,我带你走吧!”

小桃看着阿沅好一会儿,才喃喃着:

“阿沅姐姐原来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婚约在身,却仍然纵容我的妄念……阿沅姐姐你难道…你难道不觉得我有悖妇德……”

见小桃羞惭的恨不得将头埋在雪地里,阿沅当即道:

“这有什么的!情窦初开人之常情!你即便嫁做人妇为他人动心又如何?杀人放火了么?况且你还没嫁做人妇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今儿别说是季陵,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也支持你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忘了我给你说过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了吗?”阿沅用食指看似用力实则轻轻点了下小桃的额,故作生气道,“是不要留下遗憾啊!”

“阿沅姐姐……”小桃怔怔的看着阿沅,嘴巴扁了又扁,最后忍不住扑到阿沅怀里放声大哭。

阿沅一边抚着她的发一边安抚着她:“好了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我,只是我此行凶险,明天到了皇城先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你就别再回……”

“不……”小桃退出了阿沅的怀抱,也拒绝了她。她笑着摇了摇头,抹去了脸上的泪,“我是自愿的阿沅姐姐。张大官人……很好,很好。前几年闹饥荒都亏有了他的接济,我和爹娘才侥幸活了下来,他的恩情……我几世也偿还不上,唯有以身相许。没有任何人逼我,是我自己想嫁他的。”

阿沅攥紧了拳:“可是……”

小桃牵起了她的手,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歪着头看着阿沅笑:

“阿沅姐姐这一路我都很快乐,没有任何遗憾了,真的。”

阿沅顿了下,将未尽的话咽了下去,终究只是摸了摸她的发。

——

两人亲昵地手挽手一同回营地,却见季陵就站在篝火前沉默的看着她们,似乎……等了她们许久,肩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看到季陵一瞬,阿沅立时便挡在小桃身前,哪知季陵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望向她的身后,语气虽然略显生硬但仍是谦逊的:

“我可以和你聊聊么?”

小桃骇了一大跳,手犹豫地指着自己,还是不大相信:“我……我吗?”

季陵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小桃愣住了。

倒是阿沅在最初的愣神后反应极快,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小桃的,在她耳边轻声道:

“去吧,没事的。”

在阿沅的鼓励下,小桃抿了抿唇,这才走向季陵,轻轻点了点头——

阿沅走的远了些,给两人一些空间。

篝火在身后噼里啪啦作响,季陵冷不丁向女孩微微颔首:

“对不住,我不该如此无礼轻怠于你。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

小桃怔了下,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季大侠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该是我向你致歉才是啊!”

“那么你是……”季陵抬眼看她,“原谅我了?”

“当然!不……您是我的大恩人,从何谈起‘原谅’呢?您快别折煞我了!”

季陵终于站定,似松了口气:“那就好。”

小桃才是狠狠舒了口气,然而气还没喘匀呢,又见季陵一双浓黑的眸极其专注的盯着她,认真得可怕:

“接下来你无论说什么、说多久,我都会认真听、认真回答的。”

小桃:“……”

小桃蓦的捂嘴笑了起来。

季陵眉头微蹙,问她:“为什么笑?”

“我想要的答案你已经给我了,我没有遗憾了。”小桃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他了,笑着觑着他,试探道,“季大侠你……喜欢阿沅姐姐吧?”

季陵微微一顿,负于身后的手紧了紧,紧盯着她的浓黑的眸轻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小桃咧嘴:“我就知道!”紧接着又不甚其解的问他,“你既然喜欢阿沅姐姐又为什么不能和阿沅姐姐好好说话呢?”

季陵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只是还未出声便被小桃截了话头:“你可不能糊弄我,你忘了你答应我接下来会认真回答我的吗?”

季陵:“……”

青年沉默的像个雕像,就在小桃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开口了,低沉的嗓音微微涩然,好似一曲荡气回肠的古筝后只余二三音节的单调古韵:

“……她恨我。”

短短三字有道不出的寂寥。

季陵难得多说了一句,吐出的白气犹如一尾游向夜空的鱼,悠悠扬扬在漫天的雪花中穿梭: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话落的同时,白鱼寂灭在苍穹,呼啸的夜风似乎也静了下来,一时静的似乎能听见雪花落下来的声音。

小桃忽然开口:“季大侠你有像现在这样像跟我道歉这般,向阿沅姐姐道过歉吗?”

季陵一顿,僵硬着的身躯,闻言犹如年久失修的齿轮缓缓侧首看向小桃。本晦暗的双眸如星辰寂灭的苍穹,却在小桃接下来的话语中一点点点亮,至最后仿佛天下星光都汇聚在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

小桃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脑袋:“其实我也不大懂,不过就像阿沅姐姐今夜问我有没有好好传达我的感激之情,现在我也借花献佛问问季大侠——你有向阿沅姐姐认真道过歉吗?你的心意有好好传达到阿沅姐姐那儿吗?”——

远远的,阿沅一个人拿着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着玩儿。

等回过神时,已经写了几乎满满一地的“沈易”二字。

幸好四周没人!

丢死个人!!!

她脸一红,掌心登时绵延出丈长藤蔓,藤蔓往雪地上一抽,登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了。她寻思着两人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丢下树枝,匆匆将小桃方才给她的帕子收进怀里,冷不丁一道声音从帕子里传了出来!

“阿陵……阿陵!”

阿沅骇了一跳,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露出一个小东西,她定睛一看,是小小的、有些许褶皱的纸鹤躺在雪地上,其上还有墨点就的小小眼珠。

纸鹤墨点就的眼珠盯着她,折了半只的翅膀仍挣扎着挪动着,嘴巴张合着口吐人言:

“阿陵,你在何处?”

阿沅双眸陡的锃亮,是时雨姐姐的声音!

“我和月儿寻你多日你为何隐去踪迹叫我遍寻不得?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已经找到阿沅了?我明明已告之于你万千行尸已涌入皇城脚下,皇城岌岌可危,而你却不断偏移路线离皇城愈来愈远……”

阿沅一怔,愣住了。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纸鹤那双眼仍盯着她,字字句句分外清晰,只可惜纸鹤损毁太过只能机械的传达剩下的只言片语:

“你在想什么?你要做什么?你还记得初入江湖之时在燃灯佛大师面前立下的誓……誓言么……你……你说……”

纸鹤于雪地上颤抖了几瞬,终于不再动了,如普通的纸鹤被冰雪浸湿,墨点的眼洇湿成一块浅浅的脏污。

阿沅愣神之际忽而耳尖微动,厉声道:

“什么人!”

掌心藤蔓应声而出,电光火石之间,藤蔓直直插进雪地里!

雪地内骤然爆发一道苍老而尖锐的惨痛声:“啊!”

紧接着于她眼前,那巨大的雪团快速消融,换作一块人形冰凌最后又化作一灰发老叟。老叟的心窝恰恰被她的藤蔓锁住,钉在原地似的不能动弹。

阿沅愣住:“你是……”

老叟一边疼得哆嗦一边苦笑着:“斗了这么些天,姑娘这么快就不认得老朽了?”

话落的同时,妖气慑人,发须接化作了泛着冷光的冰凌。

——

与此同时,季陵寻来了。

他等不及了,所以他寻来了。

他也该寻来的,既然阿沅不来找他,那他来寻她好了。

一路上小桃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循环着回荡着:

【你有向阿沅姐姐认真道过歉吗?你的心意有好好传达到阿沅姐姐那儿吗?】

该死的,他怎么才想到!

他居然从来没有好好道过歉!

无论阿沅是否会原谅他,无论这个迟来的道歉是否会让阿沅更加厌恶他,他都要完完整整把他的歉意、他的愧疚、懊悔,还有他藏在心里的、从未宣之于口的自怜、自负、自大还有渴慕,他对她深深的、几乎灼烧自己的渴求、思慕全部通通都告诉她!

季陵本脚底生风般的疾走倏然顿住,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此刻就在他面前不远处。

他浑身热血沸腾几乎到了顶点,再也无法忍耐一分一秒,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毕露,竟直接脱口而出:

“阿沅我……”

阿沅骤然转身,长袖一挥,老叟便被甩在他脚边,苟延残喘。

阿沅冷冷凝着他,质问他,本吴侬软语般的嗓音前所未有的冷漠:

“你一直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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