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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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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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就这么过去了。由于气候的温吞,济南的冬天就显得不那么明朗。李天亮打电话说,烟台下了第一场雪。他在Q上给我发了很多雪景的照片,说专门拍给我看的。他还装了摄像头,说也是专门为我装的,为了让我不至于把他忘掉。他请求视频,我接受,他在那个小框子里冲我摆手,还喝茶,把杯子举起来。

我挺愉快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疏远。不久我就在Q上坦白,我是为了一个男人才来到济南的,李天亮说他心里有些发酸。他问我会不会跟那个人结婚。我说他跟我母亲是彼此的初恋情人,这就使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那么容易突破,他好像总把我当成他的侄女,他甚至说我应该叫他叔叔。

李天亮说,你们不合适。

我说其实我也没想怎么着,我这辈子只对一个男人动过结婚的念头,这个男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根本不知道。也许还在监狱里,也许已经死了。

李天亮说,那你为了贾特巴巴地跑到济南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因为答案跟时间和历史有关。

时间和历史,这是两个多么难以摆脱的词汇。我意识到,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没有走出这两个词汇。它们就像两只鞋子桎梏着我的脚。而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不顾一切地跑到济南来的呢?是因为贾特,还是因为时间和历史?我分不清他和它们之间的界限,很多时候我甚至感觉,他代表了它们。

在一个灰蒙蒙的下午,贾特带着他的女人造访了我。女人很大方,开门见山地让我叫她姐,在得到我勉强的同意之后,她立刻就像我姐姐一样,打算帮我干点活。她挽起袖子要帮我打扫卫生,却发现我家里很干净。

我说我母亲是一名药房管理员,她热爱清洁,总是偷拿医院里的卫生棉球,在我们家里东擦西擦,所以我也受了她的传染,有轻度洁癖。你要是真想干活,就等会儿做饭吧。

她毫不在意地说,行,我十分愿意效劳。

我很想对这个女人刻薄一点,对她尖酸地说点什么,或者流露出一种很明确的敌视态度。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一些,我挑剔她在厨房里把水溅得到处都是,菜叶子没有完全扔到垃圾桶里。我还说她用错了刀,明明是剔骨刀,她却拿它来切菜。我说这是贾特送我的,日式厨刀。她说哦,是吗,贾特挺会买东西的。我说他是一个很有品味的男人,年轻时,我母亲简直对他到了崇拜的地步。这个女人感兴趣地问我,贾特对你母亲怎么样?我说一样啊,她是他心里的女神。

这个名叫林林的女人竟然毫不生气。她就像一个心情不错的大人,纵容着她的孩子在一边有意捣乱。当我意识到她对我的这种态度时,我很泄气。

我们吃饭的时候也是如此,林林不断照顾我,给我夹菜,仿佛这不是在我的家里,而是在她的家里。吃完饭后她自告奋勇去收拾碗筷,让我和贾特好好玩玩,说说话,或者干点别的。我们自然不能干点别的,电视节目也不怎么好看,于是我提议玩扑克牌。我平时总爱拿扑克牌算命。林林洗完碗后,饶有兴趣地看我跟贾特胡闹,我输了贾特就刮我的鼻子,他输了我就刮他的鼻子。我一直没让林林参与进来,让她旁观我们的亲密无间。

林林洗碗筷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不对她那么刻薄了。整个晚上我们三人心无芥蒂,其乐融融,像一家三口。林林要比贾特年轻一些,但也年轻不到哪里去,据我推断,至少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贾特介绍说,林林原来也是做生意的,开了一间美容美发厅,后来因为一个男人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被整了一下,破产了。

这些事是林林洗碗筷的时候贾特告诉我的,我说你那时候是她的常客吧?贾特说是。我说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同居?贾特说,我们也不同居,平时各住各的,只是有时候在一起。我说你可真行,满世界都是良家妇女,你却跟一个风尘女人好。贾特说你不懂,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能跟良家妇女在一起的,只能跟林林这样的女人好。

我们玩牌的时候,林林就坐在旁边磕瓜子。她磕得很快,瓜子壳很完整,牙齿咬瓜子的声音很干脆。我时不时地看她一眼,她无可奈何地呈现出一种老相来,即使是晚上,也看得很清楚。也许,贾特不喜欢年轻女人,我想。

这个晚上他们离开之后,我感觉到了我的嫉妒和浅薄。他们之间共同的过去使我感到不可逾越。而我跟他共同的过去呢?相比之下,显得是这么遥远。太遥远的东西一旦逼近,就容易面目全非。我一直在试图找回什么东西,替我母亲,或者替我自己,或者以替我母亲为幌子。现在发现不是找,是追。追比找更容易让人不堪。

冬天反正是温吞的,没有雪,路好,我开始到千佛山上跑步,每天早晨。在跑步的时候,我被遇到的人或多或少地注目。具体说,是我脸上的疤痕被人注目。我已经习惯了漠视这样的注目。

后来我的跑步也让很多人开始注目,我跑得很快。石板路干净而平整,比槐花洲那片布满鹅卵石的河滩跑起来舒服多了,而且我穿着质量不错的运动鞋。在跑步的时候我遇见住在我对门的美院男生,他跟在我后边,气喘吁吁。跑步结束之后,我会拿着那把老旧的口琴,找个地方坐下来吹上一阵。美院男生提醒我说,这口琴音不准了,该买新的了。我看着口琴,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贾特跟我的关系应该深入一下。我也许爱上他了。

同时我越来越感觉到了我对他的独占欲。他很频繁地带着林林到他给我买的房子里来,林林也知道这房子是贾特买的,可她毫不在乎,甚至她怂恿贾特对我再好一点,给我钱生活,让我不用这么辛苦地写作,她还提议他给我换套大点的房子。

我很不了解这个女人,她对我喜欢贾特了如指掌,却弄得我们像是一家人。有时她还一个人来,坐在我的沙滩椅上,迷迷蒙蒙地抽烟。她抽烟的时候,多半是我不怎么愿意搭理她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煞有介事地敲敲打打。她坐在阳台上,尽量不打扰我,我却依然不喜欢她坐在那里。

我经常找一些理由,很突然地给贾特打电话,让他来,有几次他来不及叫上林林,就一个人赶过来,我们之间的局面反倒不如三个人在一起的局面好。我试图像刚开始时那样,趴在他的肩上,向着他的脸吹风,却无论如何也做不来了。这使我陡然感到了林林这个女人的重要性。

有一次我让贾特陪我去爬千佛山,在山上我到处寻找防空洞。我希望找到一条很像玉黄顶山上那条山洞一样的防空洞,在寻找的过程中,我的耐心一点点地丧失了,历史似乎正在远离。

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我一屁股坐了下来。草都枯了,地面**着冬天的冷,我说我感受到张惠死时的冷了。

贾特说你这个傻孩子。

我说,你以后别叫我孩子我求你了。我又说,你过来。

贾特过来了,却像随时都要离开,让我很不舒服,我突然抓住他一只手,他没有防备地倒下来,我立即用胳膊缠住他,寻找他的嘴。他还没反应过来,我的舌头已经深入了进去。

过了一分钟,他终于反应过来,他开始热,却坚决地离开了我。他很有力量,我的胳膊像两条枯萎了的秋天的藤蔓。他的保镖在离我们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沉默地站着,看着别处。我悲伤地感到,我在他的生活里似乎无法占据任何一个位置。

在一个饭局上,他牵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别人,说我是他一位故交的女儿,作家。他们说,还以为是小情人呢。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两人是相依为命的关系,我老了,还得让她养活。我夹了一筷子菜,说,叔叔,吃菜。

此后我默许了这个心照不宣的协议,为了能在那些场合堂而皇之地牵着他的手。我也许是虚荣的,为了向自己证明我跟他之间的亲密无间,我需要这种亲密无间。晚上我看着笔筒里那把厨刀出神,并常常产生一些冲动的时刻,把它抽出来,飞快的,唰一下,让灯光跟它摩擦出瞬间的闪亮来,然后,思忖着它的用途。

星期天在杨雪家里,我们为如何找到瑞士人而挖空心思。我们没有想到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我曾经建议杨雪去告他,向法律求援。杨雪说,你还让不让我干这个小局长了?

我想想,也是,那样杨雪会身败名裂。排除这个办法,除了手机号码,杨雪没有这个人的其它可靠信息,因此每隔几个小时,杨雪就往瑞士人的手机上发送一条短信,她坚信瑞士人肯定会在某个他认为安全的时刻,悄悄打开手机查看一番。

杨雪给瑞士人发送的短信内容多变,软硬兼施,她甚至恫吓他说,她已经找了黑社会,不日就将找到他的下落,到时候废了他。过一段时间后,她又意识到恫吓也许效果不会理想,就换了口气,软绵绵的,请求他回来,再跟她见上一面,吃顿愉快的分手晚餐,再做一次爱。她甚至引诱他说,难道你忘了我们之间那些激情荡漾的过去了吗?

而在我看来,这些办法都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瑞士人有外国国籍,他在两个国家之间来去自如。我开始怀疑他到底算不算一个有钱人,如果他算一个有钱人,那十万块对他来说应该只是一个区区的小数目,就像我钱包里的十块零花钱一样。照这个思路分析,瑞士人应该不那么有钱。我问杨雪,你到底对瑞士人了解多少?杨雪说,几乎是一无所知。杨雪又说,现在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骗子。

杨雪打量了一下王海给她买的房子,说我在这个城市里只有这么一套房子,其余的什么都不属于我。我早晚得离开这里。

我说,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杨雪说,谁知道呢。

我说,哪个城市才是我们的家?

杨雪说,有男人的地方就是,没男人的地方就不是。

杨雪坚持给瑞士人发了很长时间的短信。最后有一次她拨打那个号码的时候,被告之这个号码已停机。于是她不再给这个号码发短信了,她开始算计自己手里有多少钱,能不能在年底之前把那个窟窿给补上。她跟王海离婚的时候,除了得到这套房子,还一次性得到了几万块,加上离婚之后这几个月的积蓄,据杨雪说,还是能补上那个窟窿的。她气急败坏地在家里走来走去,说如果有一天让她碰到了瑞士人,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杨雪家里养了两条金鱼,她给其中的一条用瑞士人的名字命了名,我曾经见过她对着那个鱼缸,很亲热地叫着瑞士人的名字。瑞士人消失后,杨雪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收拾进了一个塑料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箱里,惟独剩下了这条以瑞士人名字命名的小金鱼。我想,杨雪大概是忘了这条小金鱼还跟瑞士人有关联了。当然也不排除她有意留下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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