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

五个人一条狗，一脚一脚地在山腰间田塍边走。不多时，谢君山跟小照姑娘不自觉已走到最前面。

白鹤仙尊落在他们身后几步的距离，虽然一前一后夹在其间，也分毫影响不到什么，没有沾上一星半点儿的尴尬……在无人注意的时刻，不拘做什么事，举手投足仍是恣意风流，好不胜意。

谢君山先抖了抖衣袍下摆在山洞里沾上的浮土屑儿，却发现田塍早已被连日的春雨泡软了，湿漉漉的泥巴腥儿随着脚力一程一程带起。

衣袍斑驳点点，一时半会儿根本拭不尽。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想去看大家走到哪儿的时候——

目光正好与白鹤仙尊对视。

白鹤仙尊眸里一如初见般水光潋滟，风菏正举。

……一身同样的白衣，人家走同样的路，却纤尘不染，姑射冰雪之姿。

谢君山满是歆羡，但及时收了目光。

这身姿！这仪态！！这气度！！！

心里感喟了一声，自愧弗如：这样的高端自律，怕就是身为仙界顶流偶像的自我修养吧。

谢君山那边打了招呼，便规规矩矩回过身来，准备继续往前走。白鹤仙尊却把对方转瞬即逝的目光尽数攫取眼底，信步越过那几步的距离。

傍近谢君山身旁。

……视野里刚好能看到谢君山睫羽投射下的一方极淡的纤细温糯的阴影。

“君山，我送你的画轴，你没有带上吗？”

画轴？

谢君山下意识朝衣袖里抻了抻，取出来一截，递给白鹤仙尊看。

“我一直带着呢。”谢君山说话间掂了掂。

“那为什么，你来和宣国这么久，阿芙蓉大补药也好药人也罢，不管遇到什么，一直没想过……找我帮忙呢？”

适才在山洞里，魁星仙尊对徐培宴的疑问，激起了白鹤仙尊同样的醒识。

他存了这样的念头，便也没想把念头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

找到机会，极自然地就问了出来。

“这个啊。”谢君山微微涨红了脸，拍了拍衣袍，干巴巴地笑道：“因为我囊中羞涩，太穷了。”

“穷？”

有什么关系？

谢君山微微一哂，颇为自嘲地继续道：“请别人帮忙跟请别人吃饭，虽然都有一个“请”字，但到底完全不一样嘛。总不能让别人白白费那么多时间精力甚至修为。但我的情况你也晓得……之前我自己确实也没多的供奉修为，能够相付给你。”

如果仙界有穷仙选拔赛，之前的谢君山，绝对一枝独秀脱颖而出。

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谢君山双手一摊，继续道：“我猜，你就算肯帮忙，算个友情价的出场费，我这个小仙人也应该承担不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敢随便请你。”

“不过，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现在有一些天心的供奉啦！”

说话间谢君山托出手心，慷慨地递给白鹤仙尊一个灵力荷包。

看那沉甸甸的样子。里面的供奉修为，不说五，也有三。

白鹤仙尊没接，甚至……正眼也没看一眼。

她担心的就是为了这个？

若是其他人这么说，他泰半认为是托词，甚至是以退为进的托词。

但话是从一脸颓丧又理直气壮的谢君山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一望可知。

一览无余。

白鹤仙尊的错愕很短暂，接下来便是哭笑不得。

“你好生收起吧。以后找我帮忙，不必谈报酬。”

我们之间，如果是扯这样的生意经。那我欠你谢君山的，可就太多太沉重了。

要还，也是我还不起才对。

……

谢君山闻言满口答应。

心里想的却是说归说，我以后才不找你帮忙呢。等这趟忙完，我要回不易殿摊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不出任何任务了。

……等摊完，我还要给我小徒弟夜倾蒸几屉热腾腾的包子，我早答应了他。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郑府，跟红袍一起，待得怎样。

民间喜欢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谢君山觉得，眼下三个徒弟，绿雪在医馆里，红袍跟夜倾在郑府。三个都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她似乎惦记夜倾更多。

——便应该是“百姓爱幺儿”的心态在作祟吧。

……

小照姑娘一手提着孤灯，一手手肘不知道挂着从哪儿来的竹篮子。一会儿扑扑蝴蝶，一会儿扯扯田塍边的蒲公英，鼓着腮帮子，一口气能吹半天，一会儿埋下头扒拉自然里的植物……但她颇为灵活，没耽误半点脚上的功夫，也不比任何人走得慢。

时不时还给路痴谢君山纠正下路线跟方向。

谢君山眸底柔色愈深。

谢君山没有什么朋友，友情对她这样一个人来说过于奢侈。普通人能轻松获得的情感，对她来说……无异于刀尖饮蜜。

难之又难。

——曾经在清渊国，她遇到了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不过，那个人是公主，贵为云。而她身为一个平民，贱为泥。她作为那个人的替身，前去芳心国做质子。

——谢君山曾经把那个公主当做最好的朋友，后来以为对方只是为了利用这副相同的样子，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对欢喜前来寻自己的她，一番恶言相向，给逼走了。再后来，就是知道了真相，那个公主从来没对她做错任何，也不亏欠她任何。

……要说欠她谢君山的，也是清渊国整个国家而已。

与那个公主没有半分关系。

是公主一直把她当最好的朋友，她却再没有任何可以弥补的机会。

谢君山的朋友少之又少，小照姑娘算为数不多的一个。

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谢君山活了这几千年，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小照，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唔，我想想。我得跟小黄一起，把他体内阿芙蓉大补药的毒从根本控制下来。那个坐堂医不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得去南疆寻药引吗？看来我要跟小黄一起去趟南疆……阿君，我会舍不得你的。”

“喏！这个给你。”

几根根部紫红色的柔条，在谢君山眼里晃晃悠悠。

“野生猫薄荷？”谢君山哭笑不得道：“你在这儿挖到的？难为你了。”

少量的猫薄荷草可以刺激小猫的神经，让小猫获得一些快乐。多了则无益处。是以，小照姑娘极为贴心地只取了几根。

“小照，你觉得，我真的还能找到以前那只小奶猫吗？其实，我前不久有遇到过一只，有些像，又有些不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

但——

无论是几千年前的那只，还是前段时间遇到的那只，都无一例外地离开了我。

小照姑娘拍了谢君山肩膀一记。

“肯定也能找到啊，你就是害怕找不到，老是打退堂鼓，不像我那么坚持嘛……你看我世世都在找我的恩人小黄，不都找到了吗。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谢君山轻咳一声，顾不得差生之间的惺惺相惜。

小照姑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不是这么用的。

小照姑娘脆生生地应着谢君山的话，回头看见并肩而行，开了窍的两“豆腐块儿”，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诧异道——

“你们兄妹俩和好啦？不闹别扭啦？”

魁星仙尊看了一旁的端水仙尊，眸底闪过深思。开口道：“嗯。我在山洞里，不就已经当着她的面，改口叫妹妹了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对了，魁星仙尊，端水仙尊。我们三个打算先去一趟郑府外的医馆，接回小黄，问问坐堂医关于阿芙蓉大补药跟南疆药引的事。等安顿好了郑府服用了阿芙蓉大补药的药人，我再回仙界。”

“忘了问你们，你们之前说的已经有打算了。这会儿有什么计划，是要跟我们一路去医馆吗？”

魁星仙尊摇了摇头，道：“医馆跟郑府只有拜托至茶仙尊几位了。我想跟妹妹，先去一道和宣国的宫殿……我已经想好了一篇新的文章，准备呈上。”

魁星仙尊想的是：文人用笔闯下的祸，同样还得靠笔来解。

闻言瞠目结舌的谢君山想的是：就我们插科打诨，小照姑娘扑蝴蝶儿的这会儿功夫。你已经想好了一篇文章的内容了？

上天庭的文神，水平之高，思维之敏，才艺之富——

差生谢君山，打心底里佩服。

……

空濛雨色后，山谷重现了潋滟晴光。

一行人分成两路，在出山口摆手作别。

……

等谢君山一行赶到医馆外的时候。

发现医馆外已变了天，不知何故水泄不通地拢了一大圈人，乌泱泱的一大片。

谢君山挤不进去。

又看了旁边的白鹤仙尊，让他挤进这一拢汗水横斜唾沫飞里——

也太埋汰委屈他了。

再看了看旁边的小照姑娘，让她挤进去，也太委屈身边这一圈人了——

她估计会简单粗暴地把人踢开。

谢君山扫量了一圈，扯了扯就近一个面善的老妇，挤出一个笑容卖乖：“阿孃，这儿医馆怎么回事啊？我们来接病人，发现挤不去。”

脖子抻了好一会儿的老妇一把反扯过谢君山，自来熟地握住她的手。只当她是寻了个由头，也来看热闹的。

“你来的正是时候。”老妇声音拔高了几度道：“有个年轻人被这里的坐堂医治聋了，他拿了一把砍刀，来找坐堂医要说法呢。”

医闹？？？

谢君山哆嗦着声音：“那坐堂医受伤没有？”

正点到老妇的兴味上，老妇啐了一口唾沫，道：“那个聋子去的急，坐堂医没防备，后脖颈中了一刀。不过那坐堂医扭身甩脱地快，医馆内又有个年力气大的年轻人帮他。”

“这会儿，里面的聋子不知道被那个年轻人控制下来没有。我们再看会儿，就知道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所以你在这儿是为了看热闹？这些人也一样？”谢君山说话间已经有些冷意。

老妇点点头，又摇摇头。

“里面一圈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们外面这圈，不是在等事情结果出来了，站个队，一起替受害的那边主持公道嘛。”

等你们所谓的站队，主持公道？

人都凉成黄花菜了！

眼前的“面善”，突然变得无比刺眼！

轰的一声，刚刚还拢在一起的一堆人齐齐弹开在医馆两旁，而不是医馆门前。

虽然也没受任何伤，但与身边的人眼神互相交换间，俱是一脸惊疑不定，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抖得如筛糠。

刚才那阵妖风是怎么回事？

人还能被平地吹起？

“劳驾，借过。”谢君山没什么表情。言简意赅，吐字如截玉断金。

……有的时候，还是需要简单粗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