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王朝和朔三十五年，皇都洛安城集市。

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缓缓而行，不时停下脚步，四下打量一番，微微颔首，又再继续前行。

那中年人面容清瘦，双眉斜飞入鬓，眼睛炯炯有神，衣着虽然普通，气度却是不凡。

他乃是江南烟雨阁一名博学之士，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冶字，外号“铁镜先生”。

他的另一重身份，则是通晓天文地理、善使奇异法术、能知将来祸福的术士。

术士与方士道士之类不同，他们以治学为毕生目标，并不信奉神仙，亦不追求长生不老。

他们所做的学问，也不是那种寻章摘句的腐儒之学，而是想要穷究天下至理的大学问。

至于奇门遁甲、奇能法术、阴阳五行这些，在他们眼中，只是治学之余，顺手习得的微末技能而已。

此刻铁镜先生停住脚步，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眼中却现出忧虑之色。

他思忖片刻，闭上双眼，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放在离眉心六七寸之处，心中默念咒语。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原本漆黑的瞳仁外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白翳，看上去就像是一名瞽者。

这乃是他施展的一门法术，名为“玄瞳术”，可以看到这个世界表象之下的更多奥秘。

借助玄瞳术，铁镜先生眼前的景象已经和往常迥然不同。

五彩缤纷的世界只剩黑白灰三色，街道与房屋的轮廓变得十分模糊，天地之间似乎分出了层次，越靠近天空的地方越是明亮，而越接近地面则越显灰暗。

每个人的相貌也已看不真切，只能勉强看出男女，身体更像是裹在一团灰雾之中。

但所有人头顶神会穴上方约三寸之处，都有一团指甲盖大小的球形白光。

那便是人的精魄之所在。

一个人朝着铁镜先生走来，看身形像是一名妙龄少妇，她转头盯着铁镜先生看了片刻，突然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铁镜先生冷笑一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看到那少妇精魄黯淡飘忽，而削瘦的肩膀之上，长着的却是一个白色的狐狸脑袋。

那显然是一名狐妖无疑了。

他向着人多的地方慢慢前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至少看到了六七个狐妖。

“唉，这世道可谓妖孽横行，按此推算，这洛安城中，怕是有成千上万名狐妖混迹其中。”

铁镜先生在心中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这些妖孽的存在，虽说并无大害，但长此以往，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那边的人，你给我站住了！”

这时他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怒喝之声。

铁镜先生抬头一看，身旁是一家酒楼，一名男子站在二楼栏杆之内，伸手指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就是你，莫要走！”

那男子在栏杆上一撑，竟然从二楼直接跳了下来，稳稳站到铁镜先生面前。

一个老仆模样的人从酒楼里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口中埋怨道：“公子，你这又是干什么？”

周围无事可干的闲人见有热闹可瞧，纷纷围拢过来，其中一人说道：“这不是沈家的大公子么？”

“哪个沈家？”旁边有人打听道。

“还有哪个？就是这洛安城里最大的富商沈万堂，这一条街的绸缎铺、当铺、药材铺，可不都是他们家开的么？”

“哟，这可不得了！”

那沈家大公子站在铁镜先生身前，沉着脸，将手中折扇轻轻摇动。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已观察许久，发现你这人来路不正。”

“哦？愿闻其详。”铁镜先生平静地说道。

“你在这市集之上走来走去，已有一个多时辰。既不像在找人，也不像在闲逛，你说，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铁镜先生淡淡一笑，说道：“这话就说得奇了。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在这街上逛逛，不知道触犯了哪条律法？”

“哼！你贼眉鼠目，形迹可疑。而且遇到貌美女子，就盯住看个不停，我怀疑你有所图谋。”

“沈公子，这人是个瞎子，怎么看貌美女子？”人群中有人起哄道。

“瞎……瞎子？”

那沈公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说话之时从不拿正眼看人，这时候定睛一看，才发现对面之人眼珠之上蒙着一层白翳，确实像是个瞎子，不由脸上微微一红。

“瞎子怎么着？瞎子就不能犯法了？来人，将此人送到官府去，一顿板子下来，不怕他不从实招来。”

“哎哟公子啊，你可别闹了。”他身后那老仆模样的人说：“报官也得有个罪名吧！这位先生只是走在街上，又没偷又没抢。公子你快回去吧！待会给老爷知道你在外面惹是生非，连我都逃不了一顿臭骂。”

“嘿，我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哪里惹是生非了？”沈公子不以为然地说：“我学了一身功夫，碰到这种来路不明之人，还就得管上一管。”

铁镜先生哈哈大笑：“这位公子既然一身武艺，不如去捉两个强盗。我听说这洛安城外最近有强人出没，专劫过路行商，公子不如去将他们一网打尽，也算为民除害！”

“哼，我看你就是跟那强人一伙的，白天先来踩点，晚上就打家劫舍。”

铁镜先生摇了摇头，抬头望天，自言自语道：“天地不靖，邪魔横生；荧惑守心，两月相承。灾变之像已显，人间或将大乱。年轻一辈，要都是这种酒囊饭袋，那可该怎么办呢？”

“你说什么？”沈公子面色一寒：“谁是酒囊饭袋？”

“你既然认定我是歹人，何不拔出腰间长剑，架在我脖子之上，直接把我送入大牢？”

“我正有此意。”

沈公子手握剑柄，突然脸色一变：“你是个瞎子，又怎么知道我腰间佩着剑？”

铁镜先生收回法术，白翳瞬间褪去，一双漆黑的眸子中精光四射。

“我用眼睛看的。”他冷冷一笑：“我不光看到你腰间佩有长剑，还看到你周身妖气不散。沈公子，你最近可是交到了什么密友？要知道轻纱罗帐虽然销魂，却也容易催人老啊！”

沈公子猛地后退两步，厉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假扮盲人？”

“盲人？”铁镜先生正色道：“我是在看你们看不到的东西，你们一叶障目，身在梦中而不自知，只怕到时候悔之已晚。”

“你！”

沈公子咬咬牙，想要拔出腰间长剑，可那剑像是焊死在剑鞘中一般，使尽吃奶的力气也休想拔动半分。

“祸之将至兮，昏天黑地；酒囊饭袋兮，哭天抢地……”

长吟声中，铁镜先生背负双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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