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血

皇后血

第17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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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皇长子为皇太子的诏书尚不及明发,就传来皇长子染疾的消息。前一天夜里还只是发热啼哭不止,御医开了药却丝毫不见奏效,翌日早上便开始下痢,连嗓子都哭哑了,痢下的全是脓血,病情煞是凶险,不到黄昏就恹恹地断了气。夜飒的头一个皇子刚长过一岁就这样没了。

那一夜,整个六宫都能听见莲贵嫔绝望的号哭之声。

皇长子的夭折令向来疼爱他的杨太后震怒至极,下懿旨命廷尉司彻查。廷尉司何等的手段,严刑拷打之下,不过两日就有人供出了麒麟殿伺候针线的琴嬷嬷曾经碰过皇子的吃食。琴嬷嬷早年是椒房殿出去的人,顺着她这条线,自然带出了朝歌,朝歌亦对授意宫人投毒谋害皇长子一事供认不讳。

内官将朝歌押了上来,多日不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未施脂粉的面颊苍白得吓人,低垂着脸随宫女入殿之后,恭恭敬敬地向御座上的夜飒三跪九叩,俨然再无旧时的跋扈飞扬。

曾经的夫妻二人现下甫一对视,却已隔着沧海桑田。到现在,他再也不用戴着虚假的面具,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残酷冷情的帝王。

夜飒微拧了眉心,问:“皇长子一事当真是你授意宫人所为?”

朝歌跪在地上,木然地点头:“是。”

“为何要这么做?”

朝歌终于抬起头来,淡淡地道:“因为皇上要册立他为皇太子,臣妾的儿子才是您的嫡皇子,而他的母亲不过是个贱婢,不配抢走臣妾儿子的皇储之位。”

夜飒本还顾忌着往昔情分,听她这话顿时冷笑:“谋害皇子,论罪当诛!到了今日你还如此桀骜不驯,究竟是朕不给你留活路,还是你在自寻死路?”

朝歌仰起脸笑,笑得前俯后仰:“你何时给过我活路?你我夫妻五年,我拼尽全力争到头,得来的就是你将我楚家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除掉那个贱婢的儿子,就再也不会有人跟我的孩子抢太子之位了,哈哈—”

她跪坐在地上,仰望着一身龙袍、傲气凛然的他,仿佛在一瞬间终于走到了绝望的尽头。她尖厉的笑声回荡在殿中,到最后已经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哭号:“你杀我满门,我便杀你最疼爱的儿子,大不了不就是一死吗?谁还能让我死两回?这样就合了宫里那帮女人的意!也合了你的意对吗?”

她已经疯了。

夜飒看着面前癫狂哭号的女子,再记起她当年进宫时还是少艾年华的明媚娇憨,一瞬间他仿佛疲倦到了极处,只默然起身掀帘而出,并朝身侧的侍从吩咐道:“传朕旨意,废后楚氏,逾制乱纲,投毒鸩杀皇子,着幽禁冷宫,无朕旨意,至死不得出。”

朝歌撑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哭得满面泪痕,蓦然转头望去,目光终于永远定格在夜飒渐远的背影上。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年的建章宫,风姿翩翩的少年君王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眼角眉梢都是令她心摇神荡的俊美。

从那天起,她就想做皇后,做他的皇后,因为只有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才觉得自己与他般配。

那是最初的相见,亦成最后的诀别。

丧子之痛的打击令茉岚大病了一场,入了夏之后身子更是越来越差,问脉的御医眉头皱得一日比一日紧,临到最后连方子都不敢轻易开了。夜飒私下里问御医:“贵嫔的病,还能不能治?”

御医支支吾吾半天,才勉强说道:“微臣惭愧,贵嫔娘娘吉人天相,定能洪福齐天……”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夜飒听在耳中,终只默默颔首摆手示意他退下,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才定住心神,进去瞧茉岚。

茉岚正独自坐在窗下发着呆,她近来精神极差,连起坐也要宫人搀扶方能进行。夜飒进来打了手势挥退宫人,自己走了过去问:“在做什么呢?”

茉岚好半晌才回过神,忙将手中一直捏着的小皇子生前的衣物藏在袖子中,转过脸望向他恬然微笑:“皇上近来事情繁多,这个时辰怎么过来了?”

她手上的动作夜飒已然收入眼底,他假作不见,只侧身坐在一旁,握了她冰冷的手在掌心里暖着:“这几日天气晴好,过两天咱们就出去走走。”

茉岚却摇头:“臣妾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夜飒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不会的,朕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来医你。”

茉岚伤感地道:“可老天爷要收走人的命,谁也拦不住。”

“可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朕的。”夜飒扯着干涩的嗓音,在她耳边说道。她心下难过至极,一手恋恋不舍地抚上他的眉眼,眼泪又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下来:“大抵是臣妾福薄,没福分把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如今不敢奢望其他,若臣妾当真死了,只求皇上今后偶尔还能想起臣妾,想起我们的孩子。”

他只道:“朕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你若一走,朕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茉岚勉强微笑,叹息着合上眼睛,将脸慢慢倚在他肩上安静地靠着。到现在,她比谁都明白,自己能抓住的,也就只剩这一刻短暂的静好。

皇长子夭折打乱了先前既定的局势,先前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二皇子一夜之间变得众人瞩目。二皇子与四公主出生快到三个月,方才等到他们的父亲为之取名。

日子定在六月十七,宫里操办得十分盛大热闹,夜飒为姐弟二人分别取名青宁、子桓。那日极其热闹,满朝文武、皇族亲贵齐聚前来恭贺。

一袭盛装的朝颜抱着睿睿出现在太极殿龙座的珠帘之后,看到大臣队列里的左仆射梁澄与御史中丞崔冀二人对视一眼,便见梁澄出列道:“如今天下归心,正当盛世,唯只日前皇长子夭折,以至京中多有猜测,人心不稳,皇上登基数载,臣以为应当早日择立储君人选,以安人心。”

梁澄说完后,大臣队列里紧接着跪了一片,众臣异口同声地齐声道:“臣等奏请皇上立二皇子为太子!”

剩下的站着的大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梁澄与崔冀是楚昭仪的心腹早已众所周知,而今日形势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没有人会预料到,从前还是众矢之的的红颜祸水楚昭仪,如今已经在朝中凝聚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几可与帝党抗衡。

朝颜坐在帘后,看到那一刻夜飒眼底既有了然又有无奈,仿佛今日的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她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对手,从前的恩爱缱绻渐成过眼云烟,彼此之间的位置终于从昔日情场的纠缠一步步演变为今日朝堂的对立。

朝颜看着夜飒从龙座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几步之外,隔着一道鲛绡纱帘,目光牢牢地盯着她,声音是晦涩的:“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极低,却刚好能令帘后的她听见,朝颜安坐不动,平静地迎视他的目光,轻轻道:“这只是众望所归。”她抱紧怀中的睿睿,唇边泛起一缕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他是你的皇子,是你唯一的皇子。”

外面的群臣再次叩头齐声道:“臣等奏请皇上立二皇子为太子!”

这一声过后,偌大的太极殿内骤然安静,直至夜飒猛地冷喝:“全部退下!”

原本恬然安睡的睿睿被这一声惊得吓醒,婴孩儿的啼哭声里,宫人不敢拖延,迅速退了出去,大臣们愣了一下,才一个个匆匆退出殿外。所有人都离去后,便只剩下两个人隔着纱帘默然相对。

睿睿依旧不停哭闹,朝颜便抱着他轻轻地哄,直到帘外伫立的夜飒问:“你还想做什么?”

殿里很静,死一般的寂静。他冷冷负手,一言不发,静候着她的回答。而朝颜仿佛不曾听见这句话,只顾垂首轻拭着睿睿脸上的泪迹,纤长的眼睫遮去了她眼底莫测的情绪,连说话声音也是低低的,最后仿佛是一声叹息:“你看,他长得多好,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夜飒突然伸手掀开纱帘,视线在她脸上盘桓一阵子,终究一笑:“他们说得对,你是真的变了。”

朝颜对他惊痛的目光视若无睹,抱着孩子缓缓站起身与他平视:“我欠了所有人,唯独不欠皇上的。如今做的一切,不过是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

短短片刻的视线僵持,夜飒竟有些招架不住,因为那一刻,他在她眼中望见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光芒,是再无掩饰的野心。他的面容在瞬间血色尽失,直到最后,他无力地垂下手,慢慢褪下指上那截碧玺扳指,放到了睿睿的襁褓里:“他年纪还小,你先帮他收着吧。”

这个扳指意味着什么,朝颜自然明白。

“臣妾谢皇上成全!”她慢慢拜倒在地谢恩。夜飒却已转过身再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

是夜,昭阳殿四下深寂一片,只剩白烛的光芒在后园隐约闪闪烁烁,阴阴诡诡。

朝颜素衣胜雪,脂粉未施,命芳辰点了所有蜡烛,大大小小的光晕照出她的身影,恍然间,透出她茕茕孑立的凄凉。她立在月下,双手合十,默然为那个匆匆夭折的幼小生命祈祷,纵然这样,她却也明白,她这双手沾染上的血腥,再也洗不去了。

烛泪垂结,一根根莹白的蜡烛一点点燃化殆尽时,夜已然深重。芳辰和串珠劝她夜深仔细身体,早些回房,这才罢了。绕过回廊,主仆三人才一进得寝殿殿门,就听里头黑暗深处传来沉沉的声音:“这么晚哪儿去了?”

这两年他最宠爱的是茉岚,现茉岚在病中,他是应该留在麒麟殿的。朝颜不防他会来这里,略一迟疑,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刚刚在园子里转了转,皇上怎么忽然过来了?”

夜飒“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醉意的恍惚:“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过来看看。”

两人一坐一立,分明都看着彼此,却隔着好远好远的距离说话,煞是怪异了些。芳辰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不如奴婢点一盏灯来吧!”

朝颜默然,还是夜飒摆手说不用,示意她们退下。

于是,四下里忽然安静下来。

廊下的灯火映着朝颜的身影,她在原地踟蹰一阵子,终还是慢慢上前,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偌大的殿里,未燃烛火,昏昏暗暗的一片,两人面对面坐着,再不复前几次见面时相互恨着那般激烈,而是长久的沉默。

安静了一阵子,夜飒才道:“还记得去年端午吗?酒肆里的伶人说咱们有夫妻相,你当时听了很高兴,还敬朕酒,说的话朕一辈子都记得:‘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那时候明明都好好儿的,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个样子呢?”

她心下五味杂陈,慢慢道:“一直是我的错,是我眼高于顶,不该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一起才三年,却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我看着你娶妻纳妃,看着你后宫三千,看着你儿女满堂,却什么都做不成,夜飒,我真的已经累了,很累很累,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朝颜从来没有这么平静地和夜飒说过话,可能真的已经哀莫大于心死了。现实如此残酷,一点一点斩断从前的所有过往,露出了原来的狰狞面目。

两人都明白不光已经回不到从前,甚至也无法继续***,继续伪装了。他们都是如此倔犟而骄傲的人,谁都不肯妥协、不肯退让、不肯改变。他们之间,注定是一盘满目疮痍的死局。

夜飒望着她,脸上有错愕、歉疚、无奈……然后,这一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丝毫痕迹。

朝颜在昏暗中始终微笑,只是微笑:“可能我们这辈子,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夜飒笑了一声,欲言又止。

朝颜又道:“本来,我不是没有想过,安安分分地跟着你,把以前都忘了,要一个孩子,好好儿守着他长大。”说到这里,她笑了笑,笑得有些悲凉,“可但凡我想要的,似乎都没有一件能成。我有过两个孩子,却都没福气看到他们出世。”

黑暗里,一阵诡异的安静。

直到夜飒问:“今日你坦诚回答朕一句,皇长子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干系?”

朝颜仿佛就等着他问这句话:“若我说是呢?”

黑暗中她看不清夜飒的神情,只听他停了一会儿,才道:“若真的是,朕也无话可说,从前朕允诺过你,无论你做错什么,朕都不会再追究。如今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只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说得不轻不重,却带着只属于帝王的决绝。朝颜心中明白,他是终于肯放手了。

四德匆匆在外面敲了敲门框道:“皇上,麒麟殿那边派人来传话,贵嫔娘娘今晚有些不适。”

夜飒点点头便站起身,朝颜上前,为他理了衣襟扣子,褶皱处一丝不苟地抚平整,才柔声道:“去吧。”

“时辰不早了,皇上。”四德再次催促。

夜飒转过身离开,朝颜慢慢上前,扶着门框目送他远去。她心里明白,有一种在他们之间缠绕多年的东西,就在今夜,已经彻底走到了尽头。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伤害她了。她已是无比自私的女子,若爱,也只能爱自己。

一辈子便是这样,终究是死了心,悲凉,而理智。

“他明明一早就察觉出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昭阳殿的偏殿里仅掌了一盏微弱的灯火,朝颜匆匆看完宇文晋磊从边疆送回的密信,舒展的眉心渐渐蹙紧。

串珠跪在地上,低头轻声回道:“王爷只说这样也是为娘娘好,开弓没有回头箭,您的性子,不被逼到绝路,您是不会拿出真性情的。”

“他放肆!”心思被人轻易揣摩透彻,朝颜恼怒之下已然气极。串珠不做正面回答,只道:“眼下还不是生气的时候,今后的日子该怎么打算,才是您应该担心的。”

就在半个月前,夜飒下旨礼聘丞相杜暹的长女为新后,再令掖庭以肃清楚氏余孽的名义逐一掉换朝颜从前暗中培植的势力,全然换为自己的心腹。

册封新后的诏书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钦天监择了最好的黄道吉日,册封大典定在了七月初九,新后入主中宫,从此将再不是九嫔之首的朝颜一枝独秀。后宫这样大的一番动静,前朝之中,则下旨调令边塞驻军统帅,命朔边节度使、封地的藩王返京朝拜新后,明眼人一看便知,明面上是要众臣回朝参拜新后,实则是夜飒分化东平王府兵权的计划已经开始了第一步。

朝颜攥紧了手中宇文晋磊的亲笔密信,上面字字清楚,再思及现下的形势,心中已如油火煎熬。事到如今,她已被一步步逼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头,也不得不明白,这一生,再如何犹疑不决,终究不能两全,到最后终究还是要舍去一些东西。不成功,便只能成仁。

心是从来未有过的乱,她的双手一分一分攥紧,谁又会料到,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六月中旬一过,宫中上下变得格外忙碌,一则册封新后的日子将至,二则,各地节度使、藩王亲贵也都陆续回朝。

未央宫内,一干武将俯首待命。虎贲中郎将道:“臣已奉皇上旨意布置好沿路军防,届时若东平王胆敢有任何谋逆之举,只待皇上一声令下,必逞天罗地网之势生擒此人。”

夜飒眯起眼睛,目光仍留在眼前的奏折上,过了一阵子方道:“直接取此人首级回来复命,到时公文抄直接写上暴疾亡故即可。”

底下几人遽然一惊,却也不敢迟疑当即俯身领命。剩下四德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这件事到底楚昭仪牵涉其中,太后说,届时如何处置她再不会干涉,让皇上自己斟酌。”

夜飒只是望着从窗格外洒进来的细碎阳光,好半天才淡淡地道:“褫夺封号,幽禁昭阳殿。”

四德会意地退下前去建章宫复命,这边才一出去,那头麒麟殿的宫女便进来道:“皇上,贵嫔娘娘今日精神好了很多,请皇上过去用午膳。”

夜飒到麒麟殿时,已经过了午时。茉岚亲自迎了出来接驾,她久病多日一直卧床不起,今天精神却出奇的好。

夜飒扶起她,有些诧异地定定打量了她几眼,见她未施脂粉的面颊上竟然还有一抹红晕,不由得暗吃了一惊。

他想起前几日御医曾说茉岚已经病入膏肓,大限也就在这几日了,除非是回光返照。难道现在就是—心中这般想,夜飒脸上倒仍是寻常语气:“前朝有些事耽搁了一会儿,以至现在才来。”

茉岚眼底恍惚还是笑意,却答非所问地道:“皇上再不来,臣妾就怕真的等不到你了。”

她近来病得神志恍惚,常说些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夜飒也并不为异,自由她挽着手臂二人一道去了暖阁用膳。桌上早摆了几样精致的菜肴,白玉酒盏里的宫廷御酒梨花白泛着醉人的酒香,这些无不是按照他的喜好置办的。

午后四处格外静谧,二人一道坐下饮了几杯酒,偶然说笑两句,茉岚不胜酒力,几杯下腹脸上已然染上红霞,目光却格外温柔,凝视着夜飒问:“皇上,您可记得臣妾跟了您几年?”

夜飒想了想,道:“五年。”

她笑,随即垂下眼眸,伸手为他斟满酒:“是啊,五年,比您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长久。”说完她自顾自饮了一杯,夜飒见了道:“你还生着病,不宜饮酒。”

茉岚失笑:“喝不喝都一样,反正也没多少日子了,去了下面,还能和臣妾的孩子见面。”

夜飒伸手按住她还欲斟酒的手,道:“朕知道子成的死你心里委屈,朕会好好补偿你,下个月等朕了结了眼下这桩事,就晋你昭仪位置好不好?”

“不好。”茉岚摇头,缓缓抽出被他按住的手,“你明明知道,我在意的并不是位置。”

她的一双眼睛里,此时除了泪水,还有揉碎了的悲凉与绝望。可夜飒看不明白,他呆呆地望着茉岚,似懂非懂。

茉岚又饮了一大口酒,带着醉态慢慢地哭道:“我晓得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些年即便高居贵嫔也时时刻刻谦逊待人,不敢有任何骄纵之性,哪怕我比你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爱你,可到最后,得来的却是孩子被人害死,他的父亲还要一意包庇真凶!我不服,实在不服!”

夜飒瞬间沉了脸,眼光骤冷:“莲贵嫔,你如今越发放肆了!”

茉岚心中的痛楚发泄不出来,此时反倒呵呵笑起:“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不服气吗?你是皇上,后宫三千本没有错,你可以喜欢任何女人,哪怕娇纵如废后,至少废后待你是真心。可只有她不配,她不配你这么待她!”她的身体慢慢无力地滑坐在地上,看着上方那人双眼充血地瞪着她,“为了一个女人,你要让太后反对,朝臣反对,全天下的人反对,是不是到了最后,你连自己的命也肯败在她手里?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让你陪我一起,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这里抢走了……”

夜飒终于察觉出她今夜的反常,腹中诡异的剧痛终于袭来,双腿如灌满了铅,半步也挪不动。他骇然大惊,扬声唤四德,却好半天都无人应他,急怒之下他猛地把案桌上的杯碟茶盏哗啦啦掀了一地。茉岚跪坐在地上,望着他微笑:“别白费力气了,今日麒麟殿的人都被我打发出去了,没有我的吩咐,不会有人进来。再说这酒里的是最毒最毒的鹤顶红,它会慢慢让你死去,世上无药可解。”

夜飒急红了眼瞪着她道:“对朕用毒,你竟如此恨朕?”

“是,我恨你。”茉岚撑起身,慢慢凑过去,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吃力地抚上他的脸,她本来久病,憔悴惨白的面颊这样缓缓一笑,当真形如鬼魅,“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所以我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式,就是让你陪我一起死。”

乱局一直持续到朝颜闻讯赶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安插在麒麟殿的人壮着胆子窥到了殿里的秘密,便立马传话到一墙之隔的昭阳殿。朝颜赶来时便看到满地狼藉,茉岚口中不住呕着血,仰在地上凄然惨笑,夜飒满脸大汗,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夜飒……夜飒……”朝颜上前扶住他,欲将他唤醒。他大约痛得不行了,却是一口白沫和着殷红的血吐了出来。

朝颜大惊,下意识地就欲挥手命人快去传御医来,这话还来不及出口,身旁的串珠却轻轻拉住她的衣袖,朝颜转过头,就看到串珠的眼睛里有明明白白的暗示。

她顿时僵住,蓦然明白了什么,心中的两股念头此时磅礴翻腾,令她不知该如何抉择。一时思绪浮浮沉沉,飘浮不定。一会儿是从前夜羲温和俊雅的微笑,一会儿又是杨烨坚毅的眼神,然后又变成了那年从她身体里化作一摊血水流走的孩子……到最后,终究是冷了心。朝颜慢慢放平了已晕厥的夜飒,试了试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撑得下去,才伸手在他袖中一阵摸索,果然从里面取出了一两寸大小的御制私玺。天子私玺,见者如天子亲临。朝颜将它交由串珠道:“你即刻出宫,带着它去御史府,命左仆射、御史中丞二人即刻奉圣旨率人封闭京畿九门,内宫宫门,今日麒麟殿在场的人一律拘禁,不许任何人私传消息。”

四德此时已经赶了过来,听了朝颜这番话当即怒道:“皇上身中剧毒,娘娘为何不准人传御医来为皇上诊治?”

朝颜转过身淡淡地看他一眼,仅对左右吩咐道:“四德公公多年服侍皇上,劳心劳力,你们带他下去歇着,务必要伺候得尽心尽力。”左右几个内官会意,不顾四德的挣扎飞快塞了他的嘴迅速将他押了下去。

侍从们得令退下,朝颜又对芳辰道:“即刻命人准备快马,命东平王天黑之前,务必带兵赶入宫中。”

宇文晋磊现今还在回京的路上,若她不曾料错,前日应已过了玉门关。如今以她一人之力,虽得占先机以夜飒私玺假传圣旨禁闭九门,却也至多只能撑到入夜,若宇文晋磊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便有了八成胜算。

成与败,在此一举。

所有人都匆忙退了出去,直到殿里只剩朝颜、茉岚二人,茉岚还有些气息,此时整个人恹恹地躺在地上呆滞地望向朝颜,看着她隐藏在脂粉的妍丽颜色下冷若冰霜的面容,半晌喃喃道:“现在的你,和过去一点儿也不像。”

朝颜道:“不要再跟我提过去,过去于我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不想再回到过去。”

茉岚呵呵直笑,喘息不定地说:“若非他对你一再纵容,你以为你能笑到今日?”

朝颜笑:“我有今日不干你事,而你有今日,完全是咎由自取。知不知道一想起是你进谗害死无辜的杨烨,我就恨不得活剐了你。”

茉岚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所以你就借着废后之手,挑拨她害死我的孩子?你要报复来找我就是了,为何要害我无辜的孩子?”

“因果报应,若非你当日居心歹毒一心除我,又怎会有今日的丧子之痛?我自问与你无冤无仇,是我应该问你为何要处心积虑一直暗中害我?”

茉岚早已毒发攻心,一阵剧烈的猛咳过后才喘着气道:“因为我恨你。”

朝颜问:“为什么?”

“我嫉妒。”

朝颜悄然苦笑:“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嫉妒?”

一滴泪从茉岚的眼角轻轻滑出,她却道:“你不明白,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因为你不是我。”

她的身体在地上一阵痛苦地抽搐着,手指先还微微**了几下,临到最后,便渐渐僵直不动了,更多的血自她嘴角涌出,沿着耳腮一滴一滴地淌下,然后凝结,终于,归于永久的安寂。

仅半个时辰后,左仆射梁澄、御史中丞崔冀二人奉圣谕封闭京畿九门,守城武将先还有些迟疑,甫见得夜飒的私玺后再不敢推诿,当即封闭门禁。

一切部署妥当后,御医这才得了诏令奉召赶来,匆忙为夜飒把脉下药。杨太后及至此时才得到消息,匆匆赶至未央宫却被内官拦在门口,道是皇帝龙体不好,任何人不得擅扰。杨太后大怒:“怎么,皇帝是哀家的儿子,现在他病了,哀家连儿子都见不得吗?”

内官们都是朝颜的心腹,此时面对太后威仪,只垂着头道:“请太后息怒。”

杨太后道:“皇帝早上还好好儿的,为何到了下午就卧床不起,你们背地里到底做的什么勾当?去把里面那个女人给哀家叫出来!”

“皇上如今正在病中,太后若真心疼他,就不该在此高声喧哗。”朝颜从内殿缓缓出来,神态闲适,不卑不亢。

杨太后正在气头上,见她便叱道:“谁给你这个胆子不准朝臣见皇上?你们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谋权篡位,伪造诏书?”

朝颜微微一笑:“这些事皇上自有谋划,不是臣妾应该干预的,也更不是太后能干预的对吗?”

“放肆!”杨太后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拂袖怒道,“你这个前朝废后有什么资格在哀家面前放肆!还不速速让开,待哀家进去看过皇帝后再治你的罪!”

“我这个前朝废后今日就是要在你面前放肆,你待如何?”朝颜的态度出奇强硬,言语森冷骇人。杨太后怒极,抡起手中的拐杖就要往朝颜身上打去,不防半空就被一侧随侍的内官牢牢拽住。又见一队戎装佩剑的羽林卫迅速奔来,齐身叩首道:“臣等护送太后回宫!”

朝颜唇边依旧含笑:“今日乃非常时期,太后年事已高,不宜在此久留,太后若自己不肯回去,那可别怪臣妾帮您做主了。”

九门封禁,自己已然深陷软禁,杨太后心中明白大势已去,这回却是渐渐平静下来,只像是累极了般,撑了拐杖冷冷道:“不必了,哀家担不起。”

宇文晋磊在酉时末及时赶回了京城,来得比朝颜预期的还要快。及至此时,虎贲中郎将、武尉将军等忠心效主不肯屈服的武将已被秘密处决,京城内外兵马大权已经被她这边的人交接完毕。

大局已定,夜飒遇刺受伤的消息这才明发。外殿各宫的妃嫔闻讯赶来,又听传闻道皇帝伤势严重,怕是过不了今夜,呼啦啦满殿莺莺燕燕此时便一个接一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也不晓得是在为夜飒哭,还是在为她们自己哭。

朝颜最见不得女人哭,心中一阵烦乱,拂袖就往殿外走去。

再往外,便是群臣的聚集处,朝颜甫走至门口,便看到人群中宇文晋磊朝自己看来的眼神。两月不见,他一身风尘仆仆在人群中朝她微微一颔首,她立时心领神会,脸上却并无什么反应,只侧首极快地离开。

只剩下他与她了。

黄昏的暮色渐渐暗淡下去,朝颜站在窗前,面容隐没在帐帘的阴影下,声音带着无尽的疲倦:“御医怎么说的?”

“至毒的鹤顶红,本就棘手,加之拖延了一个时辰,回天乏术。”宇文晋磊简短明了地回复给她最终的结果。

她听了再不说话,目光只是飘忽地望向远处暮色里未央宫那黑压压的宫阙楼阁。今夜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如此安静的夜,仿佛还是她刚嫁进宫的时光。那时的每个夜晚都是这样,身边全是陌生的宫人,串珠和芳辰还没被调派来服侍她,夜羲还不曾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偌大的皇宫,没有一个人陪她说话,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她,她能做的,不过是在漫漫长夜里抱膝守在窗边数着天上的星星,最后独自睡去……不过是短短七年前的事,现在想来,似乎已比半辈子还要久远,远到她已经记不起那时候自己的模样。

“后悔了?”宇文晋磊在她身后微笑地问,声音温柔似水却如寂夜的洪钟惊断了她的回忆。

“不是。”朝颜回过神来摇摇头,想要辩解,却无从说起。

他站在那里,分明看到她纤瘦的双肩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着,仿佛她随时都会随着夜风飘然而去。他在她耳畔轻声道:“别怕,今后一切有我。”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宫人在外道:“昭仪娘娘,皇上醒了。”

未央宫内殿,药气缭绕,十数位御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道:“臣等无能,皇上所中之毒药性太过于霸道……恐怕……”朝颜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夜飒听到御医的此番话便似急了,他的眼神开始慌乱地四处张望:“四德……四德……”

小太监冯顺儿从角落里溜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龙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夜飒微微喘了几声:“叫你师父过来。”

冯顺儿支支吾吾道:“皇上,师父他老人家忠心为主,已经先您一步去了。”

片刻的死寂后,夜飒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又将脸慢慢转了过来,静静地瞧着一旁的朝颜:“是吗?”

朝颜神态平静,连声音也是平静的:“四德公自惭护驾不力,已经先行殉主了。”

夜飒眼睛里的光彩瞬间暗淡了,看着面前这张绝艳的女子面容,他骤然觉得竟是从未有过的陌生,而心中一刻的不甘很快就被最后的了然所替代。其实走到如今兵刃相见的这一步,他和她都明白,彼此之间,总要有一个人万劫不复。她不先一步这样做,将来万劫不复的人就会是她。这样一想,他终究释然了,甚至还有一丝庆幸。幸好万劫不复的人是他。夜飒只道:“你要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为难母后。她老了,从前的事你不要记恨于她,放她回江夏颐养天年吧。”

昏暗中他看不清朝颜的神色,只能见到她默默点了点头。

冯顺儿端着盛着拟好的圣旨的托盘过来,朝颜取了圣旨欲呈给夜飒看,他却别开脸,朝颜便示意冯顺儿取了枕下的印玺盖上。

一切都在死一般的沉默中进行着,诸事甫毕,御医这才得以上前为夜飒诊治,他却摆手道:“你们都下去,朕想和昭仪说会儿话。”

于是,纷乱的脚步声过后,大殿里倏然安静。

夜飒道:“好了,只剩我们两个了。”

朝颜“嗯”了一声:“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吧!”

夜飒静了一会儿,才似下定了决心,慢慢道:“到了今天,你对我,是不是只剩下恨了?”不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自笑起,“想来,也应该是的……”

朝颜张了张嘴唇,好一阵子后才听见她的声音,干涩而无力:“到了今天,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缄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那他呢?你真的喜欢他吗?”

夜飒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答,仿佛明白了什么。

朝颜明白他问的是何人,只觉得一阵心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妃嫔们的低哭声隔着很远的距离飘了过来,悲悲切切,如一曲唱不完的断肠。分明是盛夏的夜,他却觉身体越来越冷,于是低声道:“阿嫣,我冷,抱抱我好不好?”

褪去了一身冰冷的龙袍,他只是从小与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弟弟,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露出了他最初的单纯与执拗。

“答应我一件事。”

朝颜点了点头,他一阵猛咳,喘着气道:“我死后,一定要把我埋在江夏,我不想待在皇陵。”

“我答应你……”

他感觉一滴泪忽地滑落在自己脸上,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手也越来越凉,到了弥留这一刻,他终究还是不甘心,低低地问她:“这辈子,我们爱过吗?”

“爱过。”朝颜肯定地回答道。夜飒眼睛里燃起了零星的光:“真的吗?”

“嗯。一瞬间……然后剩下的就是数不尽的挣扎和仇恨,因为你最爱的,始终是你自己,我等到最后,厌了,也倦了,所以,我也只好只爱我自己……”

人世间最残忍的四个字—物是人非。

十年,他们将自己都燃尽了。

只见他已经闭上了眼,嘴角还带着单纯宁和的微笑,身体却再也不曾动弹丝毫。

那样的静,死亡一般的安静,仿佛,他只是在她怀里睡着了。

朝颜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死了。

从今以后,他再也无法禁锢她了。

时光刹那间倒转,依稀还是在从前的江夏,那片青青的竹林里,男孩儿扯着她的衣角,一脸单纯的快乐。那时的岁月太过于美好,那时的他们,未经世事,不懂伤心,只是手拉着手,奔跑在王府的回廊台阙之间,欢快无忧地笑着。

时光带走了曾经的所有,却唯独留下了记忆,她仿佛看见,站在记忆深处最初的自己和他,穿越了荏苒时光……外面的天色早已黑尽,大殿里铺天盖地的黑暗,掩盖了一切过往。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半生的纠缠,终于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无声结束。爱的,恨的,都已经离去,只剩窗外一抹温柔月色洒满她的肩头。

天亮时,芳辰小心地推门进来道:“娘娘,冷宫的废后昨夜自缢—”

后面的话蓦然惊住,芳辰惊愕地看着里头倚在榻边身影凝定不动的朝颜,她怀里的皇帝早已毫无生息,而她那绯红翟衣上,从前墨黑如缎的青丝一夜之间,竟已花白。

“娘娘!”芳辰的眼睛里蓦然涌出泪,她重重跪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朝颜仿佛此时才从很长很长的梦境里醒来,转过脸看了看外头初升的朝阳,又伸手将夜飒的身体小心仔细地在龙榻上摆正,这才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外头初晨的阳光照在她满头的银丝上,透着雪一般的光亮色泽。

接过乳娘抱来的婴孩儿,她抱着睿睿慢慢地走出殿门,穿过伏跪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到丹陛前,在下方广场上一张张伪装悲伤的脸庞里寻觅到了那双幽深的眸子,然后一字字无比清晰地朗声道:“皇上—驾崩!”

霎时间,哀号声响作一片。

冯顺儿捧着遗诏出来宣读甫毕,宇文晋磊便在人群里头一个抬起手,肃然带头朝朝颜叩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这一声过后,梁澄、崔冀、数十名武将也纷纷跪地,冷硬铿锵的兵甲磨划之声响起,肃杀之气震慑人心。

其他大臣亲贵们面面相觑片刻,终于纷纷叩首拜倒,一个接一个的声音络绎不绝地响起,或不情不愿,或麻木不仁,或胆战心惊。

深宫之中,活着的不一定是胜者,死了的也未必是冤魂。

朝颜站在未央宫最高的台阶上,高高俯视着足下朝她叩拜的万千人,独自品尝着胜利的滋味。

她要权力,她要地位,她要山呼万岁,她要睥睨众生。原来,没有了爱情,她能抓住的,只有这些。

建元五年六月,成帝驾崩,遗诏二皇子即位,尊杨太后为太皇太后,迁居东都洛阳,昭仪楚氏尊为皇太后,垂帘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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