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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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明天有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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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节,李天亮像他自己提前决定的那样,没有回烟台,而是留在济南,陪我过了这年的春节。大年三十,贾特,林林,杨雪,李天亮和我,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很祥和的年夜饭。

我跟杨雪从上海返回济南的时候,春节已经快到了。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虚惊一场。拿到检测结果之后,她在那家医院门口给瑞士人和南京人分别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们,她刚刚做完爱滋病检测,阴性。她说,即使是阴性,也不代表你身体里没有潜伏着爱滋病毒,还是去查查的好。

杨雪所知道的瑞士人的手机早就停机了,因此这条短信他根本收不到,而南京人的手机并没停,可他却没有回复。

杨雪已经丝毫不在乎南京人是否回复她了,没有感染上爱滋病,这使她觉得像奇迹般死而复生,也使她觉得这个春节是她三十多年来最意义非凡的一个春节。她说,从此之后她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她正在考虑是不是要离开济南这个让她不怎么愉快的城市。

我的失忆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春节过后,我每天都到美院门口去转上一圈,一段时间以后,我预感会恢复记忆,而且我直觉记忆的恢复应该跟这个我要等的人有关。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正确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容易和简单,过程一点都不曲折和离奇,我跟成一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就那么站了一会儿我就认出了他,记忆便恢复了。

当时成一两手空空地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一个人,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满腹心事的样子。我觉得这个瘦瘦的男生很熟悉,于是试着叫了一声,成一!

我看到这个瘦男生一下子抬起了头,他停下了,似乎受到了我的惊吓。我看到了他的脸,这真的是我熟悉的脸,我一下子断定他就是成一。

成一呆呆地站着,我也站着,我们谁也没向对方走近一些,似乎都在辨认对方是谁。我的脑海里开始缓慢地浮现出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当然都是我失忆这段日子以来,杨雪,贾特,林林,他们这些人对我反复讲述过的那些事情,比如我跟成一好过,他为我画画,我拿厨刀捅了他的母亲。

我迟钝地,缓慢地回忆着,不知不觉哭了起来。我对他叫道,成一,是我。

可是这个被我叫作成一的男生重新低下了头,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答我。

我说,成一,我失忆了一段时间,但是刚才一看到你我就恢复记忆了。

成一听完我的话,没什么其它表示,低着头走进了美院大门,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认识我一样。

我站在原地悲喜交加。我的那段记忆是跟着成一走了的,他暂时带走了它,现在它跟着他一起返回来了。

现在我相信我身体里潜伏着失忆的诱因,它跟我的父亲林宝山有关,他本人就曾经忘记过我是他的女儿。

事实上,成一是不会再回来了。首先他不再住在我的对门,其次他不会再为我画画,接着他不会再跟我,最后他不再会给我我们接触的机会。

事实也就是如此,后来我又去过几次美院,挑了一些学生们下课的时段,但从此再没看见成一。很多学生从学校里涌出来,走进济南的大街小巷。成一呢,他也许猜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来,他躲在学校里。既然他躲着,我也就放弃了去美院的念头。

有一个问题从我恢复记忆之后起,一直困扰着我,我开始频繁地做起一些情景相似的梦,在梦里我总是看见红色的雪,雪下面的背景不停在变,有时是二十多年前的槐花洲,有时是济南。我不知道这些梦是否预示着什么,还是只是因为济南这个城市总也不下雪,我对雪的想象过于强烈。

几乎每次我都要中途醒来。实际上我醒来的时候,那些梦都没有做完,每次我都看见自己在雪地里奔跑着追赶一个人,有时是在槐花洲大街上,有时是在济南的大街上。他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无论我怎样跑都追不上他。后来他终于停下来,我离他越来越近,他就要转过脸来了。梦境每次都在此刻中断,醒来之后我懊恼万分,希望能马上睡过去,接着把梦做下去。

这个戛然而止的梦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尤其在深夜,这种预感更为强烈,我直觉要出什么事了。

我一生当中有过那么几次可怕的预感,它们全都变成了现实。

我频繁回忆张惠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一切都是命运所定。她莫测神秘地坐在藤椅里,就像瞬间超然物外。这个冬天截止到目前,杨雪确认没有感染上爱滋病,我恢复记忆,我们各自感觉都像经历了一场生死变故。并且在我失忆期间,我跟李天亮之间的关系也比以前大有改进,恢复记忆之后,我们之间这种不错的关系也依然持续着。然而这一切的平静只是一种暗涌上的平静,我清楚我的预感一旦来临将会如何跟现实息息相关。

我依然爱着贾特,这个男人是我一生的宿命。因为贾特,我对李天亮的求婚一直保持暧昧态度,而李天亮开始等待。他来往于烟台和济南之间,做生意,看我。我对门的那套房子他一直没有退租。他等得很平淡,似乎总能等到那一天。而我清楚地知道,只要贾特在我的生活里存在着,我就不会跟任何别的男人结婚,尽管我也不可能跟贾特结婚。所以贾特注定要出事。

那天李天亮要回到烟台办一件事情,下午天低云厚,空气陡然冷了,我订制的天气预报短信说明天将会有降雪。我心神不宁。李天亮临走时说,我总能等到你的,林雪。

听到李天亮的这句话我再一次加深了那种不祥的预感。

贾特就是当天夜里被抓的。关于他被抓的具体原因我们谁也不知情,总之他一下子就被关进了监狱,不许探视。我去找林林,林林说,什么都不需要去做,贾特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料,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而且他早有交代,一旦这一天到来,谁都不许去看他,不许为他找律师,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把他忘掉。

我当然很相信林林的话,这个女人抽着烟,烟雾弥漫在她脸上,让我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是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那场雪下了两天,据说这在济南是难得一见的,千佛山上甚至出现了雾凇,电视台和报社都去了摄影记者,拍了很多精美的画面,他们把它们放在电视和报纸上给市民欣赏。

我坐在阳台上的沙滩椅里,看着对面的千佛山。它成了一片起伏有致的白色大海,我看不到它腹心的任何事物了,这让我觉得,它就是二十年前槐花洲的玉黄顶山。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有多久,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屋子里已经暗了。我起身离开沙滩椅去开灯,屋子亮了之后我发现墙上的开关旁边有一些鲜红的血,我寻找了一下它们的来源,发现它们来自我的手指,我一直在咬自己的手指甲,不知不觉把十只手指都咬破了。奇怪,我竟然没有感觉到疼。

我把十只血淋淋的手指举起来,向着灯光,看到血还在向下流淌,顺着手指流淌到手背和手心上,可我依然没觉得疼。似乎我的疼痛神经突然麻木了。

贾特被抓以后,我终于把那个多次试图接续的梦做了下去。梦里我终于看到那人把脸转了过来,毫无疑问他正是贾特。他脸上在流血,可他却在笑着。那血从脸上源源不断地流下去,流到地上,跟红色的雪水汇到一起,成为一个漩涡。之后红色的漩涡忽然沉了下去,在它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洞,贾特笑着掉了下去。

无疑这是一个预示性的梦,跟我过去做过的许多灵异之梦性质相同。毫无疑问,贾特最终是要离开的。而这次离开完全有别于一九七九年,将是一次永久的离开。

这个冬天还没有过完的时候,杨雪向我宣布她要离开济南了。邮电系统开始了一次大规模改革,她通过内部渠道得到了这条消息,立即办理了有关手续,很顺利地拿到了十几万块钱,这样她就跟工作彻底脱离了关系。然后她又很利索地找到买主,卖了王海给她买的那套房子,拿着所有的钱,离开了济南。

她去的城市是上海,她说她喜欢那里,因为那里离她过去的生活很远,气候很暖,从不下雪。她说她讨厌雪,如果可能,去了上海之后她想给自己改个名字,彻底跟雪无关。另外,上海是她的再生之地,她从医院拿着阴性的检测结果出来以后,站在街上抬头看了看太阳,从没觉得太阳像那天那样美好。她打车回到宾馆,定了我们两人的返回机票,然后带我出去吃饭,之后逛商场,花光了银行卡上所有的钱。

我们回到济南的时候她钱包里还剩下五十块钱,她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我们到东方花园,但你最好把这五十块钱都跑完。司机说,用不了五十块钱,她说,那你就兜着圈子跑。

她一无所有地去了我家,说,这种重新开始的感觉真好。她睡了好几天才去上班,以往她是个女强人,但是从那以后她根本不把工作当回事,理由是她迟早要离开济南,到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办了手续以后,她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办妥了所有事情,又在一刻之间,彻底离开了我的生活。离开之前,她劝我也离开这里,到别的城市里去,走得越远越好。她说林雪,我们都应该重新开始。过去的三十多年我们不是我们,而是张惠和王小雅的女儿,我们始终没有走出来。

我说,可我感觉我现在还是无法走出来。

她说,是不是因为贾特?他已经进去了,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我现在感觉,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而我们已经用三十多年时间承担了我们需要承担的一切。

我摇摇头,说,我会走出来的,但不是现在。时机不到。

杨雪离开之后,我的生活彻底陷入了混乱。我写不出一个汉字来了,整天坐在沙滩椅里看着对面的千佛山,咬自己的手指甲。后来李天亮来了,他强制性地带我去了医院,我的十根手指全部被包扎起来了,看起来很臃肿,像十根白色的钟乳石。

这样一来我更是什么也干不成了,整天呆在阳台上,连饭都需要李天亮喂到嘴里。饭还是很好解决的一个问题,我个人的清洁问题成了困扰我的一个大难题,我遗传了张惠的基因,有轻度洁癖,每天都需要洗澡和洗头发。李天亮很坚决地说,我帮你洗。我试图抵抗,无奈他用劲很大,拦腰把我从沙滩椅上抱起来,托到卫生间里。我也就不再抵抗,听之任之了。

自从李天亮给我洗澡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很大改变,我清楚地知道我将来是要嫁给他的。但是我一直没有答应他,就像对杨雪说的那样,总是觉得时机不到。我得了忧郁症,有一次李天亮开门进来,发现我正躲在餐桌下面瑟瑟发抖。他把我哄了出来。

两个月后贾特被执行了枪决。据说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自己昂首挺胸,很镇定地走进刑场的。一直以来,死刑犯一般都是被拖进去的,可是贾特的腿一直都没有软。他跪在地上,后脑勺上抵着一把枪,一粒子弹热热地射进了他的后脑勺,力量很大,他还依然直直地跪在那里,不像其他罪犯那样,扑一下倒在地上。

执行枪决的警察感到很吃惊,他觉得这样很不正常,于是他抬起脚,对着贾特的后心踢了一脚,把他给踢倒在地上。

在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济南的那天,在火车站我拨林林的手机,打算跟她告别一下。然而她的手机已经停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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