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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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第 2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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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二百一十四章

如丝春雨落在湖面上,泛起微微波澜,对面的湖岸隔雨泛着淡淡青色。

刘协独自坐在亭中观雨,唯有那把被周瑜弹奏过的古琴在一旁相伴,而周瑜早已离开。但周瑜方才的一番言论,和他的琴声,还在刘协耳中回响。

身后传来一轻一重两道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曹昂轻声道:“方才葛洪来报,说是那道长左慈跟着方士袁空离开了。”

曹昂与淳于阳原是在湖边等候的,见周瑜走后,皇帝独坐亭中许久,春寒料峭,湖上寒湿,不能放心,便一同来探看情况。

刘协坐着没动,仍望着湖上落雨,轻声道:“那不是很好吗?”

曹昂清楚左慈当初的要求,此时左慈愿意跟着袁空离开,当然是好事一件,但皇帝回答时的神色,却叫他越发不安。

“以袁空的神棍程度,能把左慈说走,不是很正常吗?”刘协回过神来,转身对着他两人,笑道:“连朕当初都差点被他说动了。”

曹昂目光落在被周瑜遗弃的古琴上,这是皇帝在来吴地前,就命人特意备下的。直到皇帝今日命人取来,曹昂才知原来是为周瑜备下的。

可是现下,这古琴留在湖心亭中。

“陛下,周瑜今日奏的这一曲,是佳乐吗?”曹昂问道。

“是佳乐。”刘协淡声道:“不过朕不该给他备琴,应当给他备鼓。”

“备鼓?”曹昂笑道:“周公子还擅鼓吗?”

刘协道:“那倒不是。只是给他鼓乐助兴,好冲锋陷阵。”他顿了顿,又道:“周公瑾,这是要与朕对垒啊。”

于是刘协便将周瑜的意图,对淳于阳和曹昂讲了。因这二人于他,既是心腹臣子,也是至交好友,倒是不用避讳。

“他们想吴地自治?”淳于阳一听就气炸了,道:“简直是痴人说梦!陛下,只要你下令,臣立时领兵荡平吴郡!陛下对那周瑜礼节备至,他倒是蹬鼻子上脸了!孙权呢?孙权这事儿怎么说?当初在长安,这家伙看起来憨厚老实,谁知道放出来就起了歪心思!臣去找他干一架!”

孙权在长安做郎官的时候,就是淳于阳手下的兵。

以淳于阳练兵的手段,凡是跟过他的郎官,没有不畏惧他的。

孙权也不例外。

所以孙权每场有什么事情,宁愿通过曹昂来问,都不想面对淳于阳。

刘协还是平静的,道:“他不是离开长安才生了歪心思,只是在长安的时候收敛了。你还不知道步氏之事吧?”于是便将孙权抛下在家乡的青梅竹马,迎娶江东长公主之事说了。

“吴地这些人,当真可恶!”淳于阳开启了地图炮攻击。

“却也不能这么说。”刘协拦了一拦,目光也落在石凳古琴上,又沉默下来。

淳于阳道:“只要陛下您下令,咱们整个天下都打下来了,害怕他吴地不成?臣就不信真个吴地会是铁板一块!咱们各个击破,三年之内,必能平定。”见皇帝不应,又对曹昂道:“子脩兄,你倒是也说句话啊!”

曹昂自从皇帝说了周瑜用意之后,便一直眉头紧皱,他清楚这水有多深,此时沉稳道:“吴地与旁的地方不同,有山水之险,易守难攻;又气候与中原不同,朝廷的兵马来此征战,怕是要水土不服的。”

淳于阳听他并不赞同自己的意思,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也就是这二年磨砺出来了,才没有径直反驳。

曹昂给淳于阳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况且臣观那周瑜行事,端部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既然敢对陛下提出此事,恐怕是已有万全之策。且他行事机密,此前咱们竟是不知这消息。臣以为暂且拖他一拖,待查明情况,再做定夺。与此同时,吴地诸人既然有此不臣之心,陛下不宜久留吴郡,不如就此返程——现成的理由也有,日前长安来信,说是长公主殿下病了。”

此处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皇帝的亲姐姐刘清了。

“皇姐病了?”刘协问道:“可是疫病?”

“似乎是偶感风寒,殿下已闭居于长乐宫中,不见外面的人了。”曹昂从袖中取出奏章,奉给皇帝。

刘协接过来,匆匆扫了两眼,见医工写的症状语焉不详,但应当不是要紧的病,便又将那奏章递还给曹昂,道:“叫皇姐多加保重,宫中补药随她取用。”

淳于阳见两人都心平气和,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问道:“难道陛下准备答应周瑜所请?”

刘协无奈道:“子柏你且坐下来。”

于是淳于阳和曹昂都在皇帝对面坐了。

刘协复又望向湖上春雨,轻声道:“朕方才在想,周瑜等人是怎么看待朕的,吴地又是怎么看待朕的。你们怎么想?”

“陛下十年平定天下,就算周瑜再狂妄,也要承认陛下是一代雄主。”淳于阳诚心诚意道:“至于吴地怎么看待陛下,那又是什么意思?您是皇帝,那就是他们的君王。”

刘协轻轻摇头,道:“秦为何能一统六国?汉为何能取代秦朝,使天下服膺?”他解释道:“都是因为四个字,流血、牺牲。”

刘协站起身来,走到亭边,伸臂出去,接了一手凉意,悠悠道:“当初汉高祖得天下,手下跟着他的将士死伤无数。是这些愿意追随汉高祖的将士们的鲜血,才使得天下膺服。朕的确是十年平定了天下,但吴地民众却未必视朕为他们的君王。譬如当初弘农王妃的父亲就是会稽郡守,为乱贼所杀,那时候,朝廷在哪里?后来战乱,各方缠斗,周瑜与孙策在吴地平定六郡的时候,朝廷又在哪里?朝廷不曾出兵,不曾出粮,仅仅是给了孙策一个‘吴侯’的称号。所谓的朝廷,在吴地,早就是名存实亡了。既然朝廷不曾为吴地流血牺牲过,现下周瑜站出来,纠集众势力,要求自治,也是合情合理。”

流血牺牲,带来了执政的正义性。

而当周瑜与孙策带着将士在吴地流血牺牲的时候,朝廷正缩在西北长安,忙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叛乱,无力支援东南。

皇帝这番话一出,淳于阳与曹昂都沉默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刘协便问淳于阳,道:“昨日劫掠朱家盐车的山匪,张昭要如何处置?”

淳于阳道:“张昭令底下人克制些,也没有要动兵剿匪的意思。臣看他们是想等陛下您走了之后,再计较,并不想此时生事。若是引得朝廷插手,不是坏了他们大计?”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讽刺吴地诸人。

“你去告诉张昭,叫他从容做事,该剿匪就剿匪,若要等朕走,且还有的等呢。”刘协淡笑道:“吴郡看过了,朕还要去看看会稽郡,看看丹阳……”

淳于阳也不能改变皇帝的决定,只得领命退下去传话。

亭中只剩了皇帝与曹昂君臣二人。

曹昂轻缓开口,蹙眉道:“臣有一事不解。”

刘协随手拨弄着古琴,随意道:“何事?”

“陛下何以如此轻视‘天子’这名号?”

刘协微微一愣,抚琴的手顿住,扭脸看向曹昂,见他苍白面孔上满是认真之色。

“陛下既为天子,天下自当膺服。”曹昂轻缓道,这番话他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思虑多时了,只是今日才忍耐不得,说出口来。

在刘协看来,君权神授,是统治阶级的戏码。他并不信这个东西。

但是在曹昂看来,不管是日常中的相处,还是那一夜积济水舟中皇帝的剖白,乃至于今日皇帝的“流血牺牲”论,都让曹昂感到一种带着惊恐的疑惑——皇帝看上去,仿佛根本不在意“天子”所代表的能量。

刘协在与曹昂的对视之中,明白过来。在曹昂看来,天子即是正义,哪怕周瑜孙权等人想要吴地自治,但只要天子登高一呼,那么吴地百姓便会集附,根本谈不到什么流血牺牲。这也正是真实历史上,曹操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原因。也是如今,周瑜等人要求的只是自治,而不是割裂的原因。就算朝廷的力量已经达不到帝国的边缘地带,但各势力还是需要名义上的正统性。

“朕……”刘协喉头动了动,待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先道:“那日朕与袁空一见,倒是释然了许多。济水舟中之事,不必再提。”

曹昂愕然,而又深深松了一口气。不管那方士究竟有什么神通,能让皇帝改了那不得了的主意,都是好的。

“朕不是轻‘天子’这个名号。”刘协沉郁道:“而是这个名号,本来也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能有多重呢?反倒越是自“轻”越能久行的。

曹昂大多时候时候能够与皇帝心意相通,但偶尔也会感到,自己追不上皇帝的思想境界。当他发现这种察觉的时候,绝大多数情况下,曹昂都是默默赶追,直到自己能够理解皇帝的意思。唯有这一次,曹昂问出了口。

但思想境界之间的差别,不是简单的语言沟通能弥补的,这是多少年的阅历差别、立场差别、所知所想的差别造就的。

曹昂没有再问,至少皇帝改变了那夜在济水舟中的想法,已经让他感到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既然陛下欲在吴地久留,臣命底下人做好护卫之事。”

“好。”刘协又道:“你去安排,朕要见一见江东长公主。”

张昭府中,府主人正与周瑜对弈,但两人都无心棋局,偶尔抬眸看一眼屋檐上落下的雨水。

“公瑾这一局,稍显急躁了些。”张昭观察着周瑜的神色,轻声试探道:“似乎是带了些火气?”

周瑜悠然道:“子山(张昭字)兄再看。”

张昭又凝神看棋局,慢慢道:“究竟是我棋力弱了,还是公瑾进益了?”

周瑜道:“子山兄半路上截我来此,就是为了与我一较棋技吗?”他又问道:“我已听说山匪劫盐之事,子山兄打算怎么处理?可需我派兵?”

张昭道:“寻常事,不必大动干戈。况且御驾在此,不宜横生枝节。”

恰在此时,外面来人,传报道:“大人,陛下身边来人,说是要大人从容行事,该剿匪就剿匪,不必顾忌圣驾在此。”

张昭与周瑜都是一愣,没料到皇帝派人传话,竟能与他们谈论的内容刚好接上。

“来人还说,因为御驾要在此停留多日。”

张昭起身,问道:“来人何在?”

仆从道:“已经走了。不曾入府,就在府门外传话的。那人还认出了周大人的车驾,说周大人真是忙人。”

“你说的那人怎生相貌?”周瑜问道。

仆从回忆着道:“来人高壮,肤色黝黑,配长剑长刀,瞧着像个将军。”

周瑜道:“想来该是淳于将军了。”

张昭又问道:“那淳于将军还说了什么?”

那仆从摇头,道:“再没说什么了。奴请他进府见大人,那将军却说怕见了……见了周大人压不住火气,就上马走了。”

“你下去吧。”张昭走到门前,示意外面的仆从也都退下,这才回身对周瑜道:“公瑾,你是如何对陛下说的?陛下这是恼了?”

周瑜道:“我怎么对子山兄说的,今日便是怎么对陛下说的。”

张昭有些不安,在门口来回走动,时不时抬头看雨,浇一浇心头躁意。

周瑜又道:“这等事情,陛下乍然听闻自然不会太开心。坦白说,陛下没有当场砸琴,我都算他好气度了。”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一叹,“倒是可惜了那把古琴。”今日谈的事情不对,否则说不得可以请陛下赐予他。

“你也真是爱琴成痴了。”张昭见他这当口还有心思为琴可惜,不禁哭笑不得,又道:“那陛下当时怎么说?”他也无心对弈了。

周瑜回想起在湖心亭中,听他说完来意之后皇帝的神色,低声道:“我看不出。”

“你看不出?”张昭怀疑是自己没听懂周瑜的话。

周瑜向他看来,也顺势看向屋外的雨,便又道:“就譬如此刻这雨,你说它是什么神色?”

“我哪知道这雨能有什么神色?”张昭一个四十多的沉稳文士,此时却急得有点想跳脚,“我只知道,我的神色一定不怎么好。”

“这就是了。雨没有神色,没有情绪。”周瑜道:“我心里是什么情绪,我眼中的雨就是什么情绪。皇帝的反应,就像是这雨。皇帝的情绪,不是他真实的情绪,只是他想要我以为的情绪。所以探究皇帝的反应,是要误入歧途的。”

张昭听明白了周瑜的意思,但是没心情跟他打哑谜,复又在周瑜对面坐下来,道:“好。咱们不说陛下的反应。那这事儿如今要怎么做?”

周瑜道:“不要急,不要慌。拖到陛下离开就是了。”他抬手,代张昭走了一棋,帮张昭盘活了棋局,又挪回目光来,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口中道:“你放心,皇帝总不能永远在吴地留下去。他总是要走的。”

张昭被他这份镇定的气度所感染,乍接到皇帝传话时的躁意如被雨水打湿一般沉降下去,又道:“那公瑾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做?”

“你只要稳住顾家、陆家、朱家和张家,吴郡就不会有事。”

“那若是陛下做了什么事儿呢?”

“那就更好了。”周瑜道:“一动不如一静。他一动,就要犯错。于我们有利。”

张昭不得不佩服周瑜这份定力,坐下来,看了两眼棋局,忽然又道:“你可听闻近来江东长公主之事了?”

周瑜平静的面色第一次起了波澜,竟透出肃杀寒气来。

他原是俊美风流人物,因久经沙场,另有悍然之气,只平时不露。此时听张昭提到江东长公主,却是触动了周瑜心病。

近来江东长公主所怀,乃孙策转世的说法,已然甚嚣尘上。

但周瑜不曾亲见当日袁空作法之事,因此根本不信,而且认为这是对孙策的亵渎,是江东长公主的诡计。若江东长公主只是为了稳固她在府宅中的地位倒也罢了,若是她所图太大,周瑜必然不能容忍。

周瑜捏紧了手中棋子,以至于指尖泛白,冷声道:“不过一团血肉,连人都称不上,也敢借伯符的名字吗?”

张昭辅佐孙策多年,也很清楚周瑜与孙策之间的情义,便道:“怕不是江东长公主知道了步氏的存在?才放出这等说法来。眼下看着,吴老妇人已是信了。”

周瑜抿唇不语。

张昭在心里把事情细细捋顺了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稍微安心了些,最后问道:“吴侯的那位步氏,朝廷知道吗?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能有什么妨碍?”周瑜已收敛了怒意,给自己走了一步棋,又抬眸站在张昭的立场看该如何抵挡,道:“步氏于我们有利。”

正是这步氏的存在,才阻止了孙权彻底倒向朝廷。

张昭叹了口气,低声道:“只盼着圣驾早归长安。”

而张昭与周瑜口中的“步氏”步练师丝毫不知道,自己也能成为左右吴地这盘大棋的一枚小棋子,正在孙权为她安置的别苑内,吃着母亲前几日送来的蜜渍梅子,感受着偶尔的胎动,同对面坐在石榴树下的步骘说话。

“哎,你可听说过甄氏的事情?”步练师问道。

步骘原本是陪着孙权来的,因为孙权临时有事儿离开,所以把他留下来。若是步氏有事儿,就交待给步骘去做。

“不知姐姐说的是哪位甄氏?”

“就是那位引得曹家二公子与袁家二公子大打出手的甄氏呀。”步练师道:“还是昨日二哥哥当成笑话讲给我听的。我可不觉得是笑话,一个是三媒六聘的丈夫,一个呢又是非她不娶的少年将军,这甄氏要怎么选才好。后来怎么了呢?”

原来是孙权听说了曹丕与袁熙之事后,当成笑话讲给步练师听的。

曹丕与袁熙,一个是曹昂的二弟,一个是袁绍的儿子,又因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这等风流韵事,自古以来就是流传最广的。

虽然圣驾到吴地不过数日,但步骘也已经听说过了,而且还被友人暗中指着给他认人过。所以曹丕与袁熙虽然不认识步骘,但步骘已经见过他俩了。

步骘便道:“仿佛是皇帝下令,要甄宓入长安服侍长乐宫那位长公主了。”

步练师听到“长公主”这三个字,一下子就想起孙权真正的妻子江东长公主来,心中立时难过,紧跟着也腹痛起来。

步骘见状,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起身道:“我去寻医工!”

步练师道:“不必,过一会儿就好了。”她看一眼惶恐不安的步骘,忍痛笑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跟二哥哥说的。”

步骘心里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跟步氏什么都说。

步练师仿佛也明白他的后悔,又道:“我天天自己闷在这别苑里,对着这几个一样闷在别苑里的侍女,着实无趣。你肯陪我说说话,那……很好。只要你以后,还同我说外面的趣事儿,我就多谢你了……”

步骘明知她家世良好,又姿容绝美,且得孙权心爱,当下却也忍不住觉得她可怜,便道:“姐姐放心,我以后还同你说话。”又道:“痛的厉害吗?还是请医工来看一看吧。”

步练师仍是摇头不允,忽然又问道:“你见过她吗?”

“谁?”步骘先是一愣,对上步练师的目光,便明白过来,这问的乃是江东长公主。他其实跟着孙权进去,是见过江东长公主的,但是有了方才的教训,便不肯说实话了,眼神一闪,只道:“弟弟不曾见过。”

“你跟随在二哥哥身边,也不曾见过吗?”步练师虽然有些天真,却并不傻。

步骘垂眸道:“弟弟身份低微,原是见不到的。”

“也是。”步练师忍着疼痛,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回忆着慢慢道:“其实当初她来吴地,我曾远远见过那车队的……好长好长的车队……”她的神色有些恍惚了,“一眼望不到边……”

步骘道:“姐姐吃多了梅子,喝点水吧?弟弟去唤侍女来。”

步练师回过神来,拿绢帕按一按眼角,低头笑道:“是我失态了,吓到了你了吗?”又问道:“二哥哥刚才走得急,到底是什么事儿?”她神色忐忑,大约在猜想是江东长公主唤了孙权去。

步骘犹豫一瞬,在忠于孙权和同情步氏之间挣扎了一下,如实道:“是张昭张大人府上来人,请走了吴侯。”

“哦。”步练师放下心来,一笑道:“还是请医工来看看吧。”

孙权赶去与张昭、周瑜相会,却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正私下见皇帝。

伏寿在府中,忽然接到消息,说是曹昂曹大人亲自来送提花机的样子,问她要造的提花机是哪一种。

伏寿有些奇怪与受宠若惊,一来是她未曾听说提花机还有许多不同样子;二来这样的事情哪里用得着劳动曹昂。她这便换了衣裳,出来正堂见客,一见来人,立时吓了一跳,站在前面的的确是曹昂,曹昂旁边那位做匠人打扮的,却是当今皇帝。

伏寿聪慧,见机也快,便责怪侍女道:“这正堂中气味怎得如此叫人作呕?”她顿了顿,又道:“想来是我有孕的缘故。劳烦曹大人,咱们换到园子里说话。”

已是初春时节,园子里放了各色的花儿。

园中亭子里,伏寿命侍女在下面候着,望着对面一坐一立的两人,低声道:“陛下怎么扮作匠人来此?”

刘协道:“你们两人都坐下,咱们三人都站着,也太奇怪了些。”

伏寿看曹昂一样,便学着曹昂的样子坐下来,又道:“臣原是该谢陛下的。母亲的事情,臣的长兄已经来信告知。”她自己坐着,却见皇帝站着,实在难受,便道:“陛下还请坐下来吧。”又道:“您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匠人,请您坐了,也不算奇怪。”

刘协笑道:“朕整日坐着,难得站一站。”又道:“你不要惊慌。朕是今日兴起,来见一见你。只是若大张旗鼓召见你,难免要令有些人不安。所以只悄悄来见。”

伏寿应了一声,心里忖度着,皇帝所说的这“有些人”,会是哪些人呢?为何皇帝与她相见,会让“这些人”不安呢?

皇帝说他只是今日兴起,伏寿却是不能信的。

自于荆州信阳迎到圣驾之后,伏寿说是见过皇帝,却又没有见过。因为此前都是在正式的场合里,前后的郎官侍从都不下百人,近前说话的不下十几人。伏寿距离皇帝最近的时候,就是那一日圣驾入吴郡,她上前扶过哭个不停的吴老妇人时,与皇帝擦肩而过。在那个刹那,伏寿可以看清皇帝眼中浅淡的笑意,但彼时皇帝眼中,却看着来迎接的吴郡文武百官。

直到此刻花园亭中,三人同坐,方寸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长安皇宫之中,但对于伏寿来说,早已是两番况味。

“朕也见过那方士袁空了。”刘协开口道:“他带了那道士左慈去,为朕解决了一个麻烦。”

伏寿听皇帝提起袁空,眉睫一动,看向曹昂,道:“我还未谢过曹大人。”

经由袁空之口,伏寿所怀的孩子,乃是孙策转世的说法,已经传遍了孙府,这几日正逐渐往外扩散去。

曹昂低声道:“殿下客气了。于臣不过举手之劳。”

伏寿道:“可是却解了我的大难处。”

“朕听闻你近来还有一个麻烦。”刘协又道。

伏寿心中一动,看向皇帝。她已有数年不曾这样近与皇帝对话,皇帝气势比从前更盛。伏寿自觉这几年来,自己已经成长很多,与从前不同了。但是当皇帝的目光向她看来,伏寿感到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长乐宫中那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一切的心事都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伏寿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她不再是那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了,她已经是江东长公主,还即将是一位母亲。

她迎上了皇帝的目光,轻声道:“臣请陛下明示。”

刘协含笑道:“这事儿……你若是不知道,也不好由朕来挑明。”

伏寿便确认皇帝所指的是孙权那位步氏,她目光一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仓皇看向园中百花。

平心而论,在这件事情上,伏寿什么也没有做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事情被铺开来的时候,伏寿竟然感到羞惭。而这羞惭,又让她感到愤怒。为什么她要感到羞惭?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甚至她可以想象,等到孙权终于捂不住步氏这个秘密了,吴老妇人等人可能会先斥责孙权,但到最后却会怪她留不住丈夫的心。

伏寿感到一股苦涩辛辣的气涌上来,让她再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

近日来,她想到阳安大长公主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许多。

当初阳安大长公主为了送她入宫,教导她要如何把自己打扮成一朵美丽的花,好让皇帝将她采撷;教导她要如何隐藏自己的本性,做一个男人会喜欢的女人。

此刻,这股苦涩辛辣之气,与阳安大长公主对她的教导,奇怪的联系在了一起。让伏寿端坐在这百花盛放的吴地花园里,明悟了一个事实——这是一个生为女人,就是罪过的世道。

刘协审视着伏寿的面色,柔声道:“如果你允许,朕可以为你除掉这个麻烦。”

伏寿一惊,道:“陛下要杀了她?”她非但没有感到快意,反倒因为方才领悟的事实,而生出一种同为女子的悲伤愤慨之意。

刘协一愣,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朕可以送她去长安,服侍阳安大长公主。”

伏寿松了口气,想到关于甄宓的传闻——皇帝后来送甄宓入长乐宫去服侍万年长公主了,这是蔡琰先生写来的信里告诉她的。她眨了眨眼睛,透出一口气来,这次是真的羞惭了,道:“是臣想左了……”皇帝本不是残暴之人。他非但不残暴,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还有种过份的宽和。比如当初在她离开长安前,皇帝对她的那番恳谈。

皇帝那番话在后来的许多个良夜里,都安抚了她。

伏寿看向皇帝,见对方正关注得看着她,仿佛正真诚得等着她的回答。只要她点头,他就会出手为她解决天大的问题,如兄亦如父。

伏寿忽然鼻中一酸,忙低下头去,轻声道:“臣谢过陛下的好意。”

“嗯?”

“不过,还是不必了。”伏寿轻声道:“步氏算不上麻烦。”

刘协笑了,道:“可见是长大了。”

如今的伏寿,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阳安大长公主的一番话,就自信全毁,缩在床角一哭一天的小姑娘。如今的伏寿,当得起江东长公主的名号了。

其中多少辛酸,已是不足为外人道。

伏寿淡淡一笑,道:“远别以后,臣时常想念万年长公主与蔡琰先生。从前也时有通信,近来听说万年长公主病了,臣为之悬心。陛下可有最新的消息?”

刘协道:“朕看过脉案了,皇姐只是偶感风寒,倒不严重,劳你挂心了。”又道:“吴地风光与中原不同,春景犹盛。以后若有机会,朕带皇姐与蔡先生等人同来,你们就可以一同赏玩春光了。”

“真的吗?”在这一刹那,伏寿流露出一点少女的娇憨,又转瞬敛去,想到了沉重的现实——皇帝说的机会,要等多少年呢?

刘协又道:“若是你想回长安与她们相见,朕也可以安排。”

伏寿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道:“臣如今却是走不得。”她这话是一语双关,既是因为有孕,也是因为吴地如今的形势。她此时走了容易,等到回来的时候,还有她的位置吗?

刘协见她有这等觉悟,便知其心可用,因道:“朕有一事相询,还请如实相告。”

伏寿一笑,道:“陛下请讲。”她清楚,这才是正题来了。

“吴侯孙权最烦恼之事,你可知道是什么?”刘协问道:“又或者说,整个吴地当下最犯难的事情,是什么?”

此处的“整个吴地”,自然说的就是张昭、周瑜为首的文武官员与地方上的豪强势力。

伏寿微微一笑。她虽然不清楚内情,但却知道朝廷在各地都有眼线。就算吴地比别处偏远些,皇帝问的这一题,他也该自己知道答案的;但是如今来问她,显然不只是为了答案,而是为了拉她为同盟。

伏寿迎着皇帝的目光,给出了她的答案,“吴地之痛,在于山越。”

此时的吴地,生民中耕种纳税的只有一半人,还有一半是依据山水之险、聚居成众的山越族人。这些山越族人,凶悍无比,不纳赋税,还要时时侵扰郡县。

真实历史上,孙权光是平定这些山越族人,就花费了整整八年时间。

刘协一笑,又道:“那以江东长公主之见,吴地哪些人可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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