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山也做了一个梦。

梦里时景飘雪，声色枯草。

一个俊美无俦、满头银发泄肩的上古尊神，回手从身体里生生剜去一颗玄色的心脏。

托在手中。

玄色心脏裹着血，却分不清是此刻跳动不止，还是在不停战栗。

温热的液体顺着劲瘦的手指滑落，渗在上古尊神的广袖白袍上，便洇出了丝丝禁忌的血色。

上古尊神眼眶微陷，视线聚焦在那血色禁忌上。神情流露出一丝决绝，双鬓银丝随风翻飞。

手一扬。

是要抛弃玄色心脏的动作。

立在一旁，透明人状的谢君山不知为何，就算捂着心口，仍然渺渺魂惊，不可抑制地内心感受到一阵炙痛。

“父神，不要。”

上古神尊的心口，有一颗莹亮如雪的心脏猛地跳动，惊呼出声。

上古神尊扬手的动作顿了顿，他看了看自己的心口。

玄色心脏挨着最近的，正是那颗这会儿正替她求情的……莹亮如雪的心脏。

上古神尊神情淡漠地掏出来莹亮如雪的心脏，问他适才为何阻止。

莹亮如雪的心脏把玄色心脏护在身后。

“父神，人无心，会死。”

上古神尊风轻云淡道：“我本来就要羽化了。我这身上的爱欲之心我已将她剔除，这玄色的杀戮之心，自然也不能留在这十方六道内。”

上古神尊顿了顿，眉头紧锁道：“倒是你，私欲之心。为何要跳出来替杀戮之心求情辩解？”

莹亮如雪的私欲之心此刻乱如麻，急得梗泛出了一些红色。

“父神，杀戮之心虽然留存你神体之内，但之前也没有行过什么祸事。我也在父神神体之内，九颗心脏里我离她最近。”

梦里传说中早已羽化的父神竟然有九颗心脏？

谢君山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不合时宜地发散——

心脏这么多，是不是说明，父神梦里的设定，是一个心很大的神仙啊？

莹亮如雪的私欲之心话还没有说完，赶紧伏跪了下来。

“父神，我一直把杀戮之心当作我的亲妹妹。请父神容情，不要让她消失于这世间。”

梦境里的谢君山看到这一幕，脑袋瓜子被人猛敲了一记似的，连带着声音也发嗡。

谢君山心里泛起阵阵酸涩，哑声道：“什么妹妹？你这戏加的，你们最多是邻居好吗？”

不料——

那颗之前一直岑寂不言的玄色心脏像感应到了谢君山所想，同时哑声道：“诶，大兄弟，谢谢你帮我求情啊。不过有一说一，我们贴邻而居，最多……不过算邻居罢了。”

“先不说兄妹还是邻居了。但，你不害怕会被父神真的抛弃吗？我害怕……”

“父神抛弃我，我当然不接受。但是我好像很难跟他沟通，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开口，所以我刚才才没说话。”

“为什么？”

这次发问的，是睁眼看向杀戮之心的上古神尊。

玄色的杀戮之心捋了捋，长叹一息道：“因为您已经抛弃了您的爱欲之心啊，已经少了很多能够共情理解的能力。冰冷，没人味……当然不好沟通了。”

上古神尊闻言哑然。

杀戮之心话一开口，胆子索性不再像之前那样怂。

“父神，我能理解您羽化之前还在为后世苍生，十方六道的太平做打算一事。也能理解，您想摘去我的心情。父神想求己身羽化之后依然完美无瑕。可天底下，人也好，神也好。无疵，是不可能的事。无疵，则无真气，也无性真。遑论守护十方六道？”

玄色的杀戮之心躬腰一礼，正色道：“可是父神，就算我主杀戮，天性本恶。但我留存父神神体，感受其他心脏的跳动，感受父神的恩泽。后天，我也一样受到了教化。杀戮如果不是目的，有的时候，也能化有用膏腴，撑起人世间太平。”

“父神，我想活下来。我也想找寻，我存在的意义。”

玄色的杀戮之心伏跪下来。

俊美无俦的上古神尊颦眉道：“杀戮之心一向倔戾。这是，在向我告饶，好谋得偷生？”

玄色的杀戮之心重新礼了一礼，吐字如断金：“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求的不仅是偷生，我也有我想追寻的意义。就算做不到父神您那样，我也想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交代。无时无刻，不改变初心，对得起己心。”

上古神尊肃声道：“无根之心。哪来的人生，谈何交代？你听说过比干一事吗？”

“听过。”玄色的杀戮之心不卑不亢道：“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则死。比干听了这卖菜妇人的话，就倒头死了。”

“父神可能是想告诉我，天命不可违的宿命。但我若是比干，精神不会散，会坚信自己不会死。人无心，也可活。”

上古神尊沉默须臾，道：“坚信自己不会死，就不会死吗？你是杀戮之心，天性杀戮，我羽化以后没有人看管你，你狂心大起，为害四方，都是迟早的事……我这雪白袍服，沾染的不都是你的戾气？”

玄色杀戮之心摇了摇头。

“坚信自己不会死，总要多提一口气，多呼吸几口空气。赚一口是一口。”

“父神羽化后，没有神渡我，我会自渡。”

“父神担心我沾染杀戮，那我以后便只着白袍。时时提醒自己不能沾染血色。”

上古神尊心里生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恻隐与动摇，但他面上仍是一片冷然。

“你的话，有几分意思，但也有些无赖泼皮。我不可能犯险，拿你的所谓的人生意义，去跟天下太平……放在等重的位置一搏。”

“是。可我亦是父神口中所言“天下”包裹中的一心。”

一旁莹白如雪的私欲之心慌不迭地帮她补话。

“父神若是容情，我愿意跟妹妹一块。若是妹妹哪天犯错，我绝不姑息手软。”

玄色杀戮之心扶额，暗忖道：“这大兄弟怎么净添乱，都说了是邻居，还要一口一个妹妹来妹妹去的。你是私欲之心，没什么公心好言的。父神凭什么相信你。”

果然，上古神尊闻言，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古井无波的冰雕雪凿的模样。

“天命不可违，我怎知你此时不是在韬光养晦故意伏低做小。宿命，不是凭你等巧舌如簧可以瞒天过海，逃过一劫的……”

“至于你……私欲之心，既然你不分轻重。你跟杀戮之心，我一样留不得了。”

伴随着“留不得了”几个字，数道天雷闷声碾过。

父神同时扬起手中的杀戮之心跟私欲之心。

一旁谢君山来不及替这两颗心生了任何悲戚。

来不及是因为——

虽然在梦中，见这天雷滚滚，谢君山不由得也骇得脊梁一寒。

谢君山最怕打雷。

她脚趾蜷缩抠地，手指捏紧成拳。不知道手这会儿是该顾着紧紧拢着衣服，还是该顾着蒙上眼睛。

上古神尊跟两颗心虽然看不见一旁吃瓜的她。

但偏偏梦里的雷没什么章法，似乎循到了热劲儿，全部朝着她手心灼热的一道伤口而来，直往她手心钻。

谢君山脸一垮，马上就要准备号啕大哭。

下一秒，手心伤口的灼热处，却覆盖了一层熟悉的辛辣清凉。

丝丝缕缕地萦心不绝。

天雷循不到热劲儿，顿了顿。

……也颓然收了势。

谢君山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手心。

眼前的一幕接着一幕，皆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

等她再想去看那个上古神尊怎么对待两颗心脏时。

一道白光戛然而止。

谢君山叹了口气，暗道：他们的结局，多半是被那上古神尊手一扬，尽数化为齑粉了吧。

谢君山再是旁观，也觉得疲累。眼皮沉沉，她也不知自己尚在梦里。

……却依然抱臂，重新阖上了双眼。

天幕泛起柔润的霞光。

等到谢君山醒来，入眼便是夜倾眸底微微的青色。

谢君山骇了一跳，又看旁边痨病书生还在休息。

手指移到嘴边，赶紧做了个“小声”的示意姿势。

夜倾一大早看到谢君山玉指纤纤，抵着那瓣柔软。

多少有些不自在地喉咙发干。

压低了声音道：“师尊睡得可好？”

谢君山摇摇头，同样压低了声音，坦然道：“不大好。做噩梦了。”然后，扬了扬受伤的那只手。

“是你替我敷的药膏吗？”

“嗯。我也做噩梦了。醒了过来，反正也无事。顺手给师尊涂着玩的。”

要是痨病书生醒了，肯定会在一边死磕——

顺手，这是能有多顺手。

不过眼下没有人能打夜倾的岔。

谢君山一脸真诚，柔声道：“多亏你的药膏。你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就被雷劈死了。”

看来，谢君山前言不搭后语，是又在做什么乱七八糟跟“雷”有关的梦。

夜倾一哂。

“没事。说不定，师尊前世也救过我的命呢？”

话音一落，他突然想起来那个挡剑的梦。定定道：“师尊，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为了救别人，牺牲你自己？任何人都不可以，我也是。”

谢君山省得，这娃儿看来果然是做噩梦了。

谢君山轻言浅笑道：“放心。你师尊干啥啥不行，惜命第一名。”顿了顿，继续道：“夜倾，你做噩梦了吗？”

夜倾也不说梦到什么，只言简意赅答“是”。

谢君山抬眼，哄孩子一样宽慰对方：“梦都是反的。别怕哈，都不会发生的。”

梦都是反的？

难不成，梦里油果子那段，真正是谢君山哥哥的人，不该是他，应该是白鹤仙尊？！

难不成，真实发生的该是……谢君山替白鹤仙尊挡剑而死？！

夜倾心里大恸，不着痕迹地捏紧了手指。

“梦是反的，也不好。”

并非吃味谢君山与白鹤仙尊之间一两言难以捋清的关系。

而是——

谢君山这样扮猪吃老虎的嘤嘤怪，就应该多活在世上几日。

她的那套生存逻辑，夜倾虽然不认同。但他也明白，她是能自恰的。

甚至……她比自己自恰从容地多。

只要她活着就好。

哪怕她日后明白了真相，也不愿意跟自己去魔界，接受自己的庇佑。

而是选择与仙界并肩在一起，与他为敌。

……只要她活着就好。

谢君山活着，就是他一生之中最为福赐的鲜活。

这个道理，也是他最近才悟出来的。

在紫霄告诉他白鹤仙尊的妹妹替他挡剑而死以后。

在他做了那个奇奇怪怪的挡剑梦以后。

夜倾悟得了——

他对魔界的意义，是成为一把最好的利器。

而他自己人生的意义，是看着谢君山好好活着。

看她有朝一日知道真相，对抛弃自己的事如何表情精彩地演绎痛心后悔。

看她做包子沾一脸的面灰而不自知，鼻尖小小地皱在一起。

看她舞漂亮的剑花。

看她提起茶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低头啜饮柔润茶汤时，眸里的熠熠晶莹。

看她眼下，对自己几分真假间，仍存善念，跟哄孩子一样。

……

看她能将这龃龉疮痍，又枯燥贫瘠的人生，活出个什么花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