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伯格夫妇的公寓里回来后，乔纳森感到很不舒服，胃里如翻江倒海。他赶紧冲进卫生间，打开马桶盖——

但吐不出来，只有酒精和食物混合着秽物的气味往喉头一阵阵涌动。他筋疲力尽了，只想躺在床上睡一觉，想在这个梦里有个无梦的睡眠。

几分钟后，他真的睡了过去，醒来时是凌晨四点了。他从七点半一直睡到了凌晨四点，将近九个小时了，正是一个成人合理的睡眠时长。在这将近九个小时里，他真的不记得自己做了梦。

他朝窗外看去，凌晨的街道一片静谧。忽然，一辆黑色轿车飞驰而过，目测时速九十公里，在这条路段至少超了三十公里。他思绪还未结束，一辆闪着红蓝灯的警车呼啸而过。他还未来得及看清警车涂装上的编号，警车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由于无事可做，乔纳森决定写玻利瓦尔要求的检讨书。他打开电脑，坐在桌前，双手放在键盘上，脑子里想着欲自杀男子被他拽下桥后的伤心欲绝。他怎么可能想到，他拿着一把真枪在警方面前晃来晃去，居然没有得到警方的“帮助”。

当警察喊着“放下武器，我们会帮助你”时，多少人不会放下武器，面无表情，对一切善意置若罔闻。他们很少动摇，意志坚定，只是还不够坚定到解决自己。人们会嘲笑那些自杀的人是懦夫，然而自杀需要勇气，对生命的决然放弃，在最后一刻的毫不手软，丝毫不因死亡的恐惧而颤栗。

乔纳森现在无比理解男子的心境，他想死，想离开这个世界，却没有死的胆量，在哥谭大桥上徘徊了几个小时。他似乎看到他一次次爬上护栏，望着在冷月下泛着巨蟒鳞片般的河流，身体颤栗不止，恐惧的力量如缰绳拉拽着他。他缩回去，哭泣，又爬上护栏，他一定尝试过掏出口袋里的枪对准自己的老袋，但发现手指根本无法扣下扳机。直到警察出现，使他看到希望。但很快，警察将他的希望粉碎。

乔纳森从思绪中回过神时，发现电脑上的文档只打了“检讨书”三个硕大的字。他盯着“检讨书”下的一片白板，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十分钟后，他突然起身，走出卧室，在餐厅里烧了一壶水，冲了一包咖啡。他端着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回到电脑前，重整思绪。

“因为我在几个小时前击毙了一个人，所以我不想接着再击毙第二个人？”乔纳森自言自语地打出了一句话。

一句多么苍白的话，简直就像褪色的警服一样泛白。他稍作想像，就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会议室里的氛围——无以言表的尴尬氛围，足以让他恨不能钻时玻利瓦尔警司的讲台空里。

他赶紧删掉这句蠢话。重要的是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蠢话，他也没办法假装相信这句蠢话。思虑间，小女孩躺在血泊中，身体一块一块消失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他心悸得深吸了一口气。

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直到黑夜褪得只剩薄纱，才勉强打出了两段话。他筋疲力尽了，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没想到一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一阵短暂的诧异后，他心情沉静下来，出神地盯着阳光洒在窗台上的光芒。

忽然，他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感到了饥饿。他决定去餐馆过早，可突然想到女招待莫琳·唐纳莉时，顿时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心境。

他想再见她。

但又不想见她。

他不擅长叙旧。向来如此，对于爱情，若它破碎，一场酩酊大醉的痛哭后，他绝不试图挽留。这才是爱情的常态，世间没有多少爱情能迷途而返。更为常态的是，一方已绝然离去，另一方痴痴纠缠，酿造的可能是费雷拉式的惨剧。

平凡的人啊，相爱则聚，情淡则散。

但乔纳森还是进了小天地餐馆，找了个空桌坐下来。

“陈警官，你要点什么吗？”莫琳·唐纳莉微笑地问。

“跟昨天一样。”乔纳森淡然地说。

“你是在考验我的记忆力吗？”唐纳莉仍然微笑着。

乔纳森猛地回过头来，赶紧说：“抱歉……今天的天气太好了，我只是感觉人生是多么的美好。”

“人生是很美好。”唐纳莉笑着，转身离开了。

很快，她端上来了一盘浇汁牛排，正是昨天他点的那份牛排。牛排被荷包蛋，洋葱，生菜，意大利面环绕着。

“谢谢。”乔纳森说。

“我能问你一个小小的问题吗？”

“当然。”

“你晚上巡逻吗？”

“如果你打算违规，我一定会拦下你，毫不犹豫地给你一张罚单。”乔纳森用半开玩笑地口吻说。

“你从不给人口头警告吗？”

“也许我会给你一个口头警告。”

“看你的心情吗？”

乔纳森笑了起来。“也许吧。”

“你总是这么不确定吗？”唐纳莉仍然笑着。

“你的老板知道你喜欢和客人闲聊吗？”

“请慢用，警官。”