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影]致悼夏月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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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番外二:无声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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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月活着。

乌鸦是他的“眼睛”。透过禽鸟的视线,他对上夏月的目光。

深蓝色的眼睛——曾经是平和的、温暖的、满含笑意,活泼的时候会散发光彩的,阳光下会变得像琉璃般纯澈——现在是空洞的、麻木的、疲惫的。

这几个月里,她都遇到了什么?这个问题一想起来,竟然让他有些胆怯。多么可鄙,放弃她的人是他,杀死她的人也是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刀尖是如何贯穿那颗心脏。他杀了她,毫无疑问。

但她活了下来。尽管变得虚弱又疲惫,她却挣扎着活了下来。

利用乌鸦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

会怎么样,木叶会怎么对待她?佐助将托庇于他对火影的承诺,但她是不被期望活下来的那一个,那么她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他觉得万分煎熬。

为什么能够舍弃她?怎么就下得了手?

她活着。她还活着。太好了,她还活着。

多么可鄙。杀人者却在心中为自己呐喊,仿佛可以通过哀恸和夹杂着狂喜的庆幸来将自己粉饰成受害者。

会恨他吗?一定会恨的。他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每每想到她的憎恨,他都感到血液被烧灼般的痛楚。没有资格——他告诫自己,你没有资格感到痛苦。

然而,哪怕让理智这样反反复复地告诫、鄙弃、嘲笑自己,想到她的憎恨,他依旧痛得几乎要蜷缩呜咽出声。

——我不是故意的……

虚伪的、无耻的辩解。

木叶离他越来越遥远,佐助也在他的引导下强烈地憎恨着他。他跋涉在黑暗里,背后是所热爱的一切,远方等着他的则是最终的毁灭。这么长的路,只有起点和终点存在意义;当身陷中间漫长的路途时,他应该关闭所有情感,否则他无以前行。

本该是这样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在心里悲鸣不已……反反复复地想,她还活着;反反复复地想,她恨他。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越是炎热得声嘶力竭的盛夏,就越会带来苦寒的冬天。他裹着“晓”的衣袍,跨过人类死后的躯体,听着搭档蔑视生命的聒噪声,抬头看见一场飘雪。他闭上眼睛,想起木叶满山满谷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即便是萧瑟的冬日也有生机。

乌鸦落在阳台上。她回过头,深蓝的眼眸映照出禽鸟的模样。

就这样再多看一眼。他告诫自己。这样暗中的虚伪的苦苦的关注,只再多这一眼。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只是一只乌鸦罢了,她却忽然露出一个微笑。

疲惫空洞的蓝眼睛,被那个微笑彻底点亮了。夕阳抚摸着她的脸颊,一瞬间如同旧日重现,她笑着,带来能够让整个世界安宁下来的温暖与平和。

她说:“冬天了,天气很冷的。记得照顾好自己。”

殷殷叮嘱,在对谁说?

狂跳的心脏,是不声不响飞走的乌鸦,还是真实的他自己?

他睁开眼,还是漫天雪花纷纷洒洒。幻觉吗?幻术吗?是写轮眼也看不穿的幻术吗?

——鼬,你在看什么?难道是在怀念故土?

“收拾好就出发吧,还有其他逃亡者。”表面上,他总是能做到非常平静,“要赶在雪落之前清理完毕。”

——嘿,也是。这么着急,真是心狠手辣啊。

她看出什么了?不知道。不能问,不敢问,不必问。

希望她能好好生活、幸福快乐——已经连说这种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只是,明知已经没有资格,却还是隐秘地怀着期望,希望她能摆脱自己带去的阴影,过好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但这也只是奢望。他打碎了她的平静和期待,夺去了她本该有的生活,现在却期待她快乐——这种虚伪的期待除了安慰他自己,还有什么用?

她确实变了。笑容多了,笑意却淡了,眼里的蓝色更深也更冷;不再偷懒,也不再活泼地和谁开玩笑,温声细语成了应酬的惯例方式,对待厌恶的人也能笑容满面。只有和孩子待在一起的时候才有真实的笑容,拥抱佐助时很温柔,对待其他孩子的时候有发自内心的怜惜。

她好像在为了某个目标而努力。那是什么?

如果是杀死他的话……

对了,应该是这样吧。她很关心佐助,一定不希望佐助被仇恨淹没。如果由她完成复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会等着那一天到来。

内心本该因为这个猜测而得到平静,却莫名地感到更痛苦,也更黯然。当岁月推移,她笑时更美丽、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他也越发地感到一种灼痛;像扎在心脏最深处,一点点绵延,却无时无刻不在灼烧。

——爱情的本质是占有欲。

明知卑劣,明知没有资格,却还是克制不住无望的痛楚。甚至会想,她真的恨他吗,是不是其实已经忘了他?她拥有这样强韧的心性,如果真的可以忘记他,那也很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他情愿她恨他,深深地、咬牙切齿地憎恨他,用憎恨的毒液把他的名字刻在心中,也不要忘记他。

即便不通过乌鸦,也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她的样子。黑发及肩,发梢有些蓬松微卷;眉眼色彩浓丽,嘴唇却有些苍白,不笑的时候显得有点冷漠,笑起来就很温暖。前两年还会被人错认成男孩子,最近却只会在回头时让人发呆。

——他情愿她恨他,也不要把目光移开。

真是卑鄙。

他在“晓”的第一个搭档死了,新搭档是雾忍村的叛忍,名字是干柿鬼鲛。他曾在刚加入的时候见过这个人,现在再见,他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鬼鲛身中幻术,还是高深的幻术。他解开了。

“可恶,被摆了一道啊。那个家伙……是鼬先生的同族吧?我看见她的写轮眼了。”鬼鲛并不真的生气,反而兴致勃勃,“不过,那是个挺有趣的女人。我想起来了,当时那家伙还在抱怨什么应该戴美瞳,否则容易被人看穿底细。鼬先生,宇智波一族还有这种有趣的家伙吗?”

他站在悬崖上,看见岩石下方深蓝色的海水。是她眼睛的颜色。

“没有了。宇智波一族已经被我毁灭了。”他说,“剩下的这一两个,不过漏网之鱼而已。”

能够跟人提起她,即便是以这样层层伪装的方式,竟然也能带来一丝愉悦。人性的卑劣竟根深蒂固到了这样的程度。

说是新搭档,其实也是来监视他的。“晓”从未真正对他放心。因此,当鬼鲛要求去花街的时候,他并未过多反对。叛忍都是些浪/荡的人,从不约束自己的欲/望。他冷眼旁观,每一次都重新认识到人类的散漫和放纵。

他本以为那一次也不例外。武士之国的吉原,三味线在浮华里飘扬,夕霞浸染的石板路上走来一个姑娘,抬头时一双湛蓝的眼睛,猝不及防让他失神。

鬼鲛发现了,撺掇他把姑娘带走。他熟悉这类情绪。自幼开始,人们就热衷于劝导他合群,一旦发现他竟然也会饥饿、口渴、生病,也有人类的基本需求,他们就像发现了了不得的奇迹一般惊叹,并迫不及待地同旁人分享。

他通常不会放任别人拿他取乐。但那一次,也许是因为夕阳中那双安静的蓝眼睛,也许是因为她手中隐约传来的桂花的香甜,他在沉默中放任了她的靠近。

他告诉自己,那是不同的。她的眼睛是深蓝,像海水最深处的海面,而不是这样晴空般的湛蓝。是不一样的人。

但是,就算是错觉也好,如果只有这短暂的片刻……他终于懂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放纵自己在欲/望中沉沦,原来只要有足够的诱惑,哪怕明知是虚妄也忍不住流连。

她给他倒酒。他不喝酒,就看着她倾倒酒壶,细白的手腕在瑟缩里颤抖。她学着鬼鲛,叫他“鼬先生”,露出被刻意训练的眼神,却掩不住那种生涩。

有些奇怪的女孩子,哪里奇怪呢——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在他再次嗅到桂花的香甜时被无限放大,终于打破了内心的平静。

就好像幼时看她学着打水漂,搬来好大一块石头,用力往湖里扔——咚。

他听到自己下一声心跳:咚。

被倾倒上桂花蜜的三色团子,摆在黑色釉质的陶瓷碟上,本来已经足够甜的点心,谁会再浇上桂花蜜?

他不能看鬼鲛,不能打乱呼吸。他必须平稳地移转目光,在足够的沉默中对上那双蓝眼睛。

是不一样的蓝。

却有一样的笑意。

她往湖里扔去的石头穿过时光、穿过回忆、穿过梦境,重重地砸进现在。

——咚。

鬼鲛让他带走她的时候,他没有拒绝。那个时候,他已然预见到这一晚会如何度过。

那些灼痛——潜藏已久的焦灼,自我欺骗的幻想,卑鄙的盼望——烧着心脏,传入血液,在无声地爆裂开。

没有资格,你没有资格——可是他想。

他曾经——一直,都非常喜欢她。即便是在夺去她生命的时候。即便是在离她而去的时候。

一直都非常喜欢她啊。

——拥有欲/望的才是人类。

——无法克制的才叫欲/望。

他曾经怀着卑鄙的、隐秘的期望:宁愿她恨他,也不要忘记他。

这个想法背后潜藏的意识是,如果她不恨他,一定是已经忘记了他。

他没有想过,还有第三种可能。

她在向他表示,她已经知道了真相。猜到一部分,查证了一部分,现在来要求他印证最后一部分。

他感到吃惊,还有些迷惘。真相是多么离奇的东西,直接说出来都未必能让人相信,何况是猜?人类不该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吗?

但是,如果她想知道……

按照她的心意,他告诉她了。灭族背后的推手,“晓”的目标,他真正的任务;她问出口的,他都说了。

心里有个冷静的声音在分析:她说得很有道理,她也在带人追查“晓”的情况,既然已经追查到他的身上,又制造了这么好的交流机会,如果他还是闭口不提,就会让木叶的忍者白白牺牲……

都是借口。

他从三代火影那里接到的任务是“绝密”,除非火影亲自下令,否则绝对不能开口。哪怕同伴死在眼前,哪怕要他亲自杀死木叶的忍者,也绝对不能暴露任务的一点一滴。

承认吧,他只是害怕而已。他害怕她说的那个因为一无所知而白白牺牲的忍者……就是她自己。

他放弃过她。他杀了她。打碎了她的生活,离她而去。

这种事情只需要一次。就一次,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和意志力。

他无法再违背她的心愿了。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她想要什么都给她吧,只要她还能笑起来,眼里还能映出生命的光彩。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也许此刻他仍在噩梦之中,但当她倾身靠过来,带着笑意低语时,噩梦带来的沉重和黑暗好像松动一角,透出了发白的、代表希望的天光。

“鼬,你应该知道有些现场伪装不出来吧?”

“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共犯了。”

共犯。

他曾认为,自己一人足以背负所有黑暗,独自抵达终点。

他曾认为生活已经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但是……

——鼬,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目标,我会和你一起完成。

——我爱你。

她好像总是这么坦诚,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就在他耳边亲口说出。

真是……

好喜欢她。非常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他所深爱的这个人。

如果今后他们共享一个目标。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参与了他的过去,也深深了解他的将来。

那么,就这样吧。

沉默中达成的默契,无声中交换的盟约;今后,即便他们不在一起,也注视着同一个未来。

是共犯,也是同盟。

喜悦在胸腔弥漫,像沉沉暗夜划过一场流星。

鬼鲛应该察觉了一些。他外表粗豪,心思却有截然相反的细腻。他们离开吉原后不久,鬼鲛在某次杀人过后,突然问他想不想要去铁之国,去吉原再找一次那个女孩子。

“我记得是叫雪椿吧?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啊,鼬先生。”鬼鲛这么笑着,眼睛却紧紧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用余光瞟了鬼鲛一眼。这个“晓”的搭档所见到的、所想到的人,与他自己所见到的、所想到的,彻彻底底是两个人。见到的事物表象不同,认知也就不同,判断更会谬以千里。这就是人类。

他回答:“抱歉,鬼鲛,我已经忘记那个女人的相貌了。”

“啧啧,鼬先生也会有忘记的事吗?”

“不重要的事情,就没有必要记得。”

他们对话时,朝阳堪堪跃出地平线。阳光照射过来的瞬间,他略略闭上眼;温暖的光线落在脸颊上,令他想起夏月的吻。

鬼鲛哑然片刻,“真是冷酷的回答啊,鼬先生。那确实是个漂亮又温顺的女人。”

他早已习惯“冷酷”这个评价。当人们无法从他这里获得预想的言行时,他们就会给出这个评价。评断他人,原本也是人类保护自己脆弱思想的一种方式。他并不介意。

然而,鬼鲛又接着说:“鼬先生真是一个孤独的人。你不会感到孤独吗,鼬先生?”

孤独?如果将“孤独”定义为“合群”的反面词,那么是他自己选择远离群体,孤独就只是一种正常的状态。如果将“孤独”描述为精神状态的无助,那么……

“我并不感到孤独,鬼鲛。人只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不会感到孤独。”

他不曾感到孤独。在一些人眼里,他独来独往、缺乏与人类的交流,他们便将他判定为“孤独”,却不能理解,那些对他们而言必要的交流——寒暄、闲聊、相互吹捧——对他而言都是冗杂,是累赘,是占去时间的无益的东西。

并非他不需要维持与同类的联系,而是他所需要的联系远比普通人的需求要少。他的生命里,从前有家人,有止水,有少数几个彼此认可的同伴,这些人已经足以填满他所有关于“交流”的需求。

至于现在……

他有夏月。过去、现在、未来,他都有夏月。她始终存在在他的生命里,无论距离远近。他曾按照常人的标准判断她,以为假象、鲜血和死亡将会斩断他们之间的羁绊,她却亲手拨开镜花水月,亲自来到他的面前,重新拥抱他。

她一直存在于他的生命里。她一直在他心里。

只要有这个人存在,他就不会感到孤独。

明明对他来说,她是这么重要的存在。

以前就很喜欢她,现在更加喜欢她。一层一层的喜欢重叠起来,不断沉淀,所形成的……就是爱了吧。

很爱她。

和她相关的事情上,他表现得简直像个小学生。在心里一笔一划写她的名字,买了细巧的金色铃铛随身带着,跟别人说方便幻术施展,其实是听到铃声就想起她。偶尔借助乌鸦的眼睛看一看木叶,听到有人拿她和卡卡西先生打趣的时候,心里还会不舒服。

这么放不下她,该怎么办呢。他的理智在心底无声斥责他的卑鄙。他明知道自己是注定要走上绝路的。不光是为当年的事情赎罪,更重要的是这具身体患上了绝症。

明知没有资格,明知什么都承诺不了、什么都给不了她,明明连这条性命都已经筹谋好让弟弟拿去……

为什么还是克制不住呢。克制不住喜欢,克制不住爱,克制不住地想见她。

捕捉九尾的任务给了他回去的借口。他迫切地想亲自踏上故土,哪怕只用这双日益模糊的眼睛亲自看一眼她,确认她安好就可以。团藏的事情他听说了,他总觉得她过于急切,这令他有些不安。

夏月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身手很漂亮,攻击也毫不犹豫,但眼睛的状况不太好,万花筒写轮眼对她来说负担太重了。他有些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心。心里很想抱一抱她,告诉她尽量不要再用写轮眼,却只能面无表情地打伤她。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他暗中把握着攻击的程度,确保不会令旁人心生疑虑,也不会让她受到严重伤害。心底有个声音苦涩地斥责他,看,这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结果。克制不住,就会伤害到她。

和预计的情况相似,那次行动并未真正带走九尾人柱力,也没有对木叶产生实质损害。唯一的意外是佐助出走,而且投靠的竟然是大蛇丸。那是个危险的忍者,不得不令他心怀担忧。

更令他奇怪的是夏月。她并没有去追佐助,而是径自去了水之国。

他总觉得情况有哪里和预想的对不上,却限于身份,无法过多行动。他只能默默地分析局势,一遍又一遍地估算各方实力,确定大蛇丸无法真正伤害佐助,夏月也暂时没有面临实质威胁后,他就略略放心,听从理智的劝告,让自己不要再去干扰她的生活。

也就是说,那时他已经有所预感,只是已经分不清理性、感情和直觉的判断。

乌鸦曾代替他在木叶里游荡。它飞过佐助的公寓,瞥见桌上摆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第七班的合影,一张是和夏月的两人合照。他们面对镜头微笑,身边一片灿烂阳光。

那才该是属于他们的生活。

他相信,在一切结束之后,夏月会带着佐助重新回到那样的生活之中。他相信夏月,相信她永远温暖乐观的笑容,相信她有那样的能力。是相信,也是期待。

从记事开始,他从来没有犯下过真正的错误,也没有遭遇过真正的失败。固然有许多遗憾,也有许多痛苦,但理性能够使他宣称,他做的一切都已经是现实最好的选择。他痛苦过,煎熬过,却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后悔。

他很少算错什么事情。他布置的计划总是能够按照预想实现。

和佐助的决战也是这样。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件事,是早在九年前就为自己想好的结局。虽然身体糟糕的状况让这一天提前到来,但这种可能性也早已被提前计算过,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大雨倾盆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生命也在和雨水一起流走。虚弱的身体像崩塌的堤坝,无法阻止生命的快速流逝。他终于能放任回忆袭来,想念着故土、故人,想念着夏月。

他忽而想起幼时在医院,他和夏月待在一个病房,夏月在看着窗外发呆,自己假装看书,却心思不定地想这个人真的忘记自己了。他们出院时也正在下雨,母亲也在,他撑开一把伞,夏月走在他旁边。忽而又想起湖边那片安宁的森林,她苦着脸做俯卧撑,一边做一边跟他撒娇说好累,最后“啪”一下趴在地面,耍赖不肯起来,像一条时不时摆一下尾巴的鱼。忽而又是他们刚刚成为恋人时,他陪夏月练习幻术,告诉她只要她能破除他设下的幻术就算成功;她皱眉想了一会儿,径直走到他面前,猝不及防往他脸上亲了一下。他惊呆了,被她抓住破绽轻易得手,她就笑嘻嘻地说这是心理战术,脸却红了。

又想起16岁在吉原,他以为自己只会冷眼旁观那团腻着脂粉气的欲/望洪流,却被浮灯绿酒中的一双蓝眼睛乍然惊醒。抱她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也有难以遏制的悸动和渴望,她不会知道那个晚上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三年风霜,无时不刻的警惕和冰冷,原以为已经习惯,却在她的拥抱里重新感受到生命存活的温暖。只差一点,他就要在她颈边流泪了。

还有更多、更多……他记得好多,有佐助,有止水,有父母,有同伴。早已死去的人和尚还存活的人,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又去,有时是他们离开他,有时是他离开他们。

只有夏月一直都在,只有夏月。

他好想她。

最后的一刻,想起的是一张照片。曾通过乌鸦之眼看见的一张照片,上面是夏月和佐助,是他们在阳光中微笑的样子。

那张照片正是他所憧憬的未来。太憧憬,太期待,珍惜到甚至不敢奢望自己也能加入。

希望他们活在阳光下,希望他们堂堂正正地走在木叶的街道上,希望他们能骄傲地佩戴上荣誉的勋章。

他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忍耐……无非就是为了这个而已。

接下来的事,夏月一定会处理好吧?

……原本是这么期许的。

她的声音将他唤醒。他隐约记得死亡的阴翳是如何落下,带来漫长的黑暗,但在现实的灯光亮起时,亡灵的记忆飞速蒸发。

他听见夏月的声音,看见她抬起眼睛,眼睛如暮色中深蓝的夜空。

身下是干燥温暖的床铺,周围是柔和的光线,床边坐着的是他喜欢的人。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那是人类肌肤温暖的触觉。

“这个给你。”她摊开手,是一条陈旧的木叶护额。金属的光泽早已锈蚀;一道深而长的伤疤横穿过去,截面也早已覆满风霜。

是叛忍的标志,也是盖在他身上的戳记,是对他后半生的盖棺定论。

但在他接过之前,她忽然收回手,不知道为什么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气的样子,却又即刻变为一缕微笑。

“拿错了,是这个才对。”她从衣兜里拿出另外一条护额,上面还带有她的温度,仿佛已经为这一刻准备许久。

崭新的护额,木叶的标记。干干净净,没有丝毫伤痕。

“鼬,你想要回木叶吗?”她说,“堂堂正正地回到木叶吧。”

——不是以“叛忍”的名义,不是以敌对的身份,不要所有的伪装和误解,堂堂正正地回到木叶。

他过去并不相信“命运”或“运气”,即便曾亲眼看到所谓“神谕”,他也从不真的信仰神祇。但是,假如真的有命运,假如他也有“运气”这种东西……

这一生最大的运气,就是遇见夏月。

她这么好。

这么好。

——我明知道大蛇丸利用佐助,却还是选择同他合作,鼬,你会怪我吗?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她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个奇迹。

沉疴尽祛,本来接近失明的双眼也恢复如初;身体就像从未收到损伤时一样舒展自如。他感到难以置信,她却满怀雀跃。他凝视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能如此清晰地目视她的一颦一笑。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所以她究竟如何做到,又怎么可能?“丰云野”终究也只是万花筒写轮眼的一种,上一次见她时,她已经难以负担,为什么现在却说得仿佛轻而易举?

过于顺遂,过于莫名,引起本能上的不安;他审视着她的描述,想要找出反常的缘由,却反而窥见那些用轻描淡写掩盖的艰辛悲苦。

他终于不忍细问。她看上去那么高兴和振奋,眼睛像在闪光;他有所预感,如果他坚持查问,只会毁去这份快乐。

年幼时,他曾许诺她以“保护”。她不必卷入争斗,不必烦心杀人和被杀,甚至不必成为忍者——最好不要成为忍者——因为他可以保护她。他以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便轻率地许下诺言,最终也亲自将诺言碾碎。时隔多年后的现在,当她小心翼翼地将对未来的期盼捧到他面前,他怎么忍心再让她失望?

那么,无论她实际上做了什么,如果她希望他保持沉默,他就缄口不言。

只要是她的愿望。只要她感到快乐。

他甚至做好心理准备,以为她用了禁术、牺牲了别人的生命。也许来自大蛇丸?这是有可能的。但他不愿意再问。他暗下决心,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任何罪孽要归责于她,都由他来承担就好。

事实证明,这只是另一个自以为是的想法。她不需要他来承担,因为她已经自己承担过了。

他曾为虚假的表象所蒙蔽。在夏月将他唤醒后的这段短短的光阴中,在他真的以为生命可以重新再来的时候,他曾被虚像欺骗。

她说一切都过去了。她笑着牵他的手,也会皱眉发愁佐助的事,又在战场上和他抱怨说宇智波斑和宇智波带土真讨厌。

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对。双目清明,笑容生动,一举一动都是属于夏月的模样。

属于他记忆中的夏月。

只在一个落雨的傍晚,她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头问他,他和佐助决斗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个下雨天。他告诉她,那是被佐助的“麒麟”激发出来的雨云。

她听了,又出了会儿神。

“我去到那里的时候,你们都已经不在了。只有雨还不停地下。”她慢慢说,像在回忆,“我找不到你们,只找到你倒下的地方,所以就自己试了试……”

“试什么?”他问。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躺在雨里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我想要知道倒在那里是一种什么感觉。在你曾经待过的位置上,看着雨不停地浇下来……死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想知道。”

莫名的不安和心悸。他忽然很排斥继续讨论这件事。于是在夜风再度撩起她的衣摆时,他为她披上外套,说:“注意不要感冒。”

她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只是注视着他,目光十分温柔。

过分地温柔。

“活下来就好。”最后,她只是轻声说,“活着就好。”

人类会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被假象所欺骗;沉溺于自己的臆想,坚信自己所见到的就是真相。这就是人类——每当他作出这样的判断时,指向的都是别人。尽管从未说出,潜意识里,他都将自己摆到了更高处的位置,以为自己脱离了桎梏、摆脱了虚妄的束缚,得以看见真实。

他以为自己的双眼所见即为真实,却忘了自己也只是人类的一分子。

夏月是什么样的?

平和的。稳定的。温暖的。乐观的。是所有美好的词语的排列组合。

他这么认为。始终这么认为。

虽然察觉到了她不时的发呆和忧郁,还有她对于肢体接触的抗拒,他却将之归结于“成长的无奈”和“不想接受他”。他只顾着忧虑,只顾暗自苦涩失落,从没有深思过,这些年的经历会对夏月造成怎样的影响,而这些影响是不是又足以把一个原本平和乐观的人逼进绝望的深渊。

是什么时候察觉真相的?慢慢积累起来的怀疑是何时真正打破幻想的?

最后的一场战斗,当她召唤出“须佐能乎”时。

那种无穷无尽的查克拉,那种毫无顾忌地使用眼睛的方式,那种对受伤的漠然……都是只有秽土转生的人才拥有的。

一旦发现真相,就会有更多细节涌来;每一个碎片都在证明真相的存在,不允许否认,也不允许自我欺骗。

——死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想知道。

——活着就好。

他望着她,问自己,这个人怎么会已经死了呢?她难道不是还在讲话吗,不是还在微笑吗?他想重新启动万花筒写轮眼,洞穿“丰云野”的伪装,却忽然觉得害怕,因而无法动作。

这个人怎么会已经死了?哪里像?

初代火影来到她身边,那浑身尘土的身躯满是亡灵的气息,居高临下的神情却写着不忍和慈悲。

只需要一眼,就让真相彻底坠落。幻听的巨响,震得他耳边一片嗡鸣。

他不害怕死亡。自己的死亡、别人的死亡,都不害怕。

他曾杀死过她。他很早之前就经历过她的死亡。

虽然痛苦,但并不害怕。

但是,那些死亡都是有原因的。都是为了某个目的,都是要被写进一个既定的结局。

现在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夏月,为什么?”

——你从来都没有选择过我。

——我一直都很理解你的选择。

——你怎么能一个人决定去死?

——算了吧。

算了……吗?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都非常喜欢你。”

一直都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

“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怎么可能会忘记?是最痛苦的时候都想抓住的回忆,是再怎么唾弃自己都无法放弃的隐秘的期盼。

“一直都爱着你。”

从来没有忘记,从来没有停止过……是这样地爱着你。

为什么她会不知道?

——鼬……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终于回忆起来,这么多年以来,只有夏月从来不问他为什么。

向家族举起屠刀的时候,佐助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做;捕捉九尾的时候,鸣人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对待弟弟;和佐助决斗的时候,他问为什么当年没有选择夏月,而选择让他活下来。

只有夏月,一句为什么都没问。没有问他为什么屠灭家族,没有问他为什么杀死自己,没有问他真正的目标是什么,没有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只是微笑着,接受了所有已经发生的一切,从来没有恨过他,甚至没有一句埋怨。

连要死了,都说“我理解你”。

在他们都还小的时候,她就是像这样接受了他。他不用解释,不用困扰,她轻易能明白他,带着笑容接受他,偶尔和他吵架,最后也总是她妥协,无奈地说一句“我理解”。

他就是这样习惯了夏月的温柔,习惯了她的纵容,自顾自地保持沉默,自以为是地做着自己的选择。

那时候,只有止水告诉他,想说的话要说出来。他没有听。

他应该听的。

“夏月……”

“……你是我的奇迹。”

她听不见了。

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知道她对他有多重要。

“鼬。”

“……佐助吗。”

弟弟长大了,即使眼睛通红也要忍着眼泪。

“鼬,回去吧,回到木叶。”他低声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夏月……她想做的事也都做到了。”

“……是啊,是这样没错。回去吧。”

“……鼬?”

他闭上眼。

“抱歉,佐助,再让我多待一会儿吧。”他说,“再多一会儿就好。”

宇智波鼬记得很多事。多年前的回忆,最近的记忆,许许多多的细节;只要愿意就可以回想起来。

他记得,当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浮浮沉沉时,是她轻柔的读书声唤醒了他。

——他淌着眼泪,在荒寂的屋檐下,横身地面上,直到凉月西沉,回想起去年的恋情,吟成诗歌如下:月是去年月,春犹昔日春。我身虽似旧,不是去年身。

——鼬,你醒了?

原来她早就说过了。

他睁开眼。战场荒凉,四面焦土。

这一次清醒过后,没有她了。

他觉得……非常孤独。

今后的人生,真是一眼可见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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