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隐去后，夜色如点漆，缺月挂疏桐。

整个郑府内露湿红新，玉露湖积水空明。

呈现出几分细致的柔和。

湿润的春霭里，草露沾了衣。夜倾手足无措地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皱成一团儿的谢君山。

虽是早春，她哭起来时呵出来的气，迅速拢成了一团雾气。就像几千年前同一片雾气。

那团雾气叫夜倾盯得出神。

手里的孤灯什么时候滑落了，也没有知觉。

于是那一缕豆大的微光，打了个旋儿，又稳稳当当立在了地上。

照着容色如寒玉的两人，对着湖影成双。

谢君山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但夜倾明显还不能适应她这个样子。

翻脸？我刚才……有翻脸吗？？

他伸出手想去替她拭泪。想了会儿，觉得始终不合适，又把手缩了回来。

“对不起，师傅。我见你差点儿被郑公子孟浪轻浮，但你却不怎么放心上，也不当回事，我……我……”

“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本来都到了嘴边，夜倾咬了咬牙，又极为别扭地囫囵吞了回去。

脸别向一边。

你要真是被一个蝼蚁欺到这般地步，那会是我毕生的污点。我以后即使大业达成了，又怎么好审视自己，曾经蠢到利用你这样的人来布局。

……

谢君山闻言，反应却是：原来只是为这个啊。

那我好好跟他解释应该就没事了。

谢君山止住了抽泣，长舒了一口气，道：“夜倾，对不起啊。为师曾经说过，为师是仙界的神仙。你还记得吗？”

夜倾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谢君山不以为意，有理有据道：“所以为师的修为，要用在关键时刻。就像钱，要用在刀刃上一样……”

高情商：钱，要用在刀刃上。

低情商：你师傅我很穷没什么灵力修为。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夜倾不想接受谢君山的无脑洗脑，但还是垂下眸子：“师傅怎么想，怎么做，都是对的。”

他认清了事实。

确实……他对谢君山无可奈何。

误会解开了，雷不打了，夜里有自己小徒弟相对，人也不那么孤独了。

那就只剩一件事了。

谢君山匀了匀呼吸，坦然问道：“在医馆的时候，我看到你周身隐隐有一些魔气。我一直没问，夜倾……你是魔界的人吗？”

小徒弟夜倾平日没有魔的气息。按道理，修为高的神仙可以对另外的神仙伪装，神仙可以对凡人伪装。

但魔……不能。

魔气的丰沛充盈，是一个魔生下来的标志，也是无可藏匿的。

打一个比方，神仙可以伪装了去魔界当卧底。但魔，即使变换长相匿了声音，也不能去仙界门口兜哪怕那么一小圈儿。

会暴露地很彻底。

但夜倾出现得过于巧合，行事也极为古怪，似乎有他的目的与考虑，一步步引导着谢君山做接下来的事。谢君山不得不对他生疑。

夜倾没有料到自己一直藏得很好，却在医馆怒发冲冠。为了给谢君山出头，而差点功亏一篑，把一腔努力付之东流。

夜倾心下复杂，讲不清是幸好，还是遗憾，在医馆时自己没来得及真的这么做。

谢君山起先没问，他还以为这事翻篇了，她并未察觉。在那么乱的处境下，谢君山竟然能留意到自己那个时候那么细微的变化。

更没有料到，她想到她的疑问，也不去试探，当着他的面，坦坦荡荡就问了出来。

“魔界嘛，我倒有所耳闻。师傅，你说你是仙界的神仙，那你……讨厌魔界吗？”夜倾支着脸，淡淡地问对方。

长夜无星。

但黑曜石一般的双眸蓄满了惑人的星辰。

夜倾没有回答谢君山的问题。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甚至，反客为主，轻飘飘地把矛盾从自己身上掀过，抛给对方一个新的问题。

谢君山也不是傻子。但她也不恼，想了想，摇了摇头。

虽然仙界跟魔界时有大战，一动干戈便数百年不停歇。但那也只是各有自己那套自恰的逻辑，涉及天然立场的问题。

抛开这个，仙界的花盛开时，魔界的花一样会盛开。魔界的魔也好，仙界的仙也罢，都有善有恶。善的仙身上也曾背负着不该有的杀戮。魔界里的魔，同样有可能在黑暗中在泥淖里，成为另一个人的光。

说讨厌魔界，委实谈不上。就像谢君山对仙界，不算喜欢，也没有相恶厌倦。

她只是觉得无所谓。

谢君山的一番表现夜倾倒不觉为奇，他自动略过了对方的坦荡，只把这当做谢君山的周演与敷衍。

而谢君山想了想，魔界据说只有三个人姓夜。魔界的老大，她没有见过，但听说是一个姓“夜”的冰块脸。但夜倾只是清冷威严了点，人还是挺温暖细致不说。夜倾的年龄，也对不上；

至于他的两个儿子呢，听说是身娇玉贵极爱享受的两个主。这跟夜倾平日庖厨间游刃有余的做派，更是差得八竿子打不着的远。

谢君山仰起头，郑重道：“以后，我们师徒间有什么都直说吧。你现在不想说的以后愿意说的时候，可以告诉我，我等你。但是从现在起，我不会骗你。”

这好像，不是谢君山头一回说如此意思类似的话。

毕竟，谢君山有过遗憾，不愿意再犯闭口不说终生抱憾同样的错。

……

“阿君，真的是你？”

谢君山视线里多了一个眉长眼细的姑娘，提着一盏淡黄色的孤灯，轻轻巧巧就到了她的跟前。

是……小照姑娘！

“小照，你认出来我的暗号了？金风、玉露、照君、草包？”谢君山眼前一亮。

小照姑娘一脸茫然，然后笑了，快言快语道：“你不会信我们真有默契吧。原来我们一起做测默契的题，是当时我怕你难过，提前看了你的答案，才回答差不多，用来唬你的……阿君你的脑回路，全天下怕是也没有人能跟上吧。”

明明作为魂息早已感觉不到冷，但小照姑娘还是觉得谢君山身旁那个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凉飕飕的。

“好了好阿君，对不起。我是先急着去找小黄，聊了会儿，听说你现在住这边，才过来找你的啊。”

谢君山撇了撇嘴，想反驳。

虽然跟我有默契的人可能性少之又少，但也不是一个都没有，你也不要一竿子打死啊。我的小徒弟，不就跟上我的脑回路，猜出来我耗尽毕生才华，用心作诗留下来的暗号吗？？

不过……等等……小照姑娘说小黄？

她站在戏台下，果然寻的是他！这应该也是，她来郑府的目的。

“小照，你说的小黄是唱戏的时候站我身边那个穿黄衣服的年轻人吗？”

小照姑娘顺嘴接道：“对啊。他就是我一直找的恩人小黄。但是他现在变傻了，我得想办法让他尽快恢复过来。”

误打误撞，按照衣服颜色暂时定的名字，还真是合了小照姑娘生前恩人的名字。

原来小黄他，就是小照姑娘恩人的转世？

……

谢君山刚当了神仙后，好一段时间极不踏实。那时还是武神的她，去凡间做任务时，恰好有闲的不当值的时间。趁那段时间可以随心自在地摸鱼，谢君山翻山越岭，认认真真去找了芳心国里陪伴她的小猫多次。

但遍寻无果。

无论遇到多少毛色光亮肚皮柔软，甚至更为漂亮的小橘猫，都不是她从前遇到的那只。

也就是在这个路途中，她遇到了小照姑娘。

小照姑娘与她认知里的魂息有很大不同，她性格活泛，话多心灵。肢体仍然同人一般轻轻巧巧，面上也无任何苦气。

小照姑娘灵力充沛，修为甚高，但气息里没有任何强势的攻击之意。

她成为魂息，只是因为想达成自己闭眼前唯一一个执念。

——她要找到自己的恩人小黄。等还恩一百世后，自己甘愿从这个世界彻头彻尾消失。

谢君山也曾突然生了轴，问过小照姑娘为什么不是九十九世，或者一百零一世这样并没有什么营养的问题。

小照姑娘当时也认真想了想，告诉谢君山，一百听起来是个极好的整数，寓意圆满，这可能是某种仪式感作祟。

谢君山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总而言之，谢君山找小奶猫，遇到了找恩人转世的小照姑娘，两人相识里也多了几分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惺惺相惜。

“师傅，这位姑娘是？”

夜倾毕竟要隐藏身份，不能装作一副多见世面，知道对方是魂息的样子。

把前面谢君山说要坦诚相待的话直接丢到九霄云外。

小照姑娘这才转身，好好看了眼拥有这具凉飕飕目光的主人。

对方本相，不是魔……也不是神，唔……怎么会，看不出来是什么。

那就简化，全当对方是一个十五六岁没见过世面的人间少年好了。

小照姑娘摸着良心对夜倾保证说：“年轻人，别看我貌美如花，但我其实是一个好姑奶奶，你不要害怕。我是阿君的朋友，不会伤害你的，我也不会伤害别人。”突然想起来大事一桩，小照姑娘把手里的孤灯朝背后拢了拢，遮了遮。“年轻人，对了。我的孤灯虽然漂亮，但你不要直视我的孤灯哦，也不要卯劲嗅我周身散发的异香。像平时一样匀整呼吸就是了。”

在几千岁的堂堂魔界三皇子面前充姑奶奶？

因为小照姑娘跟谢君山的亲昵，夜倾本能生了些抵触……他在心里替自己解释了一番：修为这么强的魂息，跟谢君山走这么近，要是搅了他的大业怎么办？

是以明明是好心的话，落在夜倾这儿，只教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明言不嘲对方，但也觉得对方……会不会过于自恋了。

都说魂息散发异香。

但夜倾觉得，魂息味道有异于常人确实不能否认。可他不喜欢这种浓重的脂粉类的味道，觉得这委实跟“香”字……挂不上钩。

在夜倾看来，若说能称之为香气的：

土豆泥包子跟肉包子人间烟火气抚慰人心的香。

还有就是，谢君山小白花儿一样斯文单薄的一身上……终年不散的……

淡淡茶香。

只是这谢君山，身为一个神仙，就这么堕落不上进，这么爱跟神仙都避之不及的魂息交朋友吗？她跟黎黛，他几乎知晓全过程，还可以理解。跟精怪宋风眠，它也基本目睹了所有。

但这个小照姑娘，又是怎么认识的？她比黎黛，可是强了太多不止。万一小照姑娘，也是捏了一副面具，实则对谢君山会加以伤害呢？

虽然，怎么看，怎么不像。

夜倾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念头剑走偏锋……不着调了些。

让夜倾胸闷气质窒的还有，来一个白鹤仙尊白衣话唠怪直接叫她“君山”就算了？这会儿怎么又来一个小照姑娘甜甜腻腻地叫她“阿君”？

凭什么……他就只能叫谢君山一声“师傅”，或是一声“师尊”。听起来无甚特别，那般疏远。明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相濡以沫的人，是他跟她？

小照姑娘说话间终于对上了夜倾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噫？！她跟阿君吹捧她的恩人小黄时，阿君也曾跟她一脸骄傲说过，她的小橘猫，有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会不会……

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小照姑娘一惊一乍地拍了一下谢君山的肩头：“他就是你找的小奶猫的转世？”

谢君山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小照姑娘见了，急得直比划：“你的小橘猫也会转世投胎啊，说不定这一世就成为人了呢？就像，我现在找到了小黄的转世？”

噗！！

夜倾一直既害怕，又期待谢君山有朝一日晓得，自己就是芳心国那只小橘猫的事实。没想到真相却从这个一惊一乍的小照姑娘口里蹦哒出来。

除了自己不是转世，当初是因为所修魔功，暂时化为猫身，这一事实。

怕她已经忘了……

怕她记得但表情淡然……

怕他一直不敢去自证……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的真相，实则是她一直在乎他，抛弃他的事，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怕自己因此大业之计生退却之意。

但原来，她就算一时心血来潮也好，也是真的找过他的。

也有用心跟别人描摹自己是怎样一副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