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木和黎牙来月吾时是走山路，回丽阳则是走水路。

好不容易等到一条去丽阳的船，可船已经被人包了。

妲木和黎牙商量着是继续等还是干脆走官道，船夫又来搭话。

“这位道长，船上的客人同意你上船，只是没有多余的地方了，你得待在船舱里。”

妲木看向船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朝她笑了笑，旁边是个年纪大一些的妇人和男人，三人在船头下棋，身边还有几位仆妇和侍卫，大概是出来游玩的一家人。

妲木道：“不妨事，多谢。”

一人一猫上了船，在河上飘了三天。

黎牙做人的时候从没有晕过任何东西，等到做猫了，坐船没多久就大吐特吐，她怀疑自己把所有能吐的都吐出来了。

“好奇怪，青天白日的我怎么好像看见我太奶了。”黎牙生无可恋地道，她躺在船边上，随着河水一起一伏。

妲木道：“我问过船老大了，再过半日就能到下个码头，我们下船后走官道。”

黎牙道：“不坐船了？”

妲木道：“我不想带一具尸体回永安观。”

黎牙道：“谢天谢地。”

下个码头还没到，船就靠岸了，原来是到了个村子，有村民托船夫运东西。这是常有的事，船夫也靠帮人带东西挣点零碎钱。

这村子叫山边村，只因村子旁边有座山。

妲木打听到山边村已经到了丽阳境内，不过离官道还有些距离。

原本走水路是想尽快回永安观，但从山边村走的话，就要绕过不少山峰和村庄，回去的时间也说不定了。

继续走水路的话……妲木看向黎牙，这只猫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当即收拾了东西，和船夫商量要下船。

可船夫不同意。

船夫道：“道长，您再急着也别在这里下船，您不知道，这村子叫山边村，邪门得很，一般大家都不在这里靠岸，我是家里老娘叫我送点东西给亲戚，不然我也不会走这条河。”

妲木道：“这里怎么邪门了？”

船夫见妲木不信，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道长，您最好还是别问那么多，免得被那东西听见，您听我的准没错，我们做这行的，见多了。”

两人正说着话，村子里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同时还有咿咿呀呀的歌声，伴随着小声的啜泣。

也不知道办的是白事还是红事。

船夫道：“您瞧，这不就来了！”

村口出现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里长和屯长，身边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他们身后跟着两拨人，神色不明，各自抬着一个轿子，轿子旁边的人倒是哭哭啼啼。

轿子上分别是一个女孩，一个男孩，看起来三四岁，穿着红衣，脸上涂抹着胭脂腮红，整个人看起来红扑扑的。

“那是在做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船上传来一道声音，一个翠绿的身影从船上跳下来，“坐船坐了半个月，人都要傻了！”

“哎，船家，这是到哪了？”那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大声问道，她脸色红润，声音洪亮。

船夫道：“小姐，这是山边村，已到了丽阳境内，这村子是在求来年风调雨顺呢。”

那姑娘道：“祈福是好事，那两个娃娃旁边的人怎么哭哭啼啼的？”

船夫叹了口气。

妲木：“那是人祭！”

姑娘吓了一跳，不由得打量妲木：“你怎么知道是人祭？”

“道长，您小点声，”船夫谨慎地查看四周，又道，“小姐，这位道长说得没错，听说这山边村附近还有条河，河底下有个长着人脸的妖怪，一到秋收的时候，就发大水淹田地，来年大家都得饿肚子，后来村长和妖怪商量，献上童女童男，那妖怪才不兴风作浪。”

黎牙道：“怎么都知道欺负小孩呢？”

那姑娘听不懂黎牙的话，只道：“那怎么行，不找巫觋来看看？”

船夫道：“找过，没用，那妖怪耳朵尖得很，一听到要找巫觋，立马跑没影了，等巫觋一走就出现，比之前更厉害，不仅毁田毁地，还糟蹋庄稼吃牲口。”

那姑娘道：“这也欺人太甚！”

船夫忙道：“小姐，小声些，免得叫那妖怪听到，惹恼了他，我们麻烦就大了，轻则船翻，重则丢掉性命。”

“既然这位船家都这么说了，鹤儿，你还不快点上船，我们还要赶路呢，”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掀开船帘，招手道，“若不是你路上到处耽搁，这会儿我们已经到了丽阳城。”

“在路上能看到不同的风土人情，有什么不好？”那姑娘转头又道，“娘，那些村民竟然要把两个小孩送给妖怪，你管还是不管？”

那姑娘的声音特别大，祭祀的队伍都听见了，纷纷转过来看向这边。

队伍中，位置最高的是里长，他在山边村一向受人尊重，看见是些妇人说话，当即两个鼻孔重重出气。

“哪里来的无知妇人，要是耽搁了时辰，你们赔得起吗？”

那姑娘是个暴脾气，她撸起袖子，骂道：“我看你才无知，你算什么东西，竟然送人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你、你是什么人？”那里长涨红了脸，他活了那么大年纪，有的因为他是里长而尊敬他，有的因为他年纪大对他客客气气，还从没有人像这样对他无礼。

那妇人先开口了：“我是由圣上钦点的丽阳城通判游安，你又是什么人？”

妇人边说边走出船舱，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人为她掀起帘幕，看来男人是那姑娘的爹，接着船舱又陆陆续续出来好七八个人。

“夫人小心。”男人扶着游安上了岸。

里长看傻了，这几个从船上下来的人都身着不凡，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他道：“我、我是山边村的里长，你一个妇人，怎敢说自己是通判？”

游安身边一个仆妇走了过去，话也不多说，先给了里长两巴掌。

“小小里长，竟敢冲撞通判大人！”

里长被这两巴掌打懵了，脸火辣辣地疼时，才想到要反击，可已经被另外两个仆妇制住了手脚。两个仆妇动作迅速，旁边的人想帮忙，又怕里长受伤。何况村民中还有那两个童子的家人亲戚，两家人本来就因为孩子成为祭品一事对里长不满，现在更是不肯帮忙。

游安道：“我问你，你们这群人是怎么回事？真是要把这两个娃娃送给妖怪？”

里长压下怒气，道：“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几位大人可能不知道，这河边住着一个鱼妖，若是不用童女童男献给他，必定受其害，来年颗粒无收，我这也是逼不得已啊。村里也有人请巫觋道士来看过，但那妖怪狡猾得很，巫觋道长一来，他就跑了，等巫觋道长一回去，那鱼妖就出现了，还认为我们不讲信用，在村子大闹一番，原本只用出一个人，现在得出两个。”

游安道：“你认为我是在多管闲事？”

里长道：“小的不敢。”

游安道：“这些娃娃是怎么选出来的？”

里长道：“每家每户轮流出人。”

“放屁，今年应该轮到你家出人，你却说你家孩子病了，叫我们家的顶上！”那男娃的家人怒道。

里长脸色不太好看：“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那鱼妖不喜欢吃病的，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害了大家吧？”

眼看里长不可能改变主意，那女娃的母亲朝游安跪下，道：“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我家里可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她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游安道：“你先起来，你们见过那妖怪么？”

那妇人道：“他们把孩子放到村口的庙里，那鱼妖听见动静，就把孩子们卷进河里去了。”

游安道：“我们这群人中没有会除妖的，但我可以请知府派官兵前来搜查这鱼妖，不会放任此祸害不管。”

妇人道：“可鱼妖今天就要吃了我孩子，我等不了那么久！”

“我来试试。”

妲木此话一出，众人都看向她。

里长道：“你？你能行吗？我们之前不知请过多少道士和尚，没一个能行的。”

年轻姑娘呸了一声，道：“还没除妖你就说不行，你跟妖怪是一伙的啊？”

里长道：“我也舍不得这些孩子送死，可我也没办法啊。”

年轻姑娘道：“既然舍不得，怎么你自己不当祭品，话说得可真好听！”

里长道：“那妖怪要的是童子，我……”

年轻姑娘道：“谁告诉你妖怪要的是童子？妖怪亲口跟你说的？”

里长道：“这都是老人们留下来的规矩，大家都知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

游安道：“鹤儿，先听听这位道长怎么说。”

妲木道：“这妖怪狡猾，看见道长就跑，得先想办法把妖怪引出来。”

“能骗得过吗？”

黎牙东闻闻，西嗅嗅，觉得两个童子身上的味道不对，怀疑并不能骗过妖怪。

妲木剪了两个纸人，分别附上童女童男的生辰八字和心头血，吹了一口气，纸人立马变成了童女童男。

妲木道：“只要上岸了就行。”

黎牙道：“万一妖怪逃进河底怎么办？”

妲木道：“没想过。”

一人一猫正说着话，忽然河边出现了漩涡，漩涡越来越大，同时伴着风声，树枝都被吹得哗啦啦响。

眼看妖怪即将出现，黎牙往神龛深处躲了躲，免得被妖怪殃及。

没过多久，岸边出现漩涡消失了，慢慢升出个脑袋，接着是身子。

原来是个人面鱼尾的妖怪，拖着长长的鱼身，身上长满了藤壶，还长着一双手，一双脚。黎牙做人做习惯了，看见长这样的，心里十分嫌弃，长得也忒丑了。

鱼妖不仅眼睛不好，鼻子也不灵，没有注意到神龛后有只猫，林中有个人。他对着两个娃娃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正要伸手去抓，两个娃娃顷刻间变成了纸娃娃。

鱼妖顿觉不妙，转身就逃，但后路已被妲木截住。她站在岸边，手持长剑。

“你是什么人！”鱼妖怒道。

妲木道：“就是你在这里兴风作浪，年年要童女童男祭祀？”

鱼妖没有废话，立马动手，他和妲木过了一招，一时手脚发麻，自知打不过，因此无心恋战，一心要回河边，谁知半路冲出来一只黑猫，一口咬住他。

鱼妖吃痛，奋力把黑猫甩到一边，但背上还挨了妲木一刀。

妲木念动火诀，一团火焰立刻将鱼妖围住。

水中生物怕的正是火。

鱼妖蜷缩在地上，现出了本相，手脚都没了，成了长长的黑须，身躯比神龛还大，竟是个鲶鱼妖怪！

可一盆水从天而降，瞬间熄灭了大火。

“饶了他吧！”

妲木转过身，看向出现在河中的女人。

妲木知道，那是鲛人。

长而卷的头发，美丽得在阳光下微微发光的面容，□□的上身，手中有一盏提灯。

鲛人笑道：“他是帮我打扫提灯的鲶鱼，因为贪图岸上景色，偷偷溜出海，来到了这里，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他了。”

黎牙道：“我们见过你，你是那时候在的妖怪。”

妲木道：“这个鱼妖不知吃了多少人，如果我放了他，不是让他继续危害这里的村子么？”

鲛人道：“我会带他回到海中，至于那些被吃掉的人，我也没有办法，但我可以保证这一片土地不会受到河水的危害，如果你肯放他，我答应你，若是之后你有需要，我会帮助你，再说，你能确保打赢我么？”

黎牙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鲛人慢慢笑了：“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可以以我的力量起誓。你们不是见到过我消除魅吗？”

片刻之后，妲木放弃了，她侧身让了一步。

鲛人道：“多谢，我会记得你的恩情。”

鲛人没有离开河面，她解开提灯上的绳索，提灯中的小鱼又出现了，他们游到鲶鱼身边，不知用什么方法托起了鲶鱼，鲶鱼越来越小，直到能进入提灯中。

鲛人道：“记住了，我叫提灯。”

她转身回到河中。河中的漩涡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很快，风也停了。

“奇怪。”等到一切风平浪静，黎牙突然出声。

妲木一把捞起黎牙，奇道：“怎么了？”

黎牙道：“我就是有点好奇，海中生物居然能活在河里。”

妲木道：“根据海民的说法，岸客也就是我们的祖先是从海底出来的。”

黎牙道：“有点像海猿说。”

妲木道：“那是什么？”

黎牙道：“没什么，不过是人对自己从何而来的猜测。”

一人一猫还没回到岸边，游鹤儿已看到妲木，眼看她毫发无损，立即欢呼道：“道长回来了！”

村民们兴高采烈，如此一来，他们再也不必与孩子生离死别，也不用担惊受怕，日夜活在恐惧之中。尤其是孩子失而复得的两家人，他们千恩万谢之后，又要大摆筵席宴请妲木。

妲木和黎牙吃饱喝足，与游家三口道别，骑着小毛驴上路了。

山边村靠近山，道路崎岖泥泞，一人一猫走了许久，也没见到个驿站。

一出村子，老天开始下雨，心情好时下一阵，心情不好了停一阵。

妲木准备了伞，可伞不够大，毛驴脑袋和屁股都被打湿了。

毛驴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不耐烦了，怎么也不肯往前走。

黎牙道：“早知道换成马了，秋天雨水多，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永安观？”

毛驴哼了一声。

妲木道：“天色暗了，我们先找地方过夜吧。”

但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破庙也没有，只能将就着过一晚了。

天色全部黑下来的时候，妲木支好了帐篷。帐篷不大，正好够一人一猫一驴挤在一起。

“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如果明天不停的话也要出发，不然我们别想离开这里了。”

黎牙拍拍驴。

驴甩起尾巴驱赶蚊虫，没搭理她。

妲木道：“上了官道就好了。”

“我们出来这么久，不知道玄一她们怎样了，永安观现在是不是也在下雨，冬天会很冷吗？我希望冬天不要那么冷，我还没老，已经开始想念暖和的日子了。”

黎牙思绪漫无目的，一开始妲木还想跟上她的想法，最后发现她就是纯粹想说话。

黎牙又道：“妲木，你知不知道，我今年也三十了，比你还大几个月。”

妲木道：“现在知道了。”

黎牙道：“我以前觉得三十岁和二十岁一样，人生不会有什么变化，没想到竟然变成了一只猫，还遇到了你们。”

妲木道：“事情总是很难如意。”

黎牙道：“我是很想回家，不过遇到你们觉得还不算太坏。”

妲木抬眼去看黎牙，发现她声息平缓，眼睛已经闭上了。想了想，她还是道：“那边有光。”

黎牙立马睁开眼：“什么光？有人？”

妲木指向山中一处：“那里。”

黎牙循着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发出炫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