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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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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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偏午,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刻。哇嘎从一捧干透蜷曲的沙柳枝下走出来,用尖细的喙理了一下有些焦黄的漆黑羽毛。

它今天很早就出发了,可是还是不幸地碰见了大沙暴。还好,这丛枯死的沙柳为它提供了暂时的庇护所————不至于被大沙暴吞食殆尽,成为老鸦曾讲述的沙海深夜中哀嚎的游魂,也不至于被毫无遮掩的烈阳炙烤成乌鸦肉干,成了某些狡猾猎手们的一顿晚宴。

不过,最近的这些黑白里,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些讨人厌的毛球了。哇嘎如是想到。

黑白,是哇嘎独创的描述时间流逝的词汇。对于哇嘎而言,大黑到小白之间的这段时间无疑是最幸福的————不用担心毛球们守在刺刺丛边用蠕虫引诱它,哇嘎的肚子上缺少的一块绒毛就是某次惊心动魄的逃亡的纪念。毛球们在这个时间会抵挡不住困意,变得没那么机灵。这个时候就是狡猾的哇嘎大吃刺刺蠕虫的绝妙机会。

那么,自己为什么要在小白到大白这个时间飞出窝呢。哇嘎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毕竟它的大脑还没有进化到能对所有记忆随存随取的程度。

它想,想到第四只眼睛开始走神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了,那是自己的配偶,呜噶,最近产下了两枚圆滚滚的小东西。即使哇嘎并不知道“家庭”、“子女”等文雅的词汇,来自基因的本能也已经强烈地指示着它:抓蠕虫的次数要增多了。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哇嘎用第三条腿挠了挠后背,是不是有虱子呢,它想。这样想的时候它又走神了,走神是哇嘎的特点,在根根原的鸦群中,哇嘎一直是一个异类。它总是能想着与生存本能无关的事情。

不过,受限于进化的程度,哇嘎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性格(一只有性格的鸟)叫敏感。如果它接受过人文教育,也许会成为一位诗人。然而这一切并不是一只鸟能明白的,所以哇嘎只是单纯地走了一下神,用它运转缓慢且低血糖的大脑加工处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回忆罢了。

曾经的刺刺丛,它终于把注意力拉回了当下,分布在大白(它似乎把太阳和白天混为一谈了)的右翅膀边的一个小小的水洼附近。在搬迁到右翅膀前边羽毛那个方向的根根原之前,这里就是鸦群们的聚集地。脏兮兮的毛球某一天突然跑到刺刺丛,还扎下了根,鸦群的圆滚滚的未来们面临着可怕的境遇,不得已,它们选择了搬离。

但是肥美的蠕虫还是刺刺丛这里最多,根根原的蠕虫稀少,且要留给老鸦们。

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哇嘎一直很困惑。与那些遵循基因本能这么做的兄弟姐妹们不同,哇嘎虽然也觉得这是一种必须,不过在思考“意义”这个方面,它显然做得更进一步。

然而,哇嘎小小的社会学及伦理学探究并没有太过深入,因为呜噶已经很不耐烦地用喙啄它,将它赶到了刺刺丛。从她第三只眼睛中流出的凶光来看,哇嘎边思考边偷懒的计划似乎是确定无疑地流产了。

它只能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老鸦们会讲故事吧,虽然它们的喙不再锋利,有的甚至不再完整了,讲述的故事也大多掺杂了谵妄和混乱,而且讲来讲去也不过是自己翅膀飞过,或在那可怜的想象中飞过的那些地方而已。

而对于无边无际的沙海,飞过的距离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太阳下沉了一点,尽管灼热的火焰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多少,哇嘎依然感受到了一丝振奋。在这个大白向小白滑落的时刻,沙海上独有的风之精灵也开始恢复温柔娴静的状态。风,不大不小,正合适托举起哇嘎的黑色羽翼而不至于乱了它飞行的姿态。于是它就这么做了,趁着第一缕风从高耸的沙丘上滑落,哇嘎伸展起边缘被炙烤得稍微有些焦黄的翅膀,轻巧地一跃而起。它朝着红色的天空斜斜飞去。

在天上的感觉又有所不同。尽管属于鸟类,哇嘎并不像幼年期那会一样,那么热衷于飞来飞去。原因似乎是它认为成年以后的飞行就不算是一种游戏,更像一种为了生存的责任和无奈。尽管它并没有半点关于上面的这三个词的抽象概念,当然了,也许它也并不会用“认为”这种高级的思考方式,只是朦胧地有些想法而已。

不过,这篇文章似乎用了许多个不过,在通向那些或是蠕虫或是刺刺草根的飞行之路上,哇嘎难得地可以换一种思考的方式来面对自己所处的世界。

“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哇嘎当然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可是它那近似诗人的多愁善感的小脑袋里,偶尔也会露出类似的惊叹。自己驾驭风的能力真的属于自己吗?毛球和蠕虫们为何又不会飞呢?哇嘎一遍遍地慢慢思考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一边让深刻在肌肉内的本能带领自己的思想,回到再熟悉不过的刺刺丛上空。

飞行的时间并不短暂,所以它的黑色羽翼理所当然地吸饱了热量。天上那位辉煌的火球似乎只有在这一方面从不吝啬。哇嘎一边盘旋,一边抖动着灼热的翅膀,希望能借此吹动一丝凉风给快要烤熟的肌肉降降温。

抱怨也是一种高级的情绪,因此哇嘎暂时还没有大加抱怨,只是模糊地有个厌恶的思考回路,像是大黑的时候碰到了精力旺盛的毛球幼崽一样。哇嘎晃了晃脑袋,将颈侧的两只眼睛闭上。这是一个不愿意多想的标志吧,大概。这个标志并没有保持太久,因为哇嘎现在落地了,还是把所有眼睛都睁开来得安稳一些。安稳并不需要多高级的思考能力,本能罢了。

现在可以解释为什么哇嘎要在这种时候来到刺刺丛了。在最近的这些黑白里,根根原上的蠕虫数越来越少,嚼根根能嚼出的水也越来越少了。不断增多的似乎只有缺了喙尖的疯老鸦和圆滚滚的蛋宝宝们。为此,哇嘎不得不抢在兄弟姐妹之前来到刺刺丛,哪怕是有面对大毛球的风险也一样。

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种专有名词来形容这种行为,叫内卷。

不知道能不能卷赢兄弟姐妹们的哇嘎现在已经踏入了刺刺丛的边缘。这里离水洼较远,蠕虫们很少踏足,也吃蠕虫的毛球们也很少踏足,相对安全。借着刺刺草那深褐色的外表,哇嘎沉默地、小心翼翼地穿行着。

拥有比同族领先一步的智慧很多时候未必谈得上好事,不过这种时候就发挥了作用————至少它不用傻乎乎地和那些按照生物钟行动的同类们一样一窝蜂地挤在大黑到小白之间赶来这里————再迟钝的毛球也会被那种大规模的行动惊醒的。

飞上天的鸦当然是毛球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中美食,可是狭窄的刺刺丛并不是理想的起飞地,甚至越是强健宽大的翅膀在这里就越是受阻。

这里是毛球们的主场。

哇嘎甚至将喙上的气孔都闭住了一半,放矮身形,匍匐前进的它,此刻或许更像一个毛球。目标很明确,就是水洼附近那些肥美的蠕虫们,和刺刺草饱含汁水的嫩茎。毛球们似乎更乐意啃食刺刺草的尖刺和直接饮水,因此那些光秃秃的草茎就成了对鸦群天然又致命的诱惑。

近了,再近一点……没封上的那一半气孔清晰无误地嗅到了水洼潮湿的气息,这种感觉让哇嘎莫名怀念,虽然它是从蛋的状态就活在根根原的新一代。这似乎可以用基因遗传来解释,不过哇嘎此刻或许并不想做如此艰深的科学探究,因为它脑中的任务只剩下一个:把蠕虫和茎带回去。

这时候是小白到小黑的中间时刻,深红色的天空并没有半朵云彩。哇嘎终于抵达了这趟稍微有点漫长的旅途的终点。正如它这些天探查的一样,毛球们倚靠在一起,陷入了香甜的睡眠之中。哇嘎不知道的是,对于毛球这类型的动物,食用蠕虫能换来的驱动力终究还是太少。为了节省能量,毛球们有着足以让懒汉羞愧的睡眠技巧,这样,在大黑来临的时候,毛球可以用更充沛的精力挖掘蠕虫、伏击鸦群。

说到底,炎热的大白根本不是适合觅食的时刻。这个道理早就随着自然选择融入了现存于沙海的生物基因中。所以会在此刻出现的哇嘎才是彻头彻尾的异类罢了。

哇嘎终于来到水洼的边上,借着最后一丛刺刺草的影子,它警惕地观察着熟睡的毛球们。它们给哇嘎的感觉依然没有发生变化,永远是那么脏兮兮的,不安分的,甚至有些恐怖的异类生物。虽然这些只是体型还不到哇嘎的三分之一的小生物。

此时毛球们6只长长的尖耳软趴趴地耷拉下来,被依次收进了两对前肢的下方。哇嘎小心地在它们之间的空隙中挪动。奇怪的是,毛球们连岗哨都没有设置。哇嘎将之解释为贪玩和大意——毕竟确实从来没有猎物和天敌会在这么炎热的时刻出动,毛球们的睡眠姿势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样的睡姿可以同时节省热量和水分的散失。

就是那里……还残留着毛球们磨牙的齿痕的刺刺根茎,以及细细涌动着的土壤——那就是此行的最大目的。那是呜噶和蛋们这一段时间的能量来源,是此行的至高目的。

像计划好的那样,多汁的嫩茎用喙剪断,收进嗉囊中。肥嫩的蠕虫也已经抓到了几只。哇嘎因紧张而轻轻抽动的肌肉稍稍缓解了一些。好,它这样想着,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原路返回,只要回到刺刺丛的边缘,飞到天空上,就能安稳地结束今天的任务了。

嗷呜!!!

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吼叫在这时骤然响起。来不及多想,哇嘎已经吐出嘴里的蠕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直奔要害的扑击。落地的毛球用另外两条腿卸力之后,又冲了上来。

这是个陷阱!哇嘎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来不及慢慢培养和回味“后悔”这种情绪,哇嘎依照基因里求生的本能向着刺刺丛外狂奔。低矮而多刺的水洼附近是无法飞行的,尽快逃出这片区域才能活下去。

似乎已经来不及了,被岗哨毛球的尖利警告叫醒的毛球们迅速苏醒过来,哪怕还没有章法,醒来的毛球们已经准确地占据了每一条出路。尽管哇嘎已经尽力选择能够避开围堵的小路,可还是被驱赶着奔向了绝路。

这里已经是刺刺丛的边缘,干枯的刺刺草依然顽强地扎根在干涸的沙地上,只有一个微小的坑地没有被植被覆盖。身上已经被沿途的刺划得血迹斑斑的哇嘎,在这片小小的地域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只是毛球们的数量依然在不断增加,哇嘎的腾挪闪避空间已经越来越小。

仿佛是在下最后的命令一样,一只毛发全白的老毛球从刺刺草后面钻出,用那独特的沙哑叫声连续嘶吼着,周围体型较大的毛球们立刻奔跑起来,朝着哇嘎最后扑去。

哇嘎闭上了两只后眼,失去血液带来的冰冷感觉,即使是烈阳的直接炙烤似乎也无法挽回。这个时候的它反倒表现得很平静,这可能不只是因为它异于常鸦的思考能力,也许更多的是一种生物面临必然的死亡时共有的无力感。

但是。

可能是承担的重量超过了某个限度。在那个没有长刺刺草的干涸沙地上,松散的沙堆开始向着某个方向塌陷流动,露出了一点点沙海生物可能无法理解的线条——那不是什么复杂繁复的花纹式样,仅仅是几条平行垂直的直线罢了。

那是一段阶梯。明显带着文明痕迹的一段阶梯。

几只毛球躲闪不及,被流沙冲下了阶梯下方。不过好在高度不是很大,所以应该没有摔伤。与此同时,阶梯上的某一处被流沙覆盖的台阶似乎有什么物体正在蠕动。

这个突然的变故让毛球们措手不及,不过在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威胁后,毛球们又重新围住了哇嘎。

经历了鸟生大起大落落落的哇嘎显然已经很看得开了。虽然它还有最后一点振翅的力量,但已经没有了冲出重围的信心。毕竟前文也说过,这里是毛球的主场。

但是。

对于毛球们而言,今天也许是学习祸不单行这个成语的最佳户外教学日了。就在它们第二次扑击哇嘎的时候,那个蠕动着的台阶上,一只手,一只人类的手,钻出了流沙层。

毛球们奔跑的脚步停下了,它们狐疑地观察这个奇怪的肢体。哇嘎也睁开所有的眼睛,紧紧盯着这记忆和疯老鸦的故事中从未出现的景象。多么奇怪的巨大肢体啊!没有毛发,也没有羽毛覆盖。惨白惨白的外皮反射着正在落山的火红色日光,五只干枯如刺刺草的类爪体轻轻地抽动着。这一切给在场的生物们的心中种下了莫名的恐惧感。

接着,另一只手也伸出了沙层。底下那个未知的、不可名状的巨大生物似乎正在苏醒。

他的两只手用力拨开埋在身上的厚厚沙粒,很快就把自己的上半身挖掘了出来。看着这恐怖的景象,毛球们开始迟疑了。白毛皮的毛球发出几声郁闷的嘶吼之后,便转身钻进了刺刺丛中。剩下的毛球们面对着横亘在美餐和自己之间的古怪巨大生物,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次围猎。保持着倒退的姿势,也慢慢散去了。

哇嘎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也不管会不会被刺刺草划伤了,径直从那个没有植被的阶梯上空振翅而起。

翅膀的肌肉牵动了伤口,这种痛楚让哇嘎体会到了活着的实感。它盘旋在这小小的区域上空,小心地调整着姿势,以达到利用气流的效率最大。

在太阳终于要落山的刹那,它低头寻找着那个奇异的巨大生物。看到他已经从沙丘中完全脱离,便带着恐惧而欣慰的莫名情感,向着根根原的方向飞走了。

今天发生的事,它预备留在将来自己变成疯老鸦后,细细地讲给后代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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