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木石, 岂能当真无心？

江临指盛知微的剑微微颤抖一下，她的眼神，也因她不断掉落的泪水而出怔。

就是这个关头, 盛知微捕捉到江临片刻的不忍。这个时光碎片被姜采江临把持, 显然受了重伤的盛知微不可能在这两人手中再有作为。

趁江临失神的机会, 化作魔气的盛知微扭头就走，从这个碎片中脱离、逃脱。

姜采：“江临！”

她身如紫电，迅疾而追。江临比她慢半拍，二人离这个碎片后, 幽黑虚空中，捕捉到盛知微为了躲避二人, 偏离月光笼罩的轨迹，其他旋转的时光碎片逃去。

姜采高声：“盛姑娘停下——”

她以剑气相拦，逃避的盛知微忌惮她的武力，以为自己要死在姜采剑下，奔走之速更提一息。

但这也是多虑。

当盛知微偏离了幽暗虚空中月光所铺的长河，她靠近散落的时光碎片，身便不由自主被吸进去。姜采纵是想拦，比不上盛知微被吸进去的速度, 终究慢了一拍。

姜采踩月光, 月光在脚下掠出清寒涟漪之光。她眼睁睁盛知微猝不及防地被吸进去, 深吸了口气，蹙起眉，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

江临赶了过来：“怎么？”

姜采蹙眉解释：“时光长河是非常危险的。进入其中, 除非有人在定位的方位再次打时光长河，我才能离这里，这也是只有我一人来追盛姑娘, 也宁不来的原因。他需要帮我定位，好让我返回。

“而也宁为了方便我找到盛姑娘，已经从时光长河中抽取了有关你盛姑娘的时光碎片。这些时光碎片，因为是被抽取出来的，即使被改变了轨迹，我仍会被困在其中，不会因这种改变而真正打时光回到现实……盛姑娘若是真的改变了其中一些东西，因碎片本身是抽取出来的缘故，她一定会被碎片吞噬，丧生于碎片中。

“如此一来，何止是地法则的反噬，便是碎片本身就能吞噬人。这也是我方才反对盛姑娘改变碎片的原因。”

江临颔首，说理应如此。

毕竟是时光长河，只从其中抽取碎片，一定要靠另外的力量将其再次打。若是没有人再次打时光长河，想来他会长困于此，直至死亡。

而能启时光长河的，满下约只有张也宁一人罢了。

姜采剑锋指指他脚下的月光，江临在月光笼罩中边走，边继续解释：“也宁也怕我『迷』失于碎片中，所以用他的法相来为我引路。只要我不走出月光笼罩，我就不会被周围的碎片吸进去。

“盛姑娘因为太急，偏离了月光，被吸入了一重时光碎片中……茫茫碎片，想要找到她，太难了。”

江临若有所思：“既然碎片被张道友抽取而出，就说明现在我能到的所有碎片，其实月光都有办法到达。知微只是走了捷径，才被吸进去。但我不能踩月光一个个去找——她如今状态不稳定，若是在我寻找的时候做出错事，她自己便会丧命。”

姜采微微一笑：“我告诉她，她会丧命。可她觉得我危言耸听，而且她的心魔太深，执念蒙蔽了她的心神，她不相信我的话，只认为我要杀她。”

她不再提盛知微丧命于时光碎片的话，地法则反噬在每个人身上，家都不会好受。

江临偏头姜采，眼神冷冷的：“你不是来杀她？”

姜采温：“是要杀她。但是，更想她清醒过来去死，而不是保持这种疯癫状态去死。她这种疯癫状态……对我不利。”

江临瞥她一眼：“现实中对你不利？她死了会回到现实？”

姜采『摸』『摸』鼻，笑而不语。

关于织梦术的事，她不想说得太多。因江临也不算是同伴——她不能保证江临确认他所在的界不是真实的界后，他会做出什么来。

江临不走了，他盯虚空，盯月光边缘，缓缓将剑握紧。

他喃喃自语：“不能顺月光找人了……知微等不到那时候。姜姑娘，我决定偏离月光轨迹了。”

姜采道：“理应如此。”

按照月光轨迹一一查找时光碎片，也许她江临还没找到人，一切都结束了。

姜采说完这话，长剑在身侧重重一划，劈出重叠剑气。她以剑气为刃，踩剑而走，盛知微消失的地方迎去。一旦偏离月光，她立刻感觉到周围碎片对自己强的吸力。

任何一碎片进入其中，都要花很精力才能出来。

但是无妨。

姜采御风持剑，动作快极，法眼照探查四方。江临与她同行，当时光碎片对二人造强吸力时，两人背靠背而战，共同抵抗。这般合作下，在虚空中勉强能行。

姜采问江临：“若找到盛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江临：“杀了她。”

姜采诧异，因他的冷血回答而静了一下，差点被一重飓风吸走。衣袂翩飞间，江临纵身拽住她手腕将她拉回来。她反应过来后重新运剑，二人靠近肩，这才再一次安。

江临瞥她：“我要杀她，你这么意外？”

姜采道：“……我以为，这件事到最后，想杀她的人是我，江公的作用，仅仅是帮她清醒过来，认清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轻声：“我本来只是想让她明白，哪怕她复活江临，也没有任何意义。无生皮逆元骨的事，师兄一手创这门功法，也一定可以解芳来岛女修身上的诅咒。

“我本来只是想问盛知微，如我帮她解除她的宿命，她是否可以不我为敌。我本来只是想问她，她真的想复活江临吗？”

江临淡漠：“什么意思？”

姜采他一眼。

二人再次从一重碎片前掠过，没有从中发现盛知微的踪迹，二人也抵抗不被吸进去。姜采抽空说道：

“她想复活的江公，也许是失去记忆、一无所知的江公。她沉『迷』这个幻境中不愿梦醒，也许是因为这个梦境中的你，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你。

“江公，她不愿见到后来的你。”

江临：“为什么？”

姜采：“没有女愿意心上人到不堪的自己。”

她脚步停下。

她想起来了一件事。

曾经的芳来岛遗念那个梦境中，盛知微抱灰飞烟灭的长水崩溃哭。

姜采手撑额头，缓缓思量，重复当日所到的：“她抱你的替身，哭说她只是想要你复活。她想要你后悔，想要你活过来。”

姜采疑『惑』问江临：“她想要你后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江临不说话，与她接查探记忆碎片。

姜采喃喃自语：“她会选择哪个碎片藏起来？”

她想起一个地方，江临颔首：“跟我来！”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靠近了姜采想去的碎片地方，江临突然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她是说，救下那样的她，我会不会后悔。”

他漆黑的眼睛前方旋转的虚空碎片，姜采与他一同去。姜采以为盛知微若要改变真实，第一选择的是带江临回到芳来岛的那一夜，第二选择的应当是江临被三重焚火烧死、芳来岛神像倒塌的那一日。

但是她江临从黑暗中碎片，没有找到盛知微的气息。

姜采心中茫然。

盛知微不在这个碎片中，这个碎片中的记忆，则被姜采身边的江临清楚地到。姜采转头去江临的表情，但这个魔王一贯冷肃，黑『色』贴身的武袍一扬，完了记忆后，他转身便走，寻找新的碎片。

姜采不出来江临的想法。

她跟随他，试探道：“救下那样的她，你会不会后悔？”

他在三重焚火中陨灭，一切不能重来。他以魔身来保护盛知微不用嫁给谢春山，他用魔的存在将芳来岛遭遇的那一难放……于是修真界人人都会注意到芳来岛，注意到芳来岛藏魔。

而不愿意嫁谢春山的盛知微，则得到了忽略——他用他的『性』命，帮她解除了她的婚约。

但她之后为了复活他，始逆转芳来岛残缺不的功法，做出了很多傀儡。她修为提升得非常快，伴随的是她越来越面目不堪。

这样的盛知微，江临会不会后悔救她？

江临嘴角轻轻勾了一下，道：“虽然我不是后的我，但我约知道后的我的想法。我当然不后悔。”

他做任何事都有原因。

做魔王时杀无赦的是他，装修士时纯然无害的也是他。他从来不后悔。

江临又说：“我若真的为救她而死，我自然从不后悔。但是知微如这么在意我后不后悔的话，一直想问我后不后悔，一直沉『迷』于这个……约是幻境？她沉『迷』在这个幻境中，不肯跟你回到现实界中，那便说明……”

姜采替他回答：“她很后悔。”

江临目『色』微暗。

他凝望幽邃地，小小的碎片如星辰般在时光长河的两岸闪烁。他身形修长又挺拔，侧脸俊朗万分。他持剑而行的模样，巍峨昂然，无所畏惧。他身上有魔人两重模糊的气息，这让他介于两者之间，气质危险又动人。

姜采有些明白盛知微为什么明知他是魔，也那么喜欢江临了。

江临幽幽说：“七月七日，万人来诛；血漫芳来，神像倒塌；爱人被焚，永生不见。在知微来——

“那灰飞烟灭的，本应是她。

“她一直很后悔。也许后悔与我遇见，后悔带我回芳来岛，后悔自己不想嫁给那谁，后悔在我死后她逆转功法，快速获得修为的同时是离不男人，越是后悔，心魔越重。

“她拼了命想复活江临，可她也不敢面对复活后的江临。她拼了命想留在这个虚假幻象中，还要被我亲手打破……可怜啊，知微。”

江临这么说，姜采心中忽然一动，拉拽住他：“我想到她会躲在哪里了！”

——她会躲在她最不堪的时候，她会一次次面对自己的噩梦。

姜采江临同时想到了一重两人都没有亲眼见过的时光碎片，当即毫不犹豫地去寻找。

姜采问他：“我想杀她也罢，你为何也想杀她？”

江临：“你不是说这一切都是幻象，都是假的吗？在你真实的界中，我不是已经死了很久了吗？守一个早就死了的我干什么……她应该回到现实去。”

江临又道：“是我没有教好她。我然不会养孩。”

姜采沉默。

半晌她轻声：“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你真的很残忍，很无情。”

江临回答：“我没有那种感情。

“我本是魔，爱上一个魔本就是受罪。我死了是活该，不必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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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进入了一个被他一直忽视的碎片中。

这个碎片，发生在芳来岛神像倒塌、江临陨灭之后。盛知微始逆转无生皮逆元骨，每日每夜地躲在地宫中，拿活人活实验。

芳来岛的岛主盛明曦，作为她的母亲，生下这个分高的女儿，从来不能对女儿的修行有发言权。何况逆转无生皮逆元骨，本就是芳来岛自傲明君死后五千年来的夙愿。

当初魔疫来袭芳来岛，女修送盛知微去时光长河避难，也是因为她求傲明君，希望傲明君给家一个出路。可惜傲明君当时因为被百叶刺伤，道体快崩塌，他活不了多久，帮不了这些女修。

他只能启秘法为芳来岛命运占卜，从一众女中选出盛知微，说盛知微也许会帮她。女修怀抱这样的希望，启血祭送盛知微离，当盛知微再次回来的时候，她然，能够研究那功法，修改那功法。

但是她修改功法的那些年，芳来岛死了太多为此牺牲做实验的女修，死了更多的来岛中做客的男修。

在江临死后的一百多年中，芳来岛热闹无比，每年都举办各种宴席，还广门路，收更多的女来修行。

芳来岛做的是杀人生意。

他收的很多女，以妖为主。因妖势弱，因刚刚化出人形的妖，能力都非常弱。比如雨归那种。

这些女，一方面用来搪塞修真界，一方面用她做实验。

芳来岛每年的“品花宴”，都是一场蓄意谋杀。

选中的男，都在日后被盛知微实验。失败者做了傀儡，功者炼了“无生皮”，来为她这个逆转了功法的“逆元骨”提供生机。

傲明君时期的无生皮逆元骨之间，提取生机是不需要用床笫之事来作为的。但傲明君死后，修真界的男人对芳来岛的女修怀恨在心，这门功法修改后，女为“无生皮”后，男靠在床笫之间征服她，来获得修为，获得修行生机。

所以盛知微在这个基础上重新修改的功法，也离不“鱼水”二字。

江临姜采踏入这个碎片中，感受到气息的时候，便能感受到交、欢的气息、味道。姜采皱了一下眉，江临则面不改『色』地走过，如同没察觉一般。

姜采心叹，想不愧是他。

二人抓紧时间寻找进入这里的盛知微，生怕盛知微在这里做什么，改变了这个碎片的轨迹。幸好，他发现这个碎片没有经过改变。这个碎片中的“盛知微”在地宫中与数名男排队行事，姜采二人则在芳来岛通往外界的海滩上找到了进入这里的盛知微。

盛知微之前他打了很久，燃烧道元，道体本就摇摇欲碎。她被吸进这个记忆中，想要离，没有力量抵抗碎片对她的吞噬之力。

她无法离这个碎片，也不知道自己改变这里的轨迹有什么意义，更是到那些男、到“长水”就觉得恶心。所以她不靠近芳来岛的中心，躲在海滩上，日日夜夜望这片蒲涞海。

她幻想能够脱离这一切，直到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盛知微回头，夜『色』下，沙粒被风吹扬，她到姜采江临落了地，她走来。

盛知微她二人：“来的好快。”

她姜采，语气嘲讽：“我打不过你了，你杀了我吧。”

她再江临，说：“你也想杀我，那就杀了吧。反正我没有力气抵抗了，反正我做所有事，你都不领情。”

江临：“姜姑娘，此事让我来解决。”

姜采说好，后退了一步，将位置留给江临。但她站在那个方位上，进可攻退可守，分明也怕其中生变，自己来不及应对。

江临走到盛知微面前，手中剑抬起，再一次地抵那曲腿抱膝坐在海滩上的少女。盛知微仰头他，脖颈上之前被他刺出的血也没有擦干净。

她用冰冷的眼神他。

江临：“你要复活的不是我，是你想要的美好记忆。你怀念的我早就死去了，复活之术带给你的是无穷无尽的悔恨。即使复活我，因为你我的经历，你也无法面对我，你惧怕让我到你现在这个样。”

盛知微冷笑一声。

她说：“不错。”

她用怨毒的眼神他：“所以我要留在这个梦境中，所以我不想出去。但你都『逼』我出去，都『逼』我醒过来。尤其是你，你根本不爱我……”

她的怨毒化作魔气，包裹她，让她面目变得狰狞可怖。她又要失控了……

江临忽然俯身，将她抱入怀中。

她的抱怨化作云烟，眼神怔忡，呆呆的。他单膝跪在地上，黑『色』武袍上的血腥味时而传入她鼻腔，他一手持剑，一手搂住她脊背，紧紧地抱住她。

他是江临。

盛知微的怨愤这样消失，控制不住的魔气又被压了下去。她怔怔地任由他抱，听他在耳边轻声：

“听，知微。

“不要再回头了。过去的事情都结束了，噩梦也会结束，我也已死。现实中我也不想再‘复活’，面对你的愧疚。

“我一手养你，教你人，教你修行，可我是魔，我约没有教会你爱是什么，因我自己都没有这种感情。可我依然是养你教你护你救你的人，是我没有教好你，我然不会养孩。

“未来的路你自己走吧。不要害怕，不要等我。我虽是魔，可我也希望你好。”

盛知微预感到了什么。

她眼中泪徐徐落下。

她想挣扎出他的怀抱，可她太留恋他，太舍不得他带给她的温暖。她在心里尖叫“你要做什么”“不要离我”，可她实际上，只是两行泪水从空洞的眼眶中掉落，贴在冰凉苍白的腮面上。

下一刻，“噗”一声，他另一手的剑抬起，从后刺入她心脏。

这一剑没有停，刺入她的心脏后，剑依然深入，直到剑锋破她的前襟，也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盛知微低头，这把剑，将两人一同刺穿。她终于以真实的面目面对真实的江临，是同归于尽的法。

她抬起头，他手搭在她脸上。他低头，在她唇角轻轻一吻。

他说：“别怕。你心魔深种，执念不消心魔不解。非此法不能缓解你的执念……我没有教好你，我拉你一起死，如此，好好与我告别。

“知微，你最后悔的……不是无法复活我，而是不能我一起死。”

盛知微眼中泪无声无息地掉落。

她猛地张臂，紧紧抱住他。魔气笼罩二人，吞噬二人。她哭得浑身发抖，鲜血从二人的心脏中汩汩流出。

心事被说中，她嚎啕哭起来，哽咽啜泣，浑身发抖。

海滩上，月明星稀，海水卷『潮』。她紧紧搂他，拥抱他，抚『摸』他面孔。她颤抖叫他：“江临，江临。”

她失落地、难过地、欢喜地、『迷』惘地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

他低头她投来他常有的那种稀疏平常的眼神。

他这样的眼神，像一朵花，像一棵草，像不为任何人驻留停步，不为任何人回头等待。

可她依然为这样的眼神心动。

他拥抱她，带她的愿望，像她一直期待的那样，一同赴死。二人魂魄在地间消失，化作云烟。

扶疏旧梦，对于盛知微来说，就此结束——

“微雨临江，恨其相逢。

微雨临江，恨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