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

残阳如血，暮色如席。

一群负责搭骨尸的小侍抬着棺柩，单锣单唢呐，夹道而行。

锣鼓声唢呐声盈沸于街。

……透着一种诡异的热闹。

谢君山师徒四人着了婚服，两对“假新人”各乘一马。

谢君山盯着眼前不远的棺柩，心下一巡，小声念了一遍通灵诀——

即便是她捏的一个注入自己灵力，幻化作萤雪姑娘模样的“壳子”，果然也逃不过被那些人结结实实封住嘴的命运。

谢君山有些担心“她”会遭罪难受。

想着通灵诀念了，多少能给“她”新注入一点灵力，也多少能让她舒坦一些。

……

夜倾挑了下眉，身子靠过来，凑到谢君山耳边。

声音放得极轻：“师尊，那棺柩里的不只是一个你捏的壳子吗？何必费心至此……”

柔软的鼻息拂过后颈跟耳背。

谢君山嘴上念的诀一停。

表情放空了一瞬。

她微微侧过身，落在夜倾眸中便是难得染了几分瑰丽的朦胧。

“也不能这样想。她是壳子不假，但也在替萤雪姑娘或者我受罪。通灵诀费不了我多少灵力……夜倾，不用担心我。”

“嗯。”

夜倾应了一个字后，看了她一会儿，便不再多说——

大概是跟谢君山相处久了，不似几千年前那样，一人一猫，所处环境单调，所遇之人寥寥。

还没来得及了解谢君山对周遭怀抱的柔软——

可以到哪一步。

而现在的夜倾，多少有些摸透了现在的谢君山……对事对人会是什么路子。

……也许，也不止是对人。

比如对精怪魂息，比如对妖怪，又比如眼下对他来说用术法捏造的工具一般——

简陋又无心的“壳子”。

也知道她决定了的事，你再跟她权衡利弊，她一律油盐不进听不进去。

……刀劈进棉花，溅不起半点声响。

又抠抠巴巴，又对人不余遗力。

谢君山一向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

但她并不会自苦。

……

“夜倾，你看红袍跟绿雪，我第一次见到他们衣服互换了颜色，瞧着竟有些不习惯。”

“嗯，师尊，我也是第一次看你穿白色以外的颜色，虽然不习惯，但看着……也很衬你。”

夜倾眼皮子抬也没抬，并没有顺着谢君山的话去看一旁的红袍跟绿雪。

目光只一直落在谢君山身上——

谢君山今日妇青色对襟大袖穿得妥当。

凤冠霞帔，摇曳生姿。

“额，谢谢啊。”

谢君山含糊应了几字。

说话间两人鼻息离得极近。她被这平淡的一句话弄得莫名有些心猿意马，手足无措了半晌。

才习惯性地捏着一边袖子。

——想了想不对，这只是放沁水的。

——又捏起了另外一边。

“萤雪姑娘，一会儿瓜片姑娘要是出现了，你跟我们说一声，我还不知道她什么样子，怕认错了人。”

袍袖里传来一声声若蚊咛的“好”。

夜倾微微一哂，嘴边还噙着一抹意难平的自讽之意。

……他觉得有些可惜。

他虽然收了心思，但原本也希望谢君山能顺着台阶多看他一眼，顺着夸夸他。

虽然他对自己长相如何并无着紧。

但谢君山她，好像有关心不完的人跟事，浑不在意他这一身喜服是否妥当——

她永远不可能，像他一样。

目光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

夜倾撇去心中杂念，拢了拢神——

棺柩都抵拢到王员外家门口了，怎么那茶妖还不来？！

怎么到现在也没有妖王的动静？！

紫霄不是说话应该送到了吗？！

他又不能轻易施展魔界的灵力。

……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看着谢君山来救他们一众人？！

……

不知道哪里，突然有犬吠了几声，伴着小儿细碎啼哭。

谢君山凝神……脸色微变。

没有犹豫，吐字清晰：“夜倾，离我近点儿。红袍绿雪，试着念清心诀。”

“嗯。”

夜倾眯起眼，朝谢君山凑近半分——

有妖气！！！

不过，谢君山竟然强到比他先一步察觉吗？！

……

电光火石间，空气里迅速结了一层蒙蒙雾瘴。

罡风四起，妖气弥漫。

除开谢君山师徒四人，其余人一动不动，立在原处。

空气仿佛骤然凝结了一般。

“哧咔……”

棺柩前，不知道何时立着一拢绿色婚服的少女，半张脸都被散落的墨发遮住，谢君山看不清她什么样子。

也自然看不清她什么神情。

少女埋首凝神，手上的动作正是——

掀开棺柩盖。

等看到棺柩里那个跟萤雪姑娘一模一样的“壳子”。

少女先是一喜，继而鼻尖微蹙。

突然反应过来，少女脸色乍青乍白，惊慌失措地怯怯向后，急捂住心口道：“你不是萤雪姑娘。你是什么妖怪，你……你不要害她！你害她……我……我跟你拼命。”

棺柩里的“萤雪姑娘”眨了眨眼睛，眼底泛红。

十分委屈。

奈何嘴上还被堵着，口不能言。

少女一退间，长发飘然，露出了灿若春华、皎若秋月的一张脸。

谢君山这下瞧见了，这位少女竟然跟“萤雪姑娘”长得……

也一模一样。

——她不就是妖怪吗？！

——怎么口口声声还这么怕妖怪？！

红袍在一旁一脸警惕地提醒道：“师尊，这个姑娘是妖怪。”

谢君山点了点头，朝着少女的方向。

额角几条黑线：“姑娘，我们知道你是妖怪。但棺柩里面的姑娘她不是妖怪。她是我捏的壳子。”

少女循声望去——

夜倾眼睛微眯。

绿雪抱臂。

红袍一副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干仗的模样。

少女哭丧着脸，转过身：“你们怎么也没被我定住啊，真的是我太弱了吗？萤雪姑娘她到底在哪儿？”

哭得极为狼狈，少女嗷了一声……吧唧一下瘫坐在地上。

谢君山脑子里突然有些掐断的线索重新连在了一起。

她记得，萤雪姑娘说过，瓜片姑娘平日胆子很小。

跟眼前这个妖的性格倒也符合。

谢君山简单试探道：“你认不出我们是什么，想来妖力不高。但……你又怎么一眼认出来棺柩里的不是萤雪姑娘？”

少女垂头丧气，小声嘀咕道：“我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萤雪姑娘身上是瓜片茶的味道，但这个跟萤雪姑娘长得一样的人，身上更多是竹叶青茶跟君山银针茶的味道。”

谢君山心下了然：注入了她灵力的壳子，自然跟她身上的味道极为相似。

既然这么熟悉萤雪姑娘，又能辨别不同茶之间的味道——

“你真是瓜片姑娘？”

少女微微一愣，露出迷惘的神色：“我是。你们是？”

“按你的妖力，这些人能坚持多久不言不动……失去意识？”

少女琢磨了会儿，底气不足道：“只剩半盏茶的功夫……”

谢君山皱眉道：“时间不多了，估计里面的那些道士也有所察觉。瓜片姑娘，我长话短说。我是仙界至茶仙尊，其他三位没被你定住的是我的徒弟，他们袖子里有我的灵力……你曾找我祈愿过，说今日王员外府邸会有茶妖作祟，你还记得吗？”

“你……你是至茶仙尊？是神仙？你真的收到了我的祈愿？”

茶妖瓜片姑娘撑起身子，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一脸不可置信地问。

谢君山叹了口气后宽言道：“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你想李代桃僵，换下真正的萤雪姑娘，好救她。但又知道迟早因为道士做法跟红鸾仙尊显灵，你的身份会暴露……你向我祈愿，但实则心里并无把握我真的会为了除妖一事顺便来帮她……你虽然抱着一丝侥幸，但还是选择了一条死路。”

“不过，瓜片姑娘你放心，萤雪姑娘我们已经救下来了，现在就在我袍袖里。你，我也救定了。如果你相信我，我用灵力让你变小，也待在我的袍袖里……这些道士估计都盯着你，我这儿多少安全些……至于萤雪姑娘她跟王员外家儿子的阴婚，还得靠红鸾仙尊来解。”

“这些事……教给我就好。”

茶妖瓜片姑娘脑子瞬间有点打结，颤巍巍问道：“你是神仙？你愿意救我这样的妖怪？”

夜倾挑了挑眉：“你是妖怪？不也愿意救萤雪姑娘这样的人吗？”

“瓜片姑娘，君山姑娘是好人，你听她的吧。她不会害我们。”

谢君山的袍袖里传来萤雪姑娘细声细气的声音。

刚才谢君山跟茶妖瓜片姑娘一来一回间。

她也认出来瓜片姑娘熟悉的语气。

“真的是萤雪姑娘的声音……”茶妖瓜片姑娘哆哆嗦嗦地向前几步问：“我相信你……可……把我变小的术法，我会不会疼啊。”

谢君山扶额，心道：这茶妖瓜片姑娘连妖元燃烬，灰飞烟灭的痛都不怕，怎么反而胆小到担心神仙捏的诀会不会让她疼？

谢君山温言抚慰：“一点也不会疼的……你站近一些，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茶妖瓜片姑娘吐了吐舌头：“我不疼就好……那萤雪姑娘之前应该也不会疼的……”

——竟然是在担心萤雪姑娘吗？

谢君山眸光柔和了几分，手指微抬，朝空中一点。

眼前的茶妖瓜片姑娘化成果子般大小，落在了她的袍袖里。

谢君山又一点——

棺柩的盖木重新合上。

……

渐渐醒转过来的小侍摸着自己的脸，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狐疑地看向身边的人。

纷纷咋舌道——

“我咋突然觉得头晕脑涨，感觉浑身都不对劲一样。你呢？”

“不瞒你说。我也是，也不知道犯了啥忌讳……唉，这死人的差事还真不好做。”

“呸，到老爷府上可别瞎说，仔细你们的舌头。”

……

谢君山清咳了一声，善解人意地生拉硬扯道：“想来几位大人是被王员外家的大喜冲昏了头吧。在我们家乡，这可是好事。”

他们不过王员外府上几个小侍从，平日里都被人呼着来，喝着去的。

加之知晓一些萤雪姑娘事情的内幕，有的还亲自堵了“萤雪姑娘”的嘴。

——本来就心虚不已。

这会儿，突然听清丽细致、粉白黛绿的新嫁娘一口一个“大人”。

说什么这是大喜的兆头。

——解了他们的围，行腔咬字又皆是柔婉。

……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连带着那些微的疑惑也尽数拂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