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窠寺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

绿雪一时间难以接受消化这么多的信息。

“师尊，我还有个疑问。就算其他人的推论你目前都是正确的，为什么到现在，你不都疑心那位夜倾先生来这儿的目的呢？他知道很多的事，这很可疑吧？而且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并不像会屈就郑府的一个普通门客……”

谢君山闻言，点了点头——

她一样认为虽然目前上天入地也挖不到想不出夜倾其人什么来头，从前看过的仙界故事会话本子搜刮了一圈也没他什么原型。

但不可否认，夜倾是一个胸有丘壑之人，不似她这种躺平任嘲的曳尾于污渠之辈，也如绿雪口里所说不像一个会屈就郑府的普通门客。

分不清是敌是友，但夜倾他似乎……总有意无意地在引导着她抽丝剥茧——

一步步揭开郑府与和宣国的秘辛。

如果谢君山没有猜错，夜倾既然有意利用她，那她何不成全他一番用心良苦的布局，反利用回去何乐而不为？

——反正我都要查和宣国的事，有他夜倾在，事半功倍，总不是什么坏事。

谢君山垂下目光，定定对绿雪道:“绿雪，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对夜倾这个人，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

“艾姑娘、黎公子歇下了吗？可曾吃饭？”

小院的外门一扣三响。

清泠泠的少年音此刻卸了几分威严，听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的舒畅。

正想到夜倾呢，话还没落他就来找我们了——

谢君山递给绿雪一个不要轻举妄动、遇事灵活应变就好的眼神，又想起来之前自己捏诀造了结界，外边的人听不见声音也进不来。

重新捏了个诀，化了结界，迎了上去——

门口笑吟吟站着的，果然是夜倾。他朝谢君山挥了挥手里精致的三层小食盒。

“我不惯郑府的饮食，找了小厨房自己做了点小菜。艾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否让在下入内一道吃个饭，尝尝在下手艺？”

夜倾说这些话的时候，绿雪在一旁腻得慌了一身鸡皮疙瘩——

夜倾眼神太粘，就跟稳稳当当扎根师尊脸上一样，任谁也扒不下来。

要不是师尊有言在先，他现在不说出手，至少该出言给他个教训了。

再看看师尊，不愧是个惯会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

眼皮都不抬一下，从善如流就接过夜倾的小食盒。

谢君山毫不客气道:“是我们师徒二人的荣幸。”

……

这个精致的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绿雪忙着布桌添碗筷，谢君山跟夜倾一道打开食盒。

除了香酥苹果、杏仁佛手等几样甜品，几道爽口家常小菜，看着色香味俱全，让人望之生津。

谢君山夹了一口香酥苹果，蜜意拔着丝儿，囫囵吞了下去，一脸不可置信道:“这些真的都是你做的？”

有道是君子远庖厨。

夜倾这样的人能亲自做出这些，谢君山暗自一想，便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恩，都是我做的。艾姑娘，你是南方人吧？”

谢君山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才是真实的，按道理，她应该就是清渊国的人。清渊国属于南方，是以夜倾做菜的时候，特意多搁了点儿颜色鲜亮的辣椒。

转念又想起来，这么多年后龙窠寺里再一次见面时，她喂给自己一块甜食。

会不会谢君山现在除了辣，也爱吃甜呢？

有心想还她几千年前的收养之恩，没想到现实却这么麻烦，考虑了这个，还要考虑那个。

堂堂魔界三皇子夜倾，蹙着眉头在小厨房里捯饬了许久，才捯饬出这三层食盒的菜——

好在，看她的表情，似乎是极为满意的。

“嗯，我的确是南方人。夜倾先生问这个何意……”

夜倾黑曜石般的双眸垂了下来：“我一直挺想做南方的面食，包子之类的。总是不得要领，每每失败。所以上次还挺馋你徒弟手里的肉包子……”

这招算什么……以退为进？

绿雪在心里默默翻了一记白眼。

冒着热气的一桌烟火气的人间菜肴，不同于天心国盛宴的玉盘珍馐，但谢君山吃得更有胃口。胃口一好，顺着对方的话慌不迭接道:“好说好说，我可以教你做包子。做包子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夜倾抬起眼皮，辨不出什么神色，只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艾姑娘的意思是，想要收我当你的徒弟，学做包子？”

我的话是这个意思吗？好像哪里对，又哪里都不对？

夜倾看出了谢君山眉色间的怔忡，极为善解人意道:“艾姑娘若是觉得不方便收我为徒，我收艾姑娘为徒也是可以的。艾姑娘想学算卦，想学家常菜或者别的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羽睫狡黠地一扇，夜倾道:“我会的，可比你想象中的多。”

如果说之前绿雪心里白眼翻了一记，眼下白眼在心头翻得便是海浪滔天——

还以为多大尊佛多大的本事？我说嘛，一看就也是一个恋爱脑，说这些话也不知羞的。

绿雪赶紧夹了一口小葱拌豆腐压压惊。

不知道是不是后知后觉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事——

谢君山明明知道自己这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仍大脑昏沉，认真思索。

好像这个人是比自己会的多懂得也多，但仙界没有这个先例，她没法认一个不知来处的人为师。

可他浸着一身茶味，真真的很蛊惑人。

谢君山不争气地想了又想，心下一横道:“如果你起先说的话真的不是开玩笑，我愿意收你为徒，教你做包子……左右我还欠你两个包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谢君山真的愿意收他为徒弟了？

绿雪心里很别扭，但是一想到谢君山在他之后收徒，自己就不是资历最轻的那个，好歹有个人给自己垫背托底了，红袍那个娇滴滴的红孔雀也不会只逮着自己喊“师弟”。

心里莫名又生了几分顺畅。

“咳……”绿雪一脸阴晴不定，神色复杂地看向夜倾:“恭喜你啊，师弟。终于你做了别人的小三……”

夜倾:“……”

谢君山:“……”

谢君山嘴边的糖醋排骨，突然就不香了。她放下筷子，一脸真诚向夜倾解释道:“你绿……黎师兄的意思是，你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师兄，只是这趟没出门。师门你排行老三，你别误会师尊我的私德啊……”

夜倾点了点头，神色黯然了几分，道:“我之前就知道，我有两个师兄。”

我从来都不可能……是你的唯一。

这下却是谢君山震惊了，颤声好奇道：“你知道？”

夜倾迅速恢复了那副清冷威严的样子，淡淡道:“嗯，我说过，我算得出来。你都自称自己师尊了，定然不是凡尘之人吧。”

谢君山闻言泄了气——

原来千算万算，“称谓”这样的细微处却不想漏了马脚。

那就干脆索性赌一把，我坦诚相待，看他日后会不会也对我坦诚相待好了。

谢君山不动声色又捏了个诀，造了一个新的结界。

谢君山道:“如果说我是神仙，你相信吗？”

夜倾道:“信。”

小伙子很有眼光嘛。

夜倾不避目光，看着谢君山，笃定道:“因为只有神仙，长相才能这么无辜，好欺骗世人。”

吧嗒一声。

谢君山筷子落地了。

夜倾眼疾手快，比绿雪速度更快递给谢君山一副新的筷子，又把一盘谢君山没有怎么动过的绿色蔬菜往她面前挪。

“所以我的神仙师尊，你能不这么挑食，能多吃点儿蔬菜吗？”

谢君山不知道夜倾怎么一会儿针对她一会儿又关心她，瞧不透这少年心思，索性便不瞧了。

谢君山嘴里嘟哝，小声抗议道:“我平日里经常吃土豆泥包子。土豆是蔬菜，我没少吃……”

夜倾寸步不让道:“但土豆不是绿色蔬菜。”

谢君山没有想到对方如此死磕，也毫不退缩:“岂不闻白马非马？”

……

一桌三个人，只有绿雪从头到尾老老实实干饭。

他实在想不通，仙僚百家孤立边缘谢君山时，她的脸皮不说一丈也有八尺厚，能自动屏蔽这些外界干扰。怎么这会儿，会为一个吃绿色蔬菜的事儿上，跟刚收的徒弟犯上拧巴劲儿。

绿雪盛了碗鲜醇甘爽的茶汤，继续压压惊。

夜倾不知道神仙本不需要进食，以为神仙应该像人一样荤素搭配膳食均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犯浑僭越，把那叠绿蔬推到了谢君山面前。

当下就有些后悔，还是先服了软，讪讪道:“郑知县给师尊跟……师兄的补药茶，你们都没喝吧？”

谢君山抖了抖衣袍，咕噜一声滚出来两个小容器。

里面装着郑知县老爷亲手递给谢君山跟绿雪的温补之药。

“我们都没喝，也没教郑知县察觉。”谢君山本来也没置气，眼下更是完全忘了刚才的口舌之争，把两个小容器的盖子一一揭开。

“奇怪，怎么颜色也不一样。”

“我看看。”夜倾凑了上去，脸上露出古怪神色，道:“这两样，一样是绿茶打底，文火熬煮加了蒲公英，清热解毒又养胃护肝……至于另一样嘛，红茶吊底，加了红藤丹参制过的淫羊藿……”

夜倾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谢君山不解其意，啧啧感叹这么好的人才，没被圣药仙尊捡去，而被自己捡漏当了徒弟。

所谓运道守恒，诚不欺我。

谢君山见对方说一半不说了，一脸好学，真诚问对方道:“那另一样有什么作用呢？”

根据前一样的作用，谢君山猜测另一样估计也差不离。郑知县老爷真的对她师徒二人手下留了狠情罢……

再是稳重腹黑的少年，提到这方面的话题，脸颊也不自觉染了一些绯色。

“另一样的作用……女子……助孕之物。”

噗！！！

这已经不是手下留狠情的面子了。

看来给自己的才是重点，给绿雪的是沾了她的光，才是老老实实正经温补之物。

郑知县老爷不仅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麻溜利索地好，这行动力，更是惊人呐！！！

只是郑知县老爷他想不到的是，他一心想抬举自己当夜倾的小妾，自己却先一步当了他的师尊。

造化便是如此，不知道他老人家知道了作何感想。

谢君山虚咳一声，掩饰尴尬，总结道:“夜倾你的意思是，这里面都没有阿芙蓉大补药……那阿芙蓉大补药，我们去哪里才能寻来呢？”

阿芙蓉大补药一定有问题！郑渔也说了，若是她喝了，他便可以控制她的心智。

夜倾黑曜石般的双眸眯了眯。

纡尊降贵拜谢君山为师，居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之下，看来也不是全无好处嘛——

至少谢君山她现在很合理自然地叫他“夜倾”，而不是他“夜倾先生”这把人扯得老远的四个字。

“师尊随我去外边院子一趟，就说想唱戏折子了，找几个将成傀儡的人过来。我有办法从他们那儿得到阿芙蓉大补药。”

“我看郑渔带那几个人对你也颇为恭敬？这也是被控制的结果？”

“嗯，他们受郑知县老爷控制，对我有几分薄面，样子上的尊敬罢了。但并不从心，他们已经，没有心了……”

“可是实不相瞒，戏班班主的身份是我胡编乱造的。若是真让我唱戏折子，又不能引起他们怀疑，我该怎么办？”

“话本子你常看吧？脍炙人口那几首你总能糊弄几句过去……”

“嗯？比如呢？”

“就那些始乱终弃的，一句话不丢就消失在别人生命的那种……你总会吧。”

……

谢君山心里怵得发虚。

夜倾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他的话里有话、言之极为有物的样子。

他是在……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