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昼, 鸟灵低飞。世界清清静静，碧汪湖水宛如一面面碎开的水镜，托天映日。

北荒之渊的夜晚, 姜采从沉痛中醒来, 叫嚣得她头痛欲裂的魔疫恶念, 有温暖流光相照。她视察自己的神海，看有一轮皓月落在自己的神魂中。

月光精华在不停歇地淬炼她的玉皇剑，玉皇剑锋利之威，勉强让处『乱』飞的嚣张魔疫无处可逃。

只这醒来的片刻, 姜采便听了无数恶念——

“杀了张也宁吧。他不会怪的。”

“不舍得杀的话，就把张也宁拉入泥沼吧。在泥沼, 他凭什么不下来陪呢？”

“没有人懂，没有人爱，没有人理解。只有一个张也宁，可千万别让他逃走啊。”

姜采叹口。

这魔疫恶念，前世她死前最段时光，便日日夜夜和这东西一起相伴。她最无力最绝望的段时间，心中魔念丛生的段时间，竟然诡异地和这魔疫和平共处。

只因时候, 她身边没有任何人能够说话。长累月, 她竟然只能和自己体内的魔疫交流。

哪怕他们日夜催生, 成为她的心魔。哪怕他们日日拉她入深渊，诱她毁掉道心。但也许人孤独极致的时候，哪怕明方怀有恶念, 也想说说话。

正前世这段经验，让姜采想出和自己体内魔疫共存的一个方法——和他们说话，和他们交流；时间长了, 慢慢渡化便。

而今，发现魔疫们又在诱拐她道心蒙尘、诱她杀张也宁，姜采神魂不断被他们刺痛时，竟有一种久违的诡异的熟悉的好笑感——

前世她都能困死他们，和他们同归于尽；今生她也一样能做。

姜采睁开眼，感觉自己被人环抱着，人搂着她肩膀的手臂随着她苏醒而紧了一紧，又勉强放松下来。

姜采抬头，上张也宁俯眼望来的一双清泓眼。

她再用目光环视周，见这里她不认得的空旷平原，湖水辽阔环绕，春草野生勃勃。明月如霜，呈微白『色』。张也宁正拥着她，屈膝坐在一处断壁前，直面碧水青天。

姜采张也宁视片刻，他眼如秋波，古井无尘，只这么看着她。

他一言不发，可她还记得他如何救她的——

以他之血，来续她灵。

二人神魂结契，从此共享寿命，一人死，会将神魂之力全部哺给方。这般誓约，寻常修士，普通道侣都不会这么做。大约只有情深至极、生死共的道侣会用这种方式去救方『性』命。

张也宁这么她了。

不光这么她，二人之前神魂结的契约好几个……都不想数了。

偏偏她醒来，他还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问，连眼神都冷冷清清，不见多少关怀。但姜采记得最一道天雷下的场景——

姜采问：“渡过生情无悔了？”

张也宁淡漠：“嗯。”

姜采心想：看着好平静啊。

她踟蹰片刻，倾身他贴额，他并未躲藏，她则在贴额时，向他展开神魂，让他看她的神海。

姜采有窘迫，轻声：“看了吧？我神海中的花，开了一半了。”

她的神海中，环绕着先天道体攀沿生长的藤蔓向周扩散，碧绿藤枝间，许多花零零散散地绽放。有花还花骨朵，但绽放了的花点缀着藤枝，摇曳生姿，在魔和魔疫中，完地、茁壮地生长着。

姜采委婉告诉他：她也生情了。她只比他慢一，不代表他做的所有事，在她这里都没有意。

张也宁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姜采的面容。姜采任由他抚『摸』，看他问：“我这么碰，疼么？”

姜采怔了一下，想起他问的她神魂中魔疫。

她要摇头，撞上张也宁的眸子。她一怔之下，说了实话：“其实一直在疼，无关碰不碰我。”

张也宁：“怎么会好受一？”

姜采开玩笑：“大约需要更疼的刺激？”

张也宁便不说话了。

他半拥着她，去看前方的碧水、天上的明月。他心中生起万分荒凉感，拿姜采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希望自己能够替她，怨自己发现北荒之渊的秘密太晚了。他也恼恨魔疫，同样修真界的人生起怨……

姜采握住他手腕，道：“张也宁，稳住道心，不要生出心魔。”

张也宁沉默。

她说：“别因为我而生心魔。要成仙的人，生出心魔，就很难成仙了。”

张也宁：“我必须成仙吗？”

姜采微愣。

他垂眼看她，道：“道若要成仙，我接下来得如何吗？”

她道。他接下来，就得断情无悔。但……

姜采在他的凝视下，少见的有无措，目中光闪烁。她心有『乱』了：“自然应成仙。若不成仙，我、我……”

张也宁道：“若不成仙，便辜负一心要我远离泥沼的心了，让情何以堪。”

前世今生，她都他报着莫名期待的心。她今生，更觉得她如何受委屈都无所谓，只要他能成仙，一切都值得。

她希望月亮永坠不落，一尘不染。

被她悬在空中的月亮，心念杂生，心头惶然。他回顾身，有时觉得姜采如长阳观的一众长老们一般，将他看的太好，他抱有太多期待。

可月亮……有时也想下凡，也想奔她而来的。

姜采看他这空『荡』『荡』的神『色』，心中猝然一酸一涩，生了『乱』麻。她忍着神魂之痛，用力握住他的手。他向她看来，姜采他哄道：

“不想成仙也没关系。怎样都没关系。只要我活着，我养护，都成的。”

张也宁看她片刻，他突然一笑。他本尊很少笑的，也许因他面容清隽，偏偏一笑之下，『露』出颊畔的酒窝，便显得不么高不可攀。少明可以无所谓地随意笑，即将成仙的张也宁，几乎不笑。

张也宁这般一笑，不带杀意，温柔清浅，酒窝凹下时，看得姜采目光闪烁，眼睛不自主地颤着去看。

而他倾身，她呼吸一错。她心里不缘故地慌『乱』一下，颊畔烫了，他的息轻轻拂一下，只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

张也宁微笑：“哄的。谁不想成仙？我修道上千，为的就成仙。临门一脚，我岂会放弃？况且成了仙，就能保护我想护的了。”

他眼睛盯着她。

姜采身子仰，忍不住垂下眼，撑膝而笑：“我便不用问这个想护的，什么了吧？”

张也宁：“可以问。”

姜采『摸』『摸』鼻子，抿嘴噗嗤。她抬头看他一眼，眼波中几多羞涩，几多嗔怪。这在她身上，确实少见。这般带着涩意的小儿女之情，中和了她神魂上的痛意，她真舒畅了许多。

姜采暗自琢磨：张也宁能缓和自己的痛么？

她心里般盘算，口上盯着他略白的面容，再透过他眼睛，看自己的倒影。

她笑意不断：“我们现在，像老弱病残一般。”

张也宁挑眉。

姜采手指自己：“病残。”

她食指点向张也宁，笑意弯眸：“老弱。”

张也宁：“老弱？”

姜采：“明君底多少寿数，心里没数么？”

张也宁便冷眼瞪她，她反而更笑得不停。突然间，她眉头一蹙，神『色』一顿，上半身踉跄间，张也宁立刻将她抱入怀中。他用月光精华缓和她的痛，低头看她憔悴面『色』，心中不禁难过。

他道：“我还从未见过这般虚弱的模样。”

姜采靠着他脖颈，睫『毛』在他颈间轻刷。她随口道：“只给看，别处宣传就。”

张也宁：“我般人？”

姜采：“乌灵君怎么写书写得么真……”

张也宁微，即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他冷冷道：“我怎么道？”

姜采吃痛，闭目笑。他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因她此时状态，而将她做不能碰的琉璃花瓶。这让她心中懒洋洋生起困顿意，愿意他更亲昵。

二人拥了许久。

开够了玩笑，姜采问：“如今外面什么情况呢？”

张也宁淡声：“不很清楚。大约满修真界、魔域都在找我们吧。巫家虽然为辩驳，说魔疫无关。但魔修浑水『摸』鱼，挑动双方矛盾。我日护的行为，也让人不满。如今……大约都想找我们要个说法吧。

“这里北荒之渊，暂时还不会被他们找。好好休息休息。有我在，没有谁能够勉强。”

姜采笑：“我就承明君的情啦。多谢多谢。”

张也宁好笑：“不必客。”

姜采缓了半天神魂，将将舒适一二，她睁开眼，正好张也宁观察她的眼神上。她微微一愣，他平静无比地移开目光，似乎他一直盯着她，好像她的错觉一般。

姜采怔片刻，揣摩他的心思，斟酌道：“张也宁，其实不必这样。这不的错，我以身侍魔，我心甘情愿的。我前世就这样，这样的经历我已经有过一次了，熟门熟路，我觉得我如今能力还不错，修为也堪堪能压住他们，不用一直观察我的状态。”

她再想一想。

她绞尽脑汁从乌灵君的书籍中寻找经验。

她道：“怕我承受不住，陨灭了么？暂时不会的……我这么努力，压制这魔疫，我若死了，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都没有人会再愿意做了。做好事的人应该有好结局嘛。”

张也宁淡漠：“有好结局？”

姜采侧过脸，在他颈上轻轻亲一下。他受惊般地躲缩，换她一声笑，换她再次觉得神魂中的刺痛减轻了。姜采心里琢磨着这个法子，口上还在他说话：

“我怎么没有好结局？我的结局还不错啊。前世，以堕仙之力将我的道元送入三千念，让我今生得以多了道元，多了前世记忆。今生，又和我神魂相连，续我『性』命，我的结局很好啊。”

她抬头看着他笑：“就我最好的结局。”

他盯着她片刻，猛地别过头。

姜采吃惊：“……脸红了？”

他何止脸红，他从耳颈一路通红。他修长的脖颈间，喉结滚动，青筋不自主地跳跃。他唇抿得紧，但他撇过头时眼中一瞬间的炽烈，没有逃过姜采的眼睛。

何况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倏地收紧，力加大。他反应过来松了手。

姜采茫然，竟因他过大的反应而结结巴巴起来：“何、何至于此？我、我也没说什么。”

张也宁撇过脸不看她，低声冷淡：“只生情无悔的正常反应而已。没有渡过此劫，自然不。”

姜采：“……这么简单？只情劫？”

张也宁：“不然呢？”

他情绪稳定，转过脸来，平静地看她一眼。他再一次高邈脱俗的明君，让人不可亵渎。但他看着她的种专注眼神……姜采小声笑：“表情控制住了，眼神没有控制住。”

张也宁一怔。

她说：“想睡我。”

她张臂很随意，瞥他时，带着三分勾、引，声音微哑：“没关系，我让睡啊。”

张也宁：“……”

他瞠目看她，眼瞳在一瞬间迸发琉璃般璀璨之光，又如焰火般瞬间燃烧。他这种眼神，看得姜采霎时脸红。

她只笑，微仰着脸看他，青黑发丝拂过雪颊、红唇。她懒洋洋地、温柔地望着他，眉梢痣一跳，女郎平日清雅的眉目，这时沾染水汽，在月『色』下，一派朦胧之。

但这也许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

张也宁手指微蜷缩，一下子握拳。姜采漫不经心地瞥过去，他新淡然：“胡说八道。”

姜采耸肩，闷在他颈间笑。他强忍着痒意，怕她又来说什么，硬僵硬着没有躲开。他自己不道，他胸膛中心跳得多快，他握紧的拳头何其用力。

哪有人能把心跳也伪装好呢？

姜采不动声『色』，做不。

她心中又怜他，想他因情劫影响，恐怕真的不太好受。她便绞尽脑汁转移话题：“这一世比前世好多啦。前世这条路只有我一个人走，现在想来，也觉得前世有点寂寞。如果时候和多了解了解就好了。”

张也宁沉静一下，说：“前世，也许不一个人。”

姜采愣住，看向他。

张也宁以手示意，让她看这整片北荒之渊。他再一次提起自己的堕仙梦，这一次，详细地告诉她梦中的北荒之渊，被冰雪覆盖封印，和现在不太一样。

姜采目光闪烁，头低一下：“，我在三千念中……见过的。”

但张也宁再接下来的话，便她不道的了：“北荒之渊，无极之弃这个空间裂隙的死门。生门不定，死门位置不会变的。我想，前世的我，大约道在做什么的……死，堕仙张也宁自囚于此，以身封印的，就这里的无极之弃的死门。他应逆转了生门死门，强行将无极之弃的生门改了北荒之渊。

“但无极之弃的生门本移动的。他强行改变，自然要亲身坐镇，能让生门无法移动了。”

姜采呆住。

她大脑一下子混『乱』，模模糊糊地想好多片刻。

她已经将魔疫尽数封印在体内，但只要世间有无极之弃这个地方，新的魔疫便还会不断诞生。她死之，管不了身事。但堕仙不死不灭，只要张也宁自囚于北荒之渊，无极之弃就再也不会被打开……

姜采一下子凑身，捧住张也宁的面容。她目中闪着跳动的、剧烈的光，她盯着他仔细看。

张也宁垂目：“前世，如何死的呢？”

姜采喃喃回答：“我困住魔疫，有一次失了手，杀了无辜之人。修真界本就不信我，我时道心又毁了，又失手杀了人，谁也为我辩解不得。整个修真界开始追杀我，我无路可走……”

张也宁低着眼：“被整个修真界追杀的话，若我相识一场，我未必不帮。”

姜采：“可只请我帮渡无悔情劫而已。我还没有帮渡过，闭关，我再没有见过。”

张也宁答：“但若遇不平，我既然认识，便不会不问。但凡我道的遭遇，我便不会不管。”

姜采颤声：“……堕仙了。”

他道：“堕仙也许一直在照看，不一个人在走条路。”

姜采一下子张臂，搂住他脖颈，抱住他。她身子微微发抖，想前世他的短短几次交集。她想无悔情劫段时光，二人相携共同历练；她想自己在三千念中看的堕仙张也宁隐身相随，一直承受着天道雷罚；堕仙张也宁收好她的道元，将她放于花灯中，送她出三千念……

大雪漫飞，天地阒寂。

阿罗大师问他：“敢问仙君，无悔情劫何时开始的？”

堕仙回答：“从她死在我怀中一刻开始。”

姜采浑身颤抖，紧紧拥住张也宁。她抬起眼看他，他眼睛视。她情绪万千，心间激『荡』，她伸指颤颤地抚『摸』他的面容，眼睛一眨不眨，流光聚在眼中，若有泪意……

张也宁冷冷道：“爱上他了？”

姜采：“告诉我这做什么？明明可以不告诉我。”

张也宁：“为了让爱上他。祝们百好合，再续前缘。”

姜采满腔感动、泪意，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他低头看她，她抬目看她。

他不说什么，她仰颈便亲上他嘴角。

姜采低喃：“三天三种不同的机缘。前世姜采和前世张也宁有缘无份，情缘早就断了。我，属于一天的。”

张也宁眉『毛』一跳，轻轻舒展开。他这伸手，拥住她接受这个亲吻。

二人在无声息的天地间亲吻，黑夜漫长，月华明耀。无人打扰下，息交缠，皆动情无比。二人颤巍巍地，勉强分开时，看方一眼，又忍不住再次缠一处。

恍恍惚惚，混混沌沌。

他忽然翻身。

张也宁将她按在壁上，黑暗中的悸动越来越剧烈时，他突然停下，将她抱紧。张也宁息凌『乱』，皱眉哑声：“有人找来了。”

姜采一声骂。

她这么不满，张也宁不禁笑一声。

他替她拢好衣，突然突发奇想：“还想再躲一躲么？”

姜采：“嗯？”

张也宁正经无比：“身上伤太，我身上也有伤。我们还需要时间疗伤，不如去人间躲躲清静。除非不群君实在太忙，要立刻回魔域。”

姜采同样正经：“忙必然忙的。魔子弄出这么多事，我还得找她算账。修真界这么多人追杀我们，也得应付。长阳观的疑问，还得解释。但……我毕竟受了伤。”

张也宁一言不发，将这长发散『乱』、袍袖凌『乱』的姑娘抱入怀中。

道光数道在北荒之渊落下时，云河图一张，张也宁抱着姜采便离开了。好不容易找这里的赵长陵等人连忙追去：

“张师兄，张师兄！掌教找……哎！

“怎么又走了啊！

“张师兄有云河图，水墨画所在之地，他都能去得。我们可怎么找他啊？

“张师兄什么时候这般不负责任了……”

赵长陵目光闪烁，心中一阵酸楚。他在这一刹恍惚，想了人间历练时的情形。时候，本他……旁边师弟们抱怨连连，问赵长陵可有线索。

赵长陵踟蹰片刻，还摇了摇头。算了，如今满世界要问话，还让张师兄多躲一阵吧。

但张师兄和姜采……真的在一起了吗？

怎么可能啊！人间时，他二人打得么厉害！来二人虽然定了亲，但他二人各自么优秀，又一心证道……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可能谈情说爱。

必他想多了。

必他又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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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一小镇河流边，最近搬来了一青男女。

黄昏时，青袍男子坐于河畔钓鱼；披着厚裘衣的女子依偎着他，坐于他腿边欣赏他钓鱼。

一日黄昏尽，渔夫们一个个收船回家，提着满满一鱼篓走入晚霞中。女子百无聊赖地坐在男子身旁，托腮看着他们空『荡』『荡』的鱼篓。

他二人这般钓了半天鱼，只稀稀拉拉钓了几条的行为，也惹得渔夫们好奇偷看。毕竟男子清雅出尘，女子羸弱端丽，不小镇上会有的人。

姜采忽而一撇脸，上偷看她和张也宁的一渔夫。渔夫一愣，见姜采咳嗽一声，手指指张也宁，很有兴趣地和渔夫攀谈：

“这位，我情郎。”

张也宁一僵，蓦一下失神，又放跑了一尾鱼。

姜采本逗张也宁，看他再一次钓鱼失败，她弯眸笑起。谁被她搭话的渔夫竟然笑呵呵：“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姜采一愕。

这一下换她失声，涨红了脸，在张也宁凉凉瞥来时，她躲了过去，捂住半张烫极的脸尴尬无比。

晚霞铺地，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