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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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第 2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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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在座谁都没料到,琴师竟然是皇帝。

皇帝也在这场宴席上!

见孙权与张昭一跪,与会的陆逊等人也都纷纷离座请罪。

一时之间,室内只有刘协与曹昂两人作琴师打扮还站着,一旁周瑜拱手而立。

刘协缓步往上首坐了,笑道:“朕一时兴起,惊扰了诸位,勿怪,勿怪。都起来吧。”于是便令周瑜在他左手下坐了,而右侧曹昂、孙权、张昭等人依次而坐。

如此一来,便显得周瑜的位置高过了孙权。虽然在吴地,孙权刚刚接任长兄的位置才一年,论声势威望的确不如周瑜,但平时周瑜奉孙权为尊,大家都在周瑜带动下尽量像对待孙策一样得来对待他的弟弟。而此时皇帝的座次安排,却是戳破了窗户纸。

孙权看一眼周瑜所在的位置,不禁有些恍惚,自己回到吴中后,论官职是比以前大了,但皇帝待自己却不像从前在长安那样亲近了。明明在襄阳见到的时候,皇帝对他还是如长兄一般的。是哪里出了问题吗?孙权自己心里有鬼,难免要担惊受怕——难道是朝廷知道了步氏的事情?又或者是他想多了,只是因为周瑜还未膺服,所以皇帝暂且加倍留意他而已。

而在孙权下首的张昭,本就是接了皇帝密令承办的这场宴会,至此便知道皇帝此来用意是为了拿下周瑜,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总领吴地事务,最清楚还有多少疑难杂症没有解决,不管是朝廷还是当地官府,都没有时间浪费在内部纷争上,能尽快统一要员,是最好的。而皇帝愿意主动前来,可以说是给足了周瑜脸面。他倒是有些佩服皇帝了,他自问在皇帝的年纪,是做不到如皇帝这等心胸的,便是到了如今四十有五的年纪,怕是也不及皇帝,也难怪皇帝这样年轻,却能在十年间收复天下,可见气运之外,的确有其常人所不能及之处。

不管底下的人怎么想,刘协只是近距离端详着周瑜。

其实周瑜很年轻,与孙策同岁,时年二十五岁。只是如今孙策已经长眠地下,终将化为泥土。而周瑜还活在世上,要继续完成知己未竟的事业。此时是建安五年,距离真实历史上周瑜病死的时间,也还只有十年。

“陛下在看什么?”周瑜本是镇定自若之人,又因为俊美,每到一处总要被人盯着看的,按道理来说已经习惯了世人目光的洗礼,但此时竟也有些顶不住皇帝探寻的目光。皇帝的目光,好似要看穿他的皮肉,扎到他心里去一般。

刘协睫毛微动,收回目光,道:“公瑾青春正好,想来身体一向康健?”

周瑜不明所以,简单道:“是。”

刘协缓缓点头,道:“长安有医术高超者,能从面相观人疾病生死。待公瑾来长安时,朕令他为你看诊。”

周瑜倒是不知道自己几时要去长安了,但当着众人,也没有反驳皇帝,只是道:“陛下观臣面色,似有不妥?”

除了周瑜的确英俊之外,刘协还真没看出别的什么来,但他确实知道真实历史上周瑜壮年而死,只是直愣愣说出来也太不吉利,因此一笑道:“朕只看出,公瑾乃江左风流美丈夫也。”

周瑜笑而起身,道:“臣有一曲,奉于陛下。”于是下阶席地而坐,抚琴而歌,琴音清越,歌声曼妙。

更兼周瑜本人风度翩翩。

一时间,刘协倒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绕梁三日,什么叫三月不知肉滋味。

周瑜本就雅量高致,固然有对敌人的悍然气势,但与友人相交,从来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时见皇帝亲自来赴宴抚琴,对其用心颇为动容,虽然于政见上与朝廷有不合之处,但周瑜只是不谈政事,一曲终了,又令真正的琴师伴奏,自己取花枝为剑,趁着微微的醉意,为皇帝与在座的宾客舞剑。

宴会上的气氛好极了,就连刘协自己,也有一瞬间忘怀了来此的目的,只沉浸在当下的氛围中,初次体会到了这些风流名士日常宴饮之乐。如果说昨日与袁空的对话,对刘协来说是一场心灵的神|性|按|摩;那么今日这场周瑜主导后的宴席,对于刘协来说就是一场心灵的俗世按摩。

只除了没谈正事,一切都很完美。

周瑜的“不谈政事”,并不是言辞拒绝,他只是引导了氛围,让谁都不好意思在当下提起恼人的政务,破坏这极佳的氛围。

刘协也不得不佩服周瑜的手段。

直到曲终人散,众人簇拥着,送皇帝出府。

刘协拉着周瑜的手,薄带醉意,笑道;“朕着实欣赏公瑾。今日人多,不得尽兴,公瑾哪日得闲,再为朕单独弹奏一曲,如何?”

周瑜含笑得体道:“只要陛下有召,臣即刻便至。”

虽然两人在这一场宴会上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但两人都在暗暗观察对方,在和谐欢乐的氛围中,不知不觉中就淡去了原本的戒备。

此时周瑜看似是应了下来,但刘协也清楚,以周瑜的风度,这等回应也只是三分真三分假。

刘协松了手,转身顺着竹林间小径向府外走去。

周瑜不着痕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方才被皇帝握过的手,手背上条条青白痕迹,是皇帝留下的指印。

孙权见是话缝,忙上前扶了皇帝,笑道:“陛下醉了,臣来扶着陛下,就像从前在黄河边那次一样……陛下还记得吗?臣跟朕您去巡潼关,回来路上扎营在黄河南岸……”他絮絮说着从前的事情。

刘协不接这茬,反而问道:“方才席上那个叫步骘的少年呢?”

孙权心里打个突,凡是跟步氏牵扯上关系的,他此刻听来都心惊肉跳的,因笑道:“他……他兴许跟在后边呢。陛下,臣就在您跟前儿,您怎么总还想着别人?臣这两年来,可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能像从前在长安一样,跟随着陛下……”他大约是因为跟步氏续上了旧情,表忠心的时候,比四年前那个有些鲁直的少年顺畅了许多,也因为这份流畅,多了一分从前没有的油腻感。只是他自己不觉得。

刘协心中起腻,倒也不好当众推开他,便道:“子脩过来扶朕。”

曹昂便上前。

孙权只得让出位置来,却又有些不甘心,忽然间想起出门前妻子交待的话来,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话题,便道:“倒是还有一事要央求陛下,是江东长公主殿下交待的。”

“伏寿?”刘协稍稍停步,第一次正眼看向孙权,道:“她要求什么?”

孙权笑道:“殿下说,她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蒙陛下恩典,得了一架提花机。她说此物有趣,可惜只此一架,因此想求陛下的恩典,赐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来。”

“她原本那架提花机坏了?”刘协问道。

“那倒没有。”孙权微微一愣。

刘协感到其中蹊跷之处。因为这提花机并不是玩具,而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布料生产机器。如果伏寿是自己拿来消遣,一架提花机便足够了。但现下伏寿要的,不是另一架新的提花机,而是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换而言之,伏寿要的是源源不断的提花机——她要来做什么?

刘协看孙权一眼,便知孙权还没想到此中关节,便淡声道:“朕知道了。”由曹昂扶着,上了乘舆去了。

孙权留在原地,给春日料峭的冷风一吹,薄酒醒了一半,咋摸着皇帝那一句“朕知道了”,也没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总觉得皇帝待他不如从前亲近了,只是他不清楚这感觉是反映了事实,还只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

“公瑾兄。”孙权回过身来,走到周瑜跟前,低声道:“我明白公瑾兄的心意,只是大势所趋,非你我所能抵挡。”

周瑜垂眸看着孙权,这个人分明是伯符(孙策字)的亲弟弟,可是两人却全无相像之处。伯符的胆魄胸襟,孙权连一分都没有。可是又能怨什么呢?周瑜仰起头来,望向悠悠苍天,掩去目中泪花,英雄殒命,早失知己,此痛非言语所能表述。

一时孙权携步骘而去,周瑜与张昭站在竹林中低语。

周瑜道:“今日的事情,子布(张昭字)想来是早已知晓,也该告诉我一声,好让我有所准备。”

张昭低声道:“既然在我府上,必然是安全的。我想着若是告诉了你,怕就要坏在这准备上。今日诸事,不是很顺利吗?”

周瑜叹道:“但愿你我所谋,皆能如愿。”

而另一边孙权既然带了步骘离开,就是要去养着步氏的别苑。他虽然明知此时皇帝在吴中,不该放纵,但人总是越想约束自己,最后越适得其反。

步练师正在侍女的搀扶下,于院中缓缓走动,为两个月后到来的生产做好准备。她有孕,竟还在伏寿之前。

见孙权来了,步练师笑道:“二哥哥来了。”她是自幼就与孙权相识的,唤孙策大哥哥,唤孙权为二哥哥,情定之后也就一直这么称呼下去。

只见这步练师姿容绝美,虽然此时额上沁汗,小腹微凸,竟别有风情,一笑更是叫人见之忘俗。

伏寿若是见了这步练师,说不得要感叹孙权当初怎么舍得下这样的佳人。

孙权笑道:“还是来你这里自在。”

步练师又看向跟在孙权身后,贴墙根站着影子似的步骘,吩咐侍女道:“快奉茶——给步郎也上一盏。”

步骘抬头看一眼孙权,忙道:“弟弟外面还有事务,先退下了,改日再来见姐姐。”

两人其实只是同族,并不是亲姐弟,这么叫亲近些。

步骘这便知机退下,自己寻个不碍眼的地儿看书去。

步练师跟着孙权步入室内,奉上茶水,笑道:“昨日母亲才来看过我,送了一批蜜渍的梅子,我尝着好。二哥哥可要试试?”

步练师与孙权的事情,她的父母其实已经知道,而且默许了。毕竟,她父母知道的时候,步练师与孙权已然成事。而孙权是吴中最高的官员,他又有有一位江东长公主做妻子。事发之后,孙权亲自登门,跪于步父步母面前请罪。

步父步母也是无奈,当初他们原是看孙权做女婿的,只是没想到孙权去了长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既然如此,也只好叫女儿收心,另寻良人。可是谁知道为步练师相看的消息才传出去没多久,这边孙权就又寻上了步练师,而且生米煮成了熟饭。

据孙权的说法,因是皇帝的赐婚,他本来也就“认命”了,只是得知步练师将嫁旁人的消息,实在忍受不得,原本只想最后再见一面,谁知一见面之后,便旧情复燃,终至于做出事儿来。

步父步母也知道其中厉害,只能帮着遮掩,等待着孙权安抚好他那位尊贵的长公主妻子后,能给女儿一个着落。

因此如今步练师的事情,是孙权这边对外也瞒着,步父步母那边对外也瞒着。虽然如周瑜、张昭等人都已洞见,但也不会拆穿。

双方齐心协力,都想把这事儿捂到皇帝离开之后再揭盖儿。

可是腹中的孩子却是要等不得了。

孙权因此也很是焦心,此时望着步氏凸起的小腹,有些懊恼,当初情热之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他虽然告诉步父步母等着,但其实自己也没想好究竟等到哪一日才算是合适的时机,一拖再拖,拖到伏寿也有孕,事情更是难以解决了。他仰躺下去,满怀愁绪,恍惚间,忽然想起那一日方士袁空对他说的话,当时袁空召来长兄孙策的魂魄,曾对他说,要他“好好干”。

孙权手背盖在眼睛上,不敢再想下去,不敢面对。

他怕是一切都干砸了。

与孙权煎熬痛苦的状态不同,伏寿倒是怡然自得,正在府中端坐着听孙权的仆从回话,而吴老妇人送来的安胎补药还热气腾腾搁在案上。

自从她怀的孩子,是孙策转世的消息传开之后,伏寿就感到自己被孙氏逐渐接纳了。

在此之前,她在吴中的地位,固然超然,但从吴老妇人开始,自上而下,众人都是对她敬而远之。因为就连孙府中扫地的奴仆都清楚,他们的主人孙策,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地盘,并不曾靠了朝廷什么。所以人们尊敬伏寿的身份,可是也戒备着,不愿意给朝廷插手到他们的地盘来。

可是现在因为这神乎其神的故事,因为吴老妇人的态度,整个孙氏家族就像是对着她融化了。

“侯爷说在张大人府上用了酒,恐怕冲撞了殿下,所以先在外面醒醒酒,若是时辰晚了,兴许今日就不回来了,请殿下自行安歇,千万不要等着,保重身体。”那仆从转述着孙权的话,又道:“侯爷还说,提花机的事儿他已经跟陛下说了。”

伏寿听前面就知道孙权必然是去了步氏那里,倒是并不如何在意,听到后面这一句才坐直了身体,问道:“侯爷跟陛下提了?陛下怎么说?”

“这……侯爷没说,奴也就没问。”

伏寿清楚孙权的性格,若是他提完之后,皇帝一口答应下来了,那孙权必然是要传话邀功的。可现下孙权没说皇帝的态度,那么就算皇帝没有回绝,怕也是答应的不怎么爽利。她这才真有些生气了。

伏寿自问对这个丈夫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他能完成自己偶尔交待的事情就好,怎么就连这一点也做不好呢?

一旁侍女便嗔怪那奴仆,道:“怎么连个话都传不明白?”

伏寿按下情绪,温和道:“你不要怪他。他来回传话也着实辛苦。”于是就叫侍女拿东西赏他。

那奴仆退下之后,难免也感念殿下宽和。

隔窗人影一动,孙尚香走了进来,笑道:“母亲不放心,命我来看看嫂子这药趁热喝了没?”她时年十五岁,是孙策与孙权的小妹妹,因生于动荡,自幼爱舞刀弄棒,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自是怕惊着伏寿,此时可以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扭捏。

伏寿笑道:“还劳你跑一趟。”于是喝了药,又谢吴老妇人。

孙尚香小心问道:“方才我走过来,仿佛听到嫂子这里的侍女在骂什么人?刚才是哥哥的仆从出去了吧?”

“并没有骂他。”伏寿笑着遮掩过去,“不过是他们玩笑。”又道,“我听说你二哥已经叫人改铸了那柄长|枪,过几日就送给你了。”

孙尚香听到果然欢喜,也就忘了方才的事情,问起这长|枪的事情来。

伏寿垂眸看着满脸欢喜的小姑子,忽然如有所悟。当初在长安皇宫里,皇帝看她与董意等人,是否也像此刻她看孙尚香一般?一时不禁痴了。

而另一边登上乘舆离开的皇帝,却仿佛滴酒未沾一样情形,再没有抓着周瑜的手不放时那股醉态。

“你派人去探一探张昭府上的动静。”刘协方才在宴上没有表露,实际上一切都看在眼底,道:“朕看席间有人在下面传信,不久张昭就出去了。再回来时,他面上神色倒像是藏了什么事儿。”

曹昂应了,道:“臣这就命人去探。”

刘协又道:“当时在信阳的时候,江东长公主刚见到你,可跟你说过提花机的事情?”

“提花机?”曹昂仔细回忆了一番,道:“这的确不曾。江东长公主殿下只是要臣代寻方士,还问过一句阳安大长公主的事情,旁的就没有了。”

刘协“唔”了一声,道:“你派去探她的人,可有什么新消息?”

几日前,刘协得知孙权与步氏的事情后,便命曹昂派人去探了。

曹昂道:“没有什么异常,孙府中待江东长公主一切都好。”

刘协便暂且不去想这事儿,一笑道:“朕没想到,子脩琴技也了得。”

他是上一世中年之后,偶有闲暇,抚琴自娱,这才渐渐学起来。曹昂大约是从小培养的。

方才宴会上,皇帝假冒琴师,大臣也跟着一起假扮,当真是君臣相得。

刘协望着曹昂,又是一笑。在他二人,这就已经是很胡闹的事情了。

就好比当初曹操跟袁绍年轻的时候,一起□□去看人家新娘子,被识破了慌不择路得逃走一样。

世界这么大,而世上纷繁事务这么多,有个能陪你一起胡闹的人,实在是千金不换的。

曹昂笑道:“好在那周瑜下来得快,否则臣会的那一曲奏完,可就要露馅了。”他忍不住赞叹道:“这位周郎,琴技当真不凡。”

刘协半眯了眼睛,随着车辆行走的节奏微微晃动,平复下脑海中的丝竹管弦之声后,忽然又道:“子脩,你看张昭与周瑜关系如何?”

曹昂想了一想,道:“相敬相爱。”

刘协点头,又道:“你看这偌大的吴中,自朕来后,从张昭而下,文武官员,凡是朕召见的,都立时觐见。见朕的时候,也都恭敬膺服。可是这其中,独有那周公瑾,旗帜鲜明,不愿就此附于朝廷,是不是有些奇怪?”

曹昂道:“那周瑜跟随孙策,多年征战,才有此番事业,若要一朝丢开手,自然比旁人难舍些。今日宴上看着,周瑜像是有些明白陛下的苦心了。假以时日,当不足为虑。”他跟随皇帝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那就是凡是皇帝下定决心要招揽的人才,就没有一个能脱身。

皇帝这捕捞贤才的渔网撒下去,是每次必中的。

刘协却是摇头,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曹昂蹙眉不解,那皇帝所说的“奇怪”,究竟是什么奇怪呢?

刘协也没有解释,他重又闭上了眼睛,回想着来到吴地后这五六天的见闻,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去。

翌日情况就查清楚了。

昨日张昭府中举办宴会的时候,外面果真突然发生了事端。原来是吴郡城外的一伙山贼,劫掠了盐商的车。

这被劫的盐商是吴地的三大盐商之一,朱奇。

这朱奇跟本地四大家族的“朱氏”续上了族谱,又有一个孙女嫁给了张昭的孙子,在吴郡可谓气大财粗,树大根深。等闲人不敢动他家的盐。

因此这抢盐的山贼也不一般,这占山为王的领头人名唤张群,自称是张鲁的后人,手底下养着上千的青壮山匪。他们平日里下山劫掠,待到官兵要缴费,便躲入山中,又连通水泽,极难捉捕。

而像张群这样的山贼水匪,在吴地来说,至少还有几十个同等规模的。

孙策与周瑜合力在吴地打下了地盘,并不意味着吴地就此成了太平人间。而这种情况,也不只是在吴地一处。刘协一路行来,已是见的多了。

这些山贼水匪,一般也不会动盐车,因为知道盐商背后关系深。敢动盐车的,就是大山贼,大水匪。一般情况下,盐商都是花钱摆平。像这样闹大了的,里面定然有不为人知的纠纷,以至于盐商不愿意破财免灾,匪类也不愿意低调行事。

而说到盐商,又不得不说汉代的盐铁制度了。

自从汉武帝为了筹措军费,将盐铁改为官营之后,到章帝的时候,更是直接盐铁专卖了,原本是一直在往收归国有的路上走的。谁知道等到了和帝手里,他又给改回去了,又回到了民间开采买卖,政府收税的局面。当然和帝昏庸是昏庸,改盐铁之事只是一个表象,本质上是帝国发展到和帝时期,朝廷已经不得不向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妥协了。

而刘协这十一年来,整个收复天下的过程,就一直在豪强敏感的神经上跳舞,游走在让对方崩溃的边缘。比如他当初在长安一夜杀尽十九氏豪族。在这个过程中,刘协试探着天下豪族的底线,在中央力量足够强大之前,也是不能骤然把盐铁从征税制改回官营专卖的。

这是刘协放在之后去做的事情,也许还要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

现如今,还要是以此笼络地方上的豪强势力,让这些大盐商、大铁商躺在万千百姓共有的资源上,赚得盆满钵满,乃至于财力雄厚到可以招兵买马,驱使朝廷命官。

刘协明知这是短期内挤不得的脓疮,所以一向是将此事搁在脑后,暂且不去想,谁知道今日撞上这事儿,一时间都涌上心头来,急火又起。

曹昂看着皇帝面色,道:“陛下又心急了?”

刘协咬牙,冷笑道:“子脩,你说朕若是即刻下令,将盐铁收归官营专卖,会如何?”

那就是全天下几千个脓疮一起爆!

曹昂能理解皇帝急迫的心情,但也在此时发挥了他身为重臣最要紧的素质,那就是在皇帝不冷静的时候,保持冷静。

“陛下这旨意发不出去的。”曹昂沉稳道:“长安尚书台诸位大臣会死谏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年轻,会心急上火;尚书台里那些六十七岁的老头子可不会。

杨彪等人是向来信奉“治大国如烹小鲜”那一套的,可不敢拱火,给这盘中餐烤焦了。

曹昂又道:“但是风声会走漏出去,不利于陛下原本的计划。”

刘协上头也是只那一瞬,对曹昂说出来也算是一种发泄,此时听了曹昂两句话,已是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按一按心口的位置,叹了一声。

曹昂道:“臣明白。陛下也只是跟臣说说而已。”

刘协赌气道:“朕有时候真恨不能跟了那袁空去,修神仙道,再无世间烦难。”

曹昂一笑道:“会有那么一日的。当初在长安东山道观上,陛下不是曾说过吗?待到海清河晏那一日,陛下就携臣一同,修神仙道去。”

刘协恍然,被他一说,也记起来,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冯玉刚刚离开长安,下落不明;董意新葬,曹昂也情绪低迷。所以他邀曹昂一同,趁着那年的春光,往城郊东山访道观而去。只是没想到当时他随口一句戏言,曹昂倒是记得清楚。

“是啊,朕是说过这话。”刘协想象着自己跟曹昂修神仙道的模样,俩人都留着像袁空那样垂到腰间的白发,到处说些玄之又玄的话,骗吃骗喝,倒也有趣。他对自己“化缘”的能力倒是有信心,怕是子脩这等端方君子要为难——想到此处,刘协乐出声来。

曹昂奇怪的看了皇帝一样,不知道他自己瞎乐什么,方才明明还因为盐商的事情大动肝火。

刘协这一笑,方才的怒火与郁气便彻底消散了,想了一想,道:“久拖下去无益,也差不多到火候了。你派人去问周公瑾,他今日可得闲来为朕奏一曲。”

周瑜自然是有时间的。

刘协早已想到,今日独奏的这一曲,怕是不会有昨日的动听,但还是低估了其“难听”程度。

“荆楚民众多凶蛮,民风俗情也与中原不同,不似中原民众驯良。同样的政令,在中原可行,在吴地就未必可行。”

湖中的小亭中,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刘协静听下去,已然预料到周瑜这番宏伟大论,最后要导向何方。

周瑜垂着眼睛,不看皇帝的反应,似乎不管皇帝作何反应,他都是要说完这一番话的,“便如陛下所知,此地有山贼水匪,往南还有蛮人,豪强势力比之中原尤甚。若是一旦生变,则变不可测。所以臣为陛下计,为吴地百姓计,为万年江山计,吴地之治,当与中原不同。分而治之,陛下以为如何?”

周瑜这是要在东南吴地,实现同属汉朝,但却与中原不一种制度。而这种制度,不出自朝廷,乃是出自以周瑜等人为首的势力集团。

周瑜想要吴地实现“自治”,最起码也是“半自治”。

刘协稳了稳气息,含笑道:“吴地形势复杂,朕早已有所了解。所以朕来前就告诉仲谋(孙权字),吴地的官员任免,朕悉听尊便。”

“那是私下的允诺。”周瑜立时开口接上,“朝廷法度,还是落在纸面上为好。”

“纸面上的文章,就不能撕毁了吗?”刘协淡声问道。

周瑜含笑道:“陛下不会行此等事。”

“公瑾自以为了解朕。”刘协悠悠道:“你是否想过,吴地并不是只你们一伙势力。顾、陆、朱、张,这四家的豪强势力,不弱于你们吧?你是否想过,朕若是抛开你们,转而与这四家联手,你们又该如何自处?”

周瑜仍是含笑,道:“臣以为陛下是要节制豪强。”

“那张昭呢?”刘协稍微提高了声音,目光闪电般打在周瑜面上,要照亮他每一处隐晦的神色,道:“原本跟随孙策的人,文臣以张昭为首,武将以你为首。如今你执拗独行,张昭未必召唤不动底下的人,孙权未必召唤不动底下的人——你是在拿什么跟朕谈条件?”

周瑜依旧含笑立在皇帝对面,不语,不动,胜算在握。

刘协盯着他,电光火石间,将一切都串起来——他明白过来!

周瑜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有张昭、有孙权、乃至于水火不容的吴地四大家族。

孙权的忠诚,张昭的顺从,四大家族的殷勤,这一切都是软化他这帝王心的表象!

早在朝廷到来之前,此地原本斗得不可开交的各方势力早已达成了协议——我们之间可以斗,但我们决不允许朝廷的势力渗透进来。这是“我们”的地盘!

但设若皇帝一来,从孙权而下,所有人都是横眉冷对,不奉召,不觐见,事情一定会传扬开来,那么就不是谈判,而是在逼着朝廷开战了。

说到战争,吴地有其独特的地理优势。但吴地的这些巨头们,并不想引得朝廷大军压境。

所以有了孙权远迎,张昭呈书,顾、陆、朱、张各献殷勤,给足了皇帝脸面,给足了朝廷尊重,但此刻周瑜一个人说出来的,才是他们全部人的诉求。

他们要吴地半自治。

刘协全然明白过来。

如果此刻他答应下来,那么方才他推测出来的一切,都不会出现在史书上,也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的记载上。后世大约会写皇帝与周瑜惺惺相惜,包容体恤,为吴地百姓不遭战乱,为天下止兵戈,就此答应了周瑜所请,成就一段佳话。

现在这出戏,戏台子已经由吴地的各方势力搭建好了,就看他这皇帝是否选择唱下去。

他若是肯唱,自然最好;但他若是不肯唱,可当真做好准备,发兵攻打吴地了吗?

吴地没有冀州袁绍那样外宽内忌的主公,也没有荆州那样被左右包夹的地形,有江水作为天然的屏障,有凶悍的民众作为忠诚的战士。旁的暂且不论,朝廷有足够的水兵吗?

这么许多想法在刘协脑海中同时闪现,不过都在一刹那之间。

刘协望着眼前含笑而立的俊美男子,叹了一声,道:“公瑾一曲,价值连城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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