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安格尔突然说。

“是的。但我十二岁时就离开了这里。”科普拉简短地回答。

“你挺幸运的。”安格尔说。

“命运，很多人说揣摸不透，其实大多数时候它早已注定。”科普拉说，“上帝给了我一个好父亲，给了我的父亲一个好母亲。她禁止他跟其他帮派里的黑人小孩玩耍，她告诉他考上大学是惟一能像白人一样生活的途径。所以在我祖母的严格管教下我父亲考上了州大学，他学的是法律。”

前面出现了一群裤腰齐胯，发型夸张的少年。他们有些鬼鬼祟祟，像是在商议着今晚到哪去打劫。

由于安格尔和科普拉两位警探所乘的车外观上并没有任何涂装，警灯也是隐藏式的，因此那些少年并没有多警惕，只是有一个少年回过头来瞟了一眼。

“但干了两年的公众律师后，他觉得前途无望就跑去上警校。为警局服务了十年后，他终于如祖母所愿带着我和母亲离开了这里。那时候，我祖母已经在天国了。因为肺癌被上帝接待。”

安格尔飞快地眨了下眼睛，正要说什么时，科普拉继续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是我父亲最大的遣憾，也是埋在我和父亲心底最深的痛。”

“她在天国一定什么都看到了，她会倍感欣慰和幸福。”安格尔说。

科普拉沉默着。

“不管是蓝衣帮帮还是黑人帮，对聚众开火的事都缄默不语。”安格尔赶紧转移话题，“没人在乎可怜又可恨的托马斯·瑞弗的死。”

这时候，前方的少年们突然散开了，有的拉上帽兜，有的低着头，有的双手插进松垮的裤兜里，各自奔走。仿佛每个人揣着如灰的天色一样的秘密。有的走向远方，有的朝车的方向走来，并转头盯着车，似乎要把车的样子烙进自己的脑海里。

忽然，有人举起了手，对着驶过去的车亮起了中指。

“他们知道我们是警察。”安格尔说着，踩下了刹车。

亮中指的少年突然撒腿跑起来，等安格尔推开门钻出车时，少年已经消失在后面的街转角处了。

“收工后我们去医院看看兰迪·詹姆斯？”坐回车内后，安格尔突然问。

“我昨天在医院看了他。”

“他的手没大碍吧？”

“他还跟我叙了旧。”

安格尔笑了起来。“这是打算出院后要办退休吗？”

“你曾经的搭档怎么样？”

“贾巴尔蒂吗？呵呵呵，虽然我没搞清楚过他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甜甜圈，但他还算是个好警察，我是说面对逃跑的嫌疑人，即使追不上，他也会一直跑，直到自己跑不动了。”

安格尔话刚一说完，就把车停在了一座围着木栅栏的房子前。房子的窗户里亮着灯，说明屋子里很可能有人。

安格尔先下车，走到栅栏前朝屋子喊道：“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回应。

“我们是警察！”安格尔又喊。

还是没有人回应。

安格尔又喊了两声后，开始把目光落在齐腰的栅栏上，犹豫着要不要越栏而过。

“这里离房子有段距离，房主很可能没听到。”科普拉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们就无视这些木头吧。”安格尔说着抓住栅栏，轻身掠了过去。

“年轻真好啊。”科普拉还站在栅栏外，带着感慨地语气说。

“你还值壮年呢。”安格尔说。

“要是我还是巡警的话，我可能真的会申请退休。”

“可你早已不是巡警了啊。如果你还是巡警的话，我觉得你不会退休。”

“是啊，命中注定我就不是当巡警的料。”

“哈哈哈。”安格尔笑地说：“我把主人叫出来给你开门吧。”

在安格尔敲房子的大门时，科普拉已经抓着栅栏有点费力地翻了过去。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多了几两赘肉。当他直起身，带着轻微的喘息朝房子走去时，房子的大门开了。站在门后的是个把头发染成蓝色的少女，看去就像两团浸染成蓝色的棉花沾在头两侧。少女穿着宽松的红色齐膝T恤，脚上一双红凉鞋，腿上一对蓝色长筒袜，将两条巧克力般的手臂环抱在胸前，身子软绵的倚着门框，浑身上下散发着……

科普拉不仅从少女的身上感到了反叛的气息，也感到了一种非主流的张扬和野性。他蓦然想到了蛇，一种覆着蓝色鳞甲的蛇，它蜿蜒而行，穿过腐殖层，穿过枯丛，穿过虬枝，穿过幽暗——

那时常在身后响起的滋滋滋声，或许就是那样的蛇。

“我是安格尔警探，这位是科普拉警探。”安格尔向少女亮出了警官证。

少女只是微微扬了下眉梢。

“你是乔瓦娜·胡佛吗？”安格尔问。

“我什么都没做。”少女眉梢一挑说。

“你昨晚是不是参与了一场聚众斗殴？”安格尔问。

“我昨晚一直在家里。”少女眼也不眨地说。

“为什么昨晚我们的警员来时，你没有回应呢？”安格尔问。

“我听到警察在外面喊，我不回应是因为我很害怕。”

“你害怕什么？”

“害怕警察。”

安格尔顿住了，看了眼科普拉继续问：“你为什么会害怕警察？”

少女转向科普拉，然后目光又回到安格尔脸上，过了一会他又把眼睛转到科普拉脸上，慢悠悠地说：“我想你应该明白啊，警官。”

“如果你不是出事后害怕地跑回家躲起来的话，那有什么理由害怕警察？警察会帮助你的。”科普拉说。

“反正我没有参与。”

“你和托马斯是什么关系？”安格尔突然换了个话题。

乔瓦娜眨了下眼睛，睫毛接着颤了一下。

“你们是男女关系吗？”科普拉抓住了乔瓦娜脸上稍纵即逝的微妙表情。

“我已经回答了你们的问题。”少女低下头说。

“你显然是什么都知道。”安格尔笃定地说，“你知道他在混乱中被子弹击中了，你也知道是哪些人开的枪？”

少女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突然说：“我妈妈可能失踪了。”

“为什么不报警？”科普拉问。

“我不确定。”少女耸了耸肩膀，“因为他经常两三天不回家。今天是第三天了。”

“每次她在这个时间点会回来吗？”科普拉又问。

“每次都会在十二点前回来。”

“为什么你这次有这种感觉？”安格尔问。

“我每次都有这种感觉。”少女说，“我总担心有一天她回不来了。”

“她不给你打电话吗？”科普拉问。

“不。”

“你也不给她打电话？”科普拉又问。。

少女犹豫了一会，说：“偶尔。”

偶尔？这两个字在少女的嘴里出来轻飘飘的，但却像根刺蛰得科普拉的心脏隐隐作痛。

“你父亲呢？”科普拉又问。

“被警察打死了。”少女脱口而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家里除了你外，还有谁吗？”安格尔无动于衷地问。

少女突然转过身去，走进屋内。科普拉和安格尔相互对视了一眼后，跟着少女进屋。屋内虽然算不上狼籍，但也谈不上整洁。沙发里抱枕随意堆放，垫子皱皱褶褶；茶几上放着一个可乐杯，吃了一半的苞米花。一部手机放在可乐和苞米花中间；地板上到处是碎屑，尘滓；电视柜上落着灰尘，大概有半个月没打扫的样子。

“这就是你的晚餐吗？”安格尔问。。

少女坐在沙发里，抓起可乐杯含住吸管。她故意发出咕噜咕噜地吹泡泡的响声。

“这可不健康。吃这些东西只会使你越来越胖。”安格尔说。

“我现在很胖吗？”少女松开了吸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问。

“不，你现在很好。但你如果继续下去，会变胖的，而且会越来越胖。”

“这就是美国有一半人是胖子的原因。也就是说美国有一半的人都吃不起健康的食物，包括警察。反正你们警察胖子很多的。”未了，少女带着嘲讽地腔调说。

“警察工作非常忙……”

安格尔还未说完，少女不客气地接道：“忙着保护富人。”

“乔瓦娜，一味指责警察，或者愤世嫉俗并不能使一切变好。”科普拉说，“我希望你明白这点。你多大了？”

少女又含起吸管，咕噜咕噜地吹起泡泡。

“十七岁。”安格尔小声对科普拉说。。

“星期一我就十八岁了。”少女听到了，大声说。

“十八岁，你完全有还有机会选择和这里大部分人不一样的人生。”科普拉说。

“说得轻巧。就因为你是幸运者吗？”

科普拉突然上前一步，腿挨到了茶几边沿，少女一下子警惕地直起了腰，仰起头来瞪圆眼睛。他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弯腰放在茶几上，一字一字说：“你可以给我打这个电话。”

“我从不给警察打电话。”少女斩钉截铁地说。

“绝大多数美国人都不会给警察打电话。不过，他们是真的不需要。”说完，科普拉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