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夜的风中看一场烟火。

今年横滨的冬天冷得早，地上的雪也厚，白茫茫的一层是能够堆出几个大型雪人的量。

芥川兄妹对下雪这种事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从前他们要为温饱发愁，雪天不过是给生活额外加了一层霜，只在偶尔会带来一些诸如帮忙推车之类的活计以赚取廉价的谢意；当他们终于可以不需要恐惧雪天的时候，他们也不再是会为飘落的雪花欢呼的年纪了，下雪就成了单纯的天气变化。

是以往常冬日里兄妹俩唯一的活动就是为芥川要加多少衣服发生争执，最后谁都拗不过谁，结果就是芥川添上了一两件聊胜于无的衣服。至于打雪仗堆雪人？从未有人主动提起这样无聊的事情。本来今年也应该是这样，但是架不住家里多了一个人。

芥川龙之介指间夹着烟站在窗边，一缕浅灰色的烟雾软软地向空中升去。他往外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芥川，眼睛亮亮的：“芥，我们去堆雪人好不好。”

“不要。”在两人的联手镇压下被迫自觉裹得严严实实的芥川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由于填充了过多棉絮而显得鼓鼓囊囊的胳膊，有些郁闷，“为什么您不用加衣服？”

“因为这具身体是炼金术的产物啊。等阿银忙好我们去堆雪人吧。”芥川龙之介歪了歪头，往厨房望了一眼。今天芥川银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两个哥哥一前一后姗姗来迟想要帮忙的时候都被强硬地推出了厨房。“是惊喜哦。”女孩眉眼弯弯，竖起手指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口型。

刚刚我是拒绝了吧？芥川迟疑半晌，抻了抻手臂后才道：“这样不方便。”

那就是同意了。芥川龙之介心满意足地吸掉最后一口烟：“反正晚上也要出门，等下帮你多配一套就行了。晚上一起去神社参拜。”看见芥川怔愣的表情，他又补上了一句。

“在下晚上不想出门。”搞清楚今天的反常是因为新年之后芥川试图抗争，难得的假期为什么要出门，明明以前他们家对过年也没那么讲究啊。

“哥哥。”走过来刚巧听到这句话的芥川银蹙起眉，“不是过年才一定要让你出门的，你本来就该多出去走走。”

芥川龙之介在一旁帮腔：“整天闷在屋子里像什么样，还是要出去多看看比较好。”

别以为在下不知道菊池先生上次就是这么唠叨您的。芥川幽幽地看向芥川龙之介：“如果您之前没把工作都推给在下的话或许可以。”

忽然想起了什么，芥川银朝芥川调皮地笑了笑：“既然哥哥不去的话，那我就跟立原君一起去了？”

“不行！”芥川脱口而出，沉默半晌后看着两个人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在下去。”

晚上的行程就那么敲定了。

至于现在么，芥川戴着手套捧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水杯站在楼下的雪地里，脖子上围了围巾，身上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跟棉鞋，头上戴着俄罗斯特产的毛绒帽子。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的也没比之前好上多少。

是把在下当成瓷娃娃了吗？他喝了一小口热水，看着雪地里认认真真地滚雪球的两人，不禁感到几分好笑。都把在下拉下来了却放在一边？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开了灵智的黑兽不需要他开口就悄悄贴着地面去团地上的雪，然后安静地蛰伏下来。

“先生。”芥川在心里默数了十秒才开口唤人，在对方转头的那个瞬间罗生门猛然暴起，抖了芥川龙之介一身的雪。

“芥。”伴随着芥川兄妹细碎的笑声，芥川龙之介燃起火焰给自己做了个清理，走过来搓了搓小孩的脸，“想玩了？”

“确实很有趣的样子。”芥川乖乖地任他揉搓，眼睛里亮着浅浅的光。

芥川龙之介挑了挑眉，三头犬头上顶着小猴良秀轻盈地落到雪地上：“我可不会留手。”

“你们不要小瞧我啊。”芥川银嫣然一笑，亮出了一双小太刀。

芥川家的第一次雪仗，正式打响！掌声！

等三个人都玩得差不多的时候身上的衣服也湿得差不多了，周遭的环境也惨不忍睹。地上的雪七零八落高高低低，有些地方还露出了大块褐色的泥土，足见战况之激烈。

“哥哥，快起来回去换衣服！”芥川银拍干净身上的雪，她的情况是三人中最好的，只要换件外套就行，另外两个人可就不是这样了。真是的，那么认真干什么。芥川银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想把赖在地上的人拉起来。

“我来吧。”芥川龙之介俯下身把芥川背起来，“对芥来说这点运动量还是大了点。”

“才没有。”芥川在他背上闷闷地反驳，“在下只是不想自己走。”

“那晚上也要我背吗？”

“不用……”

“好好好。”芥川龙之介含着笑哄他，微妙地顿了一瞬又说，“拽我头发没用的，代理馆长也试过，只能被剪掉。”

“在下才不是猫。”

“好，不是。”

芥川银走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习惯性警戒四周的同时也听着前方琐碎的交谈声。算啦，她把武器往袖子里推了推，看在哥哥的份上就原谅你的居心不良了。

其实芥川银有很多事情是芥川不知道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一直一直都很喜欢雪天那样——那是她的哥哥唯一会紧紧抱着她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芥川银曾经在新年虔诚地参拜过寺庙，跟黑蜥蜴一起。

mafia可不会管什么新年不新年，不安分的家伙什么时候都可能跳出来闹事，黑蜥蜴跟着也要随时加班。

那天广津柳浪照常只用弹雨就解决了一切问题。归途中浑厚的钟声一下一下传来，老人止住步子，摘下自己的单片眼镜擦了擦，感慨了一声：“新年了啊。”

“怎么，老爷子是想去参拜吗？”立原道造看着排到寺庙之外的队伍，咋了咋舌，“怎么那么多人啊，干脆直接清场吧。哎呦！”

广津柳浪屈起手指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叹了口气道：“那样的参拜就没有意义了，立原。”

芥川龙之介是不信这些的，连带着芥川银也不怎么相信。但那天芥川银在短暂的犹豫后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广津柳浪打发其他人先回去，三个人站到队伍末端，耐心地等着进去。

那是一个小寺庙，人们进去后领了签就出来，有些虔诚的还要燃一柱香或是敲一声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样喧闹的热烈温度不适合终日生活在冰冷里的人。芥川银被夹在熙攘但有序的人群中间，下意识去摸绑在大腿上的匕首，待那抹冰凉被握在手里时才微微安下心来。

从小沙弥手里接过那张启示新年命运的白纸条时芥川银突然感到了巨大的荒谬。她不信神更不敬神，现在却带着满手血腥妄想在神佛前为另一个浸泡在罪恶里的灵魂乞求安稳。

出来后她展开纸条，是端端正正的诸事顺遂的大吉。立原道造在身边吵吵嚷嚷，抱怨自己抽到的大凶但神色也未见多认真；广津先生依旧是那副沉稳的绅士做派，是吉是凶都对他没什么影响。三人中只有芥川银把那张纸条紧紧地攥在手心，回去后再想打开确认时字迹已经被汗水洇成了一团黑乎乎的脏墨。

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忐忑不安地等那个虚无缥缈的大吉应验。只要可以，她想，就算要我付出自己的一切来交换也无所谓。

芥川银日复一日的等待，等待一朵从心知肚明的骗局土壤里开出的真实的花。

她做好了终其一生也不能见到它实现的准备，却没想到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

幸福得让她恐惧。

再出门时一路上川流不息的都是去神社的人。芥川龙之介跟芥川银一左一右走在芥川身边……咦，这画面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飘落的雪花中有一只白色金属勾勒的蝴蝶翩翩飞来，收拢翅膀停在芥川银伸出的指尖上。

芥川银询问的目光转向芥川：“哥哥？”

“啧，让他过来吧。”不爽地瞪了眼抱着一束花站在树下的橙发青年，芥川还是松了口。

“嘿嘿，谢谢芥川大哥！啊，芥川先生好！银也……”待芥川银点头后便匆匆跑来的立原道造面对女孩时多了几分扭捏，“那个，呃，你今天，呃很漂亮，那个，对了，这个给你！”

“谢谢。你今天也是。”芥川银接过那束开得活活泼泼的腊梅，弯起眉眼轻声道谢。

“没事没事，你喜欢就好。”得到夸奖的立原道造登时乐得只知道挠头傻笑了。

“立原君也要去参拜的话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芥川龙之介握着芥川的手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这样也方便一点。”

“好的！”

“在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芥川木着脸挤在人群里，一边注意着别把人丢了，一边分神安抚躁动不安的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瞟了眼身后挨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的小男女，跟着叹了口气：“果然就不该听谷崎的，人好多。”

“不是菊池先生？”

“是谷崎啦……啊，真是的，要是效果不好的话下次见面一定要揍他一顿。”

“要等很多年的。”收到芥川龙之介不解的眼神，芥川先等罗生门往后看了一眼确认芥川银没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后才示意他低头。谨慎的模样加上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是要吐露一个重大的秘密：“银成为十人长的那年在下来这里为求过，是平安喜乐的大吉，但是直到今天才看到了一点希望。”

“那今年再求一次吧。是吉我们就一起用一生去应验那个预言，是凶就把它当成无聊的玩笑。怎么样？”

“您这究竟算信还是不信……”芥川停顿了一下，微微翘起唇角，“好。”

漫长的挪动之后三个人（芥川以自己不信抽签为由拒绝了）都抽到了好签。立原道造硬缠着芥川银用自己的小吉换了她的平，芥川龙之介则得意地给芥川展示自己的大吉。

一行人跨出神社大门的时候第一百零八声钟刚好敲响。钟声回荡里芥川准确地捕捉到了芥川龙之介轻柔的声音：“芥，抬头。”

芥川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开出了大片大片莹蓝色的花。千姿百态的花朵在天幕上静谧地绽开又凋谢，下落的线条在不经意间拼出了一个模糊的青年，肩上蹲着一只圆滚滚的生物。

“新的一年也请多多指教。”芥川龙之介低头咬了咬他的耳朵，“宽说用你的钱给你包红包不太好，但我本来就是靠你养的……现在看起来，谷崎出了个不错的主意？”

“请多多指教。”芥川轻笑一声，转头在芥川龙之介脸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回去以后芥川在芥川银夹给他的惠方卷里吃出了一枚硬币。小小的一枚，面额一円。

“结果还是占卜出了明年会有好运呢。”芥川龙之介笑着给他解释，“这是司书小姐那边的习俗，在食物里放一枚硬币，吃到的人就会得到好运。”

芥川看看满眼期待的芥川银，又看看笑吟吟的芥川龙之介：“可以分吗？”

“啊，肢体接触就行了。这样好像是叫沾喜气。”

于是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