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茶则无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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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算哪门子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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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

凌空一道干脆的抛物线。

一串文钱自痨病书生手里朝夜倾怀里稳稳丢过。

“看看螃蟹眼睛会不会动啊。螃蟹腿要挑硬的。母蟹膏多,公蟹肉肥……”

“闭嘴。再废话我就不去了。”

这个身子都不能怎么动弹的痨病书生,是怎么一提到吃食……就这么激动莫名,啰嗦疙瘩的。

要不是看对方收留了谢君山的份上,其人手脚确实不大便利,又没几日光景了。

换一个人,敢这么吩咐要求魔界三皇子试试?

——魔界三皇子一脚早把他送上了天。

夜倾把脸撇了过去。

“夜倾,你衣服也还……”

谢君山的“湿着”两个字还没说完,一道玄衣利落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谢君山揉了揉眉心,想到那截湿了的玄衣。心里有些不大是滋味。

“兄台,你既然有钱打酒买蟹,怎么不买几副药治病养身体呢?”

痨病书生无声无息地朝身后仰了半寸。

“我这病我知道,吃不吃药也就那回事。就这几日的光景,不必浪费钱银……我已经见过不少湖光山色,画了不少,也写了不少……就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也有鬼,等我去了,蓝面阎罗王还是白面无常鬼,我到时候自然就会见到。”

“我也没什么别的遗憾了。除了这口螃蟹,心里实在割舍不下。虽然这季节早了点,但也没别的办法了……这最后的钱嘛,总要花在刀刃上嘛。”

钱,要花在刀刃上。

这句话,谢君山也说过不止一次。

每个人的生活习惯跟想法都不大一样,谢君山虽然抱着善意,但也不会干涉指摘。

不过,这打酒买蟹的做法,真的挺符合他嘴上一以贯之的“纨绔”梦想。

外面这会子雨大风急,院子里的蚯蚓还在不断翻动泥腥。

谢君山朝着夜倾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痨病书生看出来一些端倪,精诚自省道:“姑娘是在担心那位公子?还是在庆幸适才没有答应在下的请求……自己跑那一趟。莫怕,我原也是想的,让那位公子替我去跑这趟路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考虑姑娘。”

哈?

谢君山替夜倾抱屈,同时也是不解道:“那为什么你不直接跟他说,要先来迂回问我?”

痨病书生道:“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个公子,看起来挺不喜欢麻烦,也并不插手管什么闲事。直接问他,会不会被直接拒绝,我没有一成把握……但我看他对姑娘多有关切在意,就想从姑娘这儿切入试试。”

事实证明,痨病书生这出曲线救国切入地极为精准。

谢君山笑得比哭还难看。

“兄台。”

“嗯?”

“我觉得,比起纨绔,你更适合做一个靠耍嘴皮子攻心他人的谋士。”

“谢谢。下辈子我会认真考虑姑娘的建议。”

谢君山:“……”

谢君山笑不出来了,她微微撩起衣袍,蹲在地上,重新拾掇夜倾费了半天力搭的火堆。

“你不该利用我来拿捏夜倾的。你利用我是没什么,但是这对他不公平。夜倾他虽然看上去面冷,但不代表他对人没有共情能力。还有……就算,他现在是没有多少共情能力,但你好好跟他讲,他也会嘴硬心软,出手帮忙的。他一直吃软不吃硬……之前也帮过我不少忙。他,很善良。”

谢君山望着明灭交替之际不断漾出来的火光,沉吟了一会儿,道:“夜倾他对我关切在意,是因为他是我的徒弟。我对他没有尽到关切在意,是我作为师傅的过失。”

听谢君山这么说了,痨病书生便也没替自己再辩白。

……只是对夜倾“善良”这个评判词不置可否。

但听了谢君山后面的话,痨病书生歪了歪头,露出不解道:“你们真的是师徒?”

“嗯。”

“我还以为,你们是哪户人家私奔出来的公子小姐。先前为了掩饰……才打着师徒的名号而已。”

咳……

谢君山闻言哭笑不得。

——这么狗血,笔给你,仙界故事会话本子靠你来编好了?!

痨病书生摇了摇头,啧啧道:“那就奇怪了?!”

谢君山心头狗血还没来得及淋头,被痨病书生这一摇头,给整得更懵了。

——他说“奇怪”?!

到底哪里“奇怪”了?!

痨病书生很快就给出了“奇怪”一词具体的交代。

“我看你们两个年纪都轻轻的,你竟然做了他的师傅。这还不是关键的,你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微妙地很,说不得说不得。”

谢君山觉得喉咙滞涩,浑身气血不畅。

——兄台你话都说到这儿了,拜托……还有什么可吊胃口的说不说得的?

痨病书生还在继续说:“走山遍水这些年,我也见识不少新婚夫妇跟情浓恋人……不说别人,我自己一样也曾年轻时遇到添香的红袖过。我见那位小公子,对你可不一般,那可是……对心上人才会有的眼神。”

“还有,你这厢也在春心萌动却不自知。试问,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年不怀春呐。”

——天雷滚滚!!越说越离谱没个正形儿了!!

谢君山被痨病书生冷不丁这么一灌输,骇得脸一阵青一阵红的。

什么劳什子我春心萌动却不自知的。

我都不知,他就知道了?!

——呔!这个耍嘴皮子功夫的纨绔神棍!!!

谢君山压下心头无语,望向强撑着眼睛的痨病书生。

大梦将寤般拱手道:“对了,谢谢兄台收留我们师徒之恩。”

生硬地转换话题,一直是谢君山的拿手好戏。

只要谢君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旁人。

痨病书生似乎觉得哪儿不对,但又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哪儿没对。

他不得不放下吃了一半的瓜,只得就着谢君山的话,摆摆手道:“不必这么客气。你们为了谢我已经替我跑腿过了。再说,两位美人在侧,能在我走之前陪我多说说话,也是我的福气。”

“两位美人?”谢君山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痨病书生认真接话道:“对啊,两位美人。不过客观说来,那位公子清冷峻严,比起姑娘这副清丽模样,要美得更多,也要高级地多。”

谢君山暗道:你干脆直接说我好看得俗气算了。

不过,转念一想到痨病书生提及夜倾眼里放光的样子,谢君山不免背后一阵恶寒。

心中生起了不好的歹念猜想。谢君山要说的话……便也变得断断续续,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的。

“你、莫、非、对、夜倾、他……”

痨病书生被这话里的破碎与担心搅得连连失笑,他赶紧解释道:“我欣赏美人。只是旁观欣赏之心,无关风月,更无意染指。姑娘不必替……咳,那位公子担心。”

原来不是觊觎夜倾的美色啊。

谢君山涨红了脸:“兄台,刚才是我狭隘了。”

痨病书生嘴上说着无事,心里翻了一记白眼。

……谢君山刚刚担心急切的样子跟护食的小兽有什么区别,还敢一再欺他她跟夜倾只是师徒二人——

说她跟夜倾没有一腿,谁信?!

谢君山以为气氛缓和了一些下来。又想起来刚才听痨病书生说有人陪他说话,他很高兴。

便主动寻了个痨病书生会高兴的话题。

“我想请教下兄台,做一个合格的纨绔。最基本的得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浅不深,抛给对方,深浅全靠对方拿捏掌握?

痨病书生眼皮抬了抬,目光里果然多了几分认真的意味。

“我最年轻的时候,反正是茶淫橘虐。”

谢君山眼光亮了亮,热情道:“啊?!我跟兄台的想法一样,我的理想生活也是有茶喝,有一只橘猫陪着我。原来,我也可以做纨绔的潜质!!!”

“茶淫橘虐”这四个字,谢君山取了其中念念不忘的“茶”跟“橘”两个字,按照她心中所想……囫囵吞枣理解了个表皮。

——为着有人同样识货的理想目标,恨不得跟痨病书生马上扺掌。

痨病书生禁不住咳了起来。

这个女娃,看起来清丽斯文,有几分文人风骨。但是她的文化水平,实际上竟然这么糊弄不耐的吗?

“姑娘,这四个字里的橘不是狸奴,不是姑娘想的橘猫。是《太平广记》里所记载的,下象棋之意。”

原来,痨病书生的纨绔理想里,并没有橘猫的存在啊。

——真是可惜。

——真是不够纨绔。

谢君山心下腹诽、脸上汗颜之余,虚心受教。

不过,有一点她不大明白。

“为什么喜欢喝茶,会被当成纨绔呢?文人,不都以茶,为风雅吗?”

痨病书生不置可否道:“喜欢茶,是没有什么问题。就像喜欢下棋,本来也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淫跟虐字,都是过分多余之意。世道人心,见不得这个……毕竟茶跟棋都不是什么正业主业。”

——考虑到谢君山的文化水平跟理解能力,痨病书生刻意展开多解释了一些。

这个展开,对谢君山的思维,显然是有用的。

谢君山更不明白了,嘟囔道:“难不成还有什么世道人心里所共同认崇的大圣人,写了一天要下几盘棋,几时几刻才能喝茶……大家统一奉为圭臬了。每天到处看别人有没有超过这个程度,才有了觉得谁“淫”谁“虐”的判定?”

痨病书生心里叹道:这个女娃怎么想象力裁云缝雾,如此惊人。

——不过,也着实有趣地很。

痨病书生的目光落在谢君山的脸上。

“姑娘对世道人心的一番想象,倒也是一段洞察。在下着实佩服。我自问读过不少典籍,姑娘想的这些事,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大家并没有什么统一标准,也没有那样刻板无聊的圣人。”

没有那样刻板无聊的圣人,那就好那就好。

……既然如此,谢君山也觉得世道人心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不过——

回想过来,谢君山仍是为痨病书生抱屈。

“你管你这早年喝茶喝多了点、下棋下多了点的行径叫“纨绔”吗?”

痨病书生不知为何谢君山有此问。但仍是依言应声。

“嗯。”

切。

谢君山揉了揉眉心:“我觉得那不是你的问题。”

“嗯?”

“多喝点茶多下点棋算啥啊?又不影响别人什么。这也说明,你那时是真真正正地单纯喜欢着茶跟下棋啊……是他们自己没有意趣,把茶跟下棋作为他们君子之道文人之仕的辅助工具。他们才用心不正,利用完了茶跟棋之后,又来嫉妒你罢了。”

“世道人心气量也太小了。你这算哪门子的纨绔啊?”

原来……读书人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啊。

谢君山最开始听痨病书生口口声声扬言要做“纨绔”的时候,脑海里想到的是话本子里挥之不去的一掷千金为富不仁的吊儿郎当男子模样。

是以心下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没想到原来是世人小题大做,给好好一人也洗了脑。

而对于痨病书生——

听惯了别人说他是“纨绔”,第一遭听到在自己告诉别人理想是做“纨绔”以后,别人替自己抱屈,说自己不是“纨绔”。

他干涸已久的目光里有些微动。

他想起来,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也曾为自己辩白正声,也曾激扬文字,嘲讽那些说教之人不过是矮子观场,随人喜怒,不知真气为何。

——但他对立的一面声音铺天盖地,渐渐地,他放弃了辩白自己并不是“纨绔”的事。

……索性高蹈张扬,言明自己就是要做一个“纨绔”。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离世之前,没有得到同为读书人的任何一人分理解包容,反而……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底子浅得很的姑娘——

为他抱屈,对他包容。

“姑娘,我想给你看看我浑续的一首诗。”

痨病书生心里仍是有些忐忑。

“好。”

痨病书生转身从一个柜子里摸摸索索了半晌,谢君山从他手里接过一卷发黄生脆的纸——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少年意气足,挽风剑气盛。

风檐展书读,耿耿荐冰枕。

敝屣荣华里,冷眼观世人。

翠袖不禁薄,红绡拭余温。

清操历冰雪,清夷古道闻。

醉后天在水,华发朝暮生。

居世多屯蹇,兼无瓶钵冷。

三杯吐然诺,忆昔蓬蒿人。

无酒也无诗,庭院自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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