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年长道士抚了抚须，坚持说出来心中疑问：“为何至茶仙尊令我们看到的这冥界之情景，跟书中所记载的内容差入甚大？”

“有吗？”

——没想到轴到底、一根筋的半罐水……研究还挺深入？

谢君山眉头一挑，撇了撇嘴。

她自然不知道道士口中所提的书是哪本。

问多了又反而露怯。

可不问书的事，又怎么把这个问题圆过去，把这一页完全翻篇，好不教对方察觉虽然内容大体没改，但别的方面——

她的确趋利避害做了小小加减呢？！

有些念头缓缓浮上来——

艺术本就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

想明白其中症结以后，谢君山心里索性横地很。

“因为你只守着一个本本儿，偏听偏信，不会变通，自然……容易记岔嘛。”

……

一道白光倏然而至，不远不近立在红鸾仙尊一旁。

众人循着白光凝去。

白光正是——

雪色侵衣，衣袍翻飞的白鹤仙尊。

只不过，此刻白鹤仙尊眸中却是极为陌生而又疏离的高贵——

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为首的年长道士眼中收起方才的戾气，紧紧盯着白光，双眼发癫：“啊！！！是白鹤仙尊的灵身！！白鹤仙尊显灵了！！！”

再无适才的稳重，连滚带爬地呛在地上，跪拜个不停。

头就差没把面前的地……给杵个窝。

周围的道士、王员外夫妇与那妇人反应过来，俱是一惊，慌不迭地叩拜……

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抖着嗓子此起彼伏。

要说跟之前跪拜至茶仙尊谢君山的区别嘛——

一边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的消极，一边是就差没把心窝子扒拉开的积极。

绿雪看不下去了，啐了一口：“一群拜高踩低的老匹夫，我呸。”

夜倾乜视那道白光，不发一言，嘴角绷得很直。

白鹤仙尊飞卷的衣袍招得谢君山眼中的光……跟着也摇了摇。

谢君山摸着下巴寻思着：白鹤仙尊怎么挑这个时候去而复返？

谢君山朝白鹤仙尊像平日一般招手。

白鹤仙尊反应明显愣了一拍，眼里含了温温浅浅的笑意，转瞬即收。

继续居高临下望着众人——

“你们日后待至茶仙尊和她的庙观，应如同待我一般尊敬。我不想再听到，你们有人折辱神仙，诋毁神仙的身份，对至茶仙尊连连发难。”

一字一句，不容质疑。

眸里是让谢君山恍然陌生的矜贵。

谢君山晃了晃神。

——突然觉得，仙界那个温和如春水的白鹤仙尊离她远了。

又或者，锐芒涉世已久，只是之前她未曾发觉。

白鹤仙尊……这是明着在下界面前护短保她，要做她的靠山？

但谢君山看着地上这一圈儿吓破了胆子……跪得呛地的人。

耳边回荡着的，一会儿是上一次白鹤仙尊轻飘飘的一句“找了一只很像的小猫来陪你”，一会儿是刚才掷地有声的那句“诋毁神仙的身份”。

谢君山在一种极为微妙的矛盾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好像……其实并不那么开心。

……

白鹤仙尊望向为首的年长道士。

“还有你，至茶仙尊说的话都是为神的旨意。你不该妄加辩驳。”

“是。”

年长道士磕地如捣蒜。

谢君山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吞下了。

……

自白鹤仙尊开口，红鸾仙尊陡然放大了瞳孔——

他当然看出来了白鹤仙尊待至茶仙尊不薄，是以他事事拿捏小心，生怕不小心得罪了至茶仙尊什么。

但也万万没想到，白鹤仙尊待至茶仙尊不薄到这种程度。

虽居白鹤仙尊下位，但在下界凡人面前自然也不好过多露出谄媚逢迎之意，红鸾仙尊尽量掐了一副平静的语气道：“你们这些人应谨记白鹤仙尊之话，内化于心，外化于形。”

扫量了一眼怔忡间的谢君山，余光瞟了白鹤仙尊一眼，不紧不慢道——

“至茶仙尊，你也多记着白鹤仙尊提点，与我们走正路，莫要逞个人之能。日后一道效力仙界，造福下界。”

白鹤仙尊微微蹙眉，念及红鸾仙尊的面子，不好方面驳他什么。

指尖微微一动。

谢君山身上妇青色的嫁服变成了跟白鹤仙尊同一形制的白色袍服。

“至茶仙尊，还是这白色衬你。”

虽然唤的是“至茶仙尊”而不是平日的“君山”。

但白鹤仙尊似乎又短暂恢复成为之前——

谢君山熟知的那副……亲和而又温醇的样子。

可在现在的谢君山眼里，白鹤仙尊如何……都已经委实算不得亲近了。

谢君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却发现实在硬挤不出一个笑容。

夜倾见白鹤仙尊突然出现，又说起一些看起来体贴实则阴阳怪气的话，本来就火气翻涌。

又见谢君山这跟自己相配的嫁衣被白鹤仙尊换了。

心口一窒，烧得慌闷。

说不清这滋味还要捱多久。

他也想知道她此刻是什么表情。

在谢君山面上一巡，心口几番震动——

不对！！

谢君山神色一片滞涩，交握着的手紧了又紧。

这分明是她想不通事情、又受了打击的时候，一贯才会有的情绪反应。

此际她连呼吸都不稳，一颤又一颤的。

夜倾眸子一凛，上前几步虚虚握着谢君山的手心。

谢君山陷在问题里，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舒服……便任由他握着。

夜倾咬着牙，简单一揖。

“多谢白鹤仙尊与红鸾仙尊的关心。这些话，有的不肖说我们师尊，连我也是听不进去的……我身为师尊徒儿，一路行来，所需之事所见之人历历在目，并不觉得师尊有何处行得不够妥当。我师尊对待万事万物，皆一片真心。不论身份种族，也不计功利得失……你们仙界什么赛马机制也好，别的狗屁评论机制也罢，留着卷你们自己就行，不用拘着框着我师尊。”

白鹤仙尊面上微微一哂，心内滋味复杂。

怎么平日沉默寡言，这会儿却能兜头砸下这许多离经叛道的混账话？！

——不愧是君山教出来的徒弟。

可……他何时反对过谢君山做任何事？！他不一样希望仙界多多少少有些向好的改变？！他心里又何尝有过什么仙与妖之间劳什子的芥蒂？

但为了谢君山好过，无论在仙界还是下界，行得端坐得正，以后身上都没有任何污点——

不总得在这些凡人面前稍微做做样子吗？！

夜倾不理解没什么，君山她……真的也不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吗？

白鹤仙尊眼底骤然有了一丝颓然。

……

夜倾一席话将谢君山拎回了神。

那阵悸动重新浮上心头。

谢君山对着夜倾浅浅一笑，脸色方明媚了一些。

从夜倾手中抽出来自己的手。

转了转眼珠：“大家别跪了。阴亲自然已解除，我也不便多留。大家记得自己该做的事。我带萤雪姑娘回去服用蓝染草，这件事如何作结，等萤雪姑娘身体神智恢复了后，再做定夺。”

红鸾仙尊闻言一噎，心里发虚，自动对号入了座。

囫囵拜别白鹤仙尊的灵身，一身绵延灵气立刻冲撞回仙界。

逃之夭夭。

谢君山紧了紧袖口，上前轻手拍了拍棺柩中“萤雪姑娘”的头，“萤雪姑娘”焉了下去，化作一枚茶叶尖儿。

“谢谢你，这段时间辛苦啦。”

众人瞠目结舌，直道神力可观。

妇人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连唾沫星子也难以回咽：“她……她真的不是我女儿萤雪？”

谢君山微眯了眯眼：“当然不是。”

妇人不敢多问，“咕咚”一声又磕了下来。颤声直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大仙莫要害我儿，其他什么我都能受。”

“害你儿？”谢君山冷冷一瞥：“冥顽不宁……我以为你问了萤雪，多少回了心，还会跟着关心她一两句。没想到……”

谢君山拧起眉：“萤雪姑娘已经嚼服了蓝染草，不消一刻就能起效。怎么处置你们，还是那句……都按她的意思。”

……

“白鹤仙尊，我带我徒弟先行一步。”

“你……”

“师尊，红袍师弟跑了？！”

绿雪截住了白鹤仙尊的话头。

谢君山脑子跟嘴有那么一瞬间没跟上：“跑了？！什么意思，他先回铺子了？还是去哪儿等我们汇合？！”

绿雪冷哼一声：“他说他回他天心国去了。还给我拿了一封信，让我交给师尊。”

——信？！

刚才斗唇合舌一阵大战的时候，红袍没有吭声也一反常态没有露面，是藏在角落里写信？！

现在回想起来，她刚刚一颗心扑在萤雪姑娘的事上，似乎的确是忽略了——

自道士给自己甩了一道请雷符后，红袍便脸色瞧着铁青……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

谢君山心里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捻指展开绿雪塞过来的一张纸。

……心一下直直跌落。

绿雪斥道：“他不会是想回去继续当太子继承皇位，不想跟着师尊修仙了吧。”

谢君山梗了一梗：“嗯，你还真说对了。”

白鹤仙尊罩下结界，定了四面之人，收起灵身，重新立在谢君山面前。

担忧道：“君山，你徒儿红袍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君山感觉一阵心疲，闭着眼睛，马上就要哭了：“是我照顾他不周。他认为我又哭又怕打雷，跟他初初所想不同……我不适合做他的师尊。他想……想回去冷静一段时间。”

“冷静？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这就把他拎回来让他在师尊面前冷静冷静！！”绿雪朝着红袍离去的方向就是一通高喝不止。

“绿雪，别冲动。给他自己一些空间跟时间，让他回去待会儿吧。红袍就算打定主意不回来，我也……我不打紧……”

说是“我不打紧”，谢君山眼底泛起一圈新的红。

“师尊……”夜倾眸里有光明明灭灭。

“我说谎了。我没有不打紧，我难受……”

“嗯。”夜倾极有耐性、循循善诱地引导着谢君山：“那师尊想做些什么，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呢？”

谢君山盯着空气，认真思忖了半晌。

掌心翻动，注入绵绵灵力。

一个威武高大的“壳子”向谢君山微微颔首，提剑，脚尖一旋。

便利落地向红袍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知道红袍回去路上有没有危险。有这壳子护着，我也放心一些。”

“君山，适才你可是生了我的气。”

白鹤仙尊微微叹了一声。

谢君山点了点头。

白鹤仙尊脸上闪过微微讶异，但唇边还是揉起了一抹如沐春风的笑意：“我还以为，君山为了场面客套，也会摇头说没有生气呢。”

夜倾的脸色愈发地沉。

横目冷言道：“不要总是自以为，你有多了解她。”

谢君山被两个人一来一呛的话弄得心里麻麻的，脑子便有些打结。

“白鹤仙尊，你怎么想起来又折回来了？”

“嗯，不放心君山，又想起来，小照姑娘让我交给你一封信，之前来的时候忘了给你。”

——又是信？！

听到“信”字，谢君山仿佛又脱了一层皮一样。她硬撑起一个笑，从白鹤仙尊手中接过。

垂眼低低一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