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昼在抢救室里挺过了一夜，接着在ICU昏睡了三天。

中途他醒过几次，是想睁开眼就能看见卫逍的。

想要卫逍紧握他的手，在他睁眼的瞬间激动地去喊护士。

可实际上他每次短暂的苏醒神智都不大清醒，隐约看见窗帘是拉上的，周围是一片死寂，整个病房像蒙着一层浅浅的灰蓝，轻易就能唤起人的睡意，所以他还来不及想卫逍到哪去了。

等他真正有意识的时候，听到了不锈钢勺叮铃咣铛的搅拌声。

没多久，湿润的棉棒贴上了他的唇瓣，有一刻像极了缱绻缠绵的亲吻，他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后脑在枕头上调整了一下角度，视线盯向了传来声响的方位。

卫逍手里捧着一个带把的陶瓷杯，里面装着他精心调好的温水。

他见程昼睁眼，没有表露出多么激烈的喜悦，但时隔许久，那弯平顺的眉毛终于再次挑起。

他抽出食指，用拇指和中指捏住棉棒底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着告知程昼的伤情：“你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并且状况稳定下来了，只是还不能说话。今晚再观察一夜，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医生说你的深还很虚弱，我只可以探视半小时，时间要到了。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面守着你，明天再来。”

程昼一向沉默寡言，几乎没有这么急切的想说话过。

他感觉有好多话想问卫逍。

想问自己怎么可以直接住进医院了，把他绑到废旧工厂的那帮人去哪了，事情都解决了吗，他们就这样联系不要紧吗……

可惜没法开口说话。

不过卫逍有分寸，素来让他放心，既然以前不可以做的现在可以了，是个好兆头。

程昼这样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他再醒，果然换病房了。

新病房除了隔壁床住着别的病人，其他床位都是空着的。

角落里空着一张床的位置。

某位病人转院了，病床要消毒清理，两个护士换了张新的病房进来，看在程昼眼里，像死亡后被拖到太平间去了。

对面病房有病人在接受治疗，痛苦的哀嚎响彻楼宇。

惹得程昼忽然感到麻药的药效过了，伤处彻骨地疼起来，让他觉得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卫逍到对面病房帮打针的病人分散注意力去了，回来看到程昼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他知道，都是次ICU区的病人，程昼承受的痛苦绝不比那个病人少。

他也是想到程昼才过去帮忙的。

在程昼这次被抓走之前，他一直把程昼藏在一个连A级景区都算不上的度假区的酒店别墅里，让程昼以“周程”的身份活着。

像很久之前一样养着他，不忙的时候就过去跟他厮混一段时间，也是因此让那帮人寻到了蛛丝马迹，用调虎离山之计骗走了他，绑架了程昼。

他懊恼，气愤，却没有精力分神自责，连夜收买了绑走程昼的主谋身边的马仔，和对方里应外合，把那人诓去见了“老板”。

在老巢等待着那人的，是已经落网的“老板”，以及拿到逮捕令的警察。

他耐心蛰伏，看着妖魔鬼怪通通回到地狱，才一举关掉地狱的大门。

一切都结束了。

他该接程昼回家了。

他和程昼的默契是在无数个日夜的相守中培养出来的，程昼眨眨眼睛他就知道程昼想要什么。

他来到程昼身边，一个有些许洁癖的人一丝不苟地用指腹蹭掉了程昼眼角的分泌物，低下头来，在贴近程昼耳畔的地方轻声说：“想要洗澡对不对？可是还不能。我去打盆热水，用半湿的毛巾擦擦你身上能沾水的地方。”

和昨天一样，程昼还是不能开口说话，无声默许了他将要执行的做法。

接下来的每一天，卫逍几乎都是亲自陪着他。

一整天，或是去走廊里打几个电话。

这么长时间卫逍也没有闲着，给他清理清理身子，抱着他帮助他排泄，再就是像唱独角戏一样，在他精神状态不错的时候换着话题和他说话。

卫逍本不是爱讲话的人，相反他倾诉欲极低，可在这些天里，快把一辈子的话都讲完了。

他给程昼讲自己是怎样隔岸观火，镇定自若地离场，如何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清清白白地抽身。

说到底就是不想让程昼为此操一分心。

他知道只要他说的话，程昼一定会信，所以才会不厌其烦地解释这么多。

当然还包括今后怎样帮程昼复学，说已经帮他写好了阐明缘由的申请信。

关于他们长远的未来，他已早有打算。

等到一个月后程昼终于能不费劲地起身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刷牙。

卫逍就在他身后饶有兴味地看着，感叹这人还是和从前一样爱干净。

结果还没如常奉上贴心周至的服务，就被程昼摁在水房的储物柜上以唇相覆了。

休养了三十几天的人真的是养足了精神，蓄足了侵占的欲望，没有一丝害羞与生涩，目的明确而炽烈唇齿交接。

粘腻的水声混合着诱人的触感让人情难自禁。

两个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同时闭眼，卫逍圈着程昼的腰，程昼收回手扶住他的肩，肢体贴合得更加紧密，感受着彼此身上灼热的温度吻得专注而投入。

意乱情迷之下，程昼连牵动伤口都不觉得痛了。

程昼伤口初愈，身体尚在康复过程中，由于机能过度损耗，器官的负荷不宜过重，体力明显不比过去，然而卫逍喘得比他还要厉害。

用卫逍的话说，光是看见他呼吸就紊乱了不在同一起跑线上，没什么可比性和参考价值。

程昼心照不宣地笑：“就不能承认你爱我。之前你说你有苦衷，现在苦衷没了，还要耍赖找借口。”

“我爱你。”

卫逍顺其自然，猝不及防地告白，程昼反倒愣了一下，冷静地说：“他们都说人是会变的，屠龙的勇士也会变成恶龙，所以在你卧底时我有过绝望的想法。我在想，要是死在你手里，我是否愿意。”

说到这里，程昼顿了顿，抬眼等候卫逍的反应。

一般人都会顺嘴问“那你愿意吗？”，可是卫逍没有，他把责任揽过来，诚恳忏悔：“让你有这样的想法，是我的错。”

程昼闻言笑起来：“你的演技实在太优秀了，险些连我也骗了过去，好在我看人没有看走眼。我赌赢了，我们赌赢了。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让我下意识怀疑戒备，连两三年前的你也不例外，但是让我全心信任的人，恐怕这辈子只有你了。”

“谢谢。”卫逍收力将他拥进怀里，缱绻地低喃，“所幸不负重托。”

他们闷声干大事期间，卫逍把程昼保护得很好，没爆出任何对他不利的新闻，只有最后收网的时候，山沟沟里挖出的女尸激起舆论热潮。

至于上一代犯下的滔天罪行和他声张正义的壮举，知情的人掰着指头就能数完。

这也就造成了一个后果——他所有与众不同的异常，没法跟大家交代。

老话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到了程昼这儿，规矩是死的，那就是死的，容不得任何人破坏。

他无缘无故失踪了一年，学校找不着他人，自动视为退学了，即便是说明了情况又找老教授帮忙说情，也没能坏了规矩。

不过老教授安慰了他一番，告诉他还有一条规矩，对于他来说，勉强算得上是条好消息。

那就是退了学再考回来，之前修的学分还作数。

程昼在刀刃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被卫逍养了这么长时间，心思早就不在学业上了，要把知识捡起来谈何容易。

以前的室友简直是损友，见到了他这个“失踪人口”不过略微惊讶，只当他的离开是找到了什么值得他放弃学业的生财之道，还挺鄙夷，非但没有对他产生半分同情，在得知他也许会成为他们的学弟后，幸灾乐祸了好一阵。

程昼身上的伤还没养好，中西结合着调理中，没空跟他们计较，却也在从长计议，考虑今后的人生该怎么样。

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还是决定重新参加一次高考，弥补一下这辈子没有参加过高考的遗憾，托卫逍给他找了一所复读学校，塞进了种子班。

以至于他一进班就成为了焦点，继而晋为传奇，每个人见到他都免不了问一句，为什么想不开，考上了清华还退学。

问的人多了，就成了烦恼和困扰。

这真不是他想高调。

要不是情况特殊，以为他想退学？

程昼养好了伤，开了学，刚好撞上法院二审开庭。

一审他卧病在床，二审可不能再错过了，卫逍亲自去学校跟老师解释了原委，说庭审结束了就把程昼送回来上课，得到了班主任的理解，二话不说批准了。

庭审当天各路媒体记者背着长枪短炮来抢第一手新闻。

关注这件轰动全国的涉黑要案的热心市民也不少，现场和网上都议论疯了。

来凑热闹的除了一起当幕后英雄的个别卫逍的发小，还有宁可逃课也要来看的宁馨。

听到大家都在说为这起案件出过什么力，小姑娘怨气挺重，气鼓鼓地说：“你们背着我做好人好事，我一点参与感都没有。”

宁煜反驳：“谁说你没参与？你参与了，天天抱着手机打抱不平，几条相关热搜的热评都被你包揽了。”

宁馨努了努嘴，还想说什么被鄢决打断了：“别的不说，遥子简直牛破天际，不愧是神算子，果然料事如神。”

卫逍谦虚道：“不敢当，还是有一点是没料到的。”

刚才一直没吭声的程昼顺势问：“哪点？”

卫逍看向他，微笑道：“没想到一向可以来回颠倒的舆论，这次一边倒地落在了我们这边。”

宁馨替他说出了想说的话：“那当然，正义必胜！”

不苟言笑的程昼难得露出了比春风还温柔的笑容，望着卫逍称是。

光芒万丈的国徽下，响起庄严的宣判。

一声声，将罄竹难书的罪名一一罗列，十恶不赦的罪人皆垂首伏法。

一锤定音。

被告席上，中间站着的是前阵子和卫逍接触最密切的罪魁祸首。

而边上站着的是卫逍的亲生父母。

宣判过程中，程昼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卫逍，恰好捕捉到了他眼中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时，脑子缺根弦的鄢决后知后觉地问卫逍：“他们不是逼着你跟他们同流合污来着吗？你是怎么在不把自己坑进牢里的情况下骗过这些老谋深算的狐狸的？”

卫逍一瞬不瞬地盯着被告席上的双亲，冷漠而镇定地说：“卫逍做的事和我卫遥有什么关系，真正的卫逍，早就死了。”

鄢决恍然大悟，竖着大拇指说了声“高”。

只有程昼听得出这句话里的心痛与无奈。

正义降临的这一天，沉冤得雪的冤魂里，除了有他饱经折辱的母亲，还有一对难舍难分的爱侣。

庭审结束后，宁煜组织聚餐，卫逍以送程昼回学校为由拒绝了。

于是人分两拨，分道扬镳。

卫逍一路沉默，程昼陪着他沉默。

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昼回到久违的高中校园，照旧没结识什么朋友，也照旧有无数女生鼓起勇气勾搭他。

只是偶尔有所不同。

卫逍跟他挥手告别后，程昼被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堵在校门口问：“同学，刚才送你来上学的男人是你的哥哥吗？可不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呀。”

程昼或许没有卫逍那么绅士，但也极少拒绝女生的要求，这次听了朝校门外的卫逍看了一眼，毫不在乎女生的反应，破天荒地承认了卫逍的身份。

“不可以。”

“他不是我的哥哥。”

“他是我的男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