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谢君山连连数问，魁星仙尊神情纹丝不动。他的脸，像是被人熨成的极平整的一叠……脆而韧的纸。

虽然薄，但风吹不皱，雷打不动。

其心志有多坚，可窥见一斑。

这叠脆而韧的纸这会儿终于有了翕动，只口口声声仍是掷地有声的“何过之有”。

对方口若珠玑，且气场过于强大压制——

吃了没文化的亏，气场又羸弱如游丝的谢君山气得接不上话，内里闷成一团儿。

见众人没有反应应对，魁星仙尊蹲下来顺了下祸斗的毛……祸斗极不配合主人手上的动作，眼下似乎忘了前面的教训，前脚两个爪子只顾刨着地上的土，后腿微微蹬着，准备随时发力，一心想往谢君山的方向钻。

“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内容虽然听之有怒意，但实则这句话落地羽毛一般轻飘飘的，无甚重量，也不见寒冰。

想来魁星仙尊也不会真的恼这个。

他把祸斗脖子一提，拎回来了些。继续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给众人洗脑道：“人或加讪，心无疵兮。知我罪我，其唯千秋……你们对我的做法有怨谤，我也可以理解……但造化撞不去，你们换成我，和宣国这样的情况，也不一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我私自下界出手干涉和宣国的事，等事情了了我自然会回上天庭请罪领罚。”

魁星仙尊的意思是，我违背上天庭规矩私自下界这事儿，按照规定是错了。可我在下界做的任何事儿可没什么毛病……

一则，私欲之中，天理所寓。有恩报恩，有德报德。古训不虚。我帮他们掩盖罪行，情有可原；

二则，我也没有为虎作伥，没有因为想拿走师傅的几件作品，就失了身份立场跟郑氏父子合作；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和宣国追求茶到说变态也不过分的风气，还不是被我随便出手的一篇《斥茶赋》，就给好好整治了。

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目光短浅的人，就不要想从我做的事里鸡蛋里挑骨头了。

面前的众人，越听他说话，眸光里的东西越来越黯。在魁星仙尊看来皆是一片痴愚涣散。

他心里狠狠嗤了一道：呵，对牛弹琴！

谢君山挠了挠头，目光却一冷。下意识地捂住就近的夜倾的耳朵。心下腹诽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盘了盘，驳了驳——

什么歪理？你可别教坏我徒弟。

这可不是横竖在哪里都是木的问题。

谢君山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懂得一个最浅显的饮鸩止渴，拆东墙补西墙要不得的道理。

魁星仙尊自认立身自不卑污，但你也不过是在正确的道路与简单的道路里，选择了简单的那条罢了。

但若是人人，特别像你那样有能力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选择走简单的那条，还如此自得。

这个世界，除了裹足不前，还能有一点点进步的可能吗？

何况……和宣国黎民百姓现在的样子，又怎么担得起“裹足不前”四个字？裹足不前，怕都是保守最好的结局了。

除开《斥茶赋》不说……修为高是一回事，聪察果断是一回事。

但，仅仅靠噬魂跟净化两道结界，就以为这些药人不会有机会作祟人间，郑府作孽之事就能瞒天过海万无一失？

那些断了的思绪，谢君山重新接了起来，然后……果断摇了摇头。

像她这种粗线条思维，果然还是无法接受魁星仙尊这番效果立现为先的鲜活论调。

不分轻重缓急的自负过了头，真教人失望啊，真教人望之……想锤。

谢君山捏紧了拳头，又无可奈何地放下了。

谢君山的表情动作尽数收在魁星仙尊眼底。他自飞升后乏味了几千年，突然觉得一个不自量力又受排挤的中天庭神官，敢这样一直盯着自己。

还真能盯出他几分不自在来……倒不如他想象中的瘠薄无聊，还是有……多几分意思。

夜倾此刻收了思绪，只面上仍做一副变故陡生，下界凡人为之所摄……呆滞昏沉的样子。

脑内翻江倒海，想的却是：

他调查上天庭的神仙也算有所获，查出出了一些名堂。

文人多拧巴，世人眼里知名度更高的文昌仙尊他们这些神仙反而不会追捧。

……但，这个魁星仙尊因为一直戴着银制面具，神神秘秘。地位又处上天庭之高，便一直是中下天庭文神推崇膜拜的精神偶像。他们虽然害怕魁星仙尊的神兽祸斗的凶名，但连推脱世人的愿望，也都在自己府前立一块“内有恶犬、祈愿不闻”的牌匾。

他们哪里真的有恶犬，不过对祸斗又惧又敬罢了。

对魁星仙尊亦复如是。

这个魁星仙尊，倒是也有些投机的小聪明。能想到用和宣皇帝以及宗室贵族所在意的长生以及运程，反过来巧制他们。

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方式，乍一眼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仅仅于此，便够了吗？今天对茶狂热，明日对茶弃置。一拥而上不断颠倒的两极分化，对皇帝而言就当过家家一样，眨不眨眼睛，润不润那会儿喉咙的问题……没什么损失。

但茶兴也好，茶亡也罢，苦的不还一律都是百姓吗？

做多错多，你还不如学学中下天庭那些装聋作哑不管事的……比你低等的文神。魁星仙尊嘛……我诱谢君山这种麻烦人入局，你便等着被上天庭制裁，墙倒众人推的那天吧！！！

……

谢君山酝酿了许久怒意，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就把怒意酝酿成了一摊泡沫。

她谢君山是谁，谢君山可是绿雪眼里八面玲珑、处事圆滑的中天庭神仙。

她以后可是还要教绿雪怎么做人的。

八面玲珑、处事圆滑的谢君山长叹一口气，换了一个思路道：“魁星仙尊，你那篇《斥茶赋》我之前找郑渔讨来看过，确实……”

“确实怎样？”魁星仙尊眉头一挑，心头一紧。再是清高自负如他，别人主动提到自己的文章，这会儿终于有些在意评价。

虽然语气极淡，颤着声儿故意放慢了语速……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文人通常容易被人捏住这个毛病短脚。

尽管谢君山此次并不是有意。

词库告急的谢君山憋红了一张脸，摇头道：“不好意思，我才疏学浅。不知道怎么形容……”

然后转向一侧，拉着夜倾衣袍一角，晃了晃，一脸求助。

夜倾笑了笑，心领神会，替谢君山出口解释道：“我师傅……噢这会儿已经可以叫师尊了。我师尊是想说，你的《斥茶赋》如万斛泉源，辞情蕴藉，笔力雄劲……”

哦？

魁星仙尊眉心展开了一些。漂亮话他听得多，也听得出有几分程度的溢美。但看谢君山一脸真诚不似作伪的样子。

“你们继续说。”

魁星仙尊让继续说，谢君山也不顾客气，捏着轻飘飘的语气，凉飕飕地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识魁星仙尊的《斥花赋》《斥鸟赋》《斥包子赋》呢？”

魁星仙尊眉心一拧，都什么些乱七八糟的？

话都说到这儿来了，谢君山也不生怯，摊了摊手，怂了怂肩膀。解释道：“和宣国原来不是追求茶叶，所以你就写了《斥茶赋》嘛……万一以后和宣国的皇帝跟宗室贵族，从哪本秘闻里看到，什么花什么鸟什么包子能让人长生不老，《斥花赋》《斥鸟赋》《斥包子赋》这不应运而生就该来了吗？”

谢君山看向魁星仙尊，那个表情分明写满了对他以后劳碌命的殷切同情。

魁星仙尊当下明白了，谢君山那个被她称为“朋友”的魂息，以及她那个大力毒舌的徒弟绿雪，这周身不讨人喜欢的劲头儿，是受谁影响了。

怪不得……怪不得听闻谢君山在仙界受人排挤，处境边缘化。

可怜之人……果然必有可恨之处。

魁星仙尊扫了一圈，眼前这堆人里，好像也就谢君山旁边那个徒弟，眼睛黑曜石一般的少年。

说话还勉强像个人。

但他怎么……隐隐有一股完全不输自己，甚至隐有碾压之意的威势？

这个谢君山，果然……收个徒弟都不让人觉得踏实。

魁星仙尊这边还在边打量，边在心里来回评判。

说话勉强像个人的夜倾继续开口道：“我师尊的意思呢，你的《斥茶赋》文辞虽好。但格局逼仄、气魄狭小……怕是……怕是不及你师傅生前十分之一。”

不及你师傅生前十分之一这句，是夜倾临时诌上的。不要说谢君山，就连他也没看过圣手徐培宴所著文章的内容。

文人最怕被比较。就算是跟自己的师傅比较。

何况……魁星仙尊对他的师傅执念颇深。

夜倾的目的——

激怒魁星仙尊，让他的错暴露地更彻底。

眼下，夜倾突然觉得他自己也好，他利用谢君山也好，把魁星仙尊这样的上天庭神尊生拉硬拽下神坛，其实也没多少意思了。

得让——

他们这些上天庭的神仙登高跌重，认识到自己从前所为的荒谬，自己自愿摔下神坛。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

谢君山央了小照姑娘带着小黄先离开，想办法去找找府外医馆那个坐堂医，看有没有办法暂时从里症中救救郑府那些服用阿芙蓉大补药一段时日的“傀儡人”。

又看绿雪似乎一脸对小照姑娘有事想问百口难开第一口的样子，谢君山心领神会拍了拍绿雪肩膀。让他也跟着去帮小照姑娘的忙了。

这会儿后院便只剩下魁星仙尊、谢君山跟夜倾师徒二人。

三个人边说话，边挖坑好生葬了尸体。

……

魁星仙尊本来语气里除了不以为意便是防备。但听夜倾说，他的师尊也就是谢君山，觉得他所写文章怕是不及徐培宴十分之一时。

淡淡笑了，那笑意竟第一次生出几分孩子似的明媚。

“我师傅他，只懂怎么做壶做杯。他的学造诣嘛……”

魁星仙尊顿了顿，指向谢君山，道：“跟至茶仙尊你，也就半斤八两差不多吧……”

谢君山停下手头动作，捂住胸口，自我排遣。

——说我菜鸡说我辣鸡都行，这是事实我都认了。但你干嘛为了挤兑我，还拉踩上你师傅了？

夜倾闻言同样疑惑不已——

嗯？

这倒确实不在夜倾掌握的事实范畴里。

那……那几箱烧毁了的据说纵横捭阖、鞭辟入里的证言记录各种上书，又是出自……

像是猜到了他们师徒二人想问什么，魁星仙尊这会儿虽没有服软，但也没想跟他们较劲了。

解释道：“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而优秀突出一点儿人的天赋通常都是极稀缺的。我师傅他做器皿已经做到无人之境……又怎么会在文章这些，对他而言的旁支上轻易有所开花呢？”

夜倾听了这话，摇了摇头。

谢君山她不就正好破了魁星仙尊这番论调嘛。

她剑花舞得好，研究茶叶很有造诣，包子做得好，东西也会修补……能做武神，也能领农神的职。

谁说人的天赋不能花开几朵各表几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