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血

皇后血

第8章 六宫粉黛无颜色

上一章 简介 下一章

轰动朝野的武尉将军谋反一事以夜羲的自尽宣告终结。夜羲写下了服罪书,揽下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服毒自尽,按周朝律法,谋逆者当锉骨扬灰,尸骨不留。夜飒格外开恩,夜羲曾为废帝,故可保留尸骨,命骁骑将军、司卫少卿几人亲自扶灵治丧,但不得入皇陵葬殓。

云板声叩击不断,僧人的嘴唇不断开合,念出超度的梵语经文。香烛的烟气缭绕中,面前不断闪过陌生大臣、宫人的面孔,遮掩去了墓碑上几个苍白的字迹。

当年面目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如今不幸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只剩冰冷的一抔黄土。他的一生都生活在养母董太后的阴影下,等到阳光终于照耀在他的世界里时,他三十年短暂而悲情的生命却已经匆匆结束。

朝颜一身缟素安静地跪着,眼中早已麻木得无泪可流。身后串珠和芳辰红着眼默默流泪,为她们的主子哭,也为自己哭。从今以后,在这冰冷腐朽的上阳宫,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当真要举目无亲,任人宰割了。

黄昏时分,司卫少卿杨烨才和几个同僚商议完废帝的丧葬事宜,从废帝的灵堂出来,一路准备出上阳宫。

宫闱中的女子,闲暇之时最热衷于议论朝堂上的年轻大臣,尤其是姿容俊秀的年轻大臣。而杨烨,无疑是宫女口中常常谈论的对象。杨太后的嫡亲侄子,出身汝南名门杨氏,十四岁起就放弃贵族子弟的安逸生活,投军从戎,有连胜十场不败的纪录。杨太后为尊,杨氏满族也跟着被提携,他去年升了司卫少卿,领京畿军防,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如今他早成了官家贵族小姐暗暗倾慕的对象。

杨烨一路走过小径,正准备从上阳宫的偏门离去,却在转过湖边水榭时骤见不远处隐约有人影晃动。常年征战在外的敏锐洞察力让他迅速警醒,顺着道路望去,尽头是湖边一处早已荒芜的高台。远远瞧去,台阙上女子单薄的身影如游魂般在毫无方向地晃悠。

还是前两日废帝下葬的灵位前,他随一众大臣站在人群里,看着她一身缟素安静地跪在丈夫灵前,眼睛里空空的一片,没有悲伤,没有哀痛,没有喜怒。仿佛她已经不是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高台离地数丈之高,上头的女子此时已经脚步虚浮地踩在台阙边缘,晃悠不停,一群白鸽冷不丁自她身边扑簌簌飞过。光影流离,那道纤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像突然间飞走的鸽子一样,从上面一跃而下,跳入下方的深湖之中。

临行皇帝就已经交代务必护她周全,若这个女子真的一时冲动寻了短见,恐怕这上阳宫的宫人全都得跟着陪葬。杨烨意识到事态不妙,迅速赶了过去,快步登上长满荒草的台阶。台阙很高,就在他快步转过围栏时,隔着几步,朝颜已经听见动静慢慢转过身来,夕阳将她的头发染成了耀眼的金色,却衬得她的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她表情冰冷,眼神却坚忍。

杨烨怕自己再近前一步会令她受惊,便迅速止步站定,眼神盯紧了她脚下的动作。

朝颜第一次注意到杨烨,就在这个末春的黄昏。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忽然之间出现在她一片空白的视线里,鸽群在他身后飞过,而他在夕阳下独立,目光望着她,身姿挺拔如松。她的眼睛里习惯性溢出警惕与敌意,不知他有什么企图,但是,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其他男人看她时的淫亵、贪婪、鄙夷,他只是看着她而已。

他朝她慢慢伸出手,宽容得如同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下来吧!不会让你摔着的。”他的手比夜羲的大了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朝颜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得很高,俯瞰下去便是数丈之下的地面,稍不留神她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回过头,自己扶着栏杆颤颤巍巍地走了下来。

“娘娘!”一路寻觅而来的串珠骇得快哭出来,奔上前一把将她两手紧紧拉住。夜羲去世后的这些日子她一直沉默寡言,米水不进,求生意志全无,数日间消瘦不少,串珠真以为她现在要跳下去。

朝颜任由串珠攥紧她的手,却只是微笑,笑得单纯而明媚。

那样的笑,直让串珠心中更是不安,良久才听朝颜道:“放心,跳下去很容易,可是我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末春的一场细雨后,池塘里的木莲一夜之间静静绽放。

朝颜素衣如雪,凭栏静立,芳辰在她身后为她默默撑着伞。朝颜问:“木莲无心也能开得这么好,人无心能活吗?”

芳辰道:“奴婢也不知道,可是娘娘却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暮雨中容颜苍白的朝颜仿佛还是十六七岁的明媚模样,时光在她身上,像是静止不动了,即便不施脂粉,她也依旧倾城绝色。她是个美人,之前一直是,之后也一直会是。

时至今日,她所能选择的,只有擦干眼泪,走完属于自己的路。人如鸿毛,命若野草,就让她来一分分领教。她的血本来就冷,现在则彻底冷了。

夜羲的头七,朝颜一身缟素,丧服重孝,安静地跪在灵位前烧着冥纸,身影纹丝不动,只剩素服那惨白的裙裾坠在地上,凝作一抹淡淡的哀伤。

夜飒的脚步停在远处,摆手屏退身后的随从。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女子纤细的背影,分别日久,先前试想过千百遍的言语,此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于是,只能沉默凝望。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朝颜侧过脸,就见到了几步之外风仪出众的年轻帝王。一年多朝政权术的浸淫,他眉眼间早没了从前年少的青涩稚嫩,有了成熟男人的稳重,身量变得挺拔而高大,连眼神也变得镇定而深沉,令人再窥不清那里头的情绪。他是真的已经成长,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不是小时候那个扯着她的衣袖的男孩儿了。

朝颜咬牙,从唇齿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那是压抑不住的仇恨。这个男人,他明明知道真相,却好整以暇地看着一切发生,看着夜羲为护着她而被逼自尽,就只为让她屈服。朝歌母女是直接的凶手,而他,也是帮凶。

夜飒皱起眉,慢慢走了过来,伸出手似要安慰她的模样,想了想却又收回,干咳两声才一脸沉痛地道:“国法在先,纵使朕先前也想成全你们,不将他卷入是非之中,可人证物证俱在,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也无力帮你们。”

朝颜冷眼相对,分明看到他佯装悲痛的神色背后那掩不住的虚伪,甚至,他嘴角还有一抹似有似无的狡黠笑意。

这一刻,看着他假惺惺的嘴脸,心中磅礴恨意突起,她想杀了他!

“怎么?难道你还硬要将姬夜羲的死怪在朕头上?”夜飒脸上笑意不再,又摆出了威严的帝王姿态。

朝颜捏紧掌心后退一步,狠笑道:“皇上天威难测,手段非常,我哪里敢有那个胆子?”

“知道最好,朕就怕有人一门心思记挂着死人,倒蠢得把自个儿给先忘了。”他目光灼热,步步逼近,手中的扇柄放肆地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着她的眉、她的眼,一时情不自禁就欲拥她入怀。

却在瞬息之间胸口倏然刺痛,尺余长的匕首已然自她手中直刺入他心口,血溅无声。

他反应极快,风驰电掣般翻转手腕飞快制住她的攻势,虽是如此,剑尖依旧刺入寸许,汩汩血液涌出。

“弑君之罪,可诛九族。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夜飒一手握住她的臂腕,一手扼住她的咽喉,掌心渐渐收拢。

喉间被他扼得一阵发紧,朝颜痛苦地蹙紧了眉头,眼底尽是不屑与轻蔑,仿佛只等着他现在就扼死她,口中却底气十足地道:“你不会,也舍不得。”

夜飒听了嘴角渐渐上扬,仿佛是想笑,手上却越发加重力气,将她的咽喉死死扼住,不留丝毫余地。她眼前顿时一阵昏花,全身的重量瞬间聚集到喉头那一处,胸腔里的气息逼尽,铺天盖地的窒息袭来,她本能地挣扎了几下,身体渐渐无力,只剩手指在他臂上虚软地划过,仿佛徒劳地想抓住些什么。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腾出一只手,指腹悠然地划过她的眼,然后放肆地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她细致的锁骨之间游移着,眼睛却一直牢牢地盯着她:“阿嫣,记住这种无能为力的痛,就像现在,你恨不得杀了朕,最终却不得不屈服。因为,只有朕才能帮你。”

整个人似乎都已游走于生死一线,颈上的桎梏直到此时才骤然一松,朝颜整个人从他怀里滑落下去,半跪半坐地跌在了地上。她痛苦地捂着被他扼出红痕的脖颈,半晌才喘过气来:“要我向你屈服,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那得看你怎么做了。”他挑起嘴角自负地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角眉梢有着志在必得的自信,“阿嫣,准备好博朕的欢心了吗?”

夜飒在上阳宫一直停留了整整半个月,每日捺着所有性子讨好着朝颜,做所有能取悦她的事。

他旁敲侧击地试探朝颜对自己的态度,朝颜佯装不知。可她太了解面前这个人,他可以纵容她一时,并不会纵容她一世,他是帝王,他有他的底线。

晌午时,下了一整夜的雨仍未停歇,院子里夜羲从前种的牵牛花原本开得正好,红红白白的一片,现在却被骤雨冲刷得颓败凋零。朝颜站在廊下默立良久,任由雨意的微凉侵袭而至。直到夜飒走了过来,伸手为她披上斗篷:“站在这里当心被雨淋着。”

朝颜转过脸来,仅是恍惚一笑。这些日子她又瘦了不少,整张脸尖尖的,本就纤瘦的手腕也几乎要挂不住镯子,玉镯的温润光泽下,恰好遮住了她腕上一道寸余长的疤痕。夜飒拉住她的手去瞧那疤痕,渐渐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来的?”

“去年煎药时不小心被药炉子烫的。”朝颜语气很淡,并不太想提起从前的事情。

夜飒忽然心下一酸,仍是含笑道:“身边不是有奴才吗,怎么还要自己动手做事?”

她道:“你以为上阳宫是什么地方,奴才们都是看身份办事,除了串珠和芳辰,谁会认我是主子?纵是有她们两个,也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能自己做的,就自己亲力亲为了。”

虽然一早就知道皇后暗中命人苛待她的用度,现就只言片语里,已知道她这两年过的是怎样的清苦日子。夜飒没有再多说,手指继续在那道疤痕上游移:“阿嫣,朕带你走,离开这里,今后绝对不会再让你吃苦。”

朝颜只是凝望着他的脸,仿佛从他的眼瞳里看到了晶亮的星火,一点一点点燃她暗淡的回忆,于是她笑了笑,道:“好,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夜飒抚着她被雨水浸得微湿的鬓发,继续道:“现在虽然还不能给你堂堂正正的名分,但是你若跟朕回宫,今后朕就不会再容许任何人欺负你,好不好?”虽是询问,口气却强硬得不容她有丝毫回拒。只因在帝王的强权面前,她根本就没得选择。

朝颜点头说好。夜飒却忽然凝住面色,语气低沉而迟疑:“接你回宫,兹事体大,不只皇后一党,满朝文武也必然不会罢休,到时必然凶险万分,你怕不怕?”

朝颜只淡淡道:“我不怕。”

夜飒沉默了片刻,似在研判她的反应,半晌终于松了口气:“你能想开,固然最好,可有些话朕也得说在前头。今后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前提是你要听话,不准再跟朕闹脾气,不准再去想其他男人。朕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可若你做不到,那就不能怪朕狠心了。阿嫣,朕的警告这是最后一次。你看如何?”

朝颜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夜飒的手还留在她颈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日被他扼出来的伤痕,慢慢道:“阿嫣,最好不要骗我,千万不要,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最温柔缱绻的语气,却说出最残酷冷绝的话语。

三日后,朝颜随夜飒离开上阳宫。一应的衣饰物件,皆留在了那里。

她不介意就此被世俗道德的枷锁附身,身无所依、心无所系,离开是地狱,留下,也同样是地狱。

夜飒起驾回宫之前下了一道旨:衡山王谋逆一案纰漏甚多,着命廷尉司即刻彻查。

鬼是他,神也是他。帝王翻手覆掌之间,便左右万千人的生死荣辱。

路上,朝颜随手指着随行的一名矮胖太监道:“这个奴才仗着有皇后撑腰,前些日子当面诋毁我。”

夜飒听了眼角一瞥,御前羽林卫会意上前,腰间佩剑的寒光一闪,但见血色溅起,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在地上滚了老远,那太监尚来不及磕头求饶就已当庭被斩杀。

一条人命,就这样因她一句话而生生断送。

“真残酷……真可怜……”朝颜在登车时驻足回身冷冷地看着。夜飒携了她的手,轻钩嘴角:“以后得罪你的人,只会是这样的下场。”

朝颜抬眼看夜飒,似笑非笑,与他眼中的残忍冷漠,一般无二。

朝颜心中有难以承受的绝望与痛楚,折磨得她日夜难寐、揪心难安。时至今日,她终于领悟了另一种能让自己好受些的法子,那便是将自己的痛苦,以十倍的代价回报在仇敌身上。十倍!

归宫前夜,夜飒只带了朝颜和几个随身侍从,趁夜乘车进城微服去了御史中丞崔冀府邸。

现今朝政的大半权柄还把持在楚仲宣手中,皇帝的敕令则需三公点头了才能正式颁布。御史中丞于三公之中地位最低,却可行副丞相职权,这才是夜飒亲自驾临的最重要的原因。

崔冀受宠若惊,率着一家老小跪地迎驾,备下筵席,恭请夜飒与朝颜上坐。席间君臣谈笑晏晏,崔府女眷自簇拥着朝颜宴饮叙话,上下男丁皆出来参拜圣驾,夜飒意兴正高,当场赏了崔冀两个儿子正五品官职。

从皇帝这里得了好处,自然要投桃报李。御史中丞的默许,等同朝颜回宫的第一道关卡已经过了。

夜飒又赐了崔冀古器珍玩无数,自带着朝颜起驾离去。

回清漪园的马车一路穿过闹市、街巷,夜色下的上京城沐在一片阑珊灯火中。

朝颜撩开帘子瞧了外面的夜色,侧首问:“崔冀与我父亲向来交好,你怎就知道他一定会迎合你的决议?”

车窗外柔和的月光盈盈地落在她纤巧的侧颜上,极是动人。夜飒正不怀好意地把玩着她衣襟上的流苏,淡淡道:“朝堂上不会有永远的盟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崔冀这个老狐狸向来最识时务,如今你父亲权势滔天,他必定也怕自己的地位会受到威胁。”

朝颜听了轻钩嘴角,浮出一缕轻嘲的冷笑,冷冶,而惑人。

半月后,在御史中丞的支持下,夜飒以前朝皇后的礼遇迎朝颜回宫,尊封为昭信皇后,赐住昭阳殿。

忠臣无二主,烈女无二夫。周朝民风保守,礼教甚严,女子再嫁于世人眼中无异于离经叛道,世俗不容。夜飒不能给她堂堂正正的名分,只因他不会容许自己于青史留有强娶寡嫂的污点。

朝颜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并没有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能彻底令夜飒迷恋。夜飒不是会被女色所惑的昏庸君王,朝政大事与儿女私情,他一直都分得清楚明白。他爱她,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回宫那日,鸾车一路辘辘行入宫门,沿路皆是浩浩荡荡的宫人及侍卫恭敬迎候,端的是全副皇后仪仗,羡煞六宫粉黛。

在她怀里慵懒地蜷曲着身子的团绒仿佛也不习惯外面的喧哗热闹,不安地在朝颜怀里扭着,朝颜安抚似的摸摸它胖胖的头,微掀起帘子的一角,望向外头熟悉而陌生的朱红宫墙。这里还到处弥漫着夜羲身上的气息,可是那个人,却已不在人世了。

当夜,夜飒于清凉殿设宴为朝颜庆贺。

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皆赴宴恭贺,仅杨太后称病缺席。皇帝居中而坐,皇后居右首,朝颜居左首,旁侧才是余下妃嫔女眷。入目之处皆是杯觥宝盏,玉盘珍馐,奢华之至。

群臣百官侧目之处,仅见帝皇身侧那抹女子绯影,不时含笑与皇帝举盏对饮,举止之间自有一派威严,宝扇宫灯映照之下,映得伊人眉目华魅,衣袂翩翩,艳色直迫人心。

从前废帝中宫中恭顺温和、素衣淡妆的小皇后,时隔两年,举止神态与当初都已判若两人,如今俨然是艳冠后宫的绝色丽人了。皇帝看她的目光更是少见的暧昧缠绵,哪里有半分叔嫂礼让之态,大臣们看的是心头敞亮,但都默契地只做不见。

朝歌与身边同样翟衣凤袍的朝颜对视一眼,眼锋如刀子般在她脸上刮过,朝颜却并不理她的挑衅,盈盈含笑:“我敬妹妹一杯。”

朝歌碍于台面,僵硬地举杯。朝颜若无其事地同她寒暄几句,姿态极尽温婉谦恭。龙座上的夜飒瞧在眼里,只觉朝颜已经为自己改变许多,也噙笑不语。

歌姬舞罢,却听殿下一声老者长喝,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年过半百的太常卿满面义愤,俯首呼道:“微臣有本要奏!”

夜飒遥遥看他一眼:“准。”

朝颜心中一紧,心知回宫的第一场较量已经来了。果然,太常卿大声道:“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定国安邦,唯礼不可乱!昭信皇后乃废帝之后,今再回宫悖逆常理,还请皇上遵照祖训,遣其出宫,剃发修行,为明宗英魂祈福!”

太常卿掌祭祀行礼事宜,向来以大将军楚仲宣马首是瞻,此人更以顽固迂腐出名,一言出,在座之人各怀心思,有人惊诧,有人暗喜,有人作壁上观,一副瞧好戏的姿态。

夜飒挑起眉头:“是吗?”

太常卿重重叩首,说得更加大声:“请皇上遵循祖宗规矩,遣昭信皇后出宫。”

夜飒面含愠怒,皱眉不语。

“请皇上遵循祖宗规矩,遣昭信皇后出宫。”太常卿又重重一磕,额上已有血迹渗出。另有几位儒臣见状,也纷纷出列帮腔,与太常卿一同跪谏,齐声大呼。

见这阵仗,原本还泰然安坐的外戚党羽纷纷按捺不住,一个接一个地起身跪谏,跟着煽风点火。

谏议大夫梁澄暗地里与崔冀对了一个眼色,出列驳回道:“太常卿此言差矣,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乡野农夫尚知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何况是一朝天子迎表姐回宫!何以独你几人妄生异议?”

谏议大夫一站出来,其余人纷纷望准风向,一时之间,群情激昂,偌大的宣政殿上,百官各有拥趸,你一言我一词,唾沫横飞,争执声一片。只有御座上的夜飒泰然安坐,冷冷地看着他的臣子们此刻争得面红耳赤。

所有人心里都亮堂得很,这明里是争执处置妃嫔与否,实际是盘踞朝廷多年的外戚党与羽翼渐丰的帝党头一次正面交锋,外戚党步步稳守,帝党也不甘示弱,步步紧逼。

太常卿义愤填膺地大声道:“为君不仁,妖女媚主,如此王上,何以主国……”

夜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扬手指着他:“朕念你乃三朝元老,恕你妄言之罪,还不即刻退下!”

“老臣受命仁宗辅佐两朝帝王,还请陛下顺应天意!”太常卿一心仗着自己乃三朝元老,索性解了冠戴,当场奉还笏板,跪地呼道,“老臣今忤陛下,自知有罪,若陛下一意孤行,就请陛下恩准老臣告老还乡!”说罢便伏身长跪不起。

他以辞官相胁,君臣陷入僵持,宣政殿迅速安静下来。

朝颜终于明白了夜飒今日执意要将自己回宫办得声势浩大的用意,骤然出声怒道:“咆哮御前,骄横至此,陛下何不扑杀这佞臣!”

局势发生变化,太常卿用力过猛,一时冲动以辞官威胁皇帝,外戚党由防守转为****。而朝颜所能做的,就是火上浇油,配合夜飒演这出戏,在辞官的问题上大做文章,杜绝朝臣再将争论回到人伦的问题上。她这样一说,无疑已给了夜飒一个最好的借口。

夜飒见时机已到,丝毫不给太常卿辩驳的机会,道:“传朕旨意,太常卿许义真御前妄言,贬为灵台丞,掌守灵州旧皇陵。”

“不可!”一直静默不言的楚仲宣终于出声,出列叩首道,“太常卿效奉三朝,居功至伟,灵州距上京千里之遥,他年已老迈,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之苦,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梁澄反唇相讥:“当年六旬之龄的少府卿死于杖刑,可也是大将军一纸弹劾所致,看来大将军如今果然仁厚。”

楚仲宣冷笑:“梁澄,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老夫面前妄言?”

梁澄笑得阴阳怪气:“下官虽然官阶卑微,可也是考取功名得来的荣耀,总比得有人靠个女人起家好!”

二人一对一答吵得不可开交,争得面红耳赤。旁边观望的群臣想劝解却又不敢轻易上前,殿上的夜飒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争吵,终于一声令下,羽林卫得令进殿,不由分说地将领头的几位老臣合力拽起往殿外拖去。太常卿冠带披散,满面鲜血,仍在大呼:“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请皇上遵循祖宗规矩,遣昭信皇后出宫……请皇上遵循祖宗规矩,遣昭信皇后出宫!”

声音渐远,楚仲宣生平最恨人讽刺他靠女人起家,现在被气得够戗,也不顾着君臣礼仪,当场拂袖而去。

太常卿被贬,楚仲宣顿失臂膀,夜宴的争执以帝党大获全胜告终。

朝颜终究扳回第一局,想起夜宴上父亲的一脸愤慨,想起朝歌当时无能为力的怒不可遏,她本该痛快淋漓、扬眉吐气,可她又似乎并不快乐。

人尽其用,在夜飒手里,女人的作用都能够发挥到极致,她是他的内助,但不“贤”。

当日夜里,就传出太常卿悲愤自缢的消息。

夜飒照旧翻的是莲美人的牌子,却并未驾临麒麟殿,去的却是一墙之隔的昭阳殿。门口的宫女向他叩安,却被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挥退,他自己进了内殿,彼时,朝颜一脸倦懒,正歪在榻上一句话也不说。

昭阳殿是内务司为朝颜备好的寝宫,上有所好,下必有投其所好者。内务司大臣揣摩到夜飒的心思,一早就张罗好这里,上上下下拨了不下二十个宫女及太监跟去众星拱月地伺候着,里头陈设奢华,金银焕彩,比起宫中皇后的寝宫椒房殿有过之无不及。

夜飒悄无声息地走近,从背后促狭地捂住她的眼。“别闹了。”朝颜的反应懒懒的,只去拨开他的手。夜飒将她揽到自己膝上,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低声问:“怎么了?不高兴?”

朝颜往他怀里靠了靠,半晌才低声喃喃:“太常卿死了,到底是因我的缘故,是我害了他……”

“这个老东西迂腐至极,自寻死路,与人无由。”他凝了眸色,握住她的肩头道,“你若现在后悔,朕可赦免他的家人。”

他的一双眼睛此刻阴鸷嗜人,朝颜定定看去,却摇头,口气骤冷:“不,不赦。”

夜飒眼底这才重新漾开笑,朝颜按住他的手,又道:“太后那里—”

“接你回宫的事先一直瞒着母后,她这回很是生气,朕明日就下旨,免去你晨昏定省,你和她少碰面便相安无事。等过些日子她气消了,咱们再一同去赔礼就是。”说罢,伸手将她耳边的散发捋到耳后,用难得温柔的语气道:“别怕,今后一切有朕。”

他漆黑的眼瞳里是深不可测的一片,朝颜望着他,整个人仿佛已经被他的眼睛吞噬,一点一点,连皮带肉,似乎连骨头都要被撕碎在里面。

朝颜心中烦厌,忽然之间想挣脱开他,可夜飒偏就不放。两人开始沉默地较起劲儿,她抵触着他的亲近,而他不依不饶偏要将她降伏。这像一场无声的搏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疯狂。

朝颜忽然不挣扎了,疲倦、焦虑和绝望令她彻底筋疲力尽,她只死死地抱着夜飒的肩,任凭他火烫的嘴唇铺天盖地地覆住她,将她一举淹没……

每当狂热的放纵过后,就只剩身体里巨大的空虚,连脉络里都是清晰分明的寂寞,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就如现在。

四下里一片安静。夜飒早睡了过去,沉睡的他脸庞上再无素日的邪气凶残,长眉入鬓,眼角上挑,鼻梁挺直。依稀是在做着令他快乐的美梦,薄唇微微抿出一个微笑的弧度,那是一种单纯到极致的俊美。

朝颜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起身,赤足下榻。

屋外面,无星也无月,漆黑一片。她推开门扉,燥热的空气带着闷热扑面而至,守夜的宫人被惊醒,忙迎上前来欲替她披上罩衣,朝颜却摆摆手,自己径直往前走去。回廊的那头是一处荷池,水面是朵朵硕大的荷花和碧翠的莲叶,景致极好。

夜里难眠时,她总喜欢去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她坐在池边,静静听了一会儿流水声。回廊檐下悬着一溜琉璃宫灯,透着寒气逼人的光,映着池水,照得四处昏黄一片。

池水在这深夜里格外平静,如一汪碧澄澄的镜子,能够映出人的影子。朝颜微一探身,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惨白的中衣,披散在肩头的头发和死寂的表情,仿佛随时会和这深浓的夜色结合在一起消失于世间,像极了漂泊不定的孤魂野鬼。

自此之后,夜飒夜夜翻莲美人的牌子,宫妃们只知莲美人圣宠日浓,却不知君王真正留宿的地方是一墙之隔的昭阳殿。茉岚是聪明人,能从卑微的宫女到今日的美人娘娘,自然不敢有半分怨言,反倒识趣地替夜飒百般掩护。

大周的后宫里,魑魅横行,即便做得这般隐秘,朝颜和夜飒之间的暧昧,宫人们也是心知肚明的。白天,朝颜是别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昭信皇后;夜晚,她便变成凤榻之上专属于他的禁脔。

朝歌那头一早就清楚此中的猫儿腻,心中自然不快,便少不得处处使绊子为难朝颜,经夜飒几番明里暗里的敲打后,虽仍是愤愤不平,倒也安分了许多。

朝颜冷眼旁观,只做不见。朝歌在盘算什么,她并无兴趣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够仰仗的就是君王的宠爱,若没了夜飒的恩宠,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君王的宠爱,是在后宫活下去的手段,也是杀人的利器。

这是自幼时之后,她再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夜飒相处。他们如真正的夫妻一般日夜相对厮守,早起时同桌用膳,黄昏时在园子里一起散步。他批折子时,非要拉着她在一旁陪着,她对镜理妆时,他就赖着不走,偏要在一旁看着。夜晚歇寝时,他一定要抱着她睡,开始时她总不耐地挣开,他却霸道地不肯罢手,来来去去,她便只好随他。

他性子很拧,高兴时对她千依百顺,惹急了就翻脸不认人。每每产生隔阂,却都是他先主动示好和解。旁人都羡慕她,觉得她不够知足,觉得这已经足够美好。其实,那只是看上去很美,她和夜飒以一种荒谬到了极致的关系在相处着。

彼此利用,各取所需。这种微妙的态度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里再明显不过了。大肆张扬地回宫,那夜晚宴群臣的争吵,太常卿的被贬……他已经一手将她推至朝堂斗争的风口浪尖,让她坐实了红颜祸水的恶名。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地得到。她身边看来并无异样,可她一直就清楚,到处都有眼睛在盯着她,他到底是不放心她的,便安插了无数眼线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阅读皇后血最新章节 请关注不格小说网(www.tuxu.org)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收藏本页

更多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