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半夜，苏晏与成为弃子的高阖“相谈甚欢”，倒知晓了不少隐秘。

其一，庆州城并非沈家一家独大。

说来奇怪，庆州城的知县老爷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龙虎山道人，上任之初便在庆州城西北的丘宫山上修了一间道观，七年来从不过问公务，县内大小事务交由同为八品的县丞郭维简与县尉沈锗虚共同打理。

两者一文一武，偏偏那位出身江州士族的县丞郭大人与算得上当地豪族的县尉沈锗虚平日诸多不和，颇有些强龙与地头蛇角力的意味，只是因为互相顾忌没有撕破面皮，所以从未摆在明面上。

土生土长的县尉沈锗虚自然占尽地利，但那位世家大族出身的郭维简郭大人却是扶植起一名为“蛟虎帮”的本地门派，也可谓手段了得。

其二，黑市上有一笔沈家悬赏苏晏人头的买命钱，如今终于有人接下，据说还是一位于大渝通缉榜上有名的江湖杀手。具体情况高阖也不甚了解。

听闻此言，苏晏倒是吓出一身冷汗，颇为庆幸有了今晚这次歪打正着的鲁莽行径。

坐以待毙是万万不行的，指望凭借高阖去大海捞针地找出这杀手姓甚名谁，更是不大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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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沈家，便绝了日后的祸患。至于江湖杀手图财，那偌大的沈家有的是银子。更何况他苏晏可不是什么道德君子，没有丢了性命还忍气吞声的道理。

扳倒沈家，高阖则会全力相助；作为交换，苏晏则既需要将这位捕头大人从漩涡中摘出来，还得保证不再受人钳制。

按那位锦衣妇人的话说，便是安稳总比丢掉脑袋要。

如何行动，苏晏脑海中已模糊有了对策，又吩咐高阖去配合做些许事情。

至于青旗帮下场如何，苏晏自然交由高阖料理。

只是颇为贴心地将那群地痞流氓身上金银全数没收，随后趁着晨鼓未响，先行离去。

天亮后，

十巷内的小商小贩倒是发现那缺了好几日“门牙”的书铺突然多了一扇崭新木质大门。往日里晒太阳的年轻掌柜反倒不知去向。

随后一整个清晨，陆陆续续有不少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来到十巷，询问那是否巷尾书铺的掌柜是否姓苏，得到肯定答案后又不去叩门，只是兴高采烈地离去。

种种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生意人嘛，还是手头生意为重。

——

半日后。

庆州城城西

砰！

一处破落小院的大门被轰然踹开。

膀大腰圆、满身横肉的汉子面色鄙夷，带着数名小厮走进院落，环顾一圈，对着一幢破落茅屋冷笑道：

“张大，这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啊！是你考上秀才，瞧不见咱这帮穷光蛋了？”

话音刚落，一名着儒衫、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匆匆忙忙地从屋内跑出来，顾不上擦拭手中墨渍，点头哈腰地对粗壮汉子赔笑道：

“刀爷哪里话，只是过些日子便要进城赶考，忙着些……”

年轻书生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刀爷”神态。

如刀爷这般三教九流，最擅长的便是见风使舵察言观色，若是被他瞧出怀恨在心，怕是少不了一阵毒打。

年轻书生显然是有过深刻教训，始终恭恭敬敬不敢怠慢。即便如此，那“刀爷”的神色仍是愈发阴冷，似乎下一刻便会痛下杀手。

就在院中氛围愈发紧张，一声咳嗽忽然从院外传来。

“刀爷”一惊，整个人猛地哆嗦一下。

回过头后，才发现是一名极为面生的麻衣年轻人站在门外。

那位麻衣年轻人同样面色错愕地看向院内。

“刀爷”五大三粗的眉头一下皱起来，手中木棍遥举，回过头朝年轻书生问道：

“认识？”

名为张禄之的年轻书生疑惑抬头，随即低头躬身道：

“不认识……”

刀爷面露不屑，看也不看便朝门外吼了一个“滚”字，身旁小厮立刻上前，推推搡搡地赶着麻衣年轻人往远处去。

望着麻衣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张禄之心中苦涩。

他说的自然是假话。

庆州城自古民风彪悍，极少有读书种子，因此城内即便算上那家新开的“百斋”也不过三四家书铺。

其中又以十巷那家无名书铺最受读书人喜爱，先前的书铺掌柜是一名有学问的老人，文人相亲，经营书铺也并非为了黄白之物；而这位近几个月接手的年轻掌柜似乎也一脉相承，对于读书人从不刁难，甚至只要花上数十文钱，便能在书铺中租书一卷誊抄，只需自费灯油即可。

如此行径，对于囊中羞涩，买不起数两银子一部书的读书人可谓格外宽厚。

张禄之自然也深受其恩惠。

因此今日他虽不知道这位年轻掌柜为何到城西这番鱼龙混杂之地来，但于情于理都不应将其拖入自家麻烦中。

实在躲不过去，大不了便挨一顿打，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张禄之神色寂然，又始终从“刀爷”脸上看不出端倪，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刀爷，今日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粗壮汉子回过神，晃悠着手中木棍，满脸狞笑，一把搂过张禄之道：

“喜事，大喜事！”

他转过身，似是抓着小鸡仔一般抓着年轻书生，狠狠地摇晃几下，随后敞开嗓门，朝不远处的木屋喊道：

“咱蛟虎帮的老大，看上了你家妹子，决定明日就与你家妹子成亲。”

“书呆子，咱以后可是亲家了，过去一些不快可得既往不咎啊。”

说罢，“刀爷”发出一阵刺耳得意的大笑，去而复返的几位小厮也在背后发出极为刺耳的吆喝声。

唯有青衫书生呆若木鸡，满额细汗从面颊滚落。

见状，“刀爷”满脸冷笑。

“蛟虎帮”在庆州城内臭名昭著，新兴一年便能吞并数个帮派，坐稳黑道头一把交椅，县衙内的某个大人居功至伟。

然而这“刀爷”虽属于“蛟虎帮”，此事却与“蛟虎帮”没多大关系。毕竟在此之前，庆州城西也是鱼龙混杂，这名“刀爷”没少欺辱他人鱼肉乡里。

张禄之打小爹娘早逝，与家中幼妹相依为命，自然是他们“取乐”的对象。

数年前寒冬，张禄之的幼妹害了一场险些丧命的风寒，那时正值每月收“俸钱”的日子，是他“刀爷”亲自将那救命的几十文钱给扣了去，哪怕当时正值少年的张禄之在帮派门口跪了整整一夜，磕得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

至于后来，姓张的书生如何从城东某个老秀才手里借了银子保住自家幼妹的性命，“刀爷”并不关心，毕竟这张家兄妹死了活了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谁知这姓张的小子家中抠不出半个子儿，读书倒是颇有功夫，前些年中了秀才，如今又要去考举人，这可把与张家兄妹近乎“死仇”的“刀爷”吓得一身冷汗。

今日前来，若是张禄之忍气吞声，那他家“嫁”到“蛟虎帮”的小妹自然会成为今后的把柄；若是张禄之一时年少气盛，愤然动手……

粗壮大汉抱着膀子，眼神阴冷。

而青衫书生想要伸手擦拭面上冷汗，反倒弄得自己满脸墨渍、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